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拔出丧门剑,在秦明胸口捅了一剑,又在自己衣衫上割几道口,扯乱头发,做出刚刚搏斗一番的样子。接着,跑到昏迷的王矮虎身边,给他按摩穴位。
“醒醒,王兄弟,醒醒!”
王矮虎捂着脑袋,慢慢睁眼,口里胡言乱语:“别杀我,别杀我……”
“放心,你安全了。”黄信心有余悸地说,“秦统制突然发疯,还好让我撞见,才抢下你一条命……”
王矮虎一瞥眼,看到了秦明那余威尚在的尸首,吓得差点又晕过去。
“他、他为何要杀俺?”
黄信面色沉重:“也许他始终未曾真心归附梁山,一直把你们当成不共戴天的匪。”
王矮虎气得破口大骂,半天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那,那俺的兄弟,燕顺、郑天寿……”
“都是他杀的,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身居官位,搞点毒药轻而易举。”
王矮虎愣了半晌,泪流满面,翻身扑倒,咚咚地给黄信磕头。
“大、大恩不言谢,我的两个兄弟终于可以瞑目了……”
黄信也掉下几滴泪,黯然说道:“秦统制原是我的师父,今日我却与他兵戎相见,还失手伤了他性命,我是没法做人了……”
“说什么傻话!”王矮虎爬起来,正色道,“秦明残害自家兄弟,已是绿林败类。你则是见义勇为,大义灭亲,理应人人称道,谁敢说半个不字?”
王英平日见着女人,满口风言风语;跟自家“兄弟”讲话,一张口却是道德大义,逻辑无懈可击。
黄信听得稍微展颜,点点头,走到秦明尸首旁边,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但愿山上诸位兄弟也如你所想,莫要把我黄信当做欺师灭祖之人。”
“怎么会!谁敢说你半个不字,俺矮脚虎先跟他拼了!”王矮虎摸到自己的拐杖,歪歪扭扭想站起来,“你是咱们梁山的大英雄,咱们这就上聚义厅,把今日这事跟大伙说清楚。走……哎唷哎唷,黄大哥,我伤得重,你得扶我一下……”
黄信点点头,用力架起王矮虎,两人蹒跚离开树林,走上小路。
“只是……秦统制到底是我师傅。”黄信一边走,一边沉重地说道,“从前他曾告诉我,哪日若战死,希望将他葬在开州老家。不知我能否下山一趟,完成他的遗愿……”
王矮虎搂着他肩膀,笑道:“这有何难,你立了如此大功,晁天王一定能特批让你下山!别说下山,你想要什么奖赏,肯定都能安排上!”
黄信僵硬地笑了笑:“我还要什么奖赏,只盼这是一场梦。”
但过不多久,他的“强颜欢笑”就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的脚步也逐渐轻快起来,几乎是拖着王矮虎,往聚义厅方向疾走。
有了王英这个人证,他黄信就成了大义灭亲、保卫山寨的大功臣。到时他带着秦明的首级,堂堂正正地回到青州,就又成了朝廷的功臣。然后他再引领官军来清剿梁山,山上的这些憨憨,说不定还会主动给他开寨门……
黄信想着想着,由衷佩服自己的急智与狠辣,不由得心旷神怡。
一块由山上滚落的巨石,好死不死横在路中央。黄信将王矮虎又架高一点,小心侧身——
一根铜管敲在他脑袋上。
黄信只觉眼前金星一闪,紧接着眼前一黑,鼻孔一闷,竟是被罩了口冰凉的铜锅!
黄信大骇,本能地丢下王矮虎,将那铜锅往外拔。可是那锅口小胎大,竟然卡在他的头上。黄信只闻到锅内一阵怪味,眼不能视物,口不能发声,更是吸不进空气。他慌忙伸手入腰间,拔出丧门剑就往脑袋上砍。只听当啷一声,铜锅柔软,倒是没裂。声音却在铜锅内放大了数倍,黄信被震得头昏脑涨,唔唔挣扎两下,渐渐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第43章
阮晓露目不转睛地盯着黄信, 眼看他一动也不能动,才慢慢放松全身肌肉,松开攥着铜管的手。
由于紧张, 攥得太紧,手掌关节一阵阵钝痛, 手腕还有点抽筋。
方才偷听到黄信与秦明的一串密谋, 已经让她心惊胆战,深感人心可怕;此后又陡生变故, 黄信居然笑里藏刀,背刺秦明, 更是把她震撼得三魂出窍, 满心只想着千万要躲好, 让黄信发现了, 非得把自己也灭口不可。
直到听见黄信带着王矮虎离开, 打算去聚义厅“领功”, 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就这样让他们走?让黄信指鹿为马, 颠倒黑白, 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当然,等黄信他们走远,她可以立刻飞奔出去找人——找三阮, 找花荣,找林冲, 讲明自己的所见所闻。但到那时,黄信的一面之词应当已经传遍全山,空口对质, 她有多大的把握,取信于所有人呢?
