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成忙道:“不是俺成亲,是俺妹子。非要冠绝山东的美酒,图个体面。”
他一提妹子,阮晓露如醍醐灌顶,拍案叫道:“你是扈三娘她哥!”
扈成讶异,半醉中,眼角弯成个半圆:“舍妹微名,梁山女侠竟然也知?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哈哈哈 哈……”
阮晓露寻思,扈三娘要跟谁成亲?反正不会是跟王矮虎。那厮的骨灰都已经在生态系统里循环三圈了,现投胎也来不及。
扈成也不瞒她:“嫁的是邻庄少庄主,我们几个也算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伙伴。这下她终身有托,我在外行路,也放心些。”
阮晓露还想问“是哪个”,但跟扈成第一次见面,刨根问底打听人家家事,也不礼貌。
“我们寨子里是有一百坛,”她把话题拐回酒上,澄清道,“不过这一批窖藏,据我所知,都差不多被定光了,未必能剩下。你还是别处寻一寻好酒吧,免得耽误事儿——哎,恭喜啊。”
齐秀兰的作坊扩招三次,目前三十个全职员工,依旧没法满足山上几千个嗜酒如命的肚皮。下一批“仙人酿2.0”还有半个月出窖,就已经被山上好汉预订一空。
供不应求之下,花小妹想出绝招,军功券换酒,三张换一坛。这个提案当即被采纳。此令一出,“梁山物流”瞬间门可罗雀,日活下降百分之九十。大家都放下杂七八杂的需求,拿军功换老白干去了。
虽然这酒还没到手,但山上已经是喜气洋洋,好像提前过年。断金亭积分赛的赛场上,整日弥漫着一股醺醉气息。
扈成听她如此说,大为遗憾。
“贵寨还招喽啰吗?”他彻底上头,红着脸膛胡咧咧,“要是招,好歹小人混进去,偷他一坛出来……”
阮晓露哈哈大笑:“慢走不送。”
阮晓露口袋里凭空多出五十两银子, 跟李小二夫妻告辞,哼着小曲儿上街。
还有一瓶酒,送给张贞娘一家人。她来到小院门口, 伸手就要敲门。
等等……
院子里传出谈笑声,有男有女。男声并不苍老, 不是张教头。
阮晓露心领神会, 旁边找个茶馆,叫了个煎茶, 慢慢地喝。
喝完两壶茶,院门打开, 林冲轻快出门, 不见平日练兵时的严肃, 反而笑意盈盈, 每根头发丝儿仿佛都在跳舞。
没走两步, 又回去, 把着门, 依依不舍地跟里头讲了两句, 又笑着出来,手里多了包东西,搂在怀里。
然后他走两步, 一抬头——
“啊,阮姑娘。”
阮晓露浑身一惊。只顾瞧热闹, 忘记挡脸了!
虽然自己没做坏事,但脸上依然瞬间发热,尬笑道:“林教头, 好巧啊。”
是不是她看错了,三十大几的绝顶高手, 平日在山上不苟言笑、能把小喽啰训哭的大教练,好像……也脸红了?
林冲:“我、我来……有个江湖火拼,人家请、请梁山的人来说合……”
行了行了,您不用解释。我又不是管宿舍的辅导员。
阮晓露假装想起什么,“有事先走!”
丢下几个钱在桌上,溜之大吉。在街上绕了一圈,回到张贞娘门前。
这次她正常叫门,正常拜访,正常喝了个茶,给张贞娘送了酒,闲聊两句。
“那个周淑娘呢?”她想起来,“还在这里住吗?”
