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大义凛然地朝吴用摇摇头。宁可死,也不能丢了格局大义。
老大哥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到底该怎么收场。
可偏偏是在这严肃而紧张的时刻,齐秀兰吼了一嗓子。
“……抽筋啊!是掰脚腕还是掰脚趾来着?……”
齐秀兰只顾扶人救人,离校场中心比较远,没看到花荣被踢出来的惨状。
但这一嗓子吼完,齐秀兰只觉一股杀意铺面扫来,嗓子眼儿咕噜一声,后半句话当场咽在嘴里。
不速之客的一双犀利目光早就定在她身上。
“梁山也有女将。”他微微惊讶,“江湖上不曾有此传言。”
他缓缓放下酒葫芦,站起身来,撩开长发,立个门户。
“清河武松,听候指教。”
齐秀兰当场就腿软了,扶着个旗杆出溜到地上。
倒不是被武松这个名字镇住。齐秀兰虽然也算半个江湖中人,但“江湖经验”仅限于违法酿酒和坑蒙拐骗。至于清河在哪,武松是谁,她是半点头绪也无。
也不是怕他的模样。虽然他是头陀打扮,一身黑衣裹住铜筋铁骨,一枚铁箍压着锐眼浓眉,往地上一站,就是个活的怒目金刚。但齐秀兰过去走街串巷,见多识广,各种社会盲流看得多了,也不会被这副尊容吓住。
她只觉得平白一股子凉气,无声无息地从他脚下爬过来,好似死在他手下的无数冤魂齐齐吟唱,叫她快跑。
“俺,俺只是家眷,家眷,跟着老公上山来的,啥……啥都不懂哈。师父您跟他们有啥恩怨,别……别找俺。”
齐秀兰一边讨饶,一边东张西望,忽然看到同样呆立的阮晓露。
阮晓露的呆滞表情,在齐秀兰眼里看来,就是淡定、稳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她想,阮家的姑娘果真不同寻常哇!
她果断丢下手里包袱,然后向后转,同手同脚地跑了!
武松:“……”
阮晓露左右看看,更是发愣。
是谁刚才“匹夫有责”,扬言要跟侵略者血战到底来着?
更懵的是,武松是打虎的武松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跟梁山不应该是一伙的吗??
没时间给她细想。武松又见着个临阵脱逃的,摇摇头,神色落寞片刻。
“多谢款待。武松告辞。”
晁盖端坐在交椅上,看了看拄拐的林冲,又看了看地上躺平的吴用,无言以对,唯有闭目装死。
既然打不过,又不肯使阴招,只好放人走,然后任凭今日之事传遍江湖,遭受万众耻笑。
武松走到校场边缘,拎起那两把雪花镔铁戒刀,寒光划过一道弧线。
他待要走,旗杆后头闪出个人,朝他招招手,作势拦了一下。
“别……走。”
武松:“嗯?”
阮晓露硬着头皮,一脑门子金星,脑海里反复播放孤勇者BGM,给自己壮胆。
“先、先不忙着走。”她尽量扯开嗓门,“有些事还没掰扯清。”
武松肯定不是特意来杀人的。不然方才直接拼刀,整个梁山早就血流成河了。跟他讲句话,不至于惹杀身之祸……吧?
武松看清来人,不起眼的“女将”一名。虽无花容月貌,却也眉眼端正,不像奸佞之徒。只是块头略显不足,不知身揣何种绝技。
“有何指教?”
旁观众人也马上醒过味来。晁盖叫道:“阮姑娘!你来得晚,没看到方才情状。这人你不是对手。”
校场外头,阮小五支撑身体,艰难地叫:“妹儿,别瞎争功……”
几声稀稀拉拉的附和,来自四面八方。
罗泰:“姑奶奶,要命就……就快跑……”
吴用:“三十六计……咳咳,咳咳咳……呜……”
阮晓露不由得深受感动,朝大家点点头,表示好意心领。
武松见状,放下戒刀,回到校场。
“原来是水寨的阮六姑娘。既然梁山还有人,那就请赐教。”
他也不敢轻敌。就冲她这风口里挺身而出的劲头,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谁知“高手”摇摇头,上来就说:“你刚才赢得不地道。”
校场外齐齐几声倒吸凉气。
武松立时焦躁:“我武松光明磊落,做事从来都是堂堂正正,何来不地道?”
阮晓露:“你刚才跟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都交手了?”
武松点头:“不堪一击。怎么了?”
