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下山,堪称超额完成任务。不仅带回了被偷的百坛美酒(此时还剩九十坛),而且买一送多,拉回来无数金银财帛。队伍里的骡马可遭了殃。来时驮人,回时驮着几倍重的东西,一个个无精打采,哀怨地看看旁边一群群狂欢的人类,不知道他们高兴个啥。
只有一匹大黑马与众不同,身上没驮任何箱子麻袋,一路欢腾跳跃,让扈家庄庄客牵了来,一直牵到阮晓露面前。
“这是祝彪以前的坐骑,听说跟你还挺有缘?”扈三娘淡淡道,“你骑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它。”
阮晓露睁大眼睛,将这黑色宝马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乖宝?”
扈成带伤跑来,赶紧把扈三娘这话翻译一遍:“舍妹的主意,是将它赠给姑娘,弥补前日之不快,感谢姑娘的斡旋之德,万望姑娘笑纳……”
他心里头恨铁不成钢。自己这妹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讲话。明明她自己也很喜欢这马,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送给阮姑娘,只为跟她交个朋友。怎么话说出口,却好像成了处理垃圾似的?
阮晓露自然不计较扈三娘这臭态度。她人美武功高,要是情商再高,要你这哥哥干嘛。
她眼睛都笑弯了,嘴上还倔强:“这不太好吧?我也是为寨子里跑腿,做点分内之事,受点苦累也正常,不至于收这么重谢礼呀……这马挺贵重吧?我也不会养啊……它平常吃什么?……”
宝马喷口气,脸贴在她手上。
“亏得姑娘义勇双全,为我等消弭一场大战。”扈成客客气气道,“否则若是稀里糊涂的打起来,不论谁胜谁败,没三五千人命不得结束。我兄妹俩,还有一庄老幼,今番都欠你情。”
这几日他安心养病,没怎么跟别人交流。知道自己妹妹清高倔强,心中纵有感谢亲近之意,也不会表达得太强烈。今番他好容易有机会跟阮姑娘聊两句,马上把这态度给补上。
阮晓露笑道:“说得好听,你倒忘了,是我先怀疑你盗酒,害你受这一趟大罪。”
扈成大笑:“纵然没这档子事,若是婚礼真的办成,且莫说我的妹子要嫁去他家受罪,单说那美酒盛名传出江湖,也迟早让你们知晓去处。到时候酒都进了客人肚肠,后悔也来不及。所以啊,我受这一趟罪,造福千万人,福报在后头。”
阮晓露再次感慨,这大白脸咋这么会说话呢!明知都是“高情商发言”,是拣自己爱听的说,语气还这么生动自然,毫无造作痕迹,别人学不来。
扈成见她高兴,忽然纵马靠近,低声道:“姑娘,你也瞧见了,我扈家折腾这么一场,虽然报了冤屈,整治了恶人,但自家清清白白,也没去捞好处,反而折损不少人马和钱财。如今我内伤未愈,大夫严嘱不能远行。小人父亲还在病中,也不想委屈了我妹妹……”
阮晓露听得莫名其妙,隐约觉得他有所图,给个不耐烦的眼神。
“有话直说。”
扈成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几个庄子的土地产出,你这几日也看清楚了。梁山接收了祝家家财,此刻钱多没处花。小人寻思,是不是可以……做点买卖?”
不等她应,递上一个本子,翻开来,上头一行一行的小楷,已经写明了扈家庄与原祝家庄可提供的一应货物,数量、价格、出产季节……
甚至还估计了梁山上的商品产出,尤其是“仙人酿”,如果再有美酒出窖,可以用庄子里的土货置换,荒年什么价,丰年什么价……
阮晓露略略扫上几行,大开眼界,深深佩服扈成的专业素养。
“扈大郎,”她正色道,“你老爹真是上辈子做好事,有了你兄妹两个。没她,你们挨揍;没你,大家饿死。”
扈成赔笑,眼睛成月牙儿:“姑娘这是应了?”
