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那地窖口, 试探喊道:“童大童二!”
没有回音。水面晃动, 上面漂着树叶、陶片、木片等杂物, 还有几片泡得像棉絮一样的发霉面饼, 表明此处近来确有人迹。
明亮的火光一照, 水体浑浊, 全是泥沙。
秋雨最寒, 那积水约莫只有十几摄氏度。人泡在里头, 即便体格再健壮,即便不断运动保温,最多几个钟头, 就会死于体温过低。
几人肃立片刻。阮晓露抿紧嘴唇,朝旁人道:“给我找根绳。”
顾大嫂脱下褂子一扔, 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是死是活,探个清楚!”
阮晓露忍不住破涕为笑:“你水性如何?”
顾大嫂一愣:“没、没下过水……”
为着自己不认识的两个人,不惜拿性命开赌, 真是个莽人。
“那咱俩也不用比了,承让。”阮晓露道, “在上面接应我。”
顾大嫂平日事事争先,如今却被这小妹子事事争了先。她不服气地哼一声,把绳子一端缠自己腰上,又扳着马厩的柱子,扎个马步,叫道:“好了!”
又唤小弟持火把,在入口给她照亮。
阮晓露稍微活动热身,寻了几片破布,缠了双手手掌,又在鞋子外面缠了几层。接着,举个火把,竹竿撑到底,纵身跃下。
哗啦一声轻响。
脚尖沾水的那一刻,就觉得一股冷意穿身而过,打个寒颤。
浑浊的泥水很快渗透几层衣物,直接没到她胸口,全身筋肉收紧,呼吸立时阻塞。
府衙地势高,地窖是沿着山体砌出来的,看起来颇有年头。里面也很深,抬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光亮洞口。
在过去的岁月里,地方官因着政局和气候变化, 可能在里面囤过粮食、食盐、钱和军器。
但富足的年代总归是昙花一现。如今它里面空空如也,大约只有历年累积的杂物。碎砖剥落,木条木块漂来漂去。脚踏到地面的时候,足底硌到无数硬物,大约都是碎砖碎石。
除了现代的专业泳池,大部分自然水体底部,其实都布满碎石垃圾,很容易割伤腿脚。阮晓露涉水有经验,先在鞋子外面缠了保护层,扶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探了出去。
“童大童二!”
回身闷在水体里,听不到第二人回应。
积水冰冷透心。好像无数吸盘附入骨髓,从内向外抽走身体的热量。单是浸在里面不动,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阮晓露心里胡思乱想。这人要是冻死,是会沉底呢,还是浮起来?
什么东西温柔地触碰她的手臂。火把一照,却是一截白骨漂近了来。
阮晓露心脏剧跳,恐惧来袭,本能地想要盲目挣扎。她紧紧抓着身上的粗麻绳,用力将呼吸压平稳,找回了清晰的意识。
仗着自己没学过解剖,小声鉴定:“牛骨。马骨。羊骨。”
反正肯定死了很久,不会是她朋友身上的零件。
地窖被几道砖墙分成数个小空间,地面高低不平。有时她忽然腰部露出水面,再走两步,有时那水直接淹到肩膀,同时脑袋顶上天花板。
她做好心理建设,拨开几块未知白骨,深吸口气,潜到水下,舒手探寻。
沿着石壁潜了几次,只摸到倒塌的砖石,没摸到人。
再一次钻出来,她已经牙齿打颤,手足僵硬。
顾大嫂在上头喊:“姑娘,生死在天,尽力了就好!人家给的报酬虽厚,犯不着搭上命!”
阮晓露想了想,颤声回:“再数三百下,把我往外拉。”
如果自己真的冻到失温,势必影响判断力,死到临头之时,未必想得起离开。
“童大童二!”
她已经没力气大叫。唤了几声,闭上眼,寻块高处,颓然靠在墙上。
她想,我是为了那点报酬吗?
跟童威童猛其实也没相处过太久,只是一块行过几日船,一起打过几场架,相互救过几次命而已……
两兄弟是贫苦灶户出身,刚出道时好面子,为了遮掩身上鞭痕,请人在身体上刺了大海怪,此后那怪兽反而成了他们的江湖名片。
海沙村相处短短时日,她已经可以不靠刺青分辨这两兄弟:童威话少,要强,手劲更大;童猛心思更细腻,紧张时喜欢啃指甲。
兄弟俩但有一事完全相同:头脑一根筋,认准了的路就要走到底。
他们两人据说是被李俊从必死的事故中救出性命,从此跟定这个大哥。但阮晓露问细节,他们大概嫌故事里的自己太逊,不肯跟她讲。
“再数十下,拉绳子了!”顾大嫂喊。
阮晓露忍着牙关相击,用力活动嘴唇,转身大喊:“问问……问问府里公人,有——有没有法子把这里的水……抽、抽干?”