从鸡屎坡山贼手里救出的秀才娘子,被书呆老公给休了,无家可归。阮晓露介绍她来张贞娘这里纺织,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张贞娘忙说,周淑娘为人谦和,从不跟人纷争,和她和锦儿都处得不错。
只有一点。张教头毕竟是男子汉,跟周淑娘无亲无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不方便。
张教头是厚道人,不愿人家年轻娘子为难,于是等伤好以后,就发展出个钓鱼的爱好,每天在外头呆好几个时辰,晒得皮肤黝黑,傍晚带回几条小虾下酒。
张贞娘觉得这么下去不行。老爷子年龄渐大,外头万一出个三长两短,连个救应的人都没有。
“正好隔街有屋出租,我跟家父商量,如今每月也有些余钱,打算将那里租下来,专门劳作。”张贞娘眼中带光,温温柔柔地介绍,“顺便再摆几台提花织机,可以租给邻舍娘子……”
织机是顶顶重要的生产工具。有的简单小巧,每家每户都能置备,放在床边,织点自用的粗布;有的却庞大而精细,高度足占一层楼,需要织工爬上爬下、协作运转。织出来的布,种类和质量都堪称精品,还能施展创意,织出各种复杂的花纹,卖出扶摇直上的价钱。
大型织机成本高,并非家家负担得起。如今时节,除了官方织坊,也有不少民间的纺织作坊,或拥有织机,自行雇佣织工;或将织机出租给临近妇女,算是个原始的规模化纺织工厂。
张贞娘以往都在家纺织,如今有了伙伴,自己眼界也阔了起来,野心勃勃,想要来个自主创业。
阮晓露忍不住问:“刚才就是跟林教头商量这事来着?”
张贞娘脸色微红,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他说,只要泰山和我能过得舒适,让我自己拿主意。”
曾经的她,只知安稳待在后宅,事事让男人顶在前头。历经风雨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
“民间开织坊,需要官府许可。我刚弄明白该如何写那文书,省了请先生的费用。”张贞娘略带骄傲,告诉她,“周娘子和锦儿出去看屋,如果价格合适,就回来跟我商量……”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两人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迎出去一看,周淑娘和锦儿双双进门,本来温婉贤淑的两个娘子,此时摆着两张臭脸。锦儿更是鼻翼抽搭,快哭了。
“娘子!”锦儿诉苦,“那牙人欺我们两个女流,临时提价,非要每天五百钱!一个小小济州府,敢跟东京城要一个价!——阮娘子,你信吗?”
锦儿看见阮晓露,没心思客气招呼,直接抱怨。
阮晓露噗的一声:“每天五百?那不是每个月十几贯?”
东京城她去过,经济火热,遍地投机,炒房的比比皆是。物价跟地方上相比,极其悬殊,远远超过现代“首都和地级市”的差距。
也就是现在没监管,才能让牙人肆意提价。
小小一个济州府,中介敢要东京城黄金地段的房价,明摆着欺负人家娘子没老公。
林冲走早了。
“本来按市价,一个月一两贯钱就够了。”周淑娘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算账算得清楚,“他们非说,里头的织机金贵,一定要额外收费,但我看那不过是寻常的提花机,也没什么了不起……”
“在东京到处都是。”张贞娘接话,“无妨。等家父钓鱼回来,请他去说。”
几个姑娘围成圈,用尽自己所知的粗鲁言辞,骂了一圈无商不奸。
锦儿忽道:“阮娘子,你嘴皮子利落,不如你先帮我们去说说?”
阮晓露为难。她会讲江湖腔,不会租房讲价啊!
但是万事都有个开头。连张贞娘这种闺秀都赶鸭子上架,去研究个体户开业文书了。她有什么可畏难的?
不就是个无良中介,还能比官兵大炮厉害?还能吃了她?
她挽过身边几个娘子,气势汹汹地闯出门。
“走。带我见识见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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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的牙人鼻孔朝天,对这个新搬来的救兵正眼不瞧。
“不是小人刁难你们。这屋子的屋主在东京开脚店,人家不缺钱,也瞧不上你们那点细水长流。每个月一两贯?还得雇人来回寄送契约文书,还得防着租客欠租,还得担心租客把房子给住坏了……这钱还不够费事的呢!你们想省钱,也得体谅体谅人家不是?您不租,有的是富贵人家租用。娘子们慢走,小人还得去收账呢。”
锦儿朝阮晓露挤眉弄眼。看见了吧,就是这么讨厌!
其实一两贯在生活中也不是小钱,足够小门小户一个月的嚼用。但在无良房产中介口中,就成了蚊子腿肉,一番舌灿莲花的企业级PUA下来,反倒让客户自我反省,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抠门了,不适合进入这个高大上的产业。
别处倒是也有合适的房源,但张贞娘和周淑娘两个家庭妇女,一直以来都习惯在家劳作。就算另租房,也希望是抬腿就到,不考虑每天长距离通勤。
两条街以内,适合开纺织作坊的空屋,目前只这一间。而且里头织机都是现成的,空手进去就能开工。
偏偏这屋子是个“独家房源”,屋主远在东京,把这房子全权托付给做牙人的亲戚打理,或租或卖,能有点额外收入。这亲戚也不客气,一 家老小都住进去了,美其名曰“帮忙看屋”。如今有人来租,牙人当然不想搬走,又要亲戚那面子好看,这才高价刁难。
阮晓露弄明白前因后果,恍然大悟:“原来是屋主怕麻烦。——那要是有人把这屋子买下来,一劳永逸,也省得人家惦记,你也能挣点佣金,是不是?”