阮氏三雄被当众点名,气得牙痒痒,就想骂娘。可惜骂她的娘就等于骂自己娘,只好咬牙切齿地怄气。
阮晓露朗声说:“你也是江湖中人,肯定知道他们的出身来历,也知道他们所擅长的并非拳脚,而是水战。要是让你跟他们在水里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可是你非要在这校场里打,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多不地道啊。”
武松慢慢沉下脸。火热的烈日下,伟岸的影子一动不动。
场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捂着脸不敢再看。武松把梁山揍成这鬼样,这姑娘还敢跟他 长篇大论,指摘不是……有这功夫,武松十个人都打了!
她还跟太岁弄口舌,简直是上景阳冈遛弯,去鸳鸯楼值夜,在飞云浦上摆摊卖东西——活腻味了不是!
谁知武松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你何必问我,去问他们啊。”
阮氏三雄面露惭愧之色。
阮小七哼了一声,用力喊道:“是俺们不知轻重,懒得下山,才在校场里打的。”
武松刚杀进来时,三兄弟不知他底细,又急于立功,这才毛躁躁地上了校场,做了头三个输家。
阮晓露无话可说:“……”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武松正色道:“我是来挑战的,按江湖规矩,一对一,且让你们占便宜,只要是山上能施展开的,自己选比试方法。他们非要陆战,武松只好奉陪。如果觉得不公平,不如去水寨再打一场?”
三兄弟齐齐变色,哀求的目光看向阮晓露,意思是你可闭嘴吧!
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打个鸟啊!
武松朝阮晓露拱手,重新拿起戒刀。
意思很明显:比不比?不比别挡道。
阮晓露抿一抿嘴,横下心,活动手腕。
“梁山还有人呢。”
豁出去了!人生能有几回搏,万一单车变摩托!
大不了跟花荣一样被扔出去嘛!
场边诸人纷纷失色。看她的态度,是准备舍命维护山寨啊!
多少好手都折了,把最后的重担丢到一个年轻小姑娘身上。
几百大老爷们又是钦佩,又是自责,又是恐慌,不少人低下头,不忍再看。
武松也看她许久,好意提醒:“景阳冈一只大虫,被我三拳两脚打死了。”
阮晓露点头表示接受风险。
“你方才说,我们梁山的,可以自己选比试方法?”
武松点点头,又皱眉,“去水寨?方便吗?”
阮晓露赶紧摆手。武松身躯凛凛,往她面前一站,威压感接近无穷,就像个最后一关的boss。就算真下水,多半游不到深水区,就被他摁着脑袋胖揍。
她问:“不管比什么项目,你都接着?”
武松听出她要耍小聪明,笑道:“当然是要英雄好汉的勾当。你一个女子,要是跟我比绣花织布煮饭裁衣,那就是胡闹,恕不奉陪。”
“那是自然。”
阮晓露点点头,豪迈发问,“喝酒是不是英雄好汉的勾当?你敢跟我比喝酒么?”
武松怔了好一阵,随后哈哈大笑,笑声震动了断金亭的飞檐。
“你的兄弟可曾告诉你,我武松最爱饮酒,喝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喝五分酒五分本事,景阳冈上连饮十八碗,方能打得这只大虫。没酒时,如何能使出气力!你要比酒量,哈哈,哈哈!”
底下众人听了这番话,都啧啧感叹:“武行者果非常人,败在他手下不冤。”
“那好!把酒抬来!”
断金亭里常备几大缸村醪白酒,原是给观众们解渴用的。阮晓露伸手指个缸。
晁盖闭着眼睛摇摇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女中豪杰把脑子丢了。
小喽啰看了老大神色,也面面相觑,有的揉胳膊有的抱腿,就是没人去抬那酒缸。
武松:“让开。”
葫芦里带的酒喝完了,他正犯瘾呢。
弯下腰,把那半人高的酒缸只一抱,轻轻抱将起来,往场中央一抛,画出个一丈来高抛物线,挡住了太阳。落下来时,正正好好落在他的脚面。他脚尖一送,酒缸平移三寸,稳稳当当立在地上,一滴都没洒出来。
四周骇然,随后连天价喝彩。
阮晓露也疯狂拍手。这人要是生在现代,一定得推荐去国家队!给他报十个项目!