否则,等到积水自然渗入周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转身之际,肩膀碰碎了什么东西。
是一片木板。水里泡了多时,十分脆弱。被她碰出个小缝,恰在水位线上。
滴答,滴答,泥水流入对面。
阮晓露皱眉,伸出僵硬麻木的手指,在那木板上拍了拍。
“有人吗?”
这一回,木板后面,传出两声敲击。
哗啦一声,阮晓露在水里跳了起来,周身寒冷飞走三分,纵声尖叫。
“别、别拉我——再给我一小会儿!童威童猛!”
敲击声继续。她把耳朵贴上去,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
“兄弟,你也听到了?……”
阮晓露如同当头一击,倒吸口气,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水里。浮上来时,一片漆黑,火把落在水面上。
头发眉毛都往下滴泥水。她顾不得狼狈,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是你们吗?是你们在后头吗?可有受伤?有多严重?身上捆着绳子吗?能走动吗?能泅水吗?……”
在落水的一瞬间,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自己被丢进地窖,上面又连降暴雨,积水冰冷,眼看越来越深,该如何自救?
——利用地窖里的碎砖木板垃圾白骨……任何材料,依托现有的分隔墙,尽最快的速度,筑一道坝。
积水上涨,堤坝一层层加高,直到手边杂物几近用光,滂沱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当然这堤坝也并非完全隔水。外头的水最高积到五尺深,随着时间流逝,水压不断推挤堤坝,一滴一滴渗过来,一寸一寸地往上涨。
听里面声音,那边的积水约莫已到小腿。
呆着依然难受寒冷,但不会要人命。
她听到童猛微弱的声音:“是……是阮六姑娘么?我莫不是在梦里么……”
阮晓露狂喜得想大叫,张张口,牙关打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发出艰难的一声:“哦。”
她手上没停,摸清那堤坝边缘,水位线上敲出一个缝隙,迅速甩过一根绳、一把刀。
两边的人都冻得浑身僵硬,近乎气力耗竭,动作麻木而缓慢。试了好几次,才顺利交接完成。
摇摇欲坠的手造堤坝,稍微一推就泄出一道缝。阮晓露摸着黑,从那缝里拽出一只冰凉的大手。
再用力一拉,泥水马上倒灌进那个小小角落。阮晓露摸着黑,泥石流里跨进半步,用力一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跌进她怀里。她翻身泅水。
“一、二、三,上——”
哗啦一声,阮晓露把一个大汉托举出水。上头立刻七手八脚地接了过去,把他拉出洞口。
接着托出第二人。上头有人大叫什么,她听不清。
她在冷水里泡了不知多久,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收力的一刹那,鞋子嵌入水底碎石,冷不防一个出溜,直接沉底,接连呛了几口泥水,方才狼狈地挣扎出脑袋。
好在上头队友给力。阮晓露几近脱力,悬在那绳索上,最后让人一点点拉了出来。
顾大嫂的声音仿佛十分遥远,不知在骂谁:“都傻了?酒烫好没有!一群腌臜蠢货!”
俄而,唇边怼了一个热碗,身上捂了个毯子。
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不是什么好酒,但够热,把她辣得大口喘气,胸腔烫得生疼,脸蛋热得刺痛,一缕魂方才回到自己身体里。
她挣扎爬起来,看到身边大石旁,倒着两个同样满身泥污的人。
她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两个脸颊消瘦、遍体鳞伤的汉子,跟她去年认识的童威童猛,相差有点大……
她定睛,在其中一人胸前,找到一条干瘪的青龙刺青。这是蛟。
又在另一人□□的后背上,摸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赤龙。这是蜃。
童威睁眼,因着多日不见阳光,马上被外头天光刺得闭目皱眉,胸腔起伏,慢慢的笑起来。
“怎么是你啊……”
“没想到吧,有缘千里来相会。” 阮晓露在肩头蹭掉一颗泪,笑道,“待会想吃什么?”
顾大嫂大怒:“有本事就真刀实枪的跟咱们干仗,欺负囚犯算什么本事!一会把那狗官也丢这池子里去!”
