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兴奋议论,阮晓露静静听着,不说话。
民间武装坐大,控制周边郡县,皇权不达,成为小小方国——这在当前的大宋也不是新鲜事。但要将这种有辱国格的局面付诸条款,得到朝廷正式认可,本朝未有先例。
当然,李清照、郑皇后、还有一干女官都坚决反对,认为会重蹈唐末藩镇割据之覆辙。几次险些谈崩,最后倒是赵桓十分通情达理,只坚持要割据区承认大宋、承认皇权,不侵犯其余大宋疆土,其余一概好商量。并且还自作聪明地提出,保毅军辖境与辽国相邻,正好可以做个挡箭牌,作北方之屏障,防备日益强大的辽国。
移交的一十六州,大多本就在梁山势力范围之内,匪帮渗透官僚系统,向朝廷上缴的税收年年缺额,干脆放弃,赵桓认为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
阮晓露对此丝毫不惊讶。她这“割地赔款”,可比金人要得少多啦。赵桓为保全皇位,不惜饮鸩止渴,上赶着答应。
梁山诸将喜气洋洋。笑道:“闹这一场,回山至少十个甲等功吧?嘿嘿,阮姑娘得有二十个!”
有人还算冷静。武松想起来:“那老皇帝被杀的事儿,总得有个说法吧?可别赖在咱们头上。”
这倒不足为虑。赵佶偷偷出宫,在烟花娼妓家的地道里被杀,本身就是大失体面之事,绝不能使之记载史册。正好昨日赵佶称病,那就顺水推舟,宣布先皇突发疾病 ,驾崩在寝宫的龙床之上。反正知道内情的皇城司亲卫大多已经战死,余下的宫廷贵胄也不会把这事乱说。
至于那些主张毒害晁盖宋江的奸臣“六贼”,暂时不做处置。反正朝廷今日栽了这么大跟头,日后有的是清算他们的理由。况且这些人还有用处:此时梁山人马把关在宣德楼的一众大臣拉了出来。赵桓灵前即位,当即宣布了上述诏令。众大臣被关了一夜,好容易见得天光,兜头就看到大行皇帝遗体,当即呼天抢地,乱成一锅粥。又看到满地死状各异的宿卫,还有那些满手鲜血的魔头,有人当场吓出心病,光荣殉职。及至听说了皇后与梁山军谈妥的条约,有人表示那是儿戏,死也不从;却也有那贪生怕死之辈,已经吓破了胆,只求自己富贵安稳,才不管什么国家尊严主权底线,当即大肆附和赞美。
赵桓见群臣意见不一,居然又开始摇摆不定,企图推翻一切重新谈判;梁山好汉立刻刀枪威胁,加上一群佞臣极力鼓吹妥协,赵桓这才下了决心,在诏书上盖了印。
赵桓已是新君,继承法理无可挑剔。此诏一出,朝廷、民间纵有反对声浪,事已定论,难以更易。
女官的权限不够用。轮到朝臣们蓬头垢面,临时办公,将割据条约改写成一部部政令。梁山兵马看得欢乐,不时指点一番,一群饱学鸿儒还得点头哈腰:“是,是,英雄说得对。”
宫门仍由梁山军把守。所有进出之人都严格盘查,确保只传递经过许可的讯息。
赵桓仍觉头顶屠刀高悬,小心询问:“义士们,如今……如今可以退兵了罢?”
宫城还在被鸠占鹊巢,孤出去解个手都心慌。
孙二娘一副看智障的表情:“当我们傻?等全部交割完毕,我等再走。在你这先住几日,宫里不至于连个客房也没有吧?”
不过,还在城外和禁军对峙的兵马,不妨先行召回。不出半个时辰,宫门打开,李俊带一队盐帮精锐,大摇大摆地开进宫城。几个小黄门殷勤引路,一口一个“义士”、“英雄”,直听得李俊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梁山喽啰兴奋迎接,免不得将这一夜的种种变故——从皇帝横死到土匪逼宫——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李俊听得“割地赔款”的谈判结果,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应了?这么怕打仗?”
