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打架?
一个废弃空屋,有耗子也正常。
还是她幻听了?
再细听,周围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外头看守婆子的鼾声。
“甭着急。”那尖细的声音非男非女,似是中气不足,又像指甲刮铁,让人寒毛直竖,“她们听不到咱。”
阮晓露抖抖索索的站起来,手掌撑地时,碰到脚边一物。
软绵绵、滑溜溜。黑灯瞎火看不清,但指尖一捋,分明是一根油光水滑的鸡毛!
“啊,掉这儿了。”头顶上声音移动两步,“受累姐姐,这个还我。”
一阵妖风掠过,掌心的鸡毛徐徐飞走。
她思维混乱,慢慢道:“鼓上蚤时迁?”
她自己的声音在角落里回响。阮晓露一骨碌坐回地上, 长出口气。
既然是人,不是鬼,怕他作甚。
“是你偷了梁山的酒。”她上来就兴师问罪, “怎么干的,从实招来。”
时迁静了一刻, 窸窸窣窣的笑了。
“吃饭的手艺, 恕小人不能尽言——既然酒送到了,那石秀应该放出来了吧?姐姐可曾见着他?”
阮晓露骤然想起祝彪说的, “时迁有求于我,正好做个交换……”
还有石秀被关在牢里时, 朝狱卒发脾气, 说他们食言而肥, 不要脸……
起初她还纳闷, 时迁这个要啥有啥的神偷, 能跟祝彪求什么事儿。原来是要拿酒换石秀。
“好啊, 你跟石秀一伙。”她语气三分怒,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啥破事儿?”
“姐姐息怒, ”时迁赶紧说,“我跟他也不熟,也是受人之托。石秀有个结义兄弟杨雄。我小时候学艺不精, 让人逮了,受累杨兄捞的我。这一次, 本是我们三个一起投奔梁山,让祝家庄截了胡。杨雄手上有命案,当时就被送官领赏了, 临走让我帮帮他兄弟……”
阮晓露趁他说得高兴,猛然站起来, 抬手够房梁。
摸个空。梁上嘛也没有。
“姐姐干嘛呀?”时迁已经挪到对角,细细的声音带着一丝笑,“小人惹您了?”
“……”
阮晓露假装伸个懒腰,又躺了回去。
“既然你听到我方才自说自话,”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祝彪涮你呢。他白收了酒,压根不打算放人。他手上的‘梁山贼寇’越多,到时陷害起他舅哥来,分量越足。他吃准了你一个通缉令满天飞的梁上君子,被他跑了单,难道还能去官府伸冤?”
这句话没收到回音。寂静持续好久,阮晓露怀疑时迁走了。
正当她合眼要睡,冷不丁听到时迁骂娘。
“要么说这小子不是嘛东西!”尖尖的声音怒气十足,“客户违约,按我们行规,往后他家每个月失窃一次,直到他践约为止!”
阮晓露比他还急:“那你赶紧去划拉东西呀,把他家偷空!”
时迁轻轻叹口气:“姐姐不知,这祝家庄倍儿难走,就是个大迷宫。小人在里头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对方向。如今走不动道儿,只能在此处猫着——姐姐有嘛吃的没有?”
阮晓露无言半晌,总算知道为什么时迁的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有气无力。
“我手边就有干粮。晚上我不饿,还没吃。”她想起刚才那根掉错位置的鸡毛,又不解,“咋不拿呢?——不对,这祝家庄几百户人家,天天开火做饭,饿不着你啊。”
“姐姐不知,”时迁细声答道,“这祝家虽然富贵,庄子里的佃户却是家家吃不饱饭。小人去讨食,没人肯给……”
“不是,”阮晓露悄声说,“你快饿死了,不告而取一下下,也不算缺德吧?”
“师门规矩,一个月只能开张一次。其余时间得自食其力,不可动用老本行。”
阮晓露大奇。这什么门派,梁上君子还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是觉得单纯违法犯罪不够刺激吗?
她指指身边那包干粮:“恩准了,自便。”
时迁大喜,立刻道:“受累姐姐,抛上来给我。”
阮晓露无语:“不是,你是脚不能沾地,还是咋了?”