两兄弟吓一大跳:“这又是谁?!”
阮晓露断断续续的笑着,拉过童猛伸出的胳膊,一用力,想把他拽起来。
却不料她自己就是个刚解冻的冰棍,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咬牙跺脚,童猛纹丝不动。
顾大嫂一声令下,一群小弟代劳,把受尽磨难的两兄弟扶站起来,轮流背在背上,朝外就走。
阮晓露踉踉跄跄的追上,手背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童威童猛还惦记:
“李大哥……”
“在城外等你们。”
阮晓露说到这,却又心里平白一紧:李俊和阮小五另有任务,三日前带人驾船离开大部队,约定今日午时之前回来会合。此时日头正高,已是巳时半。
一队人奔出府衙,阮晓露不由得眯眼,定住脚步,伸手挡住后面同伴。
“且住。”
只见衙门口横七竖八。方才留下看守的几个赌匪和喽啰,全都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淌着血……
花荣一个人,一杆枪,身上几道伤口,凭着官老爷的几叠桌案,守得左支右绌。他的断弓丢在远处。
一队精锐兵马包围了府衙外侧。和地方守备军不同,他们装备精良,披着软甲,几十杆钢刀凛凛出鞘。背后甚至还有两台硬弩,正在一点点上弦。
花荣一枪挑翻一个带刀 军汉,叫道:“休要管我,分头突围!”
府尹范老爷手里还拖着断绳,被两个精兵护在身后,颤抖着手,指着府衙里跑出来的一群江湖豪杰,喊道:“格、格杀勿论,都给我杀掉……”
一个比孙立块头还大的军官纵马喊道:“兀那贼人听着!快快缴械受缚,交出贼首,其余人可以从轻发落!”
顾大嫂啐一口,骂道:“晦气。”
从登州借调出去的三百精锐,偏偏赶上这时候回防。听说了城里骚乱,当即从驻地赶来,长驱直入,包围了府衙,先把那府尹救到手里。
花小妹带着凌振,从火器库满载而归,正得意间,忽听远处喧嚣声震。花小妹眼力出众,当即看到官兵来了援军,慌忙拽着凌振躲起来。
凌振急道:“你不去救?”
“有我哥呢,怕什么。”花小妹声音发颤,“我得、我得保护你……”
府衙门前,栾廷玉大喝一声,冲入敌阵,卷起几具尸体。但他力气虽大,也有用尽的时候,手上招式逐渐变形,一步步退了回来。忽而手中铁棒被打飞,甩到街道上。
解珍解宝没能出城,被逼退回来,筋疲力尽坐倒在地。几个喽啰飞奔出去救,好歹把他们从枪林箭雨中拖进衙门口。
阮晓露原本全身湿透,此时已被汗气蒸得半干。那一大碗酒给她续了七分精神,和顾大嫂各自调动喽啰小弟,将解珍解宝和童威童猛护送到后面几间小屋。余人借着府衙地利,围成一个防御的圈子。
她用力甩掉手心的汗。敌我兵力悬殊。要想冲出去,免不得伤亡;要带四个重伤员突围,几近痴人说梦。
救出同伴,只是开始;能安全撤离,才是最难的部分。
第137章
阮晓露深呼吸, 压住砰砰的心跳,沉声提醒大家:“严防死守。我五哥午时前必回。他从不失约。”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明白, 不能把全部希望押在旁人身上。必须做好他们任务失败、有去无回的准备。
她一边鼓舞士气,一边余光向那府尹大人扫了一扫。
杀掉三百官兵, 难;重新控制住贪官……
也难。难度似乎稍微低那么一点儿。
从冰冷的地窖水池出来后, 奔跑了许久,体温终于恢复正常, 头脑也开始飞速转,一条条策略乱哄哄的闪过。
但官兵不给她时间。他们见栾廷玉最高最壮, 理所当然以为他是贼寇首领。两台弩机对着他, 弦已绷紧。
几个人同时叫道:“栾教头, 当心——”
与此同时, 突然街上冲来一个年迈老者, 重重扑在那弩手身上, 两人一齐倒地。
两枝弩箭射上天。
那老者旋即爬起来。只见他赤着脚板, 衣不蔽体, 脸上却怒目圆睁,好像一头垂死的狮子,伸着两只手爪, 朝着人群乱抓乱扑。
他额角上,刺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刺配沙门岛”。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者嘶声大吼, 口音难辨,“今日我带十万天兵,踏平你这通江县!赃官!你和豪强勾结, 夺我土地,害我儿孙,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给我拿命来——”
在场不论官匪,都吓一大跳。那老者显见精神不太正常,状若疯癫,见人就挠,把一个军汉挠得满脸是血。
官兵大骇:“贼人有增援!”