“我又不是寨主,”阮晓露板起脸,“不过,可以给跑个腿,送一趟,跟大伙美言几句。”
梁山物产贫瘠,大家零星的生活需求可以找“梁山物流”,但要提升山寨整体的生活质量,贸易是必不可少的。但一则寻不到可信赖的伙伴,冒然接触外人,只怕威胁到山寨安全;二则大家当惯了土匪,没什么生意头脑,跟那些奸商谈买卖,要么自己被宰,要么按捺不住宰别人,都不会顺顺当当。
如今扈成不仅毛遂自荐,要做梁山的贸易伙伴,而且把饭喂到了嘴里,完全不用梁山这边动脑子。再不领情,就等于傻。
扈成大喜过望,一连声的感谢。知道阮姑娘答应帮忙,这事就成了一半;这事要真能成,等于让他扈家全庄一年吃饱饭。
要不是身受重伤,小厮搀扶着,他估计得跪下来,朝阮姑娘拜谢一下。
阮晓露忽然想到:“那祝朝奉一家,有消息么?”
扈三娘低头吩咐小厮,不一刻,叫来个心腹庄客。
那庄客道:“小的奉三小姐之命,派人跟踪祝朝奉。他跑到沧州去报官,但是囊中羞涩,出手悭吝,反被那知府责怪,赶了出来。眼下正带着两个残废儿子,在城外广济寺墙根下乞讨……”
官府这个态度也不奇怪。独龙冈本身就在三州交界的混乱地带,祝家庄私蓄兵马、私藏军器,官府之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就是责任外包,让他们自负安危。这是几十年来不变的共识。
加上以前祝家庄是纳税大户,每每跟官府勾结办事,全靠“钞能力”,这才得到官老爷青睐。如今祝家粮仓空了,家财没了,再想找官府撑腰,只靠动嘴皮子可不管用。
那沧州知府搂着自己的爱子小衙内,结结实实的把祝朝奉训了一顿:“你说州里被梁山泊草寇侵扰,可是人家草寇为何对别处百姓秋毫无犯, 专门劫了你家?嗯?一定是你家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绿林好汉。你们不反省,还想借官府公报私仇,把我们正规军当你家打手?嗯?那草寇又不在本州,要去剿,还得申奏朝廷,往来文书,用我官场上的人脉……你当这府衙是你家开的?嗯?你说你的儿子被佃户打伤,可有首犯?有证据?嗯?……”
小衙内打个呵欠,说太无聊了,要去玩蹦床。知府当即撇下祝家父子,去叫朱仝带娃。
…………………………
那心腹庄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扈成和阮晓露听了,神清气爽,哈哈大笑。
扈三娘却皱眉,轻声自语:“不是退了一千贯财礼么?怎的他们手头好像一文钱没有似的?”
那天祝朝奉嚷嚷得撕心裂肺,什么“骗人彩礼天打雷劈”,恨不得让天上神仙都听见。扈三娘生怕惊扰老父,权衡之下,破财消灾,撇清跟他家的最后一点关系。
她立刻看向阮晓露,劈头就问:“是你搞的鬼吗?”
阮晓露马上摊手:“姐姐,你抬举我,我有那本事?”
“那你干嘛笑!”
阮晓露赶紧绷脸:“我幸灾乐祸呗。”
扈三娘无言,心里揣着个问号,拨马回正。
反正她已经仁至义尽。几个姓祝的自己看不好钱财,关她啥事。
扈三娘自斩情丝,在失恋之伤里沉浸了几天。一开始连饭都吃不下,跟祝彪的少年回忆时时涌上心头,让她烦躁不安。过了几天,美好的东西都回忆完了,就记起祝彪往自己身上扔虫子、对自己的庄客颐指气使、甚至随便踢她的马……种种不太愉快之事。想到生气之处,叫来一桌饭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这几日跟梁山好汉打交道,虽然里头没几个她看得上眼的,好歹见识到了人类多样性。再回头想想祝彪,除去竹马光环,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男一个,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听说他被佃户报复殴打,几乎成了废人,她心里难过了一会儿,却也没太悲伤。反而心里盘算,是不是该给自家佃户也免些租赋,拨点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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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跟扈家兄妹最后道别,转身牵过那黑色宝马。
免不得又跟它贴贴,喜欢得不得了。
这马虽漂亮听话,但据扈成说,也不是太名贵的品种。这次梁山抄了祝家庄,缴获了不少好马回山。她自己也带一匹回去,不会显得与众不同。
纵身上马的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像是风过密林,又像是虫鸟扑翅,轻得几乎听不见。
“多谢姐姐帮衬。一千贯整钱,小的都取了来,按您说的,没给那祝家留一文。”
阮晓露辨着那声音方向,笑着招招手。
“没再迷路吧?”她低声问。
算起来,离时迁在梁山盗酒,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神偷儿又能重新开张。
阮晓露做人情不花钱。得知祝家居然厚着脸皮要回彩礼,当即从石秀那儿要来了时迁的“联系方式”:算准时辰地方,望空烧了根鸡毛,他就闻着味儿来了。
阮晓露赶紧告诉他:
“祝彪那废物点心涮了你一场,按照行规,你不是得报复吗?——不不,他们没破产,手头刚多出一千贯!快去快去!”