她打开酒缸封盖,背朝武松,探头看看,闻了一闻,又盖上半个盖。
“这酒有点寡淡,你爱喝你喝。我喝我自己的。”
说着提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两个、三个瓷瓶。
“拿碗来。”
刘唐瘸着腿,端过来两个小破碗,是从一片狼藉的聚义厅里抢救出来的。端详一番,给了她一个破得更厉害的,只盼盛酒的时候能多漏几滴 。
阮晓露:“谢谢刘大哥。”
她打开一个瓶子,倒了一个碗底儿的量,摇匀了,端起来,一饮而尽。
嗬!滑辣清香,从嗓子到肚子波涛翻滚。
她屏住气,咧出一个嘚瑟的微笑。
“不玩花头,就这么喝!谁站到最后谁就赢!不许喝半碗洒半碗,顺着脖子漏酒就算输!你比不比!”
武松也笑起来,也接了碗,揭开那酒缸的盖子,拾起里面的椰瓢。
待要盛酒,武松却留了个心眼,手没动。
这姑娘看似不知天高地厚,上来就跟他话赶话的胡搅蛮缠。但看她如今胸有成竹的模样,焉知不是梁山留的最后一手?
武松酣战之时,尚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记得这阮姑娘跟那个“家属”大姐刚刚出现在小路上时,她们手里就提着这个装瓷瓶的包袱。
难道是有备而来?
方才她看似无意,查看了缸里的酒。一转身的事。
武松起了警惕之心。论往酒里下药,梁山可是有前科的。他在二龙山的舍友杨志就是受害者,天天被窝里哀叹:“洒家真傻,真的。要是洒家不喝那药酒,就不会丢生辰纲。要是洒家不丢生辰纲,就不会流落在这里……”
烦得武松多次想把他一脚踹出去。
他想:若她敢趁此机会毒害于我,教这毒妇身上添一百个透明窟窿!
武松抬眼,目光已冷了三分,不经意问:“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阮晓露大大咧咧说:“好酒啊!比缸子里的强多了。我是梁山第一酒鬼,喝得比较讲究。”
武松:“既然是好酒,让我也尝尝。咱们换一下。”
他大步欺来,不由分说,夺过阮晓露手里的酒瓶。
亲眼见她喝了一口,瓶子里的酒绝对没问题。显见是烈些。但再烈,能烈得过当年“三碗不过冈”?
“林教头,麻烦计数。”
武松说完,从瓷瓶里倒出满满一碗,吸一口气,大喜。
“果真好酒!哪里得来?”
仰脖饮尽。
阮晓露被赶到酒缸边上,唉声叹气,从里头盛了一碗“观众免费畅饮”。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请了!”
昂首挺胸,咕嘟咕嘟几口干了,一滴不剩。
武松:“好女子!”
又干一碗。
阮晓露:“慢点喝。”
也干一碗。
林冲面带难以置信之色,一笔一笔地写正字。
四周观众看得眼都直了,受伤的挣扎着坐起来,胆小的悄悄转回来,一边咂摸嘴,一边目不转睛地围观这震撼的一幕。
看那赤手博猛虎、横扫狮子楼、胖揍蒋门神、灭门鸳鸯楼、飞云浦脱枷、打遍梁山无敌手、天下醉拳第一人的清河武松,跟水寨闲人、物流总管、巡山一队小队长、整天混日子的阮六姑娘,拼酒。
战况胶着。
第47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能喝多少是多少,干!万水千山总是情,再喝一碗行不行?干!……哎, 我跟你讲,别光喝酒, 伤胃, 得吃点、吃点儿……对,吃点头孢。那只老虎多大?有这么大吗?啧啧, 真给我们人类长脸!干!哎,帅哥, 你咋躺地上不起来, 这里不兴碰瓷儿啊!……你怎么挪地儿了, 乾坤大挪移教教我。教别的也行, 你刚才保证了, 我就要学那个、那个……那个……不对不对, 怎么是我在动, 别拉我!什么赢了, 我还没喝完呢!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路见不平一声吼, 你不喝酒谁喝酒!干!憋拦我,我还能喝……有道是, 东北虎,西北狼,喝不过山东的小姑娘……”
阮小二看不下去, 一瘸一拐地冲上场,把这撒酒疯的小祖宗给扛了下来。
而在场上另一侧, 玉山倾倒,缁衣委地,躺着个相貌堂堂的八尺大汉。但见他胸膛起伏,呼吸匀净,面目酡然,嘴角微微上翘,梦里大概在帮哥哥做炊饼。
一行大雁劈开蓝天,啁啭而叫,飞入寂静的山谷之中。
林冲放下计分的笔。胜负显然。
晁盖一直闭眼装死,就等着熬到武松下山,躺平任嘲。
直到有人戳了戳他后背,耳中听到不要命的口哨叫喊:“赢了!赢了!俺们赢了!梁山赢了!”