“不是他们怕,”身后有人小声纠正,“是我怕。”
李俊倏地回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梁山兵卒忙碌奔走,她靠在墙边,微笑看着,不怎么开口,显然这一夜没少讲话。
“六妹。”
他也一夜未眠,但自觉精神尚可,可见动武干仗比唇枪舌剑要轻松多了。
“我只道你天不怕地不怕,是山东第一胆大妄为的姑娘大王。”他笑道,“我还以为,今日怎么也得变个天呢。”
“我又不能为所欲为。寨子里的兄弟姐妹都得认可才行。”阮晓露依旧声音低低,有些烦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少杀伤的法子。我知道成大事者要进取,要狠辣,不能软弱妥协。我也知道这协议也有许多弊端,但总比全面内战要强些……慢慢来,先有个根据地,徐徐图之……”
李俊眉梢一展:“根据地?”
她却没解释,自顾自地说着,李俊用心听。
“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她最后微微一笑,“木已成舟,你有意见也晚啦。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李俊轻笑:“我们就是来给你当打手的,谁耐烦管那么多。”
他在雪中奋战半夜,衣衫反复湿透,早已冻硬。宫里燃着温暖的炭火,很快将他一身衣甲烤软,紧贴在身上。他脱下来,拧出粉红色的血水。刚猛的肌肉上满是狂野的血道子。
阮晓露问:“外城情况怎样?弟兄们伤亡多么?”
几个梁山头领也上前厮见。李俊微微提高声音,汇报道:“我盐帮……”
阮晓露突然一手掩住他嘴。
“辛苦了。不过别自报家门。”她眨眨眼,小声嘱咐,“你假装现在就是个梁山头领。”
李俊一怔,随后意识到:这场逼宫大戏,主角是梁山和朝廷。没人知道盐帮也在里头推波助澜。
而新划出的割据地盘,只包括梁山的势力范围。
只要他和部下不暴露,盐帮就可以一直蛰伏在沿江沿海地区,继续他们的灰色事业。同时垄断割据地区的盐业制造,自由生产……
这一来一回的差价,李俊略略一估,一下子竟然算不出来。一片新天地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兄弟汇报一下。”他眼中闪烁异色,又马上垂下睫毛,学梁山人做派,朝阮晓露弯腰拱手,“甲仗库还在我们控制当中,其余地方,和禁军争夺半夜,各有得失。另外,内城那些豪富大宅,大伙也都顺便光顾了下,借得不少金银……”
他瞥一眼身边。一群紫衣老头浑身直颤,惊恐万状。
李俊故意顿了顿,才笑道:“……正待把里面的眷属一一砍头,就听闻这边谈妥了协议,只能告辞离开,真真可惜。”
一众佞臣抚着胸口,长出口气,更加庆幸自己跪得果断,跪得及时。
随着李俊兵马来到的,还有梁山泊头领戴宗。昨日李逵大杀东京,戴宗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敢阻拦,自己躲了起来。直到今日,才壮着胆子前来会合。
“来得正好。”阮晓露不给他丝毫休假时间,“赶紧回山。”
赶紧把这一系列变故飞马传回梁山,让寨子里留守的同伴们充分做好准备。在这之前,滞留京城的兵马都不能松懈。
戴宗脸色一僵。他已三天没睡了……
不过兹事体大,戴宗心一横:“再熬三天也没问题。”
令小黄门给他点了杯浓茶,一饮而尽,系紧鞋子,拖着瘦弱的身躯,拔腿就跑。
城内死伤甚多,此时终于有工夫善后。征得梁山军同意,派出官员去清点死伤人数,安抚死者家属。元宵之夜,光官宦宗亲就有百余人遇难。平民百姓死伤更是不计其数,无法统计。其中不少是被官军射杀的,此时当然都算在李逵头上。
“太常寺丞陈棁,左司谏赵善祥,国子监正秦桧……”
听着长长的死亡名单,宫城内的高官们兔死狐悲,百感交集,觉得让土匪锁上一夜也不算什么。
花荣道:“你们看好了啊,百姓伤亡,跟我们没关系。那李……那黑大汉还中了我的箭呢。”
屠杀无辜人人唾弃,这锅万不能背。
鲁智深则不耐:“还统计个鸟?洒家做主,直接拿出金银钱粮,在宫门口赈济家属不就得了!照你们这般做法,明年也算不完!”
赵桓苦笑:“百姓无辜受难,义士们愿意出资赈济,再好不过……”
他话没说完,鲁智深揪住一个小黄门,笑问:“酒家出门匆忙,不曾多带得银子出来,你们有银子借些与俺。府库在哪?”