那牙人笑道:“这位娘子见得极明。要是有人肯出个几十贯钱来,直接拿下,岂不是皆大欢喜!没奈何,咱济州穷酸多,没那么多有钱人哇……”
这话有点夹枪带棒。锦儿急了:“说谁穷酸?”
随后又红了眼圈。当年在东京城,官人拿着朝廷高薪,几百贯的积蓄信手拈来。如今生活虽然安稳,到底清贫许多,连个小小牙人都敢挤兑她们。
张贞娘拉她:“走吧,不跟人口舌。”
阮晓露却来了兴致,问:“几十贯钱?到底是几十呀?二十跟九十可差得多了。你二十贯卖我个屋子好不好?”
牙人本是随口一说,被她话赶话,愣了一下,才笑道:“六十贯现钱结付,我就卖!”
瞧这几个娘子衣着简朴,头上钗环也都是寻常样式,几贯钱的房租还叽叽歪歪,绝非富贵人家。
六十贯?也就做做梦,她们要是拿得出来,也不用这么斤斤计较了。
所以这牙人安心放大话。
阮晓露也跟着放大话:“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回老家凑钱去,你等着……”
牙人让小厮收拾茶水,笑着送客:“好好,俺等着,等娘子凑出六十贯,这屋子我给你留着!”
阮晓露就等这句话。当啷一声,众人眼前一花,桌上扣了一锭巨型大银。
“五十两,十足成色,你占便宜了!写契书吧!”
那牙人瞬间傻眼,弯腰摸摸那银子,不是纸糊的。
真大啊,他见过十两、二十两……最多二十五两的银锭,没见过五十两。
看这姑娘一身布衣,也没个从人,好像随随便便出个门,怎么可能怀揣巨款?这钱哪里变出来的?
张贞娘第一反应慌了:“姑娘,这是我们几个人的事,用不着你破费啊!”
阮晓露问周淑娘:“你方才上街,看近日银价如何?”
如今白银短缺,银价时时浮动,兑铜钱大约在一贯多一点。
周淑娘又惊又喜,当即道:“方才倒是留意过,今日一两银兑一千钱……”
“那不正好,”阮晓露笑道,“你刚才说六十贯,就是四万八千钱,折银四十八两。剩下二两送你当搬家费,把屋子给俺们收拾干净点,重新刷个墙。”
牙人抚着自己的大肚皮,目瞪口呆,还没太反应过来。
“这、这……小人方才说着耍的……”
“在场这几位娘子都听见了,你家几个小厮也听见了。”阮晓露振振有词,“你明明说了个一口价。如果你说的是十贯八贯,大伙都知道是笑耍,我也不会硬要跟你做这个买卖。可六十贯是市场价,你们做牙人的,更不能出尔反尔,否则信誉何在?”
六十贯确实是市场价不假,稍微偏买方,但也算公道。可那牙人后悔不迭,深恨自己过于实诚。刚才要是多报点数,这土豪姑娘是不是还能多扔两块银子?
殊不知阮晓露也在心疼。刚才自己急着充霸总,也忘了再跟牙人周旋一番。万一能再诓他说个低价,自己是不是能少掏点钱?