时迁伏在她头顶,依旧轻言细语:“您受累。”
阮晓露来了兴致,跟他杠:“自己下来拿。”
时迁轻声怪笑,声音从房梁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慢慢下降。
阮晓露瞪大眼睛,在声源处左右搜寻,从一片黑暗里勾勒人体轮廓。
一声极轻的落地之声,正响在她身后。
“爽快!坦坦荡荡的多好。”她猛回头,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咦,身后空的。她伸出手,直接触到墙。
再急急扭头,身边的一袋干粮已经消失。
“受累姐姐赐饭。”时迁的声音依然在她头顶,角度分毫未变,“雕虫小技,您见笑。”
几粒饼渣落在她脑门。
阮晓露:“……”
低血糖会影响大脑认知,产生行为障碍。暂时不跟病人计较。
她叹口气:“还想让你帮我偷个牢房钥匙呢。”
时迁忙着进食,过了好一阵,才含含糊糊答:“我们行规如此,有恩必还。小人吃了姐姐的饼,自当听姐姐吩咐。再过十天,一定效力。”
再过十天黄花菜都凉了。扈三娘都姓祝了!
阮晓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你来去自如,那你能不能潜到扈三娘家,跟她说一下她哥的遭遇,让她认清祝家……”
“姐姐想得美。”时迁苦笑,“小人的身份摆在这,就算能跟她搭上话,她肯信吗?”
阮晓露想想也是。自己事先得知了时迁的业内声名,又对各种法外狂徒比较接纳,这才能毫无芥蒂地跟时迁聊上几句。换成白道英侠扈三娘,闺房里进了小偷,估计不等他开口说话,就一刀招呼上去。时迁饿了好几天,多半躲不过,天明就成死耗子。
就算他能嚷嚷几句话,没头没尾,没凭没据,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她长叹口气:“你老在这猫着也不算回事。他们这庄子修得跟迷宫无二,寻常人转来转去,都是死路。我行个好,告诉你个诀窍,只有内部人才知道,凡是看到路口有白杨树,才能转弯。否则一百年也出不去这个破庄子。”
时迁又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尖锐的语调里明显带着不信。
“这么要紧的秘密,你怎知道?怎会告诉我?”他吃饱了,语气开始咄咄逼人,“莫不是赖我偷了你梁山的酒,恨我不给你偷钥匙,有意引我入彀么?”
阮晓露严肃道:“你偷酒,事出有因,是为义气。就算亲自上山解释,俺们寨主多半也会网开一面,留你小命。你不偷钥匙,是恪守行规——虽然你们这规矩我不太理解,但总算是盗亦有道,比某些毫无底线的伪君子真小人要格调得多。我吃饱了撑的,放着这满庄子恶人不去恨,非要跟你过不去?哼,爱信不信。”
废屋内空旷而漆黑。门口守的婆子依旧没醒,鼾声一阵高似一阵。
过了良久,时迁出声,这次声音已在墙外。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姐姐回见。今日受累您帮衬,日后补上。”
外头呼啸一阵风,就此安静。
阮晓露再试探几声,皆无回应。盗圣来去无踪,这 次吃饱了肚子,真的走了。
她这才突感疲惫,揉揉肚子,好饿……
后悔。刚才要是只给他一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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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被关了两天小黑屋,试了各种方法越狱——闲聊瞎扯、威逼利诱、夜深踹门、装死装病——都没能得逞。祝家庄上下已知她诡计多端,门口的婆子得了吩咐,一概装聋作哑,不跟她说一句话。但凡她接近房门三尺,大棍子从门缝搠进来,劈头伺候,打她个眼冒金星。
一扇小窗,也装着铁栅栏。就算她天生神力能弯铁,窗户外头直接就是个布满铁蒺藜的陷坑,跳出去直接变刺猬。
外头日出日落,能听到庄子里的作息之声。少庄主娶妇在即,人人喜气洋洋准备婚礼。路上每日赶猪赶羊,赶到厨房去屠宰。家家门口挂了红花。
饶是她平素乐观,此时也不免焦躁,每天发狠徒手健身,练出一身汗,发现没处洗澡,气得她原地打转。
梁山当然不会丢下家人,肯定会派人来营救;然而自己就这么静待花开,等着“英雄救美”吗?
等扈三娘毫不知情地嫁入祝家,婚礼上把那一百坛“仙人酿”喝得一干二净?