赵桓傻眼:“这,这……”
没让你们用我家的钱哪!
鲁智深瞪他一眼:“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抗议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好汉借花献佛,抱出一捧捧金银布帛,拿皇家资产、以及抄没的贪官财产去抚恤百姓。城内初经大乱,秩序混沌,禁军维持不住,只能让梁山军马出手弹压,杀了不少趁火打劫的流氓,脑袋挂在路口,倒赢得百姓的大幅信任。
百姓暂时安抚住了。然而朝政还在瘫痪。大行皇帝的遗体在门板上睡了一夜,也总该尽快处理。还有新君上任,各部门的政事交接……虽然在情势威逼之下,一切能简则简,但朝廷运转效率依旧十分感人。
阮小七抽空睡了半夜,精神抖擞,不由分说,叫那些熬了一夜的兄弟姐妹先去休整。
“俺和顺子带人守着,保管让这帮臭学究不敢起半点坏心眼!——喂,来个人,带俺姐去最好的客房歇着!我看皇帝寝宫就挺合适,反正眼下也没人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文武百官齐齐大怒,指点呼喝,骂不绝口。割地赔款无妨,但礼法规矩不能废。天家寝宫怎能让女土匪随意玷污?这跟亡国有什么区别?
好 在先皇赵佶崇尚丰亨豫大,早就规划拓展宫城,跟朝臣百姓博弈了十几年,终于得以开工,造了不少新屋新院。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先指派给梁山义士歇脚。其余兵马,住不下的,暂时占据皇城司兵营。
众人簇拥着阮晓露,有说有笑地去办理入住,一边畅想:“……把这十六州的狗官先都赶走,好官可以留下……唔,百姓不纳赋税,那修桥铺路怎么办?是了,‘梁山公益’开几个分号就行了……若有人趁机干坏事怎么办?无妨,咱们有乡约,比大宋律法管用多了……”
忽然发现几个宫人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伙笑道:“回去吧!俺们用不着人伺候。”
那几个宫人恍若不问,依旧跟随引导。众人拿他们无法,冷笑道:“若要监视,你们的本事也还差了点儿。”
李俊和阮晓露并肩而行,喁喁细语,和她商议:“……十六州之内的盐场,都给我们经营?——心领了,事儿太多,除非你来代我的班……”
他眼角弯起,轻轻扣着她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只要你们能给盐帮兄弟和灶户一个好前程,让他们衣食不缺,不受官府清算,我就放心洗手不干。当然,你得给我个容身之处。你的那院子就不错,就是有点小……”
他慢慢住口,觉得她神色有异。自从谈判出来,她就没怎么笑,说话也少,也不似以往那般活力四溢,言行举止都似有心事。
“六妹?”
阮晓露蓦地住了脚步,抬头看他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恕难从命……我不回山东了。”
李俊神色一凛。
几个同行伙伴也大惊小怪:“六姑娘, 你说什么?”
“刚才宣读协议,你们都没认真听到最后。”阮晓露有些倦怠地笑道,“我不回去了。他们给我封了个什么夫人, 留在京师为质。”
何成失声道:“啊?那岂不是没法再跟大伙一道了?”
尾随的几个宫人弯腰行礼:“郡夫人请进房歇息。”
一群伙伴齐齐跳脚不干:“哎,这没跟俺们商量!这质当要做多久哇?”
“只要十六州割据一日, 我就得在朝廷眼皮底下待一日。”阮晓露无奈, 耐心解释,“否则, 他们如何相信我军会让出宫城,爽快撤走?如何相信我们不会再来闹一次东京?如何相信我们回去以后, 不会撕毁协定, 称帝建国, 跟宋朝分庭抗礼?如何相信我们不会投靠辽国, 献地求荣?只要我在江湖上还有号召力, 他们就不能让我离开视线……”
眼下情势, 宫城之内, 匪兵捏着皇亲百官的脖子, 数量和力量占绝对优势;可是环京畿地区,还驻有大量不及调动的精锐禁军。和他们相比,匪帮突袭队就处于相对弱势。然而纵观全国, 梁山势力已成气候,事实上已占领济州及左近诸多郡县。而宋朝地方军马武备松弛, 积习难改。两相比较,梁山方面完全有揭竿一战的实力。只是能走多远,尚未可知。
所以, 尽管宋朝同意“割地赔款”,但也惧怕梁山军马回到老巢以后, 来个死不认账,再行反叛。赵桓新君即位,立足不稳,若土匪出尔反尔,化身“农民军”到处肆虐,或者变成“卖国贼”反捅一刀,也够他喝一壶的。
必须得握个重量级人质在手。具体人选,当然是那个冲在最前头,说话最有分量的女匪头子。
阮晓露摊手:“方才大伙不是都表决通过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这么一说,刚才叫着“不行不行”的反倒没话了。千载难逢的一次契机,皇帝横死、太子和百官尽在掌控,整个国家的草台班子处在最为摇摇欲坠的时刻,才争取到了如此过分的优待。相当于从那庞大肥胖的巨兽身上,硬生生剜下一块肉,给梁山武装落实了一块最理想的根据地。
要想推翻重来,未必有这个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忽略小六姑娘的牺牲,其余的一切,可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孙二娘小心道:“所以……要是俺们真的不遵协议,侵犯宋境……他们就能把你给咔嚓喽?是这个理儿不?”
