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已去, ”她收敛情绪,漠然道,“太子都跪着听话呢, 你不必强行出头。”
赵桓被点名批评,第一反应却是猜忌, 冲着李清照,小心翼翼道:“卿如何识得这些亡命之徒?今日之事,你事先得知么?”
李清照面色苍白,不敢不答,禀道:“前年路过济州时,曾误入他们山寨。只是当时的首领是个姓晁的好汉,不是这位……”
她只道阮六姑娘已继任寨主之位,其中定然有大变故。
梁山好汉愤恨已极,七嘴八舌地喝骂:“你还有脸提俺们晁大哥!……”
李清照面对一排排刀枪,以及无数凶狠狰狞的魁梧大汉,不免有些本能的畏缩。然而她深深吸气,还是挺直了身,说道:“我家沐浴皇恩,吃着皇家俸禄,当然要矢志报国,岂能漠然不顾?阮姑娘,我知道你们并非那等贪得无厌之盗匪。是受奸人挑唆,还是有大冤屈?你近前来,说与我,我或许能帮你们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体态纤瘦,弱柳扶风,双手笼在袖中,神色真挚。
阮晓露不由收刀靠近,微微笑道:“你要当说客,皇后没意见?……”
她走近两步,离李清照一尺之遥,突然面色一凛,出手如电,捏住李清照笼在袖中的右手。她腕力比对方强得多,略一用劲,夺下一支锋利的凤首铜簪。
阮晓露迅速上前一步,用自己身子挡住夺簪那一瞬间,把李清照带转过身。旁人看时,却如两个人亲亲热热,拉手叙旧一般。
“你以为行刺那么容易?要是随随便便揣个簪子就能制服我,我这几年功夫白练了?”阮晓露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我当你是朋友,信了你的话,你给我来这一套?”
李清照挣不脱手,面色红白不定,昂然看着她,遗憾道:“是我考虑不周。然家国大事在前,个人私交当居其次……对不住了。”
阮晓露叹口气:“今日是我领兵不假,但这些兄弟姐妹也不是盲从的小兵。你就算真暗算了我,也不会看到什么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他们只会更愤更怒,把你剁成肉泥。”
李清照针锋相对:“就算杀了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恒河沙数,你们杀得过来吗?就算全都杀了,你们要这天下何用?”
阮晓露一瞬间疑惑。我们何时成了不义的一方?
“我们要天下没用。”她道,“可坐拥天下的那位,他不让我们活啊。”
她俩低声对话,梁山人马在旁,听不清备细,只见阮姑娘那始终紧绷的面孔,一时忽现彷徨之色。
童威在旁喝道:“这女子学识渊博,巧舌如 簧,莫要被她绕进去了!莫要管她,我们自行事!”
李清照看向这个虎背熊腰的硬汉,全然不惧,朗声质问:“然后呢?你们以为,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国不可一日无君,推翻了赵家,龙椅上改坐哪位大侠,你们想好了吗?”
赵桓在一旁听得什么“推翻赵家”,大怒,欲要发作,总算想起来这是自己人,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好汉们却也被李清照一时问住。早在闹招安那会儿,晁盖哥哥就坚决表态,绝不做那骑在百姓头上的富贵王侯。要让他荣登大宝,估计他是不肯。况且寨主远在千里之外,也没法飞过来。哦不对,事前营造的舆论,寨主已经让狗朝廷“害死”了……
而其他人呢,虽然大伙都非常确信,就算是自己坐上去——就算放条狗,肯定都比现在门板上那位、或者墙角里那位要强些,但这种想法也不能公之于众,丢人。
阮晓露待要接话,忽然意识到,李清照的聪明才智十倍于己,话里似乎在挖坑?
她问“龙椅上该坐哪位大侠”,焉知不是在试探,这场作乱背后的真正主谋?
如果真有人假手江湖势力,阴谋篡权夺位,在她问出口的同时,便应该有万众齐呼:我们拥戴某某将军、某某大王为帝!