晁盖才壮胆睁开眼,当场看见个横躺的武二郎,一时间老泪纵横,不知今夕何夕。
终于,在坐了两个时辰之后,从交椅上站起来,拨开发疯的人群, 迎向阮小二肩膀上的那个功臣。
“女、女中豪……”
阮晓露:“我要尿尿。”
阮小二脸都绿了,还好反应得快,一把捂住她的嘴。四周欢呼声浪又大,总算没人听清楚。
晁盖激动:“姑娘今日力挽狂澜,救我梁山声名,你要什么都可以!”
齐秀兰和花小妹从藏身之处溜出来。阮小二朝她俩扬扬下巴,把妹子丢过去。
“带她去……”
呸,她俩明白就行,丢人。
那边吴用负伤办公,点了四个还能动的喽啰。
“把那武行者抬走,咳咳……别伤着,别显我梁山小气。”
四个人努力了半天,抬不动,只好又添四个。抬了几十步,就有人力气不济。最后十几个人轮番接力,才把个手脚耷拉的醉仙给抬到了聚义厅,拼两条长凳,让他躺着。
当初武松刚上山时,不少人见风使舵,悄悄的躲起来避风头。如今听到风声,说踢馆的被摆平了,猫在各处的小喽啰才慢慢探出头,都装出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好似丧尸围城,歪歪斜斜地回到聚义厅。
围观武松睡觉。
等他醒后群嘲。
江湖烂人多,喝醉了口出狂言,发疯乱跑都是常事,甚至有寻衅滋事的、当街耍刀的,酒后乱性的,随机捅人的……
大家轻声议论,这鸟头陀酒品还真不错,喝醉了倒头大睡,不毁梁山一针一线,当真是山寨之幸。
日头西斜,天色暗了,不少人熬不住了,回去自行将息养伤。
武松连个身都没翻,睡得如同孩子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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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终于酒醒,吐了一场,洗了个脸,摇摇晃晃换了身衣裳,搭着阮小五的肩膀,脚步虚浮地出门。
一路碰上的,从头领到喽啰到领导,都朝她粲然微笑,竖大拇指。
“姑娘,可以啊!”
“今番立大功啦!”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受俺一拜!”
世界还在变幻,记忆还在旋转,她茫然问:“我干什么了?”
有人笑而不语。有那老实人,比比划划,眉飞色舞地复述她白日的壮举。
“……只见姑娘面露狞笑,一招‘黑虎掏心’,拎起那武松的领子,又给他灌了一碗……”
阮小五一个眼刀,那人声音越来越小。
阮晓露脸如火烧,对墙蹲下,捂上耳朵。
屏蔽屏蔽,那不是我……
不过往好了想,在梁山上过久了集体生活,谁没点社死的瞬间。论发酒疯,大多数人比她难看多了。她这还算优雅的。而且是挽救山寨名声的壮举,看谁敢拿它来做文章。
“五哥,”她调整情绪,问:“武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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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还在酒醉。
晁盖和吴用觉得有点不好收场,偷偷商议:“不如抬客馆去?要不要请大夫?要不要给他扯个蚊帐?”
但客馆离聚义厅又是好几里地。眼下夜幕深沉,可找不到足够的壮劳力来抬他。
阮晓露加入围观人群,瞧了半天,也有点坐不住:“不会酒精中毒了吧?”
她喝的是村醪米酒,是齐秀兰随便酿酿的大路货,按照现代的计算方法,大概也就相当于半箱啤的。
就这,也让她有的好受。
而武松喝的,是她和齐秀兰刚刚酿成的高度白酒,第二十坛头等特曲,全中国第一个尝鲜,三瓶全吹光。
她玩歪门邪道出老千,自己喝啤的,跟武松拼白的。这要是给他喝坏了,良心上过不去啊!
齐秀兰倒挺高兴。自己酿的这新品种,现成有人给检验了,质量绝对过硬。
大家各怀心思,正在等天亮,只听一声深呼吸,长凳上传来一声长笑。
“好酒!爽快!”
