众匪唿哨一声,扬长而去。
留下城里各处百来具尸首,几百受伤平民,还有无数惊吓过度的男女老少,躲在屋子里风声鹤唳,不敢动弹。
那府尹范老爷哆哆嗦嗦从角落探头,正待溜走,冷不防被费保等盐帮小弟揪住官服,也丢上一辆板车外缘,跟五花大绑的孙立面对面。
他紧紧扒住板车边缘,哭丧着脸,看着城里城外一地狼藉,不敢动弹。
“父母官留步,”众人嬉皮笑脸道,“咱们还有事没跟您聊完呢。”
孙立被范老爷的椅子撞闪了腰,尽管被众人优待,捆在板车上最舒适的位置,但还是心里有气,闭目不言。
范老爷不由得良心短暂发现,惭愧万分:“是本官连累了提辖,万分对不住……”
百姓从紧闭的门板缝里围观。受伤倒地的官军不敢动弹,只好装死。
花荣和栾廷玉各执一杆枪,威风凛凛压在后面,谁敢向前拦当!
直到此时,阮晓露心中绷紧的一根弦,才慢慢松弛下来,全身好像被掏空,靠着墙根发呆。
全身衣裳先是湿透,又被体温烤得半干,黏黏嗒嗒的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李俊叫她:“六妹,走!”
阮晓露自是一刻都不想在府城里停留。但方才她在地牢里泡了一个钟头冷水,又要救人,又几番持刀对敌,体力早就透支。此时再想迈开腿,只觉身体千斤重,完全力不从心。
她有气无力,懒懒的道:“走不动。”
“再坚持一刻,”李俊道,“现在不安全。”
“……你刚才怎么谢我来着?我忘记了。”
李俊疑惑片刻,轻 声回忆:“大恩难谢,异日当效犬马之……“
他声音一滞,叹口气,脱掉沾满血污的上衣,走到她跟前蹲下。
“上来!”
阮晓露本来想偷个懒,歇一小会儿得了。只是风吹湿衣,又忍不住寒颤。李俊顺手从旁边祠堂泥像身上扯块绸布,把她兜头一卷。她又打两个寒颤,身上顿时暖暖和和,眼皮一合,沉沉瞌睡起来。
附近几个梁山小弟挤眉弄眼,忍不住想起哄:“快来看……”
只是话没说半句,余光看到花小妹的裙角,忽然想起来当初在聚义厅起哄花小妹,结果被她当众骂得狗血淋头,无人敢为自己开脱,当真丢人现眼之至。
梁山的喽啰虽是强盗出身,但几年风雨锻炼下来,觉悟已非寻常强盗可比。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碎嘴八哥讨人嫌,这次坚决不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都赶紧悬崖勒马,倒换舌头,正气凛然地改口:“……李大哥跟阮家兄妹那是生死结义,也就相当于六姑娘的亲哥哥。六姑娘今儿是拼了命,精疲力竭之至,做哥哥的要是袖手旁观,那才叫无情无义。李大哥,你要是背累了,换俺。”
当然,嘴上说得天经地义,心里头免不得嘀咕:俺也倦呀,怎么没人背背俺呢?
顾大嫂熟悉左近路径,一边给这杂牌军指方向,一边急匆匆问道:“十里牌酒店不能去,离城太近。众位好汉,可有去处?”
