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冷笑:“你朋友挺多哈?”
她不强人所难,思忖片刻,跟张教头道别,抬手放他走。考虑到他的花钱习惯,又赠了一大包金银盘缠。
“等等,”她忽然又叫住燕青,“照你所说,今日除了皇帝,太子皇亲,文武百官,都在外头与民同乐?”
燕青点头。
“那大内禁宫呢?还有谁?”
燕青一怔。他怎么知道?又没去过。
不过,仗着自己对京城的了解,还是认真推测:“后妃、女官、命妇,不便抛头露面的,想来都在宫里赏灯过节。”
阮晓露沉思。燕青朝她又拜两拜,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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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的推测果然八九不离十。到了御街尽头,远远就看到一个黝黑的影子,因着找不到皇宫的入口,挥着板斧乱撞。幸存的百姓早躲得没影了,李逵寻不到人,只能追逐猫狗,胡乱砍杀。
李逵也忽然看到梁山军马,大喜:“快来快来!给俺宋江哥哥报仇来!”
有点理智的都不愿跟他近战。阮晓露侧身一让:“放箭。”
花荣带领弓手,一丛箭雨横空飞去。李逵“阿也”一声,丢下右手板斧,随后身子又是一弯,眼见挨了几箭,慢慢坐到地上。
他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倒在地上大喊:“俺是江州黑旋风!是你们的江湖朋友,你们缘何射俺?”
梁山众人怒道:“谁跟你是朋友!俺们没这等滥杀无辜的朋友!”
这一次动静大,梁山军马暴露了位置,引来一队禁军,大呼小叫地奔来。李逵挣扎着爬走。
阮晓露咒骂一声。不过杀李逵也不是首要任务。已经把他射伤,让他伤不得百姓,也算做件好事。
正待御敌,忽然——
轰隆!轰隆!
几声巨响,来自外城四角。隐隐的红光闪破天空,仿佛流星陨落,地动山摇。
禁军大骇,不战自乱:“城外失火了!”
城外多军营,营里都是禁军家眷。这下大部分人无心恋战,匆忙抵挡两下,转头丢盔弃甲,向外奔逃。
阮晓露笑容满面,回头告诉自己的部队:“是猛火油作和火药窑子作失火,跟咱们没关系。”
按照计划,李俊带队清理外围,先占甲仗库及各路军械所,让禁军无兵器可用;然后在城外的烟药作坊放火,吸引城防兵力,引发进一步混乱。
“这把火放得真利索。”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竖大拇指,“李大哥一看就没少干这种事。”
只有李忠周通大为可惜:“大好烟药都烧了,要是拿去咱梁山,能造多少炮弹哇。”
外城四处火起,内城百姓早就望风而逃,关门闭户。清幽的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酒招彩旗空荡荡的飘扬,花灯无人照看,一盏盏的熄灭。硕鼠出街,啃食满地乱滚的点心瓜果。
阮晓露果断下令:“撤。”
让官军和李逵互相砍杀去吧,咱不能夹在中间当沙包。
几重变乱,此时御街廊桥已完全无人设防。梁山人马稍作整顿,一路长驱直入,直奔宣德楼。
远远倒听到御林军反复调动,都在传什么:
“圣上遇刺!快去护驾!”
“假的!凶徒已伏诛!那个黑大汉死了!莫要造谣!”
“你们才造谣!我们看得清楚,那刺客是女的!”
“放屁,官家今儿一天没出宫!莫不是谁传的谣言,要将咱们调虎离山?”
“别争了,叫皇城司……”
阮晓露心想,御林军吓糊涂了,乱传谣言。李逵已经重伤,要杀也只杀得手无寸铁的百姓,怎么可能接近皇帝?自己这一队兵马里是有几个女将,但沿途撞见的禁军都已作鬼,就算有侥幸逃脱的,性命攸关之际,谁会注意对面的敌人是男是女?还“女刺客”,有鼻子有眼的。
几队兵马于御街尽头会合。城西火药窑子作的方向蹿出最后一串火头。
此时楼上众皇子官僚乱成一团,正在亲兵的护送 下匆匆离席。
阮晓露当机立断:“花将军!”