乱刀砍下,那老者丝毫不知抵御,顷刻间被砍成肉泥。
只听街上尖叫忽起。十几个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汉子不知从何而来,在街上胡乱游荡。他们有些还戴着脚镣,有些脖子上套着重枷。忽见到地上滚落的瓜果馒头,争相捡拾,狼吞虎咽,状如野兽。
其中一个人拾到一大块生羊肉,竟也不假思索地塞进嘴里,用力嚼着那白色的筋,直到眼球凸出,满嘴是血,抓着脖子吞咽下去,噎得满地乱滚,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迎面赶来一排魁梧的军汉,队形中眼见训练有素。倘若对上寻常流氓强盗、或是越狱囚犯,他们定然会手到擒来。然而此时此景太过恐怖,军汉们跟这些野兽般的人对峙片刻,纵然对方手无寸铁,却根本不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看着他们散入四方小巷。
百姓乱逃乱喊,阻塞了好几个路口。
海边礁石之外,一艘破破烂烂的福船下了锚,紧接着又是几艘渔船跟了来。有人划着舢板,歪歪扭扭冲到石滩上。还有人直接跳进海里,半数上岸,半数在中途沉了下去。
有的船已经几近散架,忽而触了礁石,当即碎成两截,从船上跳下一个个几近赤`裸的人,抱着木板木箱,挣扎着往岸边游。
他们的额头面颊全都刺字,大小不一、字体各异。
“刺配沙门岛”。
不知是谁脑洞大开,尖声大叫:“北虏打来啦!要洗劫登州城!快跑哇!”
蓬莱阁钟声敲响,传到城内中心。此时刚好午时正。
阮晓露后背起了一排白毛汗,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这哪是什么北虏。阮小五和李俊这两个狠人,凭着一艘船,十几个人,真的闯去了沙门岛,把里头的几百囚徒都给放出来了!
顾大嫂哈哈大笑,朝对面的官兵喊:“愣着干什么!快去家里保护老婆孩子罢!”
围攻府衙的三百精兵脸色立变。若真是北虏进犯,他们的家眷都在城里,此时安危何在?
他们刚刚结束了外地借调,风尘仆仆赶回登州,还没来得及吃喝休息,满心等着和家小团聚。
军心立时涣散。后排有人小声道:“我得回家去看老娘……”
然后提着刀,拔步开溜。
府尹范老爷脸色煞白:“别、别走……”
花荣和栾廷玉趁机带人冲上,一阵掩杀,三百精兵登时溃散一半,留一地血迹兵器。
范池白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让孙新一把揪住,丢到墙角,嘴角一歪,吓晕过去。
又一波沙门岛囚徒登陆上岸。人人脸上刺着触目惊心的字,衣不蔽体,疤痕满身,有的伤口久不愈合,流着脓,生着蛆,一步一爬,在宽敞的街道上留下点滴血迹,好似一排丧尸。
丧尸们面容扭曲,夺路乱跑。
一个满脸皱纹的青年突然定住身形,低声啜泣:“也不知爹娘还在否,还认不认识我……老乡,行行好,南方在何处?荆湖在哪里?……”
和传闻中恶贯满盈的“沙门岛重刑犯”不同,这些人有的矮小,有的虚弱,有的目盲,有的残疾,有的一看就是读书人,好奇地阅读着街边商铺的招牌。
海岛与世隔绝、缺衣少食,每日面临惨无人道的刑虐,还有恶人之间的互杀互害……能熬过性命、侥幸不死的,早就不是正常人的模样,也已忘了人间是什么光景。
当然,也有真正的恶人。被放出牢笼的猛兽骤得自由,悍猛凶恶的到处发泄暴力。
几个纹身恶徒阔步走来,提着菜刀木棍,嘴里嚼着大鱼大肉,身上满是血迹,怀里鼓鼓囊囊,全是金银珠宝。
一边抢劫,一边大笑:“老天开眼,教咱们兄弟死里逃生。今儿可要杀个痛快,把这两年受的罪都补回来!……”
两三个忠于职守的公人试探上前,马上被打翻在地,割了脖子。
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恶徒,人间炼狱里养出来的蛊王,已经失了八分的人性,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着几具尸首猛剁,直到手里菜刀缺了口,又到临街铺子里抢了一把新的。
阮晓露马上又绷紧神经:“提防这些囚犯!保护伤员!关大门!”