梁山救援队的原本计划,是救出童威童猛后马上回济州,在更多驻军反应过来之前消失,主打一个短平快。
但现在队伍里加了顾大嫂的势力,总得照顾一下他们的意愿。
另外,四个伤员的伤势都比预料的严重,万万无法直接跑长途,最好在左近找个隐蔽之处,赶紧先清洗检查包扎上药,再换个平稳的牛车马车,才能安全上路。
李俊道:“官道走不得,府城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驻军点,咱们这阵仗必然会让人起疑。不如走水路,先上船再说。”
走没数里,队伍旁边却多了数人。不一刻,又是几个人默默加入,走在后面。
人人低着头,脸上刺字,面容麻木,赤着脚,走得蹒跚歪斜。
沙门岛近千流配犯,在冲破牢城、抢上海船时死了一波;剩下的,活着上岸的约莫一半。登陆后,有的被驻守官军杀死,有的跟乡勇百姓冲突而死,有的只想赶紧逃走回乡。跟零星官兵冲撞了几场,抢到一些吃食零钱,纷纷作鸟兽散,寻路往城外逃窜,消失在路上,有的自知犯罪太重,躲进山林里,打算一辈子不出来……
最后余下几十个人,大多是稀里糊涂跟着别人跑出来,又运气奇好,到现在脑袋还留在脖子上,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没头苍蝇般乱转了一阵,最后不约而同,聚集到车仗后面,跪下对李俊道:“大王救我等逃出生天,愿听大王号令。”
“跟上。走得慢了,不等你们。”李俊简单道,“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接近板车。否则格杀勿论。”
这些流配囚徒天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听到一句“格杀勿论”,也不觉得是什么威胁,答应得诚心诚意。
绕过丹崖山,周遭一片不毛之地,夯土城墙延伸到海边石滩,被海浪经年冲刷,边缘已经塌陷得厉害,低缓处能让人随意越过。方才那些沙门岛囚犯便是由此登陆,粗粝的沙中尚余无数凌乱脚印手印。涨潮的海水一遍遍上涌,每次都将那印记抹去一点点,带回无尽的水波里。
海边泊着一艘中型福船,随着巨浪上下起伏。
海船和江船大不一样。那福船上面阔,下面尖,七八丈长,三四丈宽,因此能承受大风浪,但不能近浅滩,只能在深水里抛锚。船首两侧各漆了一只黑色巨眼,望之如海中巨龙。
甲板上一个持刀大汉,但见肌肉虬结,赤膊染血,喘着粗气,胸前刺了只青色豹子。
几个人同时叫:“那是阮小五!”
阮小五身周,围着五七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大汉,额头脸颊都有刺字,都是沙门岛囚徒,持着木棍砖头,轮流朝他猛攻。
阮小五倚在角落,仗着刀快,跟他们僵持。脚下已躺了一圈死人。
李俊蹙眉:“是沙门岛的人!”
沙门岛流配犯里,居然颇有谋略之徒,没跟着下船,而是偷偷藏在甲板船舱的暗处,等李俊带人登陆之后,袭击留守的阮小五,妄图夺了这船,远走高飞。
真是一群大聪明。智商满分,道义负分。
梁山队伍里登时骂声一片,几个水寨喽啰当即脱队,飞奔前去相助。
跑没两步,只听头顶上嗖嗖几声。
花荣早弯弓搭箭,隔着几百步,箭箭不落空,把这些大聪明一个一个的送走。
阮小五哈哈大笑,丢下刀,把尸首一一踢下海,远远朝岸上的队伍挥手:“怎的磨蹭这么久,让俺等得好无聊!”
又朝花荣竖个大拇指。这次射得挺准,一点也没误伤,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拉的弓。
喽啰划动舢板,一波波运人上船。
阮小五居高临下,从甲板往下看时,当即看到自家妹妹裹着块红布,闭着眼睛不省人事。他当即泪水盈眶,情绪爆炸。
“妹儿!妹儿你怎么了!怎么一动也不动啊!怎么伤那么重啊!”
怔了片时,又勃然大怒,抡起刀,朝李俊当头就砍。
“怪俺偏听信了你这厮的话,守着这破船,否则俺也上岸拼杀,断不会让俺妹儿掉一根头发!李俊你等着,小六要是有三长两短,俺把你大卸八块……”
他忽然哑声,眼睁睁看着那他以为“身受重伤”的妹子,眉头一皱,打个大大的呵欠,忽地睁大眼。
“谁那么吵?吵死了。”阮晓露迷茫地环顾四周,“诶,这是哪……”
忽然看到广阔一片海,以及近在咫尺的大船,一个激灵,惊喜道:“厉害啊李总!买船了!这么大个儿,得值得不少钱吧?”