黄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急得出汗, 余光瞥见身边的小推车,车上堆着公孙胜的“丹炉”零件。
干就是了!
趁着黄信得意忘形,又架着个重伤员,生理心理上都疏于防御,干脆给他抓个现形!
她只犹豫了一瞬间。趁着黄信分神,抡圆了铜管就照脑袋打,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把公孙胜的“丹炉”直接罩在黄信脸上。
冒险一击果然奏效。黄信也算是身经百战,就这么被个菜鸟拿丹炉给闷了。
花小妹及时跳出,攥着另一根铜管,把正在爬走的王矮虎直接打翻,一脚踏上胸口,扯掉他腰带,绑上手脚。
“我去叫人!来人呐!来人……”
半个梁山都来围观鹤顶红杀手的落网。领导们放下手头事务,也都匆匆赶了过来。
只不过眼前这个杀手,是大家见过的最不体面的杀手——只见他脑袋上居然扣了一口小铜锅。他眼睛看不见,只能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一会儿摔一跤,一会儿绊一下,一会儿找到一棵大树,伸长脖子乱蹭。一会儿又双手用力,试图把自己的脑袋给拔出来。
但就这么巧,铜锅口沿和他的头颅最宽处严丝合缝。黄信努力了半天,那铜锅被他祸害得伤痕累累,这儿凹一块,那儿瘪一块,反倒和他的头型更贴合了。
丹炉里积累着一 层陈年有毒化合物什锦,熏得他脑子里雾气沉沉;任何声音——树林里的鸟鸣虫鸣、风声水声——都被放大无数倍,在他耳边奏出钟鼓铙钹,好似开了个水陆道场。
他的脚下,是几根打弯了的铜管,像绊马索一样骨碌碌乱滚,把他绊得七荤八素。
他更不知道,自己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下百十人,都撇着嘴,忍着笑,看他表演。
最后是晁盖看不下去,命令左右:“拿大钳子来。”
两个喽啰领命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乐。
众看客中,只有一个人欢乐不起来。公孙胜黑着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丹炉被人开膛破肚,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阮晓露凑到他身旁,表示抱歉:“当时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
“都是小磕碰,不用担心,”公孙胜学着她的口气,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天就能修好,容易得紧……”
阮晓露沉默片刻,道:“叫人给你打一套新的,包准更大更结实,需要什么材料我自己找,不收你军功券。”
公孙胜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收军功券”,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慈眉善目,摸着胡须点点头。
“一言为定。”
道长袖子一飘,阮晓露手上多了张折叠的纸。展开来看,一堆稀奇古怪的图纸符号。
“新丹炉的规格要求,”公孙胜压低声,“回去仔细研究一下,莫要疏漏。”
阮晓露张口结舌:“这是你刚在袖子里画的?——早就画好的?!”