时迁大喜,来不及跟她贫嘴,马上飞身去捡漏。
祝朝奉父子在毛坯房里狼狈睡了一夜,抱着那一千贯的救命稻草,还在规划怎么东山再起。
一觉醒来,几个箱笼无影无踪,宛若黄粱一梦。
祝朝奉薅掉头发里一根鸡毛,老泪纵横,哭不出声。
……………………
阮晓露想象那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对祝家这种靠着财富横行霸道的人,让他们身无分文,可比死了还难受。
时迁的声音掠过她耳边,“这一千贯,横竖得分您一半儿,不然小的心里过意不去。姐姐今晚住嘛地方?”
阮晓露冲他的方向摇摇手指。
“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她笑道,“实在想谢,就替我散给穷人。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花,别再打俺们梁山的主意。”
“姐姐高义,自当照做。”时迁细声尖笑,倏忽间声音已在远处,“最后一句,恕不保证!”
阮晓露:“你……”
算了算了,跟这种人也没法置气,以后让大伙小心些。
“咱不理他。乖宝,走,跟俺去新家。”
第118章
跑了两日长途, 回到济州。数千人的队伍在城外招摇过市,百姓呼儿唤女,都出来看热闹。
这肯定又得惊动太守。阮晓露跟领导打个招呼, 拐了个弯,低调溜进府衙。
这事儿还就得她去做。换成别的豪气冲天的好汉, 才不肯放下身段, 去跟官府报备行程。
“梁山有个江湖仇家,是个欺压百姓的无良大户。”她长话短说, “俺们过去跟他们交流……嗯,物理交流了几天, 指点了一下武功, 拿了点微不足道的回礼。您放心, 俺们恩怨分明, 不仅没骚扰沿途百姓, 还开仓放粮, 给周围的贫苦人家都分了点儿……”
“开仓放粮吃大户”, 这种事放在民间可能会让人拍手称快。但是在深谙礼义道德的父母官听来, 也不是什么好事。阮晓露意识到这点,就没过分渲染此事,点到为止。
张叔夜听了, 出神半晌,微笑道:“好, 好。”
阮晓露莫名其妙。独龙冈离济州府几百里,梁山到那边去祸祸,愁的是当地地方官。可张叔夜为人正派, 不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吧?
张叔夜笑了一会儿,挥挥手, 自己拿一盏茶。
这姑娘当然猜不到他心中所想。张叔夜自从见识到梁山的寨规军规,赞叹之余,心里也暗自绷着根弦:纪律如此严格,百姓如此爱戴,那已经不止是“匪”,简直称得上仁义之师。万一哪日真的像方腊一样举起反旗,怕是会一呼百应,不可收拾。
这段时日,张叔夜虽然遵守跟梁山的互不侵犯协定,但暗地里也在厉兵秣马,防着这帮草寇脑子一热,打起改朝换代的主意——那他也有所准备,马上就能调兵遣将,把这群糊涂鬼给掐死在水泊里。
今日听了阮姑娘汇报祝家庄之战,张叔夜倒是松了一口气。土匪就是土匪,狗改不了吃屎,做了几天“公益”,还是跑出去杀人放火、抢钱抢粮,干起老本行。
那就暂且不足为虑。
遂做出指示:“下次再出去,别那么多人一起。分批分拨,省得碍眼。去的地方也可以再远一点。还有……今儿街上本来开集,你们一闹,没人买东西,老百姓要空手而归了,你说怎么办?”
阮晓露想了想,大悟:“明白明白。集上卖不出去的货,您开个价,俺们全包!”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第十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心里想骂街。
这还没到雷雨的季节呢,老天能不能消停点儿!
刚刚结束祝家庄之役,回山第一天,吃了一顿接风酒,叙功、领赏,查看了一下梁山物流和梁山公益——都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再收拾一下自己多日不居的卧房。好不容易得空躺下,刚合眼,就给她整这出!