如果是几股势力狼狈为奸,共同阴谋推翻赵家王朝,打算事后分赃——那此时正是挑拨离间的良机。
可惜,而方才众匪的迟疑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李清照,这纯属一帮意气用事的乌合之众。
阮晓露冷笑。
“龙椅是什么晦气玩意儿?谁坐谁是狗。”她道,“俺们山上缺木材,正要把它拆下来当柴烧。”
当皇帝是什么结果?看看方腊就知道。好好一个热血豪杰,生生被腐化成了骄奢淫逸、唯我独尊的独夫。后宫佳丽比宋朝皇帝还多,盘剥百姓比宋朝官府还狠,死后的财富散入民间,养活了半个江南。
梁山这些憨憨兄弟,当然都比方腊强得多。然而刚才闯宫时就接连被富贵闪瞎眼,又撞见一群国色天香的贵妇宫娥,眼珠子已经快要爆炸。虽然大家都颇有自控力,没做出什么蠢事。但这样日复一日的感官刺激,重复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呢?
那人还是他自己吗?还记得他的初心吗?
刀在手,跟我走。社会制度千千万,俺给你先来个君主离线制。
身后众匪原本被李清照绕进去,还在思考皇帝该谁做,听了阮晓露一句掀桌之言,一瞬间醍醐灌顶,怪叫道:“正该如此!什么皇帝狗官,都是害人的货,要他们何用!”
李清照只觉不可思议,张口便斥:“你们、你们大逆不道……”
阮晓露将她拉到酒桌一侧,低低耳语:“什么天命、尊王、忠君、尊卑,都是那帮老夫子们发明的游戏规则,用来奴役别人的玩意儿。姐姐你也不是男的,又不姓赵,也不能当官也不能封侯,何必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摇旗呐喊,当他们的喉舌?——你再添乱,我要让他们把你请出去了,休怪俺们不念旧情!”
李清照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尊王忠君非女辈之事,那我问你,仁、德、才、善、诚、慨、义、勇,是不是女子之事?百姓安宁、万民福祉,是不是我们的事?”
阮晓露沉默。
许久,她才想出一句应对:“维护这么个倒行逆施、官逼民反的朝廷,也是为百姓万民着想么?”
李清照飞快地瞟了一眼缩在墙根、眼神空洞的太子,确认他绝对听不到自己所言,才低声道:“阮六姑娘,如今宫里诸人已是砧上之肉,绝无还手之力。请你耽搁片时,听我一言,我虽死无憾。”
阮晓露揪块桌布,漫不经心地擦刀。要是对面换个人,她这刀怕是已捅进去了。毕竟她对李清照还存着崇拜喜爱之心,只是提高警惕,生怕让她不知不觉牵着鼻子走。
“当今朝政昏昧,积重难返。万民嗟怨。难以维生。这些无法粉饰。”李清照小心翼翼,低声道,“诸位英雄不图富贵、不屑权柄,也让人钦佩。然而你们以为,凭一腔孤勇,打下东京城,就可以打出一个清平盛世?我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梁山军马在山东威望甚高,地方上也许会畏惧而降,这个不假。可是山东以外呢?河北地界,凭着你们的江湖声望,或许再加上辽国朋友的一点点相助,也许可以勉强征服。然而京西、陕西、淮南、福建、江南、两浙、西川、荆湖、两广……这些地方,凭什么会奉你号令?若开战,大宋物阜民丰,人才济济,不乏能臣强将。诚然,如今朝廷里乌烟瘴气,贤路闭塞,军队羸弱,不堪重任。然而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必定会有人不计得失,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保家卫国。如此,一州一府、一县一村,都需要浴血攻打。且不说双方兵力伤亡,到时会有多少城郭破坏,村落荒废,田畴荒芜,百姓失所?你的梁山军马虽然勇武,但也非金刚之身。三五年作战下来,即便能艰难取胜,弟兄们十损□□,剩余的,残废伤病,再不复当初……”
阮晓露听得焦躁出汗,几次欲打断:“我们……”
李清照神色平和,坦然道:“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结果。我不是为保赵家王朝才这样说。倘若与我对面而立的,是一个野心勃勃大丈夫,我断不敢出此言论。他会反驳我,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变革之时注定流血,要打天下,这些都是值得的代价——然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见不得百姓受苦的贫家女儿,不是那等在乱世中伺机而动,踩着别人血肉成就大业的枭雄……”
阮晓露大怒,吼道:“我心思如何,是善是恶,不是拿来给你猜的!也不是让你用来拿捏我的!”