在她下令的同时,花荣已拈弓搭箭,黑暗中眯眼,对准城头上那皇城司公事官,一箭直中面门。
城上复又大乱:“反贼攻进大内了!保护太子、保护太尉……”
花荣随后又是几箭,箭头绑了凌振牌烟雾弹。烟幕散开,城上当即乌烟瘴气,对面不辨人物,只闻惊叫。
阮晓露一声令下,史进带着百余健壮大汉攀上城墙。宋朝府库豪阔,大内城墙并非土筑,而是前所未有的青砖所砌。结实之余,却天然有一道道可抓手的缝隙。
壮汉们用匕首楔进那直上直下的砖缝,一身精壮的腱子肉绷紧发力。硬是一尺一尺的攀了上去。
楼上灯火尽熄,烟雾逐渐散去。等梁山兵马攀到半途,才让眼尖的发现。皇城司亲从大呼小叫,有胆大的,抡起花灯向下砸去——宋朝的大内不比前朝,只是象征性的砌了个矮墙,高不过三丈,还不及城里的一些商业建筑,乃至从酒楼里能直窥大内动静——这墙自然也不防外敌,什么守御工事都无,此时墙头最沉重的“滚木礌石”,却是那绵延数里的奇巧花灯。
这些花灯自然砸不坏铜头铁臂的梁山好汉。顷刻间,武松、石秀、史进等好汉上城,大开杀戒。
只有鲁智深体重过大,无法攀墙。何成带着一群喽啰,从内打开宫门。鲁智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踢飞一众亲从军。
“狗皇帝在哪?嗯?洒家……”
蓦然想起临时战略:“洒家们是来保护他的!快说,狗皇帝在哪?”
此时禁军两司三衙之精锐都在搜捕黑大汉,正满城乱转。大内城防全靠皇城司顶着。
皇城司五千余亲从,主掌宫禁宿卫,是天子亲领之心腹爪牙,在宋朝立国之初曾是国家最为精锐的特种部队。但到了本朝,重文抑武的国策功效卓著,再没有人拥兵自重,威胁皇权,这些“爪牙”渐渐失了用武之地。加上天子懈怠,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城司也狂行悖法、纪律废弛,且主要职责变成了伺察民间舆情,抓捕诽谤朝政者,整日作威作福,于作战上倒荒废了。遇上梁山这一帮经年征战、武艺娴熟的灾星,勉强抵挡了几合,旋即节节后退,大呼小叫地去“叫援兵”,消失在一层层宫禁之中。
忽然,孙二娘徒手拎着个人,来向阮晓露邀功:“妹子,看看这位!”
那人二十余岁,三柳髭须,一身珠光宝气,早吓软了脊梁,朝一群好汉胡乱拱手:“大侠饶命,吾愿以金银相赠,汝等切莫行凶……”
阮晓露皱眉:“这是太子?”
怎么跟灰菜一个德性,第一反应就拿金银赎命,好像她们这帮反贼冒死进京,是缺零花钱似的。
陆续有喽啰带来俘虏:“他们尚在酒席里等待救援,让俺们一锅端了,哈哈!”