连骂街都没力气。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开始做梦。
梦见一天训练之后的自助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她抓起一只大龙虾……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一骨碌坐起来,心脏狂飙,差点被送走!
再困也睡不着了。她摸黑穿鞋下床,看看隔壁老娘,倒还在安然酣睡。
耳背也有耳背的好处。要么蒋敬当初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给弄聋呢。
水边坐着个凶悍健壮的身影,正往水里扔石头。扔的都是拳头大的卵石,飞到半里之外,溅起水花三尺高。
阮晓露披件衣裳,凑过去。
“五哥?你睡不着,也别吵鱼啊。鱼苗被惊着,长不大啊。”
阮小五一脸的生无可恋,没好气地点点头。
几个喽啰也被吵醒,稀稀拉拉地聚过来,小声抱怨。
“哪儿那么大动静,又不是地震……”
“听声音,像是后山。”阮小五忽然道,“丹房西侧那里。响了半夜了。这妖道想是神功大成,玩命练呢。”
阮晓露“噫”了一声:“他会法术?他连个法阵都没挖出来呢。”
阮小五固执道:“肯定是法术,不然不会这么大声。”
兄妹俩眼神一对,心意相通。
“走!去瞧瞧。”
反正睡不着。
山上夜里野兽多,阮晓露一个人可不敢上 。带个哥哥就不怕了。
本来还想牵上她的乖宝。转念一想,人家宝马初来乍到,情绪还没稳定下来,别再给吓着。
于是自力更生,两条腿走上山。
拎个灯,提杆刀,爬上后山,微出薄汗。她把外衣挂在脖颈上,看到公孙胜的丹房矗立在熹微的晨光中。
砰!砰!轰隆隆……
这次声音巨大许多,连大地都跟着共振。
阮小五虎躯一震,眯起眼,冲着丹房发起冲锋。
“道长!体谅一下底下兄弟!要炸山去泰安州,炸那泰山去!……”
阮小五阴阳怪气没两句,哑火了。
只听丹房里传来阵阵鼾声。捅破窗户纸一瞧,公孙胜衣袂飘飘,伏在一堆瓶瓶罐罐上,倦极而寝。
两人惊诧不已,朝着那声源,一左一右分头探去。但见断崖之前,原先是一片荒草的地方,此时清出一片空地。空地正中,架着一尊黑黝黝的巨炮。
砰!砰!轰隆隆……
阮晓露丢下灯盏,捂着耳朵冲上去,惊喜若狂。
“凌振!凌振是你吗!”
白白胖胖的理工宅,顶着一脸胡子茬,正蹲在大炮一侧,借着微光检查火药配比。
他被阮晓露的声音吓一跳,退了两步,差点跳崖。
“姑、姑娘……”
阮小五把他当胸揪住,从断崖边上拉了回来。
“想把全山都吵醒么?!”
凌振赶紧拱手行礼:“阮五哥!江南一别,近一年矣。一切都好?”
“不好,”阮小五阴沉着脸,把他丢到安全地方,“被你震聋了。”
说完,也觉此情此景有些荒谬,自己忍不住冷笑两声。
凌振连忙解释:“初来乍到,不知这山间传声如此便利。小人先告罪……”
看看那大炮指着的方向,却是正对着金沙滩南边五里。无怪水寨的人首当其冲,被吵得最厉害。
阮晓露无语:“你不能白天再做试验吗?”
凌振无奈,絮絮叨叨:“天色太亮,无法准确观察炮火的颜色、落点、角度和声音。只等夜深人静,所得数据才最准确。况且白日里水泊忙碌,船来船往,容易误伤……”
又疑惑:“小人过去在东京城郊试验,夜夜炮火鸣响,可从来没见附近百姓提意见啊?”
阮晓露:“……”
京郊百姓面对官府威压,敢不情绪稳定吗?
“听我的,歇一歇。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你准挨揍。”
凌振叹口气,结束试验,顺从地被兄妹俩拉进旁边小屋。
阮晓露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摊着的笔记本,捧起来一瞧,惊喜万分。
“金大坚这手艺,啧啧,得给他五星好评!”
凌振连忙抢过那本子,笑道:“还要多谢姑娘牵线搭桥,救了这册子,就是救了小人的命。”
凌振这几个月过得颠沛流离。去年,他在海沙村吃了一场败仗,成了唯一的生还之将。又被贼寇掳走,跟他们同流合污,干了不少脏活儿——换了别人,早就弃官逃走,免得回去遭责罚。
但凌振惦记着他在甲仗库的那些家当,纠结了好一阵子,还是回到老单位,打算碰碰运气。万一领导念他多年苦劳,饶他这一回呢?