“不知道,刚抢的,”李俊坦言,“还用不太顺手。我前日还跟你哥哥商量,把船帆照着以前的样子改一下,操控也能省点力。但五郎现在好像有点怒气……”
阮小五臭着个脸,把妹子从舷梯上抱过来,略略检查一下,确实活蹦乱跳,除了身上脏点,有点细碎擦伤,一根手指头没少。
一腔怒气忽然无影无踪,又不愿意跟李俊道歉,咧嘴乐了两声,才硬邦邦的道:“人已经救出来了,再帮你改船,那得另外议价。”
又想起什么,质问:“怎的没见城里火起?”
“杀得够了,不费那事。”李俊一跃上船,粲然微笑,拍拍阮小五后背,“这里交给你!我去看觑我兄弟。”
几个伤员已经让人拽上船,安顿在遮风的船舱里。随后是梁山其余人众。最后是一批登州地头蛇。
顾大嫂虽居住海边,却不识水性。上了甲板,脚下一晃,吓得赶紧坐到地上。再来一道波浪,船身一摇,她趴在船舷上吐起来。孙新赶紧去照顾,一不留神,自己脚下一出溜,一屁股做在甲板上。
她手下的人也多半是旱鸭子。此时旱鸭子赶上架,免不得咬牙跺脚,闭着眼睛爬上福船,有的冷汗连连,有的面色铁青,有的求神念佛,有的双目紧闭,惹得余人一片笑声。
“抓稳了!”
不一刻,大船扬帆起锚,沿海岸线缓缓航行。留下个满目疮痍的登州城,渐渐远去。
阮晓露靠在船尾, 举目远望。海风铺面,浪花翻滚,说不尽的畅美开阔。
渤海湾里的水, 极少有清澈湛蓝的时候。有时是阴沉的灰,有时是微微的黄。尤其是天气不甚晴朗之时, 海水浑浊不堪, 卷入天际,扑面而来无尽的混沌。
海中隐约点缀小岛。除了沙门岛, 还有数个无人荒岛,在海面上若隐若现。在晴朗的日子里, 从海岸向外远望, 这些小岛大约便是蓬莱仙山的原型。
这福船大约本是商船, 让李俊带人抢了来, 从南到北兜了半个国家, 冒着大雨航行多日, 桅杆如鸡骨, 甲板如鸡皮, 已经显得十分破旧。
这几日间,阮小五带来的水寨喽啰也学会了操纵海船,顺着桅杆爬上爬下, 十分熟练。
她去看望伤员。舱房门口已经排了长队。盐帮的、赌场的,梁山的, 几十个人等着探视熟人。
一个盐帮小弟守在门口,团团拱手 :“大哥有令,让几位兄弟好好将息, 以后有的是时间相聚……”
阮晓露拨开人群,扬着下巴往前一站。
那小弟赔笑:“嘿嘿, 姑娘救人辛苦,得让童家兄弟亲自拜谢。”
门开个缝,把她放进去。
后头一片怨声载道。
童威童猛和已经换了干净衣裳,精神回来三分。此时围着一桌子饭菜,正吃得忘我。
其实大家仓促上船,手头也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有些干粮肉饼之类。但两人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饭量都吃回来。
一边胡吃海塞,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述方才的惊魂一刻:“……狗官丢我们下地窖,里头全是陈年白骨,娘的,恶心得我几天没吃饭,下雨了也不敢喝那水……勉强筑个挡水的坝,跟我兄弟轮流抵住,时刻紧张,不得歇息。阮姑娘再晚来半日,怕是顶不住,那玩意要塌了!”