阮晓露在其中发现熟人:“啊哈,宿太尉。”
其余几个显贵,观其衣着,大约也都是各部高官。阮晓露令他们自报家门,无非是太子少傅、中书舍人、门下侍郎、给事中、大学士……
都被摘了官帽,露出一排垂头丧气的脑袋。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阮晓露说句客气话,其实一个也不认识,“你们……”
忽有小喽啰认出其中几人,当即上去拳打脚踢:“杨戬!当年黄河水患,千里洪泽,你却增收租赋,饿死俺们多少乡亲!你坐在轿子里,随意指定洪涝之地的赋税,那阴险毒辣的嘴脸,俺记到现在没忘!今日撞在老爷手里,我要你好看……”
恪尽职守的官员都默默无闻。能让百姓铭刻进心的,都是罪孽深重。
阮晓露放任大伙揍了三五拳,出言叫停:“都捆上,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于是众高官都被捆作粽子。在百姓心中臭名远扬的,捆得格外用力。
不过,轮到太子和几个年轻皇子,大家反倒礼貌了起来。梁山众喽啰虽然无法无天,但大多数人头一次接触天家贵胄,在多年封建官僚威压之下,还是略有惶恐,麻绳拿得轻手轻脚,不敢太唐突。
阮晓露抢过一条麻绳,重重地捆上太子赵桓的手腕,顺便瞧了眼身材:驼背,四肢纤细,肚子发福,毫无训练痕迹。
难怪意志力也不怎么样,被土匪抓了,连句狠话都没有。
她没什么皇权至上的心理包袱。这些人轻轻易易的就落入己方手里,已经表明这整个统治阶级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什么金枝玉叶、达官显贵,跟自己这些泥腿子没区别,死后都进历史垃圾堆。
同时暗暗皱眉。太子到手,皇帝却在宫里猫着。己方手里的筹码不太充足。毕竟皇帝的儿子一大堆,太子随时能换,算不得值钱玩意。
万一皇帝醒过神来,指挥禁军大举杀回,己方人手不足,只能含恨退兵。
宿元景认得眼前这帮狂徒,咬着牙骂道:“是我错看了你们!以为是为国为民的侠客,结果也不过是一群谋逆造反、死有余辜的贼!”
阮晓露冷笑:“因为俺们是为国为民的侠客,所以要给俺们寨主下毒。因为济州府政绩突出,所以要送那太守上西天,以示嘉奖——这事你也有份?”
宿元景卡壳,“下、下官不知……”
与此同时,他旁边几个紫衣大官瞠目结舌,互相看看:“宋江和晁盖,不是都已死了吗?”
李忠大怒:“不打自招,就是你们阴谋毒害的晁大哥和宋大人!你们是哪路货色,敢害这两人性命?”
宿元景终于明白了梁山好汉今日作乱的因由。看着身边的童贯杨戬,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俩坏事的货。
但木已成舟,梁子已经结下,只能顺着安抚:“你们要讨个公道不是?下官可以出面恳求圣上,重罚始作俑者,给你们一个说法。切莫扩大事态,酿成千古之恨……”
阮晓露静静听着。宿元景所言之“责罚奸臣、讨还公道”,正是出发之前,吴用“抛砖引玉”而提出的那个“下策”。如果此时答应,也可以算圆满完成任务。
不过,就连几个年轻喽啰也听出此言甚虚:“你又不是皇帝,你做得主?就算你做得主,唬得俺们退兵,然后转头来围剿济州,俺们岂不是大大吃亏?这种缓兵之计,俺们江湖上见得多了,才不会上你当呢。
宿元景道:“那你们要干什么?”
阮晓露看看周围同伴:“来都来了?”
众人轰然而应:“去宫里逛一圈!把狗皇帝捉出来!让他再不敢跟咱们梁山为难!”
一众大官面如土色, 拼命摇头,却谁都不敢第一个出言制止。
阮晓露吩咐两句。孙二娘遂揽过赵桓肩膀,亲亲热热地把他捉了出来。
赵桓如见女鬼, 拼命闪躲:“你、你要干什么?”