这次运气没眷顾他。甲仗库对他大门紧闭,他的那些火药炮仗都已分配给了别人,“办公室”也成了杂物间,根本没他的位置。
凌振几次万念俱灰,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想起自己那本《火器总要》被阮姑娘送去修复,又打起精神,往济州府跋涉。
在济州府等了不少日子,总算鼓起勇气,拜访那个叫金大坚的匠人,却扑了个空。好事者遮遮掩掩地告诉他,金大坚因为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刚刚收拾东西,把整个工作室搬去梁山泊了。
凌振又犹豫了许久,干脆咬牙跺脚,回忆当初花小妹介绍过的路线,跑到朱贵酒店,磕磕绊绊地对一句江湖暗号,讨了一艘船,也追了过来。
小喽啰引他去了金大坚的新工作室。金大坚见他就笑,双手捧出一本崭新的《火器总要2.0》。
“这书被毁得太厉害,寻常匠人根本没法修。”金大坚捻着胡须,得意介绍,“俺跑遍了山东河北,找了不少同行,这才妙手回春,顺便改进了不少技术细节,都是行业中没人试过的……哎,你看看,有些符号数目,俺不懂,也许照抄有误,但你是懂行的,校正一下就行。大部分内容应该是百分之百还原……”
金大坚还在滔滔不绝,凌振已经完全听不见,捧着这本珍贵的书热泪盈眶,好像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大孙子。
“俺还没正式入伙。前几日上山时,寨主大哥在外作战。他也不认识我。”凌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花二小姐同意给俺保荐,这事八九不离十。以后就是兄弟,大家多关照哈。”
阮晓露笑容满面地听完,不忘确认一句:“你不要有压力。俺们山上来去自由。你拿到了书,想走也可以走……”
凌振正色道:“哪里能让我发挥长处,我就留在哪里。梁山兄弟的人品俺都见识过,除非你们不要俺,否则俺就留这儿。”
去年刚被俘虏那会儿,他还念叨着官匪有别。花小妹邀请他上山,他宁死也不肯堕落。
而后几个月,在他漂泊无定之时,发现自己居然时时怀念那些“匪徒”伙伴,羡慕他们的爽利与自由。
落草就落草,虽说让祖宗蒙羞,但祖宗又不能帮他造大炮。
凌振还没正式“入职”,也没分配宿舍,只讨了一间小屋栖身,就在公孙胜的丹房旁边。他迫不及待地请铁匠铺铸了个原始的炮筒,开始做实验,校对他的《火器总要2.0》。
道长这里矿物多样,设备齐全,经常能让他蹭一下实验室。凌振当即就住在旁边不走了。
旭日升起,硝烟散去,巡山一队的号子声传上来,通知大家:
“卯时半聚义厅开会!欢迎新人!吃结义酒!”
凌振慌忙进屋,换了身衣裳,抻抻平,又在头发上抹点水,重新梳个油光水滑的发髻,挑个红巾帻裹上,还问:“咱们山上不会不待见红巾子吧?最近东京官宦人家流行这个……”
阮小五哭笑不得:“谁注意你。”
凌振还是用心拾掇一番。他在官僚系统已经蹉跎了好几年,如今公然跳槽对家,紧张得同手同脚,仿佛新媳妇见公婆,生怕给新同事留不好第一印象。
巡山一队簇拥着他,把他带走了。
阮家兄妹欣赏了一会儿大炮,也携手离开,往聚义厅。
沿途商量:“得让凌振定个发炮的规律,让咱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而且不能老对着咱水寨,怎么也得雨露均沾,让大伙都吵一吵。”
阮小五性子蔫,平时喜欢摆个臭脸,拒绝无效社交。可今日不知怎的,听了妹子简单一句话,脑子里想象那全山失眠的场景,越想越乐,最后臭脸绷不住,噗的一声破了功。
鉴于兄长威严及兄弟义气,不能笑太明显,憋得胸肌直颤。
他半夜起床,根本没好好穿戴,随便披了件多年破衣。这一憋,嘎嘣,胸前崩开个口子。
阮晓露表示艳羡:“哟,这几天没少练啊,给我摸摸。”
阮小五笑骂:“滚。”
话音刚落,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极不和谐的冷笑。
“呵。”
阮小五急回头。
大杨树旁,倚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眉峰凌厉,脸色阴沉,手里绰着一条杆棒。
阮小五不认识这人:“足下是……这一波新来的兄弟?”