咣当一声,她一拳砸在酒桌上,无数山珍海味滚落在地,散发出扑鼻奇香。
李清照冷静地看着她,几乎有些超然。小六姑娘吼得凶恶,但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命妇,那拳头终究没砸在她脸上。
梁山众将虎视眈眈地围在她俩身边,虽听不清备细,但见小六眼圈红红,言辞上显然占了下风,都跟着勃然大怒:“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咱好男不跟女斗,孙二娘,你去给她来一帕子,让她闭了这张臭嘴……”
周通提醒阮晓露:“姐姐哎,你莫要被她唬了!皇帝老儿的尸骨在咱们手里,太子也在咱们手上。他们其余的赵家子孙要是敢反抗,咱就给他来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不愁他们不听咱摆布?喂,太子,你到底听不听话?……”
可赵桓也不是傻子,眼看李清照挺身而出,似乎将那女匪首劝动一分两分,他心中蓦地升起希望,脊梁骨也重新硬起来,鼓起勇气朝周通瞪眼:“孤乃堂堂太子,岂能受逆贼威胁?你们就算……就算真的辱我父皇尸首,孤也不会屈从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么?你们想得太简单。”李清照愈发沉着,目视盛怒的群雄,问道,“如果有人将贵寨寨主挟持在外,甚至害死……”
“干他奶奶的!”众好汉轰然躁动,“俺们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抢答完毕,才发现又掉进了这坏女人的坑里,不觉脸上五光十色,恨恨跺脚。
李清照微微一笑。
“那么将心比心,就算你们将两位圣人,将这宫里的所有男女老幼……”
赵桓和一群后妃在场,她不敢明言“绑架”、“杀害”这些字眼,顿一顿,料想对方知晓自己的意思,“就算如此,难道天下人都是木偶,都会突然转变态度,对你们惟命是从?不,在你们兵力不及之处,会有其他宗室子弟宣布正统,会有无数勤王义军从各地赶来,讨逆伐叛。你们那些称兄道弟的江湖朋友,大部分会和你们反目成仇,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你们越是倒行逆施,他们越是同仇敌忾。当然,也会有相当一部分贪图富贵之辈加入你们的队伍,投机钻营、狐假虎威、借刀杀人……你们会内讧,会纷争,会火并,会有人畏难,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内忧外患之际,你们根本没有精力去治理夺来的土地,只会索取税负徭役,任凭耕者弃农事,商贾畏行旅,盗贼蜂起,家家惶恐,人人自危。而整个天下,会因你们而 战乱不断,形成拉锯之势。不管孰胜孰败,天下已成焦土。后世论起,你们便是安禄山、黄巢之辈,是将百年太平付之一炬的罪人。你们如何对得起屈死的晁寨主,如何对得起聚义厅内,乡亲百姓赠的那些红花锦旗?”
梁山兵马不再乱嚷乱叫,都让这铿锵有力的描述给镇住了。半晌,才有人无力地嘟囔一句:“她瞎说八道,读过书的女人尽是坏心眼,明着咒咱们。”
何成却低声反驳:“可寨主大哥亲口说她是女中豪杰……”
这个温婉风流的少妇,读过书,没肌肉,家里有钱,嫁了做官的,还跟皇后同席饮酒——桩桩件件,都让她和草根阶层泾渭分明,让人感觉疏离可恨;可她又探访过梁山,跟一帮匪徒斗鸡走马,一掷千金,还曾技惊四座,破译玄女石碑,还为这些草莽英雄著书立传,让他们的事迹传遍天下……
大伙心里便不知该把她当成敌人还是朋友。也不知她的这番惊世危言,到底有几分能够成真。
而阮晓露更是听得心惊胆战。李清照所言之图景,哪里是胡说八道,跟是平行历史中的南宋,可谓是换汤不换药。
就算京城里的皇族被一锅端,就算整个汴京陷落,依然会有无数钉子户拒绝合作,会有人打出王朝大旗,和“侵略者”殊死相抗。
梁山军马异动,燕青立刻与之割席,自不必说;倘若举起叛旗,扈成扈三娘兄妹、李应、柴进等人所代表的民间豪强势力,若选择勤王尽忠,也在情理之中。盐帮在南北各路的无数生意伙伴,估计也会十损七八。还有眼下北国执行任务的岳飞,若是听闻京师之变,未知详情备细,以他的出身和品德,多半会站在宋朝这一边……
还有平行历史中,无数南宋初年的中兴大将。在太平年间他们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一旦大宋有灭国之虞,他们都会脱颖而出,将枪炮对准梁山这个敌人。
阮晓露觉得荒谬。她带兵歼灭了金国的水师船队,七王子死在她面前,女真势力被赶到山海之外,再不会威胁中原花花世界。
殊不知,胡虏正是我自己。
她轻轻笑,然后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
“你危言耸听。俺们才没他们那么残暴。”
李清照不解其言:“他们?”