军功券还在她怀里揣着。她阮六姑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任务。
又是一天夜深人静。庄子里有人在练习吹唢呐,吵得她睡不着。
梁山喽啰也有会乐器的,负责给重大场合配个乐,增添声势。以前大家都是业余水准,能听出个调子就算演出成功。但自从颓废重金属音律家马麟上山,调教几个月,这帮“艺术特长生”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闻名江湖的梁山文工团,每次上场吹拉弹唱,聚义厅场场爆满,看得吴用心痒痒,寻思在门口支摊卖票,补贴山寨收入。
阮晓露听惯了“文工团”,再听祝家庄的走调唢呐,烦得她捂上耳朵,木然看天。
凌晨的天空泛着青气,几团棉絮似的云胡乱飘来飘去。
……等等?
阮晓露一骨碌爬起来,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
小黑屋里,如何看天??
她躺回那个位置,定睛细看,果然看到,在那一动不动的瓦片房梁之间,似有一个小缝,透出或明或暗的光,直播着外面的天色。
她险些大叫出声:嘛玩意儿!
这里又不是地牢。那日时迁神秘消失,声音瞬间就在墙外。他可没走门窗!
难怪这两日睡觉,总觉得哪里凉飕飕,脖子不舒坦!
阮晓露用力敲敲自己脑袋。真是气糊涂了,这么久才发现玄机!
时迁这顿饼子总算没白吃,临走,给她留了一片漏风的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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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要复制时迁的消失路线,却也并非易事。
阮晓露跳了三回,第三次勉强够到房梁边缘。动静险些弄醒门外的看守。一个婆子鼾声暂停,嘟囔一声。
阮晓露想了想,脱下外衣拧成绳,搭过房梁,打了个很适合上吊的结。
然后她攥着那布绳,拉拉直,绷起脚尖,腹部收紧,来一个卷身上。
肌肉用时方恨少。多日苦练的核心力量,此时也只够勉强让她脚尖勾到房梁,倒挂在上头休息了好一阵。
然后再卷腹起身,攀着布绳,拖泥带水地把身子挂在了梁上,树懒一样趴了一会儿。
“梁上君子”这职业一点也不轻松。天天上房吃不消。这样想来,时迁那“一个月开张一次”的师门规矩,也许并非老祖宗拦着人挣钱,而是避免运动损伤的人性化规定。
休息片刻,恢复气力,向上摸索,摸到椽子和板瓦。中间填着黄泥、稻草和石灰拌的泥料,硬邦邦的像一堵墙。
再细细探查,发现几处疏松碎料,填充在瓦片和椽子当中。
她小心取下所有松动的部分,伸手丈量,差点吐血。
瓦片中的小缝隙,长一尺,宽五寸,只够钻个猫。
阮晓露无语:这时迁,怕不是个少年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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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打鼾的婆子醒了一个,摇摇晃晃伸个懒腰,继续低头打盹,等换班。
阮晓露只能徒手扩大出口,掰开一块又一块梆硬的黄泥,指尖扳得阵阵疼痛。
泥土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守卫。一个婆子冲里头骂:“小贼妮,大清早的折腾什么鬼!”
骂归骂,好在没真进来。阮晓露前几日骚操作频出,把祝彪唬得一惊一乍,严嘱底下庄客,要提防这女人妖法,绝对不能轻易开门,以防被她诱骗中招。
因此这婆子也只是在门外吆喝。只要门锁着,窗关着,里头的囚犯肯定逃不得。
瓦片缝隙扩大,她钻出一个脑袋,左右四顾,看到顶顶屋檐和道道炊烟,晨露下的农田一望无边。从庄子大门到独龙冈顶,半数的地形一览无余。
江湖传说有什么“缩骨功”,时迁多半是个中高手。她没学过这些歪门邪道,只能凭蛮力硬挤。
哗啦一声,瓦片跌落,她小半个身子冲出屋顶,脖颈手腕划出条条血道。
这次,门口两个婆子坐不住了,互相商议:“要不要进去看看……”
谨慎地先扒门缝,当场看到一根惨白的长布条,挂在房梁上随风摇晃。
“不好了!”婆子大骇,抖抖索索摸钥匙,“犯人自杀了!……”
两人声音骤停。阮晓露从屋顶飞身扑下,一人赏一拳,两个婆子闷头晕倒。
她飞快地抢出钥匙,开门,两个婆子拖进去,选了个身材高点的,扒下她身上祝家庄的号服鞋子,自己换上,然后挽好头发,捡一根她们手里的短棍,关门落锁,把她们锁在里头。
然后迅速躲进一条排水沟。不一刻,又慢慢探出头。
比起前几日庄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今日周遭却安静了七分。她大胆上路,拐了几个弯,只看到一队巡逻的,让她轻松躲过。
阮晓露猛省:“都去婚礼上帮忙了?”