他没参加祝家庄之战,留在水寨守家,自然也不认得石秀。
石秀也不认得阮小五,但是已有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促使他路见不平,开口相助。
他将阮小五拉到一旁僻静处。
“仁兄不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不是好汉的勾当。”石秀拱手,目光真挚,低声说,“兄弟好心规劝,以后休要跟女人走太近,免得反受其害。”
说着,微微侧头,目光指了指那个张扬嘚瑟的大姑娘。
这梁山上虽然英雄云集,奈何总有害群之马。石秀虽然还未参与集体生活,但已经推断出来:别看她现在风头盛,立功多,那是满山男子汉都让着她。让她这么继续嚣张下去,迟早带歪梁山风气,有碍聚义大业。
上次撞到她跟男人吃一张饼,结果是她兄弟,闹个乌龙,让石秀好没面子;不过他道歉也道歉过,拜也拜过,足见弥补之诚意,那阮小七也没怎么怪他。
这一次又让他抓到现形,居然跟梁山兄弟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拼命三 郎·石·女德监察大队长·秀儿,再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
看在这阮姑娘对山寨有微末之功的份上,他不跟她掰扯,只规劝这位无辜好汉,够大度了吧?
阮小五像看妖怪似的看看石秀,冷声问:“你叫什么?”
石秀连忙自我介绍:“某姓石名秀,金陵人,只因一生执意,好打抱不平,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拼命三郎……啊!”
阮小五一声不吭,拳头已经冲了上去。
“刚上山?让你得个教训!”
好在巡山一队没走远,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拉架,没让见血。
巡山一队队长何成哭笑不得:“石秀大哥,第一,咱这山上不能随便放对,一会儿去聚义厅开会,自有人跟你细讲;第二,这位阮小五大哥,跟咱小六姐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二十几年同吃同住,不亲密才不正常。您别看岔了眼。”
凌振也说:“这两位曾在江南一同作战,小弟亲眼所见,都是英雄人物,你可不能污蔑。”
凌振不理解。梁山是北方绿林的圣地,多少好汉求之不得的乐土。你一个江湖流浪汉有幸加入,难道不该夹着尾巴做人?管什么闲事。
石秀气得支楞毛。怎么这丫头除了弟弟,还有哥哥?
还都让他赶上了?让整个巡山队,还有个同期新人,一起看他笑话!
石秀深呼吸,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担责:“小弟不知,还请兄长恕罪。”
阮小五眼露凶光:“知错了?来让俺揍一顿。”
石秀丢下杆棒,坦然垂手:“小弟自幼为孤,没跟姊姊妹妹相处过,不知其中分寸。此番自己认错,兄长请便动手。大伙都是见证,这是我自愿挨揍,不算阮五哥违规。”
阮小五面冷心热。听石秀这么一说,倒揍不下去第二拳。
他自己有娘有兄有弟有妹,一家人热热闹闹,何必欺负一个孤儿。
“妹儿,走吧,不跟他掰扯。”
聚义厅里敲锣打鼓。如今有了祝家庄的金银财宝压箱底, 这酒席办得格外大气。
马麟带头,“梁山文工团”倾情演出,余音绕梁,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半天才想起来喝彩。
在一片彩声中, 老大哥晁盖站起来, 隆重介绍此次这个月新加盟的三位新人。
阮晓露跟凌振对上目光,见他紧张得直擦汗, 给一个鼓励的眼神。
没想到,晁盖第一个介绍的, 却不是他。
“铁棒栾廷玉, 原先是祝家庄的武术总教师, 今番弃暗投明, 加盟俺梁山。大家欢迎。”
许多人都听说了攻打祝家庄时, 栾廷玉的英勇表现。林冲花荣两人合攻, 都没能把他给弄死。最后还是把他赶到祝家庄自己的陷阱里, 方才活捉。可见此人武功之高。
栾廷玉从席间起身, 一时间众人皆仰面,叹道:“好长大的汉子!”
栾廷玉又团团一拱手。他人宽肩宽,拱手半径也比别人宽。一不小心, 哗啦,碰掉了柱子上的小粉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