但这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费那鸟事干嘛,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屋子买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那牙人还想狡辩,她沉下脸:“不如去官司分辩一下?在场诸位都是证人。不过提前告诉你,我跟太守大人是老相识,一起喝过酒,一起爬过山,一起乘过船。我知道你不信,去衙门里验证一下最好。”
牙人既然翻脸不认账,那她也只好耍无赖。正在府衙办公的张叔夜大人连串喷嚏。
那牙人哑火半晌,失魂落魄地开始签文书。
都是寻常百姓,谁敢没事上衙门。看这姑娘胸有成竹的架势,如果她认识父母官,自己肯定讨不到好;如果她是吹牛,那也说明她有吹牛的本钱。多半涉黑。
牙人社会经验丰富,知道这种人还是少惹为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六十贯他也不亏。
锦儿欢天喜地,张贞娘却坐立不安。
“阮姑娘,这……”
“这是我私人积蓄,不是寨子里公款,我爱怎么花怎么花。”阮晓露低声道,“既然租约谈不拢,正好手头有钱,买下来,省好多事。咱俩也是老熟人了,互相信得过。跟别人,我还不会这么爽快呢。”
“可是……”
“你忘了,当初我为了从牢房里赎人,还借过你们的款子呢!多少钱我忘了,反正跟今日差不离。这次就当还了,你也别觉得欠我什么。”
张贞娘扑哧一笑。当然记得她借钱捞人的事,但那钱,她父女俩当时就说不用还了。此时旧事重提,不过是找个理由,让她心安罢了。
“姑娘仗义疏财,真是好个巾帼英雄。”张贞娘只好表示接受,微笑道,“往后多来我们织坊做客,有新的布样子,我第一个给你。”
阮晓露被夸得全身骨头轻两斤,总算明白了,宋江为什么那么喜欢“仗义疏财“。
能拿钱帮别人解决燃眉之急,感觉真好哇!
话说回来,她这笔钱拿到梁山,真的没卵用,只能放床底下生蘑菇。若是自己外头乱花呢,这银子形状饱满,成色十足,就像一张簇新的巨额支票。拿着它去零花,万一引起好事者怀疑,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趁此机会,直接“大额转账”,把私盐黑产洗成合法房产,也是给自己降低风险。
牙人写好契书,张贞娘和周淑娘都说不肯掠美,坚持要将这屋子记在阮姑娘名下。阮晓露当然不肯,这样两位娘子岂不是成了寄人篱下。大家推让几番,最后敲定,阮姑娘占八成产权,张、周两人各占一成,作为打理房屋的报偿。
北宋年间商业发达,分散产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都有现成的文书模板。女子单独置产也很普遍,三人分别按手印,不需要男性家长许可,便有法律效力。
喜气洋洋的回到自家小院,正好张教头钓鱼回来,得知自家女儿跟别人一块,即兴买了个房,老爷子拎着个拇指大的螃蟹,门口愣了半天。
几个人买点小菜,开了“仙人酿2.0试用装”,憧憬着未来织坊的运作,吃了顿舒舒服服的家宴。
万众瞩目的时刻到了。又一批“仙人酿”即将出窖!
这次是头段的精品, 不是“试用装”,不是“小样”,而是整坛整坛的限量版精品正装!
早在半个月前, 百坛美酒就已经分配好了去向:凡山上好汉,凭三张军功券可领一坛。十坛拿去酒店创收。两坛送到东京给宋江哥哥。两坛送给沧州柴大官人。一些跟梁山有来往的绿林帮派, 譬如少华山、饮马川、芒砀山、穆家庄、揭阳盐帮……雨露均沾, 各分一坛。
此外,军师还主张送一坛给太守张叔夜, 感谢这半年来官匪合作愉快。但不少好汉都反对,觉得不能便宜狗官。因此此事还在商议。
“积分赛”暂停一日。大家喜气洋洋地聚在酒窖门口, 提着各样下酒小菜, 等着分酒。
马麟举起双铁笛, 唇边带笑, 提前吹起了酣畅淋漓的祝酒歌。
蒋敬破天荒的“出关”, 随身带着一把算筹, 蹲在地上, 用双手捂着耳朵, 用脚尖摆着算式,时不时还抬头看看,等得焦躁不安。
萧让带着一沓手稿, 笑着分发:“等无聊了吧?来读读我这话本的最新一章,有什么意见……”
可惜大家都没什么兴趣, 手稿接过来,照例是当扇子。
齐秀兰姗姗来迟。一时间山林失色,全场目光定在她身上。
只见她摸出身上一把钥匙, 开了第一把锁。
鲁智深摸出一把钥匙,开了第二把锁。
白胜开了第三把锁。
这是梁山的传统智慧。金贵的财物绝不能一人保管, 以示清明。
大门拉开,几百双眼睛定在门后的架子上。
全场安静。
随后是鲁智深的炸雷怒吼:“酒呢?洒家辛辛苦苦酿的酒呢??”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山洞改成的酒窖里,只有一排排的木架子,一个酒坛都没有!