公孙胜抬头抚须:“早就想换了。军功还没攒够。”
阮晓露:“……”
旧丹炉剥落,黄信的脑袋终于见了风。他勉强睁开眼,金灿灿的阳光下,晁盖威风凛凛,像天神一般立在他的面前。他马上又把眼睛闭上。
“秦明已经验尸完毕,确系中毒而死,剑伤是死后才造成的。”晁盖肃然道,“还有燕顺、郑天寿,你上山一个月,害了三条好汉性命,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信原本装死,听到“郑天寿”三个字,微微激灵了一下。
“郑天寿、他不是已经潜逃……”
“切,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花小妹站出来,指着他鼻子痛骂,“尸首是我亲自发现的!我俩为求稳妥,还请公孙道长验了尸,也是中毒!这瓶子就是证据!我跟你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花小妹情绪激动,讲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黄信突然站起来,把她吓得后退好几部。
“寨主,军师,”黄信冷笑,好像受了莫大的冒犯,“一个无知妇人胡编乱造,你们居然也听信她的话?大家不是不知,她已被许配给秦明,今日秦明被我误伤,她死了老公,成了寡妇,自然恨我入骨,不择手段给我泼脏水……”
“别编了,没人付你稿费。”另一个清爽的女声打断他的话,“黄都监,你本来在青州当武官,秦明是你的师父兼上司,罩着你,让你过着舒坦日子。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秦明被人算计,丢了官,成了反贼,连带着你被殃及池鱼,断了光明前途。你和秦明商议之下——哦不,秦明是顾前不顾后的火爆性子,多半是你劝说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假意归附梁山,等日后有机会再报冤报仇,洗白自己,重回官场……”
黄信勃然变色:“假的!明明你才是毒杀燕顺兄弟之人!燕顺为人不佳,上山后必定是惹了姑娘不快,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也算他咎由自取。这几日黄某没少为你说话,大家都可以作证,你休要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晁盖打断:“阮姑娘是我辈中人,女中豪杰,人品可靠,我信她的话。”
阮晓露从上山以来,听晁盖夸过自己无数次“女中豪杰”,数这次听起来最舒坦。
她朝老大哥微笑,朗声继续:“只是上山之后,意外频出,让你的计划没那么顺利。秦明对清风山三人组恨之入骨,不耐烦‘从长计议’,磨刀霍霍想要杀人。你为了安抚秦明,避免他热血上头做傻事,只得亲自上阵,先后用毒药害死郑天寿、燕顺,并且精心伪装成意外,免得旁人疑心。而王矮虎由于之前受伤,一直在房里休养,深居简出,你找不到机会。终于秦明等不及,抄家伙自己动手。你赶过来阻止,但王矮虎已经看清了袭击他的人是谁。
“秦明已经暴露,你心里明白,自己在梁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你干脆将错就错,趁秦明不备将他也毒死,打算把所有人命都推到他头上,自己变成力挽狂澜的英雄,正好领功……”
阮晓露说得很慢。这其中的很多细节推演,是黄信还闷在丹炉里挣扎的时候,她慢慢想通的。秦明的尸首已经检过,确实是死于中毒,而非剑伤;至于一些关键的证物,譬如郑天寿的尸首、黄信衣箱深处藏的鹤顶红、还有方才被黄信丢进山涧的酒壶,早由军师下令,让小喽啰飞速搜捡出来。
倘若黄信不暴露,这些线索迟早湮没在无数琐碎的日常当中,永远不见天日。
铁证如山,晁盖厉声问:“你是如何用计郑天寿、燕顺的,从实招来!”
“用计?我还用得着什么计?”黄信面露不屑,冷笑道,“我约郑天寿喝酒,说什么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好好帮衬,他就傻兮兮的来赴约;至于燕顺,校场比武的那天凌晨,我单独叫他出来,传授了一招妙拳,让他不要声张,他就感激涕零,掏空怀里的东西,自己在旁边练了半个时辰,完全没注意到我在他的吃食里做手脚——倒是省了我一壶好酒。”
围观人众听得瞠目结舌,开口怒骂:“江湖败类,不知廉耻!”
有人更急,哇呀呀怒喝,就要来给冤死的兄弟报仇,被小喽啰死命拦住。
齐秀兰怒发冲冠,在旁边跳脚:“混蛋,狗贼,你还俺的酒!还俺的酒!”
黄信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总结道:“一群傻子,以为烧个香,歃个血,就能一笑泯恩仇,想得挺美。”
其实哪有那么多高智商罪犯,哪有那么多破不了的案。人人都有弱点,都会犯错误,都有顾头不顾腚的慌乱时刻。
之所以让他一再得逞,不过是大伙疏于防备,不愿怀疑自家兄弟,以为只要结拜了,发誓了,就是同进同退,就是生死之交,就不可能互相戕害。
可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岂能还如此天真?
晁盖问:“军师,如何处置?”
吴用低头翻军法簿。
黄信忽然高声叫道:“我有一言!”