方才她居高临下,左近的陷阱都已看得清晰,当即直奔第一次关她的地牢。
上次越狱未遂之后,这里狱卒人数翻倍。这时候两个狱卒正吃早饭,两人没事干,靠在墙根聊天。
“……偏生排班排到今日,也没人跟俺换,倒霉催的……”
“可不,听说席上有冠绝山东的美酒,咱们要是去,好歹能分上一盏,尝尝味道……”
别人都去蹭席,只有自己加班,跟一双土匪相看两厌,也难怪狱卒怨天尤人。
正抱怨呢,忽然眼一霎,只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拾级而下,身上穿着祝家庄的号服。
狱卒吓一跳:“喂,你是哪家的?来干什么?奉谁的号令?……”
阮晓露压根不使什么计谋。披着一身伪装,再仗着自己敏捷,抢下架子上两杆刀,踹开小门,直接顺着栅栏往里一扔。
要劫牢,说难也不难,关键看那牢里关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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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乒乒乓乓。片刻后,猛虎出笼。阮小七和石秀各执一杆大刀,闯了出来。
阮小七喜气洋洋:“这回让你抢先了。俺本来打算今晚动手呢!”
石秀则阴鸷消沉:“为什么还救我?”
阮小七也埋怨:“这厮轻看你,管他作甚!”
阮晓露心说:当然是因为他肌肉多,块头大,把他放出来帮打架,还能帮小七你挡挡刀。想缩在后头安稳捡漏?没门!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拼命三郎是盛名的英雄,咱们江湖儿女,当然以侠义之心为重,我岂能因一点个人误会,就对你见死不救?”
石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略有后悔,那日应该让她踩一下的……
被女人踩一下肩膀,尚可咬牙忍耐。被她踩在道德制高点之下,一辈子如何翻身?
临近田庄里鸡鸭乱叫,地牢外头静悄悄,两个狱卒一颠一倒,昏死在侧。暂时还没人发现里头的变故。
阮小七催促:“快他娘的出去!咱们梁山军马估计在路上了,得赶紧通报一下白杨树转弯的事,免得兄弟们吃亏。”
阮晓露左右看看,把小七推上大路。
“你先出去,我留下。”
阮小七不解:“诶?为啥?”
她犹豫片刻,说半句实话,“我留在这里,回头跟你们里应外合,方便破敌。”
阮小七知道自己这姐妹歪招频出,自己就不瞎出主意。
“好,那你小心!”
又叫石秀:“喂,愣着作甚!跟紧了!”
石秀矛盾片时,不言语,拔步跟上。
阮晓露在后头叫:“保护好我兄弟!他蹭破半点油皮,你别想顺利上山!”
石秀咬牙:“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门心思投奔梁山的,前日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妮子,牢房里被阮小七骂 得脑壳疼,这才知道她在山上的地位;如今后悔药没得吃,只能跟紧阮小七这位山寨元老,指望多杀点人,多立点功,挽回一点自己的印象分。
阮晓露东躲西藏,踅进一间空的农家小屋,搬个箩筐,里头扔几块烂萝卜碎山药,假装祝家庄里的跑腿丫头,光明正大地上了另一条路。
扈三娘今儿结婚。随个份子去。
第113章
祝家庄家大业大, 老幼人口数千,自己人都认不熟。尽管最近“梁山贼寇”的事闹得满庄风雨,但真见过“贼寇”的寥寥无几。更兼她熟悉路径, 转弯抹角无一出错。离那牢房远了,所见皆是陌生佃户庄丁丫头婆子, 纵有人跟她照面, 也认不出眼前这姑娘其实是个冒牌货。
独龙冈上,祠堂前面的大厅张灯结彩, 布置得花团锦簇,里面传来锣鼓唢呐之声。外面空地上停着各式各样的车马, 宾客互相寒暄, 丫头小厮跟在后头, 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再外边的栅栏旁, 守着一圈雄赳赳的庄丁, 手里握着红缨枪, 头上都扎着红布。墙边摆着一坛坛红泥封口的美酒, 一顶花轿停在门口, 谷豆钱果撒了一地,十几个赤身孩童争相捡拾。
阮晓露深吸口气,低着头, 信步就走。
有人拦住她:“干什么的?”
“送……送瓜果的。”
“瞎了?走侧门!从间壁直接到厨房!不许扰了宾客!”