面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吴用当时就有点 喘不过气,脑海中闪过当年打开生辰纲封条的一刻。
晁盖急奔入,左右看看。酒窖中阴凉舒适,还弥漫着隐约的酱香气。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酒窖门口轰的一声,人声鼎沸。
“俺们的酒呢??”
齐秀兰大惊失色,泥人儿似的立了半天,才想起来澄清:“昨天还在呢!“
扯下土墙上挂的每日质检记录表,那上面还按着齐秀兰昨天的手印。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才有人想起来维持秩序。
“大家别慌,先回宿舍,”林冲高声喊,“山寨会派人彻查,肯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吴用醒过神来,叫过几个心腹喽啰,慢慢把人往外头请。
“都别挤,这酒不可能凭空飞了,多半是调度不畅,让哪个喽啰移到别处去了……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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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这个变故。她在新院子里跟老娘喝茶,听阮婆婆讲她在石碣湖的峥嵘往事。
“你老爹短命,你没见过。唉,想当年,他也是个风流俊俏的郎君……”
直到几个喽啰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山上遭鬼了!
阮晓露出门呵斥:“轻声!吓着老人家!”
自己跑出去,听了几嘴来龙去脉,她恍惚不已,拔腿就往山上跑。
酒窖外头,齐秀兰已经瘫成一团。鲁智深蹲着,不知所措地安稳。
“真不是洒家……这次真不是洒家喝的!找出是谁,洒家拳头饶不得他!”
阮晓露一溜小跑,绕过大和尚宽阔的后背,把命运多舛的齐大姐扶起来,让人搬个凳子。
吴用攥着扇子,面色铁青。
“阮姑娘,来得正好。”军师上来就不客气,“你也是参与过酿酒的,可有线索?”
大部分头领和喽啰都已被疏散走了,正在聚义厅聆听寨主的安抚讲话。酒窖现场只留少数核心人员,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阮晓露面对军师的疑问,头一次感觉完全没谱:“我只参与过改进蒸馏技术。封坛入窖以后,我就没管过……”
她得到吴用许可,举个灯,探头进入酒窖。
武松和雷横正在酒窖中细细搜寻。两人都曾做过县里步兵都头,相当于治安警长,有丰富的查案经验。
现场没有脚印,没有手印,没有破坏闯入的痕迹。
不过很快,武松招手唤过几个喽啰,指着角落里一物。
“请军师过来。”
在几盏明灯的照射下,大家清清楚楚地看见——
“一根鸡毛?”
阮晓露大惊小怪。
“不是寻常鸡毛。”武松不耐烦旁人聒噪,对“小师妹”还是稍有耐心,捏着那羽毛的根,转了一转,让她看得清楚,“是雉的尾羽,经过特殊处理,经久不坏,易于保存……”
“那不还是鸡毛嘛!”好几个人齐声说。
不过细看,那尾羽确实比寻常鸡毛要漂亮许多,油光水滑,棕栗色带黑斑点,末端在灯光下隐隐透出金色。就算是跟鸡毛,那也是全梁山最漂亮的鸡毛。
酒窖里出现鸡毛,万万不寻常。
吴用问:“武二郎,你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此物?”
“这是盗酒之人给咱们留的。”武松站起来,将那鸡毛丢进个纸袋儿,封好口,“顶尖的偷儿,不甘于藏名藏姓,反而要人知道是他的手笔,以此哗众取宠。”
吴用恍然大悟:“所以这偷酒的是——”
“鼓上蚤时迁。”武松定论,“宋境内活跃巨盗一十二人,只有他属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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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不愧是江湖大寨。半个时辰以后,关于时迁的各种情报就汇总到了军师案边。包括此人何时出道,做下过什么案子,跟谁有过接触……
线索一大堆,有真有假,只能确定三件事。
第一,此人至今没有失手过。
第二,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第三,每次作案以后,定在现场留一根漂亮的鸡毛。
一群领导围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脑子里一团乱麻。
连武松都说,时迁这人神出鬼没,随性接单,盗窃纯属玩票。他也是只闻其名,向来无缘得见。
时迁的常住地蓟州、以及籍贯所在地高唐州,每年都发海捕文书。但那文书转天儿就被揭掉了,就在一众守兵的眼皮子底下。此外,还曾有受害的大户人家不堪其辱,雇人在街上叫骂时迁的十八代祖宗。时迁很沉得住气,一连等了十天。第十一天早上,那大户人家的脑满肠肥的员外,被发现裸身睡在自家大门外,头发里插着一根漂亮的鸡毛。
“以讹传讹,未必是真。”吴用越听越心惊,挥挥手,告诫大家,“咱们不能信谣传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此时晁盖和公孙胜并肩赶来。平日粗枝大叶的寨主,今日骤遇危机,居然超常发挥口才,愣是在公孙胜的辅助下,忽悠住了全山的兄弟,说这批酒只是换了个地方储存,再过一个月,定能让大家看到实物。
“赶紧加班加点赶工,”晁盖嘱咐齐秀兰,“一个月后,务必拿出点能入口的东西……”
齐秀兰一跃而起,跑去加班。
剩下人继续盯着那鸡毛发呆。
如果没有这鸡毛,大家还能有动力破破案。可是时迁这么一昭告,明摆着告诉梁山:别白费劲。
雷横许久不做都头,业务生疏,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析:“咱们山上的‘仙人酿’美名远扬,时迁要是馋了,来拜个山头,咱们也能分他一口;他却不告而取,一坛不剩,肯定是财迷心窍,想要拿出去卖钱……”
武松虎着脸道:“他这种人要用钱,直接搬府库县库就行了,用得着偷咱们酒?”