晁盖宽宏大量:“讲。”
“让我提着秦明的首级,去叩青州的城门,就说我诛杀叛将,前来领功。那慕容知府是好大喜功之人,一定会放我进去。到时你们派大军埋伏在后,可一举打破青州城,城内钱粮足够山寨使用三年以上……”
黄信急切地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几个头领的脸上都现出极端厌恶之色。
倘若宋江这种实用主义者在场,也许会觉得这是个妙计;既然已有的损失不能挽回,不妨放眼将来,把黄信这个精明而狠辣的角色,最大限度地利用一下。
可惜宋江并不在场。黄信的雄心大略并无人赏识。
晁盖疲惫地一挥手:“还是别讲了吧。”
林冲出列,一刀挥过,黄信身首异处。
吴用如梦方醒,抱着军法簿抗议:“我还没查完……”
黄信的尸首,连同秦明、燕顺、郑天寿,都埋在了后山清静之地,跟王伦做了邻居。
人在江湖,生死都是寻常事。山上死的人多了,荒地显得有点潦草。于是派人整修了一下,修成一个小小墓园,旁边添了一排树。王伦那个豪华墓碑,也不再显得那么突兀。
公孙胜主持了一场法事,跟下面几个冤魂沟通了一下,告诉他们罪首已伏诛,你们放心投胎去吧,别忘了保佑山寨兴旺。
其实死的这几个人,都是上次宋江塞过来的“上山团”,跟山上的老人还没太培养起感情。如今人有事,大家唏嘘一阵,也都各自平复情绪,没受什么心理创伤。
晁盖和军师悄悄商议:“这些人都是宋公明保荐,但毕竟相处日少,宋江兄弟虽是聪明人,但太重感情,也未能看破他们的真心。回头有机会写封信,提醒一下宋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可不能只顾着交朋友,让人给害了。”
阮晓露在聚义厅接受表彰。由于她机敏警觉,处变不惊,出手果决,为梁山解决了一个极大隐患 ,众望所归,获得本月的甲等功。
“女中豪杰,真真的女中豪杰!啊——”晁盖端着酒碗,大着舌头冲旁边人笑道,“人不可貌相,哎,这个六姑娘啊,不逊她的兄弟,女中豪杰!我跟你们讲,以后你们生女儿,啊,就照着她这样子养,咱们梁山何愁不兴旺……”
聚义厅里的几百好汉都醉了八分,也忘了琢磨琢磨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讨老婆生女儿,总之老大哥的话一定没错,纷纷举杯喝彩:“好!”
阮晓露接过三张军功券,待嘈杂稍静,咳嗽一声。
“俗话说好事成双,今日还有一人当获甲等功。正是多亏此人,我才得以发现郑天寿兄弟的遗体,进而发现真凶的行凶手段,找到了正确的破案方向……”
不少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在说谁。
只有花荣脸色稍变,慌忙站起来推辞:“舍妹顽劣无知,担不得此等大功!”
吴用犹豫片刻,出言支持。
“花将军不要妄自菲薄,你们是将门世家,令妹的功劳有目共睹,快让她过来吧!”
阮姑娘这个提议,倒是提点了军师:宋江带上来这批新人跟梁山气场不合,上了山就自相残杀,死了一半;而花荣难得的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没怎么干活出力,至少没有和黄信他们同流合污。这种人,必须拉拢。
晁盖也说:“花二小姐协助找出真凶,也算是间接给秦明报了仇,以此事论,当是女中豪杰。”
老大哥也有他的考量:他一厢情愿地揣摩,花小妹无端死了未婚夫,一定悲痛欲绝,最好安抚一下,以免她作妖生事。
花荣面色复杂。他当然知道妹子离“悲痛欲绝”差得远。秦明出事把她吓得不轻,然而她平复情绪之后,见天儿喜气洋洋,饭量多了一倍,树根下见到个蚂蚁搬家都能咯咯咯笑上半天。
她每一声笑,都像利箭扎在花荣身上,让他不禁怀疑自己过去的那些坚持。
当宋江提出亲事的时候,他明明觉得门当户对,妹子终身有托,且一石二鸟,正能解当时燃眉之急。妹子深明大义,肯定会像以往一样,对他言听计从……
却不知,她抗拒这桩强加于己的婚事,竟疯狂到了如此地步?
甚至,当得知秦明对山寨有异心的时候,他自己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解脱的情绪,让他简直怀疑自己的人品……
有人催促:“花将军,叫你呢!”
花荣这才回神,来不及细思,只好顺着吴用的话说:“叫、叫二小姐过来。”
花小妹一头雾水地推门进来,被如雷的掌声吓了一大跳。
她弄清楚怎么回事,当即笑靥如花,伸手叫道:“拿来!”