沙门岛犯人登陆城中,他们可不分敌我,随时可能打到自己头上!
果然,话音未落,那几个纹身恶徒发现府衙里居然有女人,也不管是什么身份,指着她和顾大嫂,惊喜大笑。
“女的!活的!弟兄们,还记得女人什么滋味么?——哈哈哈,上啊!”
阮晓露和顾大嫂互看一眼。阮晓露丢下身上保温的毛毯,全身打个冷战,稳稳举起刀。
为首的恶徒朝阮晓露猛扑过来,她侧身一让,手里快刀顺势一削,削开那人的大腿筋腱。那人踉跄一步,顾大嫂趁机绕到背后,一刀砍翻。阮晓露再补一刀,那恶徒满身是血,尚且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没了气。
顾大嫂拍手大笑:“脆快,得劲儿!”
剩下几个恶徒被吓退一步,喃喃自语:“现在是什么年代?怎的娘们都恁地凶悍?”
依旧蠢蠢欲动,谁都不敢抢先上。
马蹄声疾,一骑快马狂奔而来。刀光一闪,那几个恶徒立时被砍翻在地,倒作一堆。
李俊目光冷峻,给这几人一一补了刀,尸首上略略擦掉刀锋的血污。
他头发纷乱,衣衫扯得稀碎,好似恶战了几天几夜一般。手臂大腿包着几道细布,脸上身上溅着层层的血,里面暗红,外面鲜红。腰刀的血槽已经积满,一滴滴血顺着护手滴落下来。
“抱歉,”李俊朝阮晓露点头,低声道,“岛上足有千人,不好控制局面。那些丧了人性的疯子恶魔,我们已尽量都杀死在岛上,但还是有漏网之鱼,随船前来……”
“再多一倍的妖魔鬼怪,我们也能对付!”阮晓露朗声道,“现在赶紧给俺们弄出城去!”
“好说!”李俊翻身下马,“我兄弟可好?”
“跟我来。我哥呢?”
“留守船上!你头发怎么湿了?”
李俊不及等她回答,跃过几枚断刀箭镞,看到走廊尽头几把太师椅,胡乱堵着一扇小门。
他冲上几步,忽然住足,回身攥紧阮晓露双手,正色道:
“大恩难谢,异日当效犬马之报。”
匆匆一句,然后踢开挡门的几把椅子。推开门。
府衙后身是府尹大人的小茶室,平日往来鸿儒,谈经论道。此时一片狼藉,只地上卧着两个白丁。
童威童猛听见门口动静,挣扎爬起来,正准备御敌。
一眼看见李俊。两人腿脚一软,又扑通倒了下去。
“大哥!……”
李俊忙跪下,揽住两个结义兄弟,眼圈微红,绷着嘴唇,片刻后,才出声。
“是我连累了你们两个……”
童威沙哑笑道:“大哥休说这话。小弟还怕你鲁莽来救,枉自送了性命。你就算不来,我们也迟早想法子逃出去找你。”
童猛抹眼泪:“大哥,是阮姑娘把我们寻出来的,这回得好好谢她……”
阮晓露倚着门框,抹掉手上血污,一边忍不住笑:“凭我一人,能造出这么大动静?我跟你讲,你大哥为救你们,这次下了本钱,今年一年又白干。你们赶紧养好身体,跟他一块还债去!”
童威童猛大惊失色:“啊??”
李俊大笑:“听她胡说。怎么会一年白干……”
几个盐帮小弟跟着奔来,看到童威童猛,也都是喜出望外,一边七嘴八舌地问候,一边架着他们往外走。
李俊提刀断后,经过阮晓露身旁时,压低声音,补充了后半句。
“……至少两年。”
语调虽哀怨,但眼角弯弯,豪情逸致,那欢欣的神色,仿佛多发了两年的财。
他忽然笑容消失,低头打量阮晓露的额间,眉毛一皱。
“这是血还是……?”