雷横想想也对:“那就是个大酒鬼!说不定他路上就忍不住开封尝鲜!喂,军师!赶紧封锁山寨出入口,说不定他已经醉倒了……”
眼看越分析越不着调。晁盖悄悄对吴用说:“雷横兄弟还是比较适合在梁山待着。”
不知道那十几年步兵都头是怎么混过去的,知府居然没把他给开了。
阮晓露盯着那鸡毛,听着各方言论,心中隐约一团雾。
她小声道:“我觉得我知道那些酒去哪儿了。”
大家热烈讨论,根本没人听见这句话。
阮晓露咳嗽一声,扯着嗓子大喊:“我知道那些酒在哪儿!”
一刹那,噪音全没了,所有人诧异地看她。
她左右看看,这才小心打补丁:“也不一定对哈,就是个思路,不保证正确。我前阵子遇到过一个人,说想买咱们山寨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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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虎——扈成?”
晁盖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
武松成了江湖百晓生,给老大哥介绍:“德州棣州沧州交界处,有个独龙冈 ,冈下三个村坊,分别姓祝、姓扈、姓李,以那姓祝的祝家庄为大。那里官府力量薄弱,三个村坊互相结盟御盗,都有武装。其中那个扈家庄,少庄主叫做扈成,平日往来南北,做点买卖,也会点武功,但在江湖上不算什么硬手。”
“江湖新人多,我是跟不上趟儿了。”晁盖感叹一句,忽道,“小六姑娘如何识得那扈成?”
阮晓露道:“酒馆里偶然遇见,言语投机,聊了几句。”
“他提到,妹妹的婚宴上,想要冠绝山东的美酒?想跟咱们买?”
“我跟他说,俺们山寨下一批仙人酿都被定完了,恐不能售卖。他开玩笑说,偷也要偷他一坛出来……”
眼看众人神色愤慨,赶紧补充:“不过那时候他喝醉了,我也听不出这话是不是真心。总之,他那里确实有百坛美酒的需求……”
雷横拍大腿:“着啊!眼见是这扈成买酒不得,使了阴招,指示那个江湖巨盗时迁,干脆把咱们的酒窖搬空,料得咱们拿他没办法!这厮可恶!大哥,俺去把他给你擒来!”
“且慢,”吴用见他脑子过热,让喽啰给他泡茶,“人家在明,我们在暗,冒然挑衅,只怕吃亏。再者,口说无凭,也不能随意指控。依小生看,先韬光养晦,低调查验一番,确信是他,再行动不迟。”
众领导点头。
那么派谁去呢?
“小六姑娘,”晁盖和蔼可亲地说,“只有你见过那扈成,此行恐怕你推脱不得了。”
阮晓露早在叫出扈成名字的一刻 ,就觉得这事儿得摊在自己头上。站起来,笑道:“可我在山寨还有公事……”
晁盖拉过她的手,像塞压岁钱似的,往里头塞了三张军功券。
“这不是公事?”
阮晓露:“……”
老大哥不好好当寨主,私底下偷偷攒军功券!
“梁山物流的事,自有花小妹和戴宗替你跑腿。”晁盖道,“至于公益运转,你指派几个信得过的,支应一下,应当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