阮晓露拐进侧门,混在一群下人中间。
往里一张, 里头宾客盈门,沸沸扬扬的谈笑。一个精瘦锐利的老头坐在正中,想必是祝朝奉。两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分坐两侧, 一看便是练家子,想必是祝家的老大老二。另一边, 坐着个满面病容的老头,正在不断咳嗽,便是扈太公。
祝彪头上簪花,穿着簇新的吉服,容光焕发地立在大厅中央,手执一条红绿连理之锦,喜气洋洋地迎上去。
那锦缎唤作通心锦,象征夫妇永结同心。夫妻二人各执一头,便入洞房。
他对面,一群女眷簇拥着扈三娘。她披着墨绿色礼服,凤冠霞帔,浓妆重饰,婀娜挺拔,光彩照人。
阮晓露今日才头一次正面见到扈三娘的真容,确是美貌如花,眉宇间透着爽利脆快。只是她脸上神色并不似祝彪那样心花怒放,反而目光辗转,似有挂念。
一个上年纪的女眷在她身后低声催促:“吉日是早就定好的,大郎君虽然说过今日能赶回来,但他整日跋山涉水的,十次里耽搁七八次,咱们也都习惯。姑娘且爽快些,误了吉时,老天要降罪的。”
另一个喜娘也劝:“三娘,你是利落人儿。这祝三郎是你自己选的,婚仪大大小小的细节也是你拍板敲定的。这时候还要等来等去,岂不是拂了他祝家面子,往后你怎么做人?”
几个人同时道:“这么多宾客看着呢!”
当时婚仪,礼成之后,男方家大宴宾客,女方家人送亲后便离开,号称“走送”。因此新娘的兄弟未到场,并非什么紧要之事。扈三娘执意要等,在旁人眼里,也属于固执过头。
锣鼓喧天,越敲越急。
一丈之外,祝彪面露满意的微笑。
扈成缺席,不用他自己费心支吾。女方那里,自有人替他挖空心思的圆场。
扈三娘抬眼,但见父亲扈太公也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眼里,满是责怪催促之意。
扈太公今日强撑病体前来参礼,仪式进行这么久,老人家早就吃不消,心里只想着快点快点,赶紧让这闺女安安稳稳的嫁出去,让他了却一桩人生大事,往后也能安稳闭眼。
扈三娘望着满厅期待的宾客,又抬头看看新郎祝彪,收起心事,朝他一笑,接过那通心锦。
从小一块长大的竹马哥哥,就算近来见面愈少,显得有些陌生,但懵懂甜蜜的记忆还在。她的微笑扩大,朝祝彪走过去。
司仪高喊:“拜天!”
新郎新妇正要跪拜,忽然门外有人大喝:
“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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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箩筐撇出来,萝卜山药滚了一地。一个穿着祝家庄号服的“粗使丫头”拨开人群,愣头愣脑地闯进了大厅正中!
宾客吓了一跳,随后纷纷讥笑:“这哪来的糊涂丫头?祝家庄这规矩可立得不严哪。”
只有祝彪脸色立变,张口结舌,第一反应腰间摸刀,却摸个空,手头只有一条喜庆的通心锦。
阮晓露趁着这安静的几秒钟,冲扈三娘大喊:
“长话短说!马上他们就得把我抓了!”她口齿清晰,语速极快,“不要嫁人!祝彪娶你不为别的,只为吃你家绝户!你哥哥让他构陷通匪,打成重伤,生死未卜,当时我就在场!这事他家上下都瞒着你,只等你嫁过来,你家老太公归天,你这庄子全归他!你问证据?手头没有,但你静下心想想,这个人所作所为,人品如何……”
祝彪总算反应过来,喊道:“这是梁山贼人,孩儿们上!”