武松面色如常,从长凳上一跃而下,整整衣服,找到自己的戒刀。
“梁山果然藏龙卧虎,是我先前小瞧你们了。晁寨主,吴军师,武松给你们赔个罪。”
说毕,深深一拜。
晁盖可不好意思接话。论拳脚,全山没他对手,最后还是靠喝酒赢的,也没太大意思。
吴用赶紧回礼:“不怪不怪,武二郎不仅武艺高强,酒量也是惊才绝艳,堪称天下第二,令我等刮目相看啊。”
军师没那么多心理包袱。只要遵守规则,公平合理,怎么赢都是赢。趁机挤兑一下。
一群小喽啰簇拥上来,伺候武松梳头洗脸。知道这是武神酒神,赶紧巴结没坏处。
面对这种吃里扒外、见风使舵的恶劣行径,晁盖也只好翻个白眼,装没看见。
武松摆脱一群喽啰,笑一笑,目光一扫,跟阮晓露打招呼。
“武松自诩会喝酒。没想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真人不露相,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语调真诚,直来直去,一点也不觉得丢面子,说得阮晓露特别不好意思。
“这个吧,”她嗫嚅,“其实……”
“吴学究倒是说对了一句话,”武松道,“论酒量,天下一二,便是你我。你若不嫌弃,往后叫你一声妹子,行走江湖,多多照应。”
他坦然一言,旁边人听得愣了,随即炸开锅。
义结金兰呐!跟武松啊!
当然,倘若击败武松的是哪个梁山好汉,按绿林习惯,两人不打不相识,握手言和之后,结义做个弟兄,顺理成章。
但是武松眼光高,只跟让他服气的人结拜。点名一个小姑娘,等于臊了梁山全体。
一个络腮胡喽啰不识时务,小声“啧”了一下。
但也有明白的。林冲低声催促:“阮姑娘,快拜快拜!有谁手脚齐活的,快去取两把香来!”
以后有这么个人罩着,江湖上横着走哇!
阮晓露还有三分酒没醒,晕晕乎乎地摆摆手。
“你——先别冲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竖起个食指,摇头晃脑地道,“其实你喝的那酒,是蒸馏过的烈性烧酒,一碗相当于我手里十碗。普通人二两就晕,半斤就倒……”
她一边说,吴用一边急,绕到武松身后打手势,意思是小姑奶奶,你别没事找事啊!
阮晓露不理会:“……咱俩这比试本来就不公平。你没啥可惭愧的。我也没那么厉害。”
武松早就喝出来那瓶里的酒醇香无比,但听到“一碗相当于十碗”,还是十分惊讶。
“世上有那么烈的酒?”
阮晓露笑道:“原本没有,昨天刚有的。”
“哪里买的?”
“自己造的。”
“何谓蒸馏?”
“一会儿带你去看。”
齐秀兰在旁边挺起胸脯。
有句话说得好,你没法在所有时间骗过所有人。武松又不是傻子,要是等他自己醒过味儿来,她这后半辈子别想安生。
不对,有没有后半辈子都另说。
还不如直接捅破,做个诚实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那酒可是你自己从我手里抢的,不是我给你塞的啊。”
武松脸色微黑。这姑娘一开始就设计好剧本,故意让他起疑换酒,自己给自己挖个大坑。
可是他当时也有思想准备——瓶子的酒更烈,能烈到哪去?村醪的两倍?他自知酒量惊人,跟一个姑娘对垒,让人家喝烈酒,自己喝寡酒,算什么本事?不如换过来,就算吃点亏,也能赢她。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世上竟能有烈过村醪十数倍的烧酒,简直就是液体蒙汗药。
武二郎纵然英明神武,见识广博,也受不住这跨时代降维打击。
武松低声笑了好一阵,最后豁达说道:“愿赌服输,这波不冤!哎,那酒叫什么?有名字么?”
阮晓露迟疑一阵,看看齐秀兰。
“仙……仙人酿。”
酿酒的方法和工具,都是受了公孙胜炼仙丹的启发,道长可获一半知识产权。叫“仙人酿”正好合适。
武松:“好名字!——六妹,这酒以后若还有,再给我留点儿。”
阮晓露惊讶抬头。
她刚才坦白从宽,招得那么明白,他是没听懂咋地?
武松大笑:“你若没讲那么多门道儿,我只当你是个江湖异人;但你既然讲了,那才是瞧得起我武松,才是我辈中人。我比你年长,你叫声哥,不亏!”