她设身处地,体察这群豪杰的心意动机,在刀尖和枪刃下侃侃而谈,看似游刃有余,其实已经耗尽心力。此时喉咙沙哑,无法多言,只疲惫地道:“自古改朝换代,兵不血刃者百中无一。是你们的公道、义气、志向要紧,还是黎民百姓的衣食、性命、家园要紧,义士们心中自有答案。若真要一意孤行,我等奉陪。但求用把快刀。”
她孑然而立,除下头上金饰丢在一旁,做出引颈就戮之态。
僵持片刻,墙壁上的花灯忽然渐次熄灭。内城死伤太多,不闻更鼓,但看那轮圆月的高度,约莫已到二更时分。
群豪皆默默无言。忽然便有人想起张叔夜辞行那日,老头子唠唠叨叨,给满山好汉讲课,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原本大伙听得打瞌睡,记不住百分之一;此时那些酸腐道理却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武功招式那般清晰,直让人汗流浃背,全身火热,头脑明朗异常。
阮晓露穿着一层薄袄,额角耳后已经沁出细汗。不得不承认,李清照这一番话,字字打在她的死穴上。
今日,她们只是黑进了这个巨大机器的中枢系统,暂时给它断了电。
可一旦重启,它那层层交织、错综复杂的线路、元件、接口、执行机构……凭着己方的能力,能操控吗?
诚然,如今财富的分配极其不均。可若要打碎一切,重新洗牌,即便成功,又会浪费多少资源多少民力,让那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社会生产力更加缩水?
然而,因为惧怕牺牲无辜,就任凭统治者倒行逆施,自己无所作为么?
她不是什么学者鸿儒。倘若给她几年的时间用心研究,也许能琢磨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可是现在,她只有几分钟的应对时间。
她提醒自己,眼下她是梁山军的总指挥。个人喜恶应放在一边。山寨的前途在她一博。
出发前,她曾给自己设立底线,“在确保主力安全的前提下,争取最大利益”。
一盏铜宫灯依然顽强地亮着。阮晓露挪动脚步,让自己立在那束光下,增添三分高大阴鸷。
“李夫人。阿弥陀佛。”她微微笑道,“你为天下苍生请命,讲了许多大道理,我们虽听不太懂,但也十分佩服你的胆识。看在你的面上,我们先不谈杀人砍头的事。不过——我们梁山蒙着千古奇冤,远道而来,只为讨个说法。总不能你一句话,就让我们打道回府吧?”
李清照:“这……”
她当然就是想让他们打道回府!难道还能请他们留下不成?
此时郑皇后悠悠醒转,见李清照孤身抗敌,居然没落得血溅宫禁,大喜过望。听得最后几句。皇后毕竟政治素养更高一筹,当下听出阮晓露的弦外之音,艰难地让宫娥传话:“他们要谈条件……李、李爱卿,这群贼……义士们信服你的才干,你若能说得他们退兵,你就是我国家功臣,日后……日后本宫忘不了你的功绩。”
赵桓也窥见柳暗花明,急急补充道:“和他们说,只要能保得赵家血脉,其余的都好商量!要钱、要地、要封号,这些我都可以给……”
郑皇后闭了眼,连句“住口”都懒得说了。
阮晓露回头:“诸位?”
梁山人众皆有许意。李清照一番数落下来,人人哑口无言,谁也不敢再轻言杀戮。
宫墙外原有喊杀之声,此时渐渐不闻。阮晓露知道,李俊暂时顶住了。
她拎起赵桓领子。几十斤大男人,在她手下毫无反抗之力。
赵桓不等她发话,就配合地说道:“我明白,让禁军原地待命,不得擅自冲撞——一夜,谈一夜够了吗?”
几个小黄门带着太子手谕,让孙二娘监押着,脚打后脑勺,飞也似的跑去宫门传令。
片刻间,宫墙外重回寂静。外头的禁军本来就缺兵少将,看到太子手谕,惊疑不定,多半以为太子在里头逼宫造反,赶紧收兵观望,唯恐站队错误。
郑皇后低声吩咐小黄门:“把太宰、少宰、少傅、太保、大学士……都请来,快……”
“不用麻烦!”阮晓露喝道,“现在太子是新君,你是太后,垂帘听政,你俩权力足够了!我不跟其他人谈。”
开玩笑,再召唤文武百官,又不知多大变数。抓紧这俩软柿子,速战速决才是正道,去他的礼法流程。
郑皇后脸上珠钿尽落,神色明灭不定,知道跟这群匪徒讲不通道理。然而她自己一介女流之辈,极少过问政事,如何担得起这重任?