阮晓露见那几个宫人离得远,迅速拉过几个伙伴,低声道:“别忘了,他们以为晁天王已死,以为我是继任的寨主,以为你们对我说一不二,盲目愚忠——把我这个寨主老大扣下,他们才睡得安稳,才觉得有恃无恐,才肯答应那么多得寸进尺的条款……相信我,我谈了一夜,这是最不折腾的方案……”
她眼睫闪动,微笑:“你们啥也别说啦。晁天王既然托付我重任,诸位就得支持我的决策。你们回寨以后,可向全体宣称,我阮小六这次行动,给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对得起咱们替天行道的旗子,无愧于江湖侠义之道。对了,给我照顾好我娘,莫要让那三个泼皮气着她。要是我娘问起,就说我受了封赏,在京师过好日子,也不算撒谎。有咱们梁山军马撑腰,朝廷绝不敢饿着我。哈哈!”
她干笑两声。孙二娘呜的落下泪来。
“妹子……”
石秀面色肃然,朝她深深一揖:“姑娘公而忘私,是寨子的大功臣,受我一拜。”
他和这姑娘初识,就让她和她兄弟联手涮了一通。后来同寨为匪,两人始终不太对付。他几次三番想寻她的错处,给她穿个小鞋,结果不是误传误判,就是领导包庇,要么就是没抓到关键证据……总之,看着她一步步升入核心领导层,成为山寨之福星,石秀颇不以为然,觉得她德不配位,迟早栽跟头。
直到此刻,他方才对她刮目相看,这妮子原来还懂点大义。他本身是冷血理智的性子,换了自己,必然也会做此选择。
花荣愣了半晌,低声道:“舍妹多半会偷摸下山来救你……”
“那就管好她!”阮晓露突然焦躁,“我意已决,有什么感想不用跟我汇报!你们不是还得待几日吗,有的是时间交代事儿!就当我有公事在外,我以前也不是没出过长差!现在都给我去休息!倘若懈怠误事,我现在依旧是总指挥,我军法罚你们!”
众人默默半晌,逡巡良久,和她互拜了拜,无言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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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客房里陈设华丽,雕花木床,汝窑茶具,红烛线香,黑釉描金瓶里插着几枝带雪寒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先皇亲笔,价值千金。此时更是已经绝版,怕是笔笔都价值连城。
以后这儿就是俺家了。阮晓露想,可惜没个院子。窗也有点小。
往大床上一坐,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她抿嘴微笑,不太熟练地拨弄那一堆精致茶具。
“喝盏茶?”
不知从哪冒出三五个宫人,殷勤接过青瓷执壶:“何劳夫人动手,奴奴为您点茶。”
李俊阴沉沉地看着那几个宫人,不开口,把她们瞪得落荒而逃。
他执了壶,却忘记下一步,举了许久,轻轻放下。
“你意已决?”他问。
阮晓露点点头。
李俊眼眸一暗,就要抗议,“可……”
忽然想起当时在辽阳府,不知聊到什么,问她:“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答得十分实诚:一意孤行呗。
这个姑娘平日里亲善和气,好像个春日的小太阳。逼急了,她却是寒冬一道风,走南闯北,上天入地,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他舌尖转了许多话,最后轻声道:“盐场的兄弟和乡亲,见不到你归来,要失望了。”
她又点点头,忽然情绪上涌,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了一会儿,渐觉视线模糊,扭过身去,装模作样地鉴赏墙上挂的御笔花鸟。
“抱歉。”她闷闷地道,“让你白欢喜一场。你回去依旧有的可忙……”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擦湿了一双袖口。
李俊从背后扣住她双肩,掌心覆住那生机勃勃的、发热的肌肤。
“你这个一天不跑步就别扭,两天不举重就心慌,三天不下水就难受的……”他笑着叹息,“讲大话容易,这日子可没那么好捱。”
“不起事,我们死。起事,无数人陪着我们死。”阮晓露道,“易安姐姐和我说……”
李俊幽幽的道:“你不要见到个姓李的就乖乖听话,那个才女没安好心,只是给你灌迷魂汤。”
阮晓露还噙着一泡泪,就被逗乐了,在你眼里我好乖吗?