三张军功券到手,花小妹珍而重之地抚去上面的油腻,将纸片揣进袖子里,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席间,坐在阮晓露身边。
“我立功啦,我立功啦!”她灌一口酒,小声兴奋说道,“这个月就咱俩立功!谁说女子不如男!你瞧这军功券!多闪亮!”
阮晓露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
然后打量一下花小妹,“化妆品用完了?老三样,胭脂螺黛桂花油?三天后出行,我给你在船舱里留个位置。”
花小妹却犹豫,随后摇头如拨浪鼓。
“不急不急,先不用带……”
自己挣的军功券,舍得花就怪了。
“我……哦对,”她狡黠一笑,“我老公刚死,要守孝,不能打扮哦 。”
“节哀顺变,”阮晓露举起碗,“干!”
花小妹没了心事,喝得酣畅淋漓。半醺时,胡话连篇。
“哎,你实话说,”她咬耳朵,“这回秦明真的丢命,不会是你幕后策划的吧……”
“我谢谢你了!”阮晓露一杯酒堵住她嘴,“这要是有人听到了,当了真,我死无葬身之地。”
花小妹当然也是开玩笑。她虽然莽,倒没那么蠢,也不觉得阮姑娘有那等本事。
“看来他是命中该死,我倒白着急这么久,还闹出这么多乱子……”花小妹喷着酒气,郁郁道,“阮六姑娘,我之前不该说你胆小鬼。江湖险恶,我胡乱指使你做事,也不妥当。好在你还是帮了我,强似那几千臭男人……”
她性子直,认准的事一意孤行,然而这么一遭变故经历过来,也稍微看清了一点人心黑白。过去的一句无心之言,阮晓露几乎都忘了,她却耿耿于怀,觉得必须说开了,否则心里不舒坦。
阮晓露沉默片刻,一笑。
“纠正一句,我其实没能帮到你什么。”她瞥一眼厅中火把猎猎,小声说,“就算秦明寿数已定,那郑天寿的线索,是你自己发现,你自己串起来的,这才能找到真凶。况且……”
阮晓露回忆过去一些事件,忽然无端起冷汗,酒醒了三分。
“况且,那日引王矮虎出洞,你记不记得,当时咱们演得不真,他差点要半途开溜,说什么,镇三山约了他喝酒,俺先走了……”
花小妹“啊”了一声。那天她虽然气得神志不清,但过后回想,各样细节都记得真真儿的。
“黄信的第二个目标不是燕顺,是王矮虎!”阮晓露低声道,“如果没有咱们打岔,王矮虎那日就会被毒死,被黄信从容毁尸灭迹。那燕顺也不会死在校场,山上的无头命案就没法破,秦明黄信不会暴露,他们还会按照原本的计划,娶了你,然后暗地颠覆山寨……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你。如果你被王矮虎骚扰后,忍气吞声不声张,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阮晓露灿烂微笑,“是你帮了你自己。我不过给你跑跑腿而已。”
花小妹听得如痴如醉,半晌说不出话。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
“小妹。”花荣沉着脸,“先别吃酒了,我有话跟你说。”
聚义厅酒席散去, 人人歪倒着找路回家。
唯有阮晓露不放心。花荣说是和妹子散步解酒,林中呆了许久,月亮升得高高, 还是没出来。
“杜大哥,”阮晓露拦住今天值日的, “麻烦你个事。”
杜迁外号“摸着天”, 轻功拿得出手,请他过去稍微瞧一下, 别让兄妹俩发现了。
过不多时,杜迁回来, 神色轻松。
“没事, 兄妹俩坐在林子里谈心呢, 眼圈都红着。我猜啊, 做妹妹的死了未婚夫, 心里不痛快, 花将军在安慰她呢。还说什么, 你不要嫁人, 那就别嫁了,哥哥养你……”
阮晓露喜笑颜开。
“安慰得好,应该安慰, 谢谢杜大哥!”