两兄弟当了一辈子亡命之徒,从来将生死看得很轻。前几日被刑讯折辱,眼看就要交代在这,死到临头,仅仅有些懊丧,却也未曾崩溃恐惧;今日突然绝处逢生,也没觉得就此获得人生救赎灵魂洗礼,照样活得没心没肺,只是情绪比往日高昂了些。
李俊执一酒壶,给两人双双斟一杯。
两兄弟赶紧谦让:“怎么能让大哥给我们倒呢!”
就想站起来。可惜全身都是虚的,让李俊一只手按回去。
“漂亮话咱们不多讲,”李俊认真道,“我欠着你们一条命,无以为报。今番害你俩伤成这样,等回到海沙村,还得去向童老太公请个罪呢。”
两人憨笑。明明是李大哥甘冒奇险,从海防重镇的心脏里把自己捞出来,他却一点不居功,反而称谢,俩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决意今后十二分死心塌地,跟着大哥不回头。
童威接过酒杯,“那就干!”
喝了一口,噗的全吐:“怎么是茶啊……”
李俊理直气壮:“你们这等伤势,再饮酒,不等于找死?茶也一样嘛,意思到了就行。”
这商船大概是运茶的,货仓里头全是陈年好茶,估计到了外邦能卖个好价钱。可惜在威猛兄弟这种不识货的俗人看来,那就是一杯苦水,谁喝到谁倒霉。
两兄弟的感动立马飞走一半,一左一右扭过头:“不要!”
童猛抬头,忽然看到阮晓露,腼腆一笑:“姑娘请坐,请你喝茶。”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特别香。”
阮晓露扒拉一个靠垫,盘腿往他们对面一坐,笑盈盈问:“海沙村现在啥样儿?给我讲讲。”
说到这,童威童猛都不虚了,争着给她显摆:“固若金汤!你走之后,我们没闲,派几个人去各地取经,研究晒盐。试验了好一次,才试出你说的那种镜子似的盐田!就是那方腊派人来过几次,还要防着他们,不能让他们瞧见我们鼓捣的东西,不然他们胃口还要大……”
阮晓露又问了几句细节,大开眼界。
晒盐技术成熟后,海沙村食盐产量少说也能翻倍。交给方腊的“保护费”,也就显得没那么沉重。
所以李俊才能挤出闲工夫,寻到山东开辟更多晒盐场,想必童威童猛也没少撺掇。
童威道:“村子里有了闲钱,修了房屋庙宇,还添了个小酒家。乡亲们记挂你,给你留了间屋,随时欢迎你去歇脚!”
阮晓露眉开眼笑,“真的啊?管饭吗?”
童猛忽然神秘莫测地一笑:“只是姑娘下次再去,我们这称呼是不是得改一——”
他没说完。童威抬眼看到李大哥神色,底下踢了他兄弟一脚。只是力道过轻,童猛以为是肉饼落地,忙弯腰去捡,摸了半天摸不到。
阮晓露没听清:“嗯?”
李俊执酒壶:“讲话口干,再来点茶。”
大哥盛情难却。两兄弟愁眉苦脸,又闷一口清茶。
“阮姑娘,”童威咳嗽一声,“听说梁山如今定期开友谊赛?”
阮晓露一下子两眼放光,“有啊!”
当即介绍规则排名,一通贯口,说得童威童猛心驰神往,恨不得明天就满血复活,飞过去干它二十场架。
几个人久别重逢,天南海北一通乱聊。
甲板上,几个水寨喽啰正在心有余悸地讲述前几日的航程遭遇,顾大嫂带着解珍解宝,连同一群赌匪,还有梁山其余人等,都听得出神。
“……我们跟着阮五哥、李帮主,驾船靠近那沙门岛,远远就看到一座巨大城寨,罩着那小岛,城头飘着旗。还没靠近,便有官军小船过来,以为我们是商船,催我们驶离。我们当即下水,施展咱们梁山泊功夫,把几艘官船上的水军杀得干干净净,占了那个码头……”
顾大嫂忍不住欠身:“可是那牢城城寨铁桶一般,比任何州府牢城都严密。就算占了码头,凭你们也攻不进去啊!”
