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城之乱”之后,帝国律法和梁山《乡约》的法律制度在中国共存了相当长的时间,经历了一段分庭抗礼的紧张时期。儒家统治思想开始受到质疑,取代以不同学派的政治学说。一些帝国省份在治理出现难题时,甚至也会效仿《乡约》,并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将其演变成一定区域内带有行政色彩的固定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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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约》得以通行的十年后,又一股潜藏在灰色地带的武装力量崭露头角——这便是由私盐商贩组成的武装贩运网络。这些盐商原本与《乡约》领地进行灵活的走私贸易,但两者显然有着更为深层的联系。在一次规模不大的盐场与帝国官员的冲突成为了导火索后,他们宣布脱离帝国的统治,转而加入执行《乡约》的独立地带,彻底摆脱宋朝官卖食盐的控制。
遗憾的是,帝国的武装力量对此束手无策。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军事上的力不从心,不如说是经济上的受制于人。民间私盐集团牢牢掌控了中国沿海的大部分产盐地区,他们所采用的晒盐法,其效率远超帝国控制区的传统煎盐、井盐、岩盐生产方法。自此以后,曾经依赖国家垄断的宋帝国盐业体系彻底崩溃,“榷盐法”名存实亡。在几番无效的改革以后,帝国不得不完全依赖于这些盐业私商的生产贩运。帝国政府已然无力阻止这些盐商对《乡约》领地的效忠。
在宋朝覆灭之时,大批帝国境内的盐业生产基地处于荒废状态,因为逐年缩水的盐税收入根本不足以覆盖令它们保持产出的经济成本。而与之产生鲜明对比的,是《乡约》领地中逐年增加的食盐生产和出口额,这些经济收入弥补了《乡约》初期领地内行政和司法上的不足,并且允许《乡约》的执行集团进行一些大胆而富有建设性的改革。
晒盐法的广泛推广,以及盐货的自由贸易,不仅极大地推动了《乡约》领地的经济腾飞,其影响力更是远播至中国周边众多国家,使它们在经济上受到了深刻的影响。这些深远的变革之余波,在后续的“外交”段落中会有更为详尽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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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秦始皇以来,皇帝的中央集权统治被认为是最适合中国的政治制度——至少历代皇帝是这么认为的。这种错觉一直延续到宋末。
盐商起义后,许多地方武装也纷纷宣布脱离帝国,加入《乡约》领地,享受经济生产的便利和安全保障。当然,这期间也曾与帝国发生过小规模的冲突,也有一些朝廷官员试图通过改革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但都以失败告终。宋帝国对领土的实际控制逐渐减弱,经济上也濒临崩溃,逐年缩水的税收除了用来豢养华而不实的军队,便是用于大兴土木和皇室成员享乐,引发了数次大规模民变。遗憾的是,帝国的统治者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乡约》第六十六年,宋朝最后一位皇帝主动退位,将帝国仅存的十三州拱手相让,牺牲了自己的地位和特权,让境内的人民终于享受到了经济发展和富足的生活。史官们盛赞这位末帝的德行,虽然从当时的情况看来,如果他坚持与《乡约》领地对抗,其臣民的不满情绪将会日益加剧,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这一自愿的决定也蕴含了政治考量。
当然,帝制也并非一去不返。《乡约》实行一个世纪后,东亚局势动荡不安,先后有数位野心家试图在《乡约》框架内攫取过多权力,但大多被梁山集团中警惕的武术家所暗杀。十三世纪初,一个出身梁山集团的省份管理者试图背叛《乡约》,自立为帝,恢复往日帝国荣光。忠诚于《乡约》的百姓和梁山武装势力与他和追随者们进行了艰苦的战争,最终捍卫了人民的自治权利。
直到中国航海家与欧洲和阿拉伯世界深入接触,社会思潮泛滥,这个简单而朴素的《乡约》制度才逐渐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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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精神
体育精神在宋朝末年及乡约时期的历史中如此重要,以至于需要单独一个章节来阐述。
据考证,最初的梁山武装集团主要由有犯罪记录并具有与帝国军队进行暴力对抗经验的武术家组成。这也许正是《乡约》中浓厚的体育精神的来源。在梁山势力管辖的范围内,良好的身体素质和高超的武术技巧被极力推崇,这和宋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时这也保证了根基尚浅的《乡约》得以顺利实施。
在体育精神的推广上,一位宋朝女性的尤为突出。渔民家庭出身的阮,其三个兄弟都是梁山犯罪团伙的早期成员,无可避免地,她也加入了这个反抗者组织,并且迅速跃升为其中的重要角色,以独出心裁和剑走偏锋的办事风格而闻名。值得一提的是,在当时的宋朝文化中,女性承担社会职责的例子虽然比较罕见,但并非绝无可能。在梁山团伙组成中,不少重要成员都是女性,这正反应了底层平民对于儒家礼教思想的蔑视。并且和团伙早期人才匮乏、不得不倚仗有能力的女性解决问题有关。
在梁山团伙遭遇危机时,阮曾经数次担任代理领袖,带领整个团伙脱离险境。但她的志向显然不止于此。早在《乡约》正式实施以前,她就在试探性地组织了以梁山为主办地的地区性体育积分赛,奠定了梁山武装集团以能力为晋升渠道的基础,也籍此选拔出了许多优秀的男性和女性人才,加深了民间武术家的相识与联络,为日后《乡约》的奠基和传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宋朝官方的记载中,阮参与了“都城之乱”,被帝国军队捕获,并在监狱中早逝。这毫无疑义是梁山团伙的一大损失。但考虑到宋朝晚期的官方史料如此混乱——皇帝为了掩盖自己在“都城之乱”中的无能,曾大肆清理事件的目击者与参加镇压的官员,并且亲自监督了史料的篡改——这一记载可能并不属实。关于她的传言仍旧活跃于此后的数十年间。从民间发掘的文字资料来看,《乡约》时代的历届全国运动会,都有着阮进行设计的影子。