孙二娘笑道:“姐姐见你生的清秀,去陪俺喝杯酒。”
孙二娘惯说风话, 调戏到太子头上, 她老公张青就在旁边看着,不但不生气, 还提醒:“莫给他吓昏了,还得劳烦我们搬动。”
赵桓面如土色, 跌跌撞撞地被挟持行走。其余众官, 阮晓露下令丢进厨房, 上把锁, 外头堆满花灯柴薪, 留一队人看守。
“若有兵马来救……”
喽啰们比她还熟练, 笑道:“就威胁点火, 给他来个炭烤狗官。”
鲁智深听得口舌生津, 怀里摸出个炭烤狗腿,啃了两口,满手的油擦在赵桓衣服上。
砰一声, 厨房锁住。里头几个大小官员,穿着打扮差不多, 其实政见各不相同,平日也颇有龃龉,因着今日庆贺元宵, 为作面子,这才一堂同乐。如今被迫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免不得相看两厌,互相埋怨怠职误国,小厨房里吵成一片。
阮晓露率众下楼,直奔大内禁宫。此时城内乱讯传至宫中,各宫门都紧闭。
“太子过来,”阮晓露道,“叫人开门。”
赵桓当然不肯给反贼带路,扭捏拖延时间,不住悄悄回头观望。
鲁智深轻轻给他一个大巴掌:“磨蹭什么?”
赵桓哭丧着脸:“我是太子,开门,我带人去护驾……”
有人试探着开了个门缝。几个虎狼大汉当即挤了进去,给那倒霉的宫禁侍卫砍了脑袋。
“上!”
阮晓露还挺惊讶:“你们没流程么?也不用腰牌手谕什么的,全凭刷脸?”
此时明月高悬。内城外城已成修罗场,宫城内尚且华灯璀璨,到处燃着氤 氲烛火。而且由于皇族百官都在外面参加节庆活动,宫里多是后妃女眷,显得格外空旷。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凡接近院墙楼阁处,便飘来风格各异的奇香。
留武松带一队兵马把守宣德门。但有异动,施放烟药联络。
其余人随她一道,直闯宫禁。
饶是梁山军马愤怒满腔,此时也不由得放轻柔了脚步,土包子似的惊叹身边的一切。
尤其是李忠周通抠门二人组,八百辈子见不到的奇珍异宝堆在身边,只恨自己没个太上老君的宝葫芦。只要能拿走那么一两样……
“喂,太子,”李忠忍不住,压着嗓子道,“俺问你,这玩意什么做的?”
“真香,这里是御膳房么?俺正好饿了……”
“嘘,你们看前头那个,是宫女还是太监?”
忽然又有人平地摔跤,磕了脑壳。骂骂咧咧站起来才发现,面前竖着一块通透水晶屏风,夜里完全看不见……
阮晓露不得不反复提醒:“专心!”
东京城内外她都熟悉,也让林冲等京师出身的战友们绘出全图,可以指挥自若;可大内禁宫谁都没来过,无法“直捣敌营”,询问太子,又怕他被逼急了说瞎话,凭借经验和推理,互相商议:“皇帝的住所,肯定是最大最豪华的,往里再探探……哎,不是这条路……”
好在大伙虽然都洋相百出,基本作战素养没忘。一队皇城司亲从走近,众人马上收声,握好刀。散入花园树丛。皇帝不愧品味高雅,这宫里遍植奇花珍木,倒好藏身。
宫禁侍卫虽然怠惰,却不是傻子,已经有所警惕,相互转告:“太子带人夜闯宫禁,杀了一队宿卫,大家千万小心。”
又有人害怕,压低声音:“这是喝醉了?还是……”
咫尺之遥,赵桓欲哭无泪:我没想谋反哪!
可尖刀顶着后背,不敢出半点声音。
宫禁侍卫匆匆跑过青砖大道,又象征性地朝两边花园里看了几眼——不敢上前践踏,里头每朵花儿都值他们全家性命——没发现太子踪影,又大呼小叫地回转。
阮晓露一个手势,趁对方首尾不顾,石秀率众跃出,截断宿卫的队形,砍瓜切菜,把这一群脓包一一消灭,尸首都拖进花园里。
阮晓露借着通明的路灯,数了数歼灭的敌军数量,只有不到百人。
她问赵桓:“不是说皇城司有一万兵马吗?一个编制是几人?”