她灵机一动,道:“前朝哲宗之元祐皇后,贤明仁德,历经诸多大事,现居宫中道观,可以请来议事。还有此处的李氏卿家,以及女官向氏、韩氏、程氏、欧阳氏……如若不疑,可代拟草稿文书。”
现在宫里除了这帮子土匪,仅有赵桓一个真男人。但若硬要赶鸭子上架,郑皇后一下子也说出了十几个熟知文史政事的后妃、女官、命妇之类,只求分担一下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责。
如此,那个摇摆不定、只知屈服讨饶的太子,也不会给她拖太大后腿。
阮晓露回身,招呼同伴:“走!敲竹杠去。”
郑皇后却急令小黄门传话:“诸位义士,形貌生猛凶恶,实令娘娘们惧怕。况且娘娘们一辈子居于深宫,让外男窥见容貌,已是失礼之至,万不能再与之同席相谈。”
鲁智深听得一头雾水:“洒家都说了不杀女人,你们怕啥?”
何成、史进、张青等人也颇为不忿。这帮娘娘还真拿上腔调。说是为了什么名节,其实还不是怕他们的拳头,怕谈崩了挨打。否则,为何不把太子也赶出去呢?
但皇后等人对此居然还颇为坚持,大有玉碎瓦全之意。李清照不拘于此,劝了两句,也劝不动。
阮晓露不耐烦,解下刀,对同伴道:“无妨。你们在这等我。”
何成:“哎,你一个人……”
“她们十几个,加起来未必打 得过我。”阮晓露面沉似水,嘱咐同伴,“看好了这宫殿,一条狗也别放进来。”
见众人仍旧顾虑重重,她忽然回首,眼中灯光和月光交映,让人一时看不清她是不是在笑。
“若我有半点出卖梁山利益之举——嗯,晁天王当初是如何吩咐的,咱们都还记得。你们放心。”
她拽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迈进小门。
史进兀自不解:“晁天王说了什么?”
当初晁盖交接棒之时,他轮班守寨,并不在病床前。
鲁智深大掌一挥:“休胡思乱想,给洒家把这破殿给守住了!但凡有一点儿异动,洒家们把它踏平!”
午夜, 玉盘隐没,彤云密布,趁着夜色漆黑, 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
禁军大举调动,混乱了半夜, 余下的撤回外城城门, 雪地里胡乱徘徊;也有胆大的官员探出家门,望着那漆黑的宣德楼, 执手长吁短叹,不知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
但百姓们丝毫不关心这莫名其妙的宫变。街头尸累如山, 落了层层雪, 成了一座座高耸的坟。有人组织邻里男丁出街巡逻, 维持秩序, 制止哄抢遗物。街头巷尾都是压抑的哭泣之声。有人抬着木板、推着小车, 有节奏地吆喝着, 一条街一条街的收尸。很多尸首难以辨认面目, 只能直接抬去城外化人场, 黑烟和恶臭席卷半个城区。
伤痕累累的城市无法入眠。城外几处烟药作坊被烧作白地,呛人的硫磺硝烟气味经久不散。雪花穿过硝烟,落在地上, 成了黑灰色的冰。
几个尚未被波及的佛寺道观敞开大门,在大雪天寒之际, 收留那些捱不过夜的贫民。
宫城之内,因着太子一张手令,暂时取得了一夜和平。梁山军马包围延福宫, 严阵以待。
因着禁军暂时撤离,石秀、李忠、张青也先后带兵撤回。接着是张顺、阮小七, 身上零零碎碎,已经缴来所有水门的钥匙。武松和花荣在城门城楼上留了兵马,也匆匆赶来。这才知道皇帝已经被刺,而阮晓露正在代表梁山全体,和郑皇后等人谈判。
对于前一桩事,大伙无动于衷;对于后一桩事,却是大为着急。
阮小七上火:“你们真就让她一个人去?”
史进摊手:“你是没看到她们那些娘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儿。要真让我们在旁边瞅着,她们估计要说是我们威逼胁迫,就算谈出来,也做不得数。”
孙二娘匆匆赶回,一听也急了:“哎哎,我也是女的,你们总不害臊吧?让我进去凑个数!”