忍不住伸手去擦,捻了一拇指肚的淡青。
阮晓露大惊,自己伸手搓搓,恍然大悟,又气又笑。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用细笔沾螺黛,在脑门上写字,冒充刺配囚犯。半天下来,浸了泥水汗水,换作寻常螺黛粉彩,早就冲个干净;偏偏花小妹用的都是代购来的防水高档货,一番血与汗的摧残下来,只是略有模糊,却依旧顽强附着在她的脑门上。
她顶着个发黑的印堂恶战数场,难怪今日超常发挥。
说曹操曹操到。花小妹喜气洋洋地奔来,和凌振一起,拉着个满载的大板车。
她的罗衫划了几道口子,手背上几处擦伤,身上更溅了血,想必也经历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战斗。
“找齐了!一年的实验材料都有了!还有器具、书册……全是我搬的!”
凌振呼哧带喘,破碎着补充:“我、我也搬了……”
花小妹眉飞色舞:“你们不知道,那火器营的通道门开始是锁着的,外头还有恶人游荡,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捉了几条大蜈蚣——”
“真是妙计!”阮晓露赞道,“此处嘈杂,等撤出去再细讲!”
花小妹隐约觉得这态度有点敷衍,但城里确实不能多耽,也只好忍下分享欲,扭头催促凌振:“快走快走!”
府衙门口,沙门岛恶徒的尸首堆成一排。其余囚徒不敢再接近,转而涌入两侧小路,撞上从府里逃出来的下级官员、书吏杂工。惨叫声不绝于耳。
府尹范池白躲在柱子后面簌簌发抖,忽而被几个囚徒认出,拖到街上,哈哈大笑:“这个狗官的衣裳不错,扒下来咱们穿上……”
李俊冷笑,转回目光。
阮晓露抬头看他,眨眨眼:“登州府乌烟瘴气,没一个好官,害你和你兄弟遭这么大罪,如今也算是得了报应,你满意了?”
李俊沉吟片刻,笑道:“心满意足。”
话音未落,太湖四杰纵马跟来,也都是血污满身:“大哥!火油夺来了!”
李俊吩咐几句。四人重新上马,费保倪云往左,狄成卜青往右,到岔路口各自分开,沿途呼喊:
“是沙门岛囚徒暴动!不是北虏犯境!尔等百姓不必惊慌,关门闭户,不要招惹,不许随意开门,否则后果自负……”
又喊:“沙门岛的听着!都往南走!干掉守城官兵,逃到野外,你们就得自由!不得在城里多耽,否则就地诛杀!”
一边喊,一边搜寻那些劫杀百姓的恶徒,马背上一刀一棒,随手打翻。活的死的躯体堆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堵了几条路口。黑红的血液混着前几日的残存雨水,顺着石板路面的缝隙,一点点爬下地面。
很多城中百姓刚刚观海市归来,见城中大乱,慌乱中以为辽国入侵,正收拾东西准备逃难,跟沙门岛囚犯冲撞上,颇有死伤;听到有人喊话,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躲进临近的民居铺子,紧闭大门。
大多数囚犯身体虚弱,也冲不进民房。街上尖叫声渐稀。
三处军马终于慢慢聚拢一起,清点人数。
第138章
梁山这边, 花荣捂着臂膀上流血的伤口,挨个点名:“栾廷玉、凌振、阮小六、花小妹……”
一个不缺。花荣这才丢下枪,让人给自己包扎。
李俊带着太湖四杰, 找回几个迷路掉队的盐帮小弟。
顾大嫂目光一扫,老公孙新、亲戚乐和、铁杆兄弟邹渊邹润、还有“英勇杀敌、受伤被擒”的提辖孙立……也一个不少的聚齐, 遂一挥手:“走!”
几个伤员都还在喘气, 首脑人物也都无恙,纵有受伤, 也不致命。唯有几个学艺不精的喽啰赌匪,在此役中不幸折损, 其余轻重伤员若干。
大伙从府衙库内寻来几辆板车, 将童威童猛、解珍解宝、以及几个重伤员堆了上去, 几个喽啰轮流推着。
北风卷起地上落叶, 露出泥泞的土路, 以及无数血脚印。
威猛兄弟在黑暗里捱了不知多久, 终于重新见到阳光, 也才看到营救队伍的阵仗, 咋舌片刻,举着虚弱的手臂,朝四周团团拱手:“来了这么多人, 多谢多谢,哈哈, 等我们好点了,定要一一拜谢……”
城内残余官兵已经被杀得吓破胆,连那些手无寸铁的半死囚徒都不敢靠近, 更别提这一群兵强马壮的匪徒,将他们视若洪水猛兽, 不敢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