赵桓这次却颇为硬气,抿唇不语,眼睛只是到处乱瞄。
“说!”
张青钳上他胳膊,轻轻一扭,太子痛得面容扭曲,终于招供:
“我……我也不知道……父皇没让我管这些……”
张青啐一口,待要再用刑,赵桓绝望地哭了。
“你见过太子掌兵吗?孤只有东宫卫队啊!”
好汉们不懂政治,也不知这太子说的是真是假。阮晓露当即住步:“先等等。”
敌军数量比预料的少。宫中防御稀碎。如果是在战场上,此时当警惕敌人有什么诱敌深入、设伏以待的计策。但她转念一想,这里不是野外,而是横平竖直的大内皇宫,如果皇宫里都布满埋伏用计的机关,统治者在里头睡得安稳吗?
当机立断,趁着禁军化整为零,散在城内城外,令石秀、史进带人攻占皇城司兵营。花荣带弓手防御北宫墙。李忠、张青带人关闭各处宫门。张顺、阮小七封锁御河出入口,防止有人从水道求救增援。这样就封死了宫城的对外联络。其余人长驱直入,主打一个时间差。
和梁山诸多大将比起来,阮晓露算不上身经百战。她没指挥过千军万马,也不曾开疆拓土、攻城掠地……但这大内宫城实在算不上个像样的战场,目测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小。指挥一小队精兵,利用手头的快刀、照明弹、烟雾弹,在里头辗转巷战,四两拨千斤,正是她的长处。
杀散第三波亲从卫以后,转过一丛矮树,忽见面前一座大宫殿,饶是在清冷黑夜,也能看出侈丽无匹,穷奇极胜,震得大家眼睛疼:“哇!”
审问太子,得知这是延福宫,正是帝后起居所在。灯光下层层叠叠的飞檐,窗缝里飘出阵阵酒香。室内大概燃着重重炭火,只要靠近院墙,就觉得温暖。
此时宫内的人也听到风声,知道太子带人闯宫,里面传来慌张人声。
赵桓急了,生怕“太子谋反”之言越传越真,不顾身边悍匪,高声大叫:“本宫被强人劫持,有人擅闯宫禁,切莫开门!快去叫救兵……”
孙二娘往他脸上蒙了个帕子。赵桓昏迷倒地。
地上现躺着一排“救兵”的尸首,连同受伤的,哀嘶遍地。鲁智深踢一脚,大叫道:“皇帝呢?叫他出来说话,洒家饶这些喽啰性命!”
阮晓露提醒他:“那是皇帝,又不是咱们寨主,才不管这些人死活。”
众人叫道:“那就冲进去!”
哐当一声,有人反倒将宫门紧闭。鲁智深大怒,两脚踹开那硬木大门,彩色灯光一泻而出,里面惊呼声一片。正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鲁智深抡起禅杖,待要捉几个不顺眼的撮鸟开刀,却一下怔住了。
“……怎么都是女的?男的呢?”
这宫里正开着宴,摆了数十几案,玉盘珍羞,琼浆玉液,自不必说。宴席上有六七十岁的老妇,也有十来岁的少女,皆作上层贵族打扮。有人已经吓得晕厥。有人悄悄用手巾遮住面孔,不让凶徒窥见容颜。一群歌儿舞女正在献艺,都抖抖索索的躲到了桌子底下,笙箫琵琶丢了一地。一个侍女想要跳窗逃走,奈何个子太矮,翻不出去,只能绝望地平趴在地。几个严妆贵妇抱成一团发抖,一群宫娥护在她们身周,不住低声安慰。一个持烛的小黄门吓破了胆,丢下烛台就跑。烛火引燃了轻丝罗帐,引来一片尖叫。
更多人像泥塑木雕一般,完全一动不动,那是极端恐惧下的生理反应。
阮晓露冲上去,踩灭尚未成熟的火苗,顺便把那瘦弱的小黄门拍了个脸着地。
“皇帝在哪?”