不由分说,闯了进去。没片时,却灰溜溜地出了来,说太子一见她就翻白眼,晕过去了。
不过,“至少六姑娘没吃亏,我看跟那姓李的夫人坐一块儿,聊得认认真真的……”
石秀冷冷道:“无妨。她要是出卖山寨,我们也不会听之任之。”
余人对视一刻。虽然晁盖病中有言在先,若阮小六有和朝廷官府勾结妥协之意,即刻军法从事——但她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谁也不愿平白相疑,均想:“对方都是些狡猾女子,在宫里勾心斗角惯了,咱们六姑娘朴实憨厚,就算让她们哄骗些个,也情有可原。若真谈出什么差劲的条款,俺们也不怪她,到时来个死不承认,全赖掉便是。”
可问题是,梁山担着个弑君的罪名,已经和赵宋王朝势成水火,除了鱼死网破,还能怎生收场?
如果真落得个战火燎原,那么自己的寿数还有几年?身边的兄弟姐妹,有几个能活着见到胜利那天?
饶是一群亡命之徒,此时也不由觉得周身寒冷,甚是烦躁。
只能先分出一半兵马,把个宫殿围得铁桶也似。剩下的人抓紧时间歇息。
鲁智深累了一日,趴在酒桌上开始打鼾。何成靠壁坐下,怀里摸出珍藏的一小袋酸菜,一片一片的咂摸。武松等得焦躁,寻个角落坐下,望着门外那冷清飞雪,就着桌上的美馔残酒,独自出神。
等到飞雪渐稀,东方既白时,终于,几个宫娥将郑皇后扶了出来。随后是太子、众女官、命妇……
阮晓露也慢慢走出来,双目中都是血丝,但目光依旧犀利而专注,盯着女官们手里那沓纸。
同伴们打起精神,一股脑涌上去:“怎样?”
几个女官不敢拖延,展开潦草纷乱的笔记,低声汇报出一桩桩约定来。
首先,梁山保毅军,护卫东京有功,纵有杀伤,在所难免。诏令嘉奖,敕赐礼物若干。
原济州太守宋江,政绩卓著,功勋彪炳,实乃国之肱骨。近日被奸臣暗算,险些身死,负屈衔冤。为表补偿,封为保毅军节度使,统领京东、河北十六州郡,包括济州、沧州、青州、登州、莱州、淮阳军……
诏令上述州郡主动交割,仍奉宋朝正朔,用宋朝年号,但军政财权自理,可自建城桓堡垒。辖郡内外,民众可自由迁徙,朝廷不可阻拦。
此外,保毅军承担一部分北疆国防,朝廷每年赐银若干、绢若干,作为军费补贴。
保毅军首领阮小六,护卫京城有功,封东平郡夫人。
梁山兵马大多文盲,一群喽啰听了一半,就落得个云中雾里。原本以为最多谈出一个丹书铁券,让朝廷赦免梁山这些造反的罪过,以后再不追究,就算好得很了——如今这么多啰啰嗦嗦,又是什么?
“节度使是啥玩意?”张青小声问,“干嘛封宋大哥,封阮姑娘,不封咱们寨主?——哦对,他们以为寨主归天了……”
花荣道:“就是借宋大哥的名头,把这些州县,全归梁山管,不归朝廷管了!不缴赋税不服徭役,咱们自己说了算……但表面上还得听大宋皇帝——嗐,那朝廷再也不会跟咱们为难了?不会派兵来剿?”
郑皇后恰好听到这句,立刻道:“天家承诺,金口玉言,你们不信?”
众人齐齐笑道:“当然不信!”
赵桓急了:“若我等毁约出战,你们转头投靠辽国,怎么办?我岂会做这等傻事?”
众好汉一怔。堂堂汉人岂能勾连外族,这个可能性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没想到赵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提点他们了。
再憨的汉子此时也不会剖白心迹,说什么俺们绝不会投靠辽国。大伙忍着笑,十分高冷地不说话,让赵桓惴惴不安。
张顺小声补充:“况且这十六州里的宗亲贵族、大官小官,都成了咱们的人质,朝廷要想算计咱,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有那心里明白的,暗暗盘算:梁山好汉聚义多年,实控地区不过八百里水泊内外,就能掀起如此风浪;眼下得了百倍的土地,等经营几年,招兵买马,到那时,十倍、百倍的兵力打进东京,这皇帝还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