听到“梁山”二字,宾客这才开始哗然尖叫,有那胆小的,站起来就跑。那司仪早趴地上了。
阮晓露冲上司仪站的位置,冲着一群庄客破口大骂:“你们祝家庄上梁不正下梁歪,明知扈成被你们三少庄主所伤,却人人装聋作哑,看着人家闺女嫁入火坑,良心让狗吃了?!……”
扈三娘突见变故,反应却快,叫道:“你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
通心锦一抖,直接成了套索,蛇一样朝她扑来。阮晓露完全没见过这种打法,刹那间已经被缠住脚腕,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眼前正好是一群惊吓过度的女方家属。
“还有你们,糊涂透顶,就知道催催催,怕得罪这个,怕惹怒那个,唯独看不出你家姑娘不想这么快完婚!我知道,肯定你们都让祝彪收买了!……”
扈三娘喜服曳地,面若冰霜。
她记得这个“女匪”。当初自己让祝彪不要对她苛待,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以及一点同为女人的同理之心。心底依旧当她是个罪行累累的强盗。强盗不管开口说的什么,在扈三娘耳朵里都是噪音。
方才“女匪”这番话,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扈三娘也许还会辨一辨其中之意;然而出自强盗之口,只是让这个名门正派的淑女感到无比厌恶。
自家哥哥行商在外,哪那么容易掐着日子回来。就算耽搁了,也有千百种正常原因:生病了、天气差、路引手续没办好、沿途闹土匪、临时起意去进货……
怎么可能就“被舅兄打成重伤”,咒谁呢!
三五个机灵的庄客扛着大刀,扑上前来。
“这丫头失心疯了!快把她抓走,别耽搁婚礼……”
“我今儿从小黑屋里逃出来,本来可以溜之大吉,不掺和你们的事。”阮晓露一边躲闪大刀,一边回头朝扈三娘喊,“祝彪偷了俺们的酒,得罪了俺们的人,梁山不会坐视不管,大军随时来洗荡你们村坊。到那时,刀剑无眼,男女老少都会伤亡。我现在给你指一条解决之道,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祝家对你不仁在先,你也不必管什么盟约,现在割席,我可以让梁山军马绕着你们扈家庄走……”
几杆大刀把她逼到墙角。
祝彪脸上青云密布,一个“杀”字横在牙关。这灰头土脸的姑娘疯归疯,眼中却是一股顽狠的劲头,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任性杀戮。
况且杀她又有何用。眼下更重要的,是安抚老婆:
“三妹三妹,你别听这疯妇瞎说,她就是梁山派来的细作,专门挑拨离间!你哥哥前几日来了信,说他耽搁在徐州了。我、我马上派人去给你找那信……”
正在此时,忽有民兵纵马而来,飞报道:
“不好了!不好了!梁山贼寇杀来了!庄外一里半,正在扎寨!”
这个消息可是重磅炸弹,比一个嚷嚷疯话的大姑娘更让人胆寒。一时间厅里鸡飞狗跳,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丫环尖叫起来。
那吹唢呐弹琴的早就吓跑了,厅内没了靡靡之音,尽显肃杀之气。
好在祝家庄全民皆兵,请的宾客也都是身份相似的乡勇、武师之类,倒是没全乱。几个上了年纪的马上反应过来,协助维持秩序。
祝彪强自镇定,让下人安抚宾客,自己团团一揖,道:“诸位不必担忧,朝奉已知近日会有贼寇骚扰,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庄子内外都有防御,不会让那帮人渣闯进一步——来,三妹,咱先把婚仪做完,免 得遭神明厌弃。”
扈三娘低沉着声音,道:“外敌来犯,当然是先御敌!”
在听到战事的瞬间,她的气质立变。利索地摘下凤冠,环视左右:“取我兵甲,牵我马来!”
接着冲两个丫环喝道:“扶老太公进内室,好好照顾!”
满堂宾客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经披挂完毕,旋风一般,执了自己的日月双刀。
祝彪愣神片刻,却是欣喜:“好!三妹,你我是一家人,正当一同作战,生死与共!这份情谊,我会记到死!”
他奔入后堂,片刻后,也全身披挂,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道,飞身上马。
祝家庄虽然办喜事,但一应城防并没有疏慢。三层顽石垒砌的城墙,早就都上了人。两条吊桥早收起来,战鼓铜锣连声敲响,一声号炮直飞半空。几百悍勇庄客,头上还扎着红布巾,都提着军器列队完毕,发声喊。
阮晓露脑袋顶上悬着几杆大刀,看着那满屋花红锦缎,长出口气。
总算跟扈三娘当面喊上几句话。管他说得清不清楚,逻辑通不通顺。反正水已经搅浑,祝扈两家之间那见不得人的算计,让她楔出血淋淋的一个角。
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这风浪能掀多大,听天由命。
她心情舒畅,束手就擒,等着三进宫。
却听见马蹄声响。一条通心锦猛甩过来。这次她倒是有防备,当即矮身一躲。但那通心锦却似生了眼,半途拐弯,依旧缠上她的腰。阮晓露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登时身体腾空,从几杆朴刀之间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