阮晓露喜笑颜开。武松直爽,她也不欺瞒。跟这种人相处,不用花工夫猜他心思,不用搞任何勾心斗角弯弯绕。
但是她已经有一个二哥了,无人能替。余光一瞥,阮小二一边给小五上药,一边面色复杂地瞧着她,满脸写着个醋字。
她想了想,甜甜叫道:“二师兄!”
认哥没用,叫师兄才占便宜。往后他豪 华盛宴一般的拳脚功夫,但凡给她漏点边角碎料,她祖坟冒青烟。
周边众人拍手叫好。
阮小二低头一乐。
身边小喽啰递过一碗醒酒沆瀣浆,甘蔗萝卜熬成的甜汤。阮晓露酒后口干,接过来就要喝。
武松却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碗,把汤泼在地上,眼睛一扫旁边那喽啰。
“酒是我自己换的,怨不得别人,”他低声对那喽啰道,“再说,也让我痛快喝了一顿!阿嫂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喽啰咧嘴笑了,开口却是个女声。
“既然阿叔恁地说,那这事儿就算了。妹子!下不为例。”
阮晓露吓得直接坐了回去!
那喽啰说着,揭了下巴上的络腮胡,露出一张圆润鹅蛋脸,果然是个女人。
但见她眉横杀气,眼露凶光,妩媚中带着死亡气息,扫过一群呆若木鸡的梁山喽啰。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的啊?”
晁盖猛省。
“母夜叉孙二娘!听闻你们在十字坡开酒店,怎么也上了二龙山?”
孙二娘抓了抓头发,懒洋洋地说:“不知哪个多口的到处传言,说俺们酒店专卖人肉,哪个傻子还肯来?不如一发落草干净!”
聚义厅里炸锅了。
“这不是俺们梁山的人!”
“她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怎的没人发现!”
“当心些,她一贯善使蒙汗药!”
孙二娘冷笑一声:“这还用混?从昨儿个我阿叔上山开始,你们几百双眼睛都在他身上,谁还在意我哩,哈哈!是谁说梁山守得严来着?回头我扇他嘴去。”
阮晓露还有点意识混乱,扭头就问:
“你刚才给我喝的啥?”
孙二娘朝她慈祥地笑了笑,递去另一碗醒酒沆瀣汤。
“放心喝。”
阮晓露固执上头,追问:“刚才那碗里到底是啥?”
刚才咋着,是她在阎王殿门口伸了个脚吗?
晁盖尚且保持一丝冷静,甚至觉得自己真是未卜先知。
看吧!武松果然不是一个人!
对方都是高手,他也不追究人家擅闯山林的事了,顺着问:“你们二龙山,还有谁来了?我也去拜见拜见。有什么事,今日也可商议。”
孙二娘一拍大腿,笑道:“啐,把这事儿忘了!是还有一个,他说拜山无聊,让武二郎一个人去就行了,他在底下等着。”
晁盖点兵:“去山下迎人。”
好容易凑齐了十几个手脚齐活的,大家马马虎虎整理下仪容,齐齐下到金沙滩。
水中锦鲤乱窜,沙滩上泊了艘小船,破旗飘扬,没人。
孙二娘有点恍惚:“人呢?”
武松也摸不着头脑:“昨天就在这儿等着啊。”
孙二娘惶然:“不会落水了吧?”
梁山众人齐齐无语。
你们千里迢迢过来寻衅滋事,毁坏多少锅碗瓢盆、花花草草,伤了多少兄弟,这个且不计;到最后还丢了个人,八百里水泊,难道让我们去大海捞针,帮你们寻人吗?
好在这人并非凭空蒸发。不一会儿,就有水寨喽啰在金沙滩上发现了一双巨大脚印。他从渡船下来,踩过砂石,踏过树枝,走上雨后泥泞的土路,在晾咸鱼的架子旁边好奇盘桓了一会儿,然后径直往山上去。
武松摇摇头,跟着那脚印走。
直到面前出现几座泥墙小屋。屋外堆着无数酒坛酒缸,屋里地窖连着山洞,这便是齐秀兰的酿酒作坊。
屋外横七竖八,倒着一大片人,多是酒坊小弟。
齐秀兰看到里头赫然有个白胜,扑上去惊叫,“这是怎么了,怎地吃人打成这般模样!”
白胜灰头土脸,一脸含冤:“你那酒恁地烈,俺们吃几口就醉了,正睡着,忽然就身体凌空,被丢出来老远,想是半夜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