“……至少她承认官逼民反,也不认为出身草莽的反抗者都是天生坏种的贼。否则我根本不会跟她对话。”她一字一字道,“可是她说,自古变革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不管初时的基调多么高尚正义,最终都免不得食禄山林,沦为虚妄。我问她,有没有少流血、又可以慢慢改变的路径。她说我幼稚,史书典籍里没有先例。我说史书典籍都是狗屁,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她转过身,强笑道:“拿我一个人的自由,换这个试一试的机会。你们可别让我白耽搁功夫。”
她的志向不高远,却纯粹。就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她也要尽力缝缝补补,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破台子上立得久些,唱出一台像样的戏。
不求彪炳千秋,但求问心无愧。
出道江湖这么几年,她跑过腿,打过杂,闹过事,杀过人。黑白两道穿针走线,五湖四海遍识英雄。也曾纵马驰骋雪原草场,也曾驾船征服惊涛骇浪。江湖上传说一大堆,可谓活得充实够本。
她拉出颈间红绳,将那枚古旧的铜钱解下来,托在手心,沉甸甸的递回给他。
“可能会让你等很久……唔,还是不要等。反正也没许诺什么……”
他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下,没接,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又环顾这满室富贵,忽然拉着她出门。寒风如割,腊梅如血,刺破新雪,连绵暗香。
“梁山任侠义薄云天,不愿做那致使天下大乱的恶人,俊佩服之至。我有一难题,正好请教。如今京师空虚,新旧交替,国本未固。以我盐帮实力,至少能控制京畿一个月光景。然后,各地勤王军到来之前,山东、淮东、两浙地方,沿海盐场可尽归我军控制。朝廷失却半数海盐盐税,组织不起大规模围剿。江南地方人心浮动,以我盐帮各地收入,招兵买马不成问题。三年内,宋廷必将财赋耗竭,难以为继。改日换天,亦非痴人说梦。你不想看到血流成河,我会尽量努力,只要让你不再受制于人……”
新的宫苑人迹罕至,轻风回转,积雪簌簌而落,盖住了他的大部分声音。
“等我再次踏入此处,梁山义士与我是友是敌,还请示下。”
阮晓露心头怦的一跳,抬头看时,李俊面色如常,好像只是在和她商量晚上吃什么。然目光犀利,仿佛面前已有千军万马。
“我不关心皇宫里坐的是谁,反正过几十年都会死。”她慢慢道,“我也不关心天下姓什么,反正过几百年都会完蛋。我也不在乎后世怎么看,是吹嘘赞誉还是大肆抨击,通通干我鸟事。我只希望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能安稳过日子,每天醒来都有盼头,不会因生计无着而受人奴役。江湖儿女肆意九州,把青春年华用来准备三年一次的全运会,而不是行军打仗、骨肉相残……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我会拥护,也会让梁山弟兄鼎力支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无关之人少遭点罪。”
李俊有点不相信,握住她双手:“真的?”
阮晓露坦然点头。
他眼中闪过感激之色,道:“若得相助,他日必当加倍以报。天下富贵,尽以为赠……”
“到那时,”阮晓露微笑着打断,“我保证你寻遍江湖也找不到我。”
他将她端详良久。姑娘家的眉眼温和而刚毅。零星雪花落在她鼻尖脸颊,化成晶莹剔透的水。
他蓦地轻笑,眼中的雄心妄意淡去,笑意里带着七分酸楚,轻轻亲了亲她嘴角。
“还有多久换班?想做什么,我陪你。”
阮晓露想了想,不客气道:“想你给我做顿好吃的。”
李俊:“……”
就知道。
“走,咱御膳房瞧瞧去,看他们有什么好东西。”
休整片时,携手出门。此时的宫城已然沦为旅游景点。到处可见梁山与盐帮军马驻守巡逻,休班的四处乱逛,除了后妃稚子居住之处不骚扰以外,其余地方到处留下了好奇的脚印。当然,也不免留下些许黄白之物,熏得过往宫人愁眉苦脸——但也不能怪大伙,谁能想到,这宫里茅厕居然比财主家客厅还豪华,熏得比花街瓦子还香,导致大伙视而不见,数次过门而不入?