她在登州居住多年,听惯了沙门岛的各种恐怖传说,知道那里牢城营的规模。
李俊手下的费保摸着自己的红胡子,笑道:“我们帮主神机妙算,根本不用攻城。只消让几个人爬到桅杆顶,朝那城寨里的囚犯喊话,说这艘船能载他们回大陆,还有岛上固有几艘渡船渔船,加起来舱位有限,先到先得……那些犯人一开始不信,直到一个小牢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去求救,说码头被海寇给占了。好家伙,几百个囚犯一下子成了恶鬼,当即开始乱厮乱打,不一刻就扭下了监押、通寨的脑袋,踩着牢子的尸首,打破栅栏门,一涌而出……”
众人想象那画面,纵然是杀人如麻的好汉,也忍不住凭空打个寒颤。
沙门岛上囚犯众多,只不过因为远离陆地,自知无法逃脱,这才丧失意志,任凭监押官军生杀予夺。
一旦发现有希望逃离,多年的怨气喷涌而出,无人能阻。
水寨喽啰接话:“那群犯人杀了官军,又开始自相残杀,最后几百人浑身是血,冲到码头,竟是冲着俺们来,还有人失心疯,叫着要毁船,大家同归于尽……好在俺们早有准备,阮五哥守在踏板上,连杀了几十个,这才立威,换得余人勉强听令。荷载一百人的船,一下子塞了大几百,赶也赶不下去,又值大雨,几次险些翻覆。不过俺们都是水军里的精锐,也不怕这阵仗,还是勉勉强强把船给开了回来。至于在海上,这些囚犯如何自伤自残、互杀互害,那俺们就管不得了。你们看这甲板上血迹。到了登州靠岸,留下两个人光清理尸首,就忙了一个时辰……”
可不是,如今舱房里不仅有血迹,还有无数砍斫冲撞的痕迹。跑出去看,船舷外侧甚至插着几百枝箭,不少板壁都是碎的,留着海水浸泡的印痕。推门看甲板,地上血脚印、断头发、破衣物……全是恶斗的痕迹。
众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都起一身鸡皮疙瘩,感叹道:“其实从岛上逃出来,十个里也有八九个得死。但死在烟火人间,总强过在那炼狱里日日受虐,死得如蝼蚁一般。”
忽然角落里有人小声问:“那、下官斗胆请问,那沙门岛,如今是何光景?”
大家回头,却是登州府尹范池白,缩成一大团,肥胖的身躯不住颤抖。
他自从被捉来船上,就蒙着头脸,不敢让人瞧见。方才听得好汉们叙述什么夺船上岛越狱杀人,听得他心惊肉跳,不敢做声;但想到沙门岛是登州辖下,虽有独立军事编制,毕竟是自己的责任所在,还是忍不住询问一句。
顾大嫂没想到李俊居然把府尹也给捉了来,又惊又喜,眉毛一竖,提起个棍子,踩上范老爷的手。
“贪赃枉法的狗官,险些害我兄弟性命,今日是你死期——”
范老爷虽不认识这悍妇,但他读书人脑子灵活,也立刻意识到这妇人为何跟自己过不去,忙一揖到底,絮絮叨叨的叨扰:“下官被人蒙蔽,冤枉好人,如今已知过失,愿意赔偿银两,给两位英雄将息……”
顾大嫂充耳不闻,眼露凶光,提棒就打。
李俊冲出船舱,伸手挡住。
“大姐,给个面子。”
顾大嫂气冲冲地收手,踢了一脚范老爷的肚子。
谁让她输了俯卧撑,此时还得听人家指挥。
冷静下来,想想也是。如果李俊要取府尹性命,在城里当场就杀了,犯不着费事把他弄来船 上,免费让他欣赏蓬莱海景。
阮小五打量这府尹,冷笑着答:“岛上凡是吃皇粮的,尸首都在东头;胆敢袭击俺们的流配犯,尸首在西头;还有几十人不敢跟俺们走,就留在南边娘娘庙里。不过岛上乱了一遭,粮食衣物毁了不少,港里留了几条小船,也都在混乱中沉了。剩下口粮约莫只够数日,不知下次官府再派人去送粮,会看到几个活的。”
范老爷听得浑身哆嗦,哀号:“好汉,你们闹了登州城,又放了沙门岛囚犯,这可是要了下官的命哇!”