杜迁一脸姨父笑,自己慢慢溜达回去, 嘴里还在唠叨:“哎,这姑娘对夫婿还是挺忠贞,早知如此, 当初何必闹来闹去呢……真是,搞不懂女人,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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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去,山寨重归平静。晁盖令军师制定新规,往后再投奔梁山者,宁缺毋滥,除了保荐人,更需通过“政审”,确保是急公好义、忠厚仁德的真好汉,才肯接纳。
当然,“政审”到底如何操作,还在摸索之中。目前仅宣布了如下标准:不能好色,不能吃人肉,不能夹带违禁物品尤其是毒药,军官出身的格外严审,不能瞧不起草根……
虽然规定尚未成熟,但这个态度传至江湖,已经劝退了不少滥竽充数的江湖宵小。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原有邀接四方来宾之任,一下子冷清了五分。朱贵整天闲得没事干,就给水亭里的号箭编号,目前已经编到了三千七百五十一。
只有一个人再也回不到过去。王矮虎先是掉进公孙胜的法阵工地,摔伤了腰;然后又被花荣狠揍;没多久,又被秦明敲了一狼牙棒,正中脊椎。虽然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已落下残疾,成了个瘫子,脖子以下全都不能动弹。
虽然他人讨厌,但晁盖尽到大哥义务,还是不吝诊金,让阮晓露请来牛大夫医治。
乡村医生皱眉摇头,一文钱没要,一溜烟跑出了山,生怕一帮土匪放不过他。
王矮虎的铁杆兄弟们都已做鬼,无人医闹,其余人也只能嗟叹,时也命也。
以往的雄风健旺、夜夜笙歌,全都成了南柯一梦;如今他倒是本性未改,整天还挂念着清风山底下的那帮民女;但已经有心无力,只能让小喽啰坐在他身边,一天到晚给他念艳情话本,聊以慰藉。
小喽啰给他当了几天黄文朗读机,觉得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也先后开始罢工。王矮虎的房里整日死寂。
虽然晁盖大度地表 示没关系,山寨养你。但王矮虎做惯了山大王,心气高,过不得仰人鼻息的日子。他收拾出一堆金银细软,又找了两个忠心的小喽啰,给自己做了个软轿,趁一个月圆之夜,悄悄下了山,可能打算回乡去做个财主。
他以为这事做得隐蔽,但没过多久,还是让全山寨知道了。因为第二天傍晚,巡山喽啰在悬崖下头发现了一堆碎掉的软轿残骸。至于那两个忠心喽啰和金银细软,就此消失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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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终于能重新开始晨跑。清晨往空地上一站,巡山一队已经集结完毕,一个个精神抖擞。
阮晓露派罗泰点数。
“一、二、三……十九、二十、二十一。报告阮姑娘,今天应到二十人,实到二十一人。”
阮晓露瞪了罗泰一眼。你每天就这么在林冲手下混日子?
“齐大姐,你来点。”
齐秀兰比较缜密,把小队成员挨个点了名,然后才数人头。
“……十九、二十……二十一。咦……”
阮晓露心累。这才断了几天训练,纪律就涣散成这样。
“都给我立正站好,别乱跑!”亲自上阵数,“十九、二十……”
阮晓露放慢声音,缓缓走近小队方阵,凝神细看,从方阵里揪出来一个人。
大家都在专心排队立正,很多人此时才发现队伍里混进一个。
此人低头含胸,穿着朴素,混在人群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存在感几近于零。
阮晓露哭笑不得,把那人推出来:“花二小姐,你不是守孝么,来凑什么热闹?”
花小妹一身男装,理直气壮:“你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她一扬起脸,纵然素面朝天,也瞬间气质出众。
守孝是不可能守孝的。秦明死了,她恨不得放三天鞭炮,天天在闺房里喝大酒。
好在经过诸多磨难,她也明白做人不能太张扬,于是在外头还是装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免得让旁人指指点点。
如今花小妹破天荒的深入群众,阮晓露乐了一会儿,板起脸,不为所动。
“要加入巡山一队。得先报名登记,成为候补;等下个月体能测试,如果有淘汰的,再按候补顺序递进补缺。目前有三十人排在你前面,你耐心点。”
花小妹:“我不要每个月的丁等功。”
阮晓露来了兴趣:“不要编制,那你来凑什么热闹?”
花小妹:“我是将门虎女,视察一下你们练功不行吗?”
将门虎女已是过去式了。在清风寨时人人围着她转,到了梁山,人人对她敬若天仙,却没人把她当回事。就连最敬爱的哥哥,也只是把她当一个随时送出去的礼物。
虽然近来哥哥转性,说了一堆漂亮话,保证以后只管牵线,绝不包办,但信任裂痕已经铸成,花小妹终于发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男人更是靠不住,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