御膳房比聚义厅还大,里头几十个御厨抱头缩着——这还只是昨天值夜班的。琳琅满目的食材装满一排排大架子,直堆到天花板。阮晓露略略一看,没一样认得。好容易发现一盘洗好的葡萄,拿起来一咬,差点崩着牙——水晶的。
而李俊也遭受他研习烹饪以来的头一次挫折。他认真逛了一大圈,垂头丧气回来:“不认识。不会烧。”
阮晓露大笑:“可见不是住这儿的命。”
李俊命令御厨按照众匪之口味,烧几桌流水价大锅饭,犒劳连日辛苦的弟兄们。那些御厨一个个唉声叹气,说不会烧平民饮食。李俊懒得跟他们掰扯,拿个擀面杖,随手一撅——咔嚓!
御厨们一言不发,埋头切菜。
于是弟兄们吃上了御膳,疲劳一扫而空。期间不免闹出笑话,诸如把漱口水当茶喝、把装饰性的“看盘”几口吞掉之类。御厨不敢抱怨,只能暗叹暴殄天物。
那边新君赵桓和他的领导班子加班加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御膳,拿出平生最高效率,忙到天色擦黑,总算完成了大部分交割工作。
“这些是州县地方官的名单……生员士子、宗亲皇族……钱粮府库、保甲户口……守备军马……”
交出这些的时候,赵桓甚至如释重负。夜来被土匪们粗鲁虐待,身上留下的乌青伤痕隐隐作痛。他再也不想来上第二回 。
此时大部分军马已知晓协议内容,也知道阮姑娘将留在京城为质。饶是众人洒脱不拘,此时也不禁堕泪。
不过,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有聚有散乃是常态。大伙虽感伤,却也没觉得天塌,谁都不愿显出小儿女态。要是真摆出个生离死别的戏码,出一番丑,不仅有违英雄气概,而且给阮姑娘留个磨磨唧唧的印象,让她以后没事想起来就嘲笑一番。
在最大的大殿里开了个席,席上一个一个给她敬酒,细数往事。酒过三巡,又撒欢笑闹,哭哭笑笑的喝了半夜。
“妹子放心,没了朝廷官军掣肘,俺们回去好好干,定要将十六州搞成个清平世界,让别处官民都羡慕咱!聚义厅里给你留着位子,等咱山寨壮大些,再跟这小皇帝谈判,把你给赎出来!”
阮小七叫道:“换□□行!都是阮家人,生辰八字都一样,换张脸而已……”
几人同时道:“住腻了再换俺,一个人住它五七月,反正条件不差,咱梁山有的是兄弟轮候。”
没心没肺的跟着哈哈大笑。稍微谨慎点的都没跟着笑,知道以狗朝廷的德性,怎肯轻易放弃干系重大的人质?此一别,大约再无法相见。
童威童猛泫然欲泣,喝酒不知滋味,一次次看向李俊,仿佛在问,你咋没劝动她哇?
李俊无言,跟铁兄弟各干一杯。
鲁智深带着李忠周通出门晃荡,见到大小官员,挨个找茬:“阮六姑娘的吃住,得跟小皇帝一个标准,绝对不许省钱!要是饿瘦了些儿,哼哼……”
阮晓露满一杯酒,抹把眼泪,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保重。”
她抱着小七,密密吩咐了许多话,直到醉意袭来,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发展经济……啊,发展生产力,不要好勇斗狠,别急着吃大户……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别跟灰菜他们似的,有点资源就糟践,那就坏菜了……这些道理军师肯定都懂,但是你们得逼着他做……只要让乡亲们过得好了,大家拿脚投票,现在是十六州,以后就是十七州、十八州……一百州……那时候咱再见,哈哈哈!嘘,莫要让做公的听见,这是咱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