众人哈哈大笑。这狗官都被绑架了,还想着他的政务前程,也着实滑稽。
李俊笑道:“要是你非想保住乌纱帽,倒也有条路,可以试试。”
那范老爷立刻作个大揖,也忘了此前自己是如何对李俊极尽苛责勒索,道:“愿闻义士妙策!”
“那好,我问你,今儿登州大乱,牢城被劫,官军死伤,百姓受难,是谁干的?”
范老爷挠挠脑后赘肉,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罪魁祸首近在下官眼前,可不就是你们这帮社会渣滓么!
“这、这……”
李俊耐心等待。
范池白毕竟读过多年圣贤书,也是个万里挑一的进士出身,见李俊话带暗示,自己想了想,试着道:“是……是沙门岛囚犯集体暴动,抢……抢了过路商船,闹……闹了登州府,报……报复社会。是了!是一艘北国商船,半途坏了,不巧停在了沙门岛,这才给了那些囚犯们可乘之机……”
顾大嫂忍不住乐出一声:“登州地方禁泊商船,哪个商船敢来?”
“这,这……显见是迷路了嘛!”
众人嬉笑。
范老爷再接再厉,接着编:“……所以责任全在沙门岛的通寨监押,是他们渎职,没能及时警告商船,没能看好犯人。但他们已被暴动的犯人杀死,算是拿命抵了罪。这些犯人……啊,其实也没多少人,不过一两百,本官……本官见上百恶徒登陆府城,急忙组织兵力清剿,总算剿灭了这些暴动犯,保障了百姓的……生命财产……啊对对对,其实也没死太?多人……”
周围坐着一圈文盲糙汉,听着范老爷把故事越编越圆,忍不住啧啧感叹:“难怪说读过书的人,心里坏水儿最多。”
如此一来,今日之暴动,跟梁山、盐帮、乃至顾大嫂的赌场毫无干系,都是沙门岛囚犯自行策划实施,责任全都能推给沙门岛上的将官。死人也不能给自己辩护。这些人都是朝廷特派,也并非他的下属,跟他没关系。
至于府尹本人,顶多是个“调防不畅”、“剿匪不力”,并非灾难的始作俑者。好好运作一下,也许还能大事化小,跟上头卖卖惨,甚至能申请到一些抚恤……
登州地处偏僻,官官相护,层层渗透,要想捂盖子还不容易,搞定几个利益相关之人便可。
范老爷得李俊一句点拨,茅塞顿开,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得意地想,这帮匪徒再穷凶极恶,毕竟不敢杀官。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问,“各位英雄,打算何时放下官回衙?下官还得收拾残局……”
李俊笑道:“不急!你且看看,这是何处?”
范老爷小心撑起身子, 扒着船舷,往外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只见广袤的灰色海岸线上, 田垄纵横,划分出一片片灰色沼泽。在这些沼泽中央, 仿佛镶嵌了一颗珍珠。船行渐近, 那珍珠慢慢变大,成了沼泽中一面光亮的镜子, 微黄的底色,反射着朵朵白云, 仿佛一个微缩的、凝固了的海市。
范老爷忍不住惊叹:“此是什么景观, 本官从未见过。”
几个盐帮小弟大为诧异:“你在登州当了几年地方官, 收了多少盐税, 没见过盐田?”