阮晓露扫了一眼,目光锁定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满屋子莺莺燕燕,数她的衣着最华美,脸上饰着无数珍珠花钿,雍容华贵,倒遮盖了原本的秀丽面容。
那贵妇哪里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的男男女女,只道他们要行凶,忽然扭头,跑向一个柱子。
几个宫娥拼命拦住:“皇后!皇后不可!”
紧接着,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几个宫娥贵妇从藏身之处爬起,手挽着手,拾起烛台、小刀,拔下头上金簪,作一圈护在郑皇后身前,腿脚发颤,脸色苍白。
“大胆凶徒,你们……你们快放了太子,退……退出去,等御林军马来,将你们……你们碎尸万段!”
一众梁山糙汉愣在当场,都没动。
不光是因为对面都是女人——梁山虽有“被女人打不许还手”的古早军令,但显然不能适用于战场。你死我活之际,管他对面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能有丝毫手软。
可问题是,这群宫娥贵妇都是苍白病弱,纤瘦窈窕,莫说不会武功,甚至连跑几步都喘气。但她们居然站了起来,对峙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维护皇家尊严。
在江湖人眼里,遇到这样的对手,令人肃然起敬。
鲁智深收了禅杖,笑道:“洒家又不杀女人,你们慌什么?——喂喂,你们都把刀放下,把她们吓坏了。”
阮晓露令喽啰守住宫门,然后礼貌道:“我们不和后妃为难。皇帝在哪?”
一边问,一边派出几队喽啰,押着小黄门出去搜索。不过这皇宫虽小,却侈丽参差,有山有树有石有水,分出五七层景色。种种建筑穷奇极胜,皆是百姓平生所未见。要在这华丽的大迷宫里搜一个人,她不抱太大希望,还是直接审讯皇后比较有效。
郑皇后一时冲动,自尽未遂。见这帮匪徒也没有侮辱猥亵之意,也慢慢回复理智,扶着两个宫娥,勉力站起身。
“席中诸位,并不都是后妃。”她澄清,声音因异常紧张而变调,“今日本宫宴请宫中女官及在京命妇,本欲散席,是本宫贪看舞乐,将她们多留了一刻,以致遭祸。诸位义士,民间俗话讲,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对朝廷但有不满,欲伸冤,太子在此,本宫也在,尽可畅言。你们若明理,将这些命妇娘子先放了罢。”
阮晓露打 量郑皇后。听闻京城人传,郑皇后是女官出身,很是谦恭贤德。现在看来,传言也有其事实基础。至少她正眼看人,开口讲话时,遣词造句都挺正常,没有赵桓那股高高在上的味儿。
她和战友们交换眼色,道:“带我们去见皇帝,其余人可以即刻放还。”
郑皇后面露为难之色,“官家千金贵体……”
“怎的,俺们不配?”
阮晓露觉得自己语气很是平和,表情也不是太凶恶,刀尖也冲着地下。但郑皇后看着她,宽大的衣袍下不时发抖。
“官家抱恙,有什么话,本宫可以代传……”
孙二娘看不下去,作势挥个拳头:“大姐,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好女子,就那黑白不分的皇帝老儿,值得你豁出命去护?你已经是皇后了,立再大功劳,他也不能再给你升两级位份!你让开,就说是让我们打昏了,打伤了,仁至义尽,你老公还能赖你不成?”