范池白搔头。登州是盐业重地没错,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了, 好像刚上任那几天, 为了显得自己体恤民生, 确实让人抬了轿子,选个盐场巡视了一遭,只记得厕所污秽、道路颠簸、饭食难以下咽、给的礼物上不得台面……完全忘了盐田是何模样。
当然, 就算是操心民情的好官,大概也只认识那些堆淋盐卤的沼泽池。看到那平滑如镜的晒盐银滩, 多半也会觉得陌生。毕竟晒盐技术为朝廷所禁,全国上下就没几片像样的晒盐场。
不知何时,范老爷发现自己周围聚集了一圈黝黑阴沉的南方大汉, 个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那都是李俊手下的盐帮众盗。大家在登州军马手下吃过亏,对这府尹额外憎恨。
官老爷全身一哆嗦, 看着李俊,眼带乞求之色。
“原先霸占这片盐场的大户,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李俊肃然道,“我等接管盐场,乃是替天行道,顺理成章,百姓灶户无有异议。你等提举官员却反复刁难,监押我的人,索取巨额好处,我等不得已,奋起反抗,方致今日地步。这片盐场是我们辛苦筑就,万不会让给他人。你今日若想平安回去,就休要再刁难我们。”
大船抛锚。范老爷被一群盐帮匪徒推上舢板,驶了片刻,扑通一声,踩在那泥泞的盐卤沼泽里,半天起不来。
他仰天长叹,无话可说。
登州地瘠民贫,商贾不至。盐货大多供给居民吃用,官买价贱,有入无出,榷盐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官府更是跟□□勾结成风,只要能收够盐税,才不管这盐田“承包”给谁。
只是他利欲熏心,又被府里那些贪财的下属幕僚撺掇,见李俊这伙人是外地来的,只怕不服管,因此着意打压,想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让他们知难而退。
却不料捋了虎须,被人家不知从哪搬来厉害救兵,反攻进府衙,刀子架在他脖里;如今又被押到涉事盐场。他再不答应,还有命回去吗?
范老爷长叹一声,打官腔:“不就是一纸帖文的事,闹到这地步,也是本官不察,没想到你等为了所谓义气,竟而如此刚烈。那童威童猛,杀害官军,密谋逃窜,本应论罪。但沙门岛匪徒作乱时,他们义勇当先,剿灭流寇,保护了官民百姓,也可以将功折罪。本官做主,予以特赦,复为良民。蓬莱左近盐田,眼下无人主持,本官也交给你们,但愿诸位此后兢兢业业,为国添利,莫要让本官寒心。”
一众匪徒侧耳细听,听到这狗官嘴里说出一串串胡说八道的人话,有点难以置信。
府尹这一表态,算是登州官方默许了他们经营这片盐田,只要他们像其他“盐霸”那样定时交税,官方就不会再来找麻烦。
李俊不动声色,然而眼中光泽渐盛。
“那好。随我来。”
盐场后面自有村落。村口守着几个李俊手下的人。港汊道口戳出稀疏的木桩,土坡上围着几段矮墙,那是刚刚开始建设的防御工事。
临海是灶户的破屋——和海沙村一样,这里的灶户年年逃亡,此时常住人口不足百人,一半屋子都空着——往后翻一道沟坎,便是原先那盐霸余闯海的大宅院。
十几灶户在田间劳动。见船靠岸,纷纷过来参拜。
“见过李爷爷!”
灶户整日低头劳作,辛苦一天换一口吃的,没有精力关心盐田以外之事。本地盐霸被南方盐帮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几场,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见了面,该磕头磕头,该纳贡纳贡,跟以前一样。
不过以前那余闯海把灶户当奴仆,恨不得从他们的血管里榨出盐来;李帮主倒是没那么压榨人,接管盐场这一阵子,除了派人整修盐田,就是想办法营救他那帮派兄弟,没工夫盯着灶户起早贪黑的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