这话说得粗俗短浅,满宫贵女听着荒谬,又笑不出来,愈发觉得这群匪徒不可理喻。
鲁智深笑呵呵地接话:“没奈何,洒家们只能拿你宝贝儿子开刀。这满屋子都是女的,哦,还有半男不女,就他一个男子汉,洒家先揍他三百拳头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瞥见桌案上的山珍海味,食指大动,忍不住抓了碗兔肉羹一饮而尽。其余好汉厮杀久了,正也口干肚饥,也都抽空吃喝两口,咂摸嘴的声音响彻全宫。
郑皇后厌恶至极,深吸口气,正待再周旋,门口的太子赵桓幽幽醒转,听到这般威胁之语,早吓得泄了气,哭腔叫道:“母后,你就实说了罢,官家今日又不在宫里,你让他们去别处寻,莫要为难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哪!”
郑皇后脸色立变,轻声喝道:“住口。”
但她只是继后,并非太子生母,对太子也不敢像真儿子一样呵斥,这声“住口”显得略为无力。
阮晓露则大吃一惊:“皇帝不在宫里?你咋不早说?”
赵桓略微挺了身,委屈吧啦:“刚才你们也没问啊。”
郑皇后闭了眼,轻轻叹口气。
阮晓露一下子想明白了:“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宫玩去了?”
当今皇帝怠于政事,却喜欢微服民间,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已是尽人皆知。今日上元,他本该履行天子职责,和皇族、后妃、百官、万民一起欢度佳节,日程表想必排得满满。可他早就厌倦了这等俗务,一早就称病不起,让太子替他主持各项公众活动。然后,驾轻就熟地换上便装,扮成个富贵公子,出门撒欢去也——正是赵佶能干出来的事儿。
赵桓虽怯懦,倒也狡猾,早就知道父皇不在宫中,但却故意隐瞒不说,让这帮子土匪在宫里乱走乱转,只盼路上宫禁宿卫把他们干掉;及至发现这群人武力超群,不仅没折在半路,反而一举杀进延福宫,因见不到皇帝,威胁要对自己用刑,这才慌了神,把皇帝今日的行程和盘托出。
“……今晨一早就出去的,驾了马车……要么去上清宫,要么去艮岳……你们要找,便出去找……”
而郑皇后所想正相反。她于酒宴之中被人闯宫挟持,清醒过后,发现凶徒口口声声要找皇帝,显然不怀好意。郑皇后明知皇帝不在寝宫,却也瞒下不言,只求将凶徒拖在自己身边,拖延得越久越好,好让不知在哪的皇帝有所准备,赶紧躲上一躲。
母子两人各有心思,最后还是赵桓心理崩溃,先把父皇给出卖了。
阮晓露心里微感不妙。难怪皇城司人手短缺,原来都在外面跟着皇帝跑呢。
这下可别真让皇帝碰上李逵。
“皇帝微服在外,得知街上砍人,必定会急着回宫。”她笑着瞅了赵桓一眼,不慌不忙地吩咐下去,“宫中的皇城司宿卫,没有逃出去的吧?那就好,通知把守门禁的兄弟,准备迎驾,咱来个瓮中捉鳖。”
当今大宋道君皇帝赵佶乘在御车之内, 语无伦次地吩咐。
那赶车的却颇有职业素养,坚决不敢使这华丽的皇帝的车仗有任何颠簸,那车在百姓堆中穿行, 行得不疾不徐。眼看宣德楼的灯光明灭,却如同隔着千里路, 怎么也走不到头。
今日他旷掉公务, “偷得浮生半日闲”。先去了上清宫,又幸驾艮岳。登上假山, 看着墙外的太平盛世,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第一惬意的皇帝。
他倒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荒废政事、到处游玩, 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因此今番出城, 也没戒严, 也没大张旗鼓的操办, 除了几个近侍谁也不知。每次寻欢作乐归来, 再偷偷的溜回宫, 那感觉无可比拟, 好似冒了一场天下最大的险。
可是这冒险的快感没持续多久。刚刚坐上回宫的马车,就听说有凶徒在京城作乱,滥杀官军百姓, 禁军也收捕不得,请圣上万分小心。
赵佶第一反应是不信。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 街上热热闹闹,百姓欢声笑语,哪来的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