(注:阮的其他事迹,见“经济”篇和“外交”篇)
《乡约》领地的设立使得民众没有束缚的情况下,设计更为精密复杂的大赛,并且邀请全国、乃至东亚地区各族优秀体育健儿参加。在赛事开办过程中,所有参赛国家——即便是敌对国——都需要暂停作战,以示对东道主的尊重。这个盛大的地区性运动会被认为是当今风靡中国的“全国运动会”雏形。很多受欢迎的比赛项目,例如俯卧撑、摔跤、划龙舟、钓鱼、越野障碍赛……都是从宋朝一直传承而来,并见证了许多传奇选手。
有人认为,这项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体育赛事与《乡约》同等重要,它极大增强了区域凝聚力,并将公正与和平的信念深植于人们心中。此外,由于梁山集团对男性和女性身体素质的同等尊崇,致使在迅速扩大的《乡约》领地里,上层女性缠足的风气昙花一现 ,很快成为了过时的潮流,为民众所抛弃。很难想象,如果这一古怪而残忍的习俗得以延续,会对十二世纪以后的中国人口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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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技术
从不同角度研究历史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尽管经济史研究人员认为乡约的通行离不开甩掉宋朝的沉重支出包袱、以及盐业创新所带来的大量财政盈余,但科学史研究人员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梁山团伙招募了众多技术精湛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很多都是被宋朝帝国迫害而被迫逃亡到团伙当中的。在这个重视个人才能、鄙视党派之争的群体中,他们的创造力得到了认可,并且得到了充足的经济支持。他们对《乡约》领地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如此大的贡献,以至于到宋朝末期,人们惊奇地发现,《乡约》领地的农业生产和军事力量都远远高于相邻的帝国辖境。
实行《乡约》的山东河北地区,百姓的生活水平比其他地方都高。据后来的统计,在《乡约》自治的前十年里,山东十六州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20%,比同期的京畿路要高出三倍,比最富庶的两浙地区高一倍半,人口增长则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不少学者认为,这或许得益于《齐民要术》这本宝贵的农业指南的支持,其支持者在乡约运动中打破了农业知识的垄断,将其传授到全境。结果是,当其他地区发生旱灾和饥荒时,山东人民仍然可以吃到菽粟和高粱。再加上生活水平的差距,许多外省人背井离乡,投奔山东。尽管朝廷设置了重重障碍,但普通百姓为确保家庭安康和繁荣的决心,无论多大的困难都无法阻挡。
在工匠凌和数学家蒋的合作下,梁山武装集团改造了原本就十分先进的火器,致使自身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占据东亚地区的武力绝对优势。在一位道教修行者公孙的努力下——尽管他们的初衷只是制作长生不老的丹药——采矿业得以迅速发展,进而导致冶金技术的大幅改革,造出了更加耐磨损的农具和更加坚韧的兵器。一位从帝国倒戈到梁山集团的船舶工程师孟参与设计了可以抵御远洋风浪、并且航速提升50%的中式帆船。鉴于《乡约》领地逐渐扩展到了几乎所有的中国沿海地区,实质上垄断了大多数出海港口,这些帆船的应用极大地推动了民间远洋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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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文化
如果说梁山反抗团伙与《乡约》的滥觞给帝国带来什么积极的作用,那便是在宋帝国末期,文学艺术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文人们哀叹帝国的衰落,并抓紧时间进行奢侈的狂欢。由于《乡约》领地提供了更加优越和安全的生活环境,许多人纷纷涌向那里,并试图凭借自己丰富的文化知识在这个新型的草莽政权中崭露头角。皇帝试图通过培植和奖赏文人来限制人才的流失,但吸引而来的多是沉溺于自我享受和奉承当权的自私知识分子。这个时期的诗词和笔记反映了这种末世狂欢的戏剧性,当然也有很多关心国家和民生的作品,其作者大多没有得到帝国的优待。
在《乡约》领地里,很显然,由于重文轻武的风气得到扭转,花费巨大的时间和金钱来培养一个埋首经书的学者被认为是浪费资源的事——至少在《乡约》前期的数十年是如此。科举制度的缺失使得梁山管理集团只能依赖于已有的文人储备,以及从帝国策反一些不满的文人——后者的数量十分庞大,足以填补高级管理人才的空缺。这段时间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民间文学和说书艺术被系统地记录并且传播,明显是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
如果要对比帝国领土与乡约领地的风气,女性文学家李的作品提供了最为全面的描述。
第302章
辽绍兴五年秋。上京道狼河之畔。金山夕照, 平沙莽莽。成群的战马呼啸奔腾。巨大的兽皮毡帐内火光猎猎。帐上的黑色旌旗被凛冽的劲风吹拂招展,在蓝天下仿佛展翅的苍鹰。
御前侍卫穿着直身札甲,铁胄裹头, 整个人如镔铁般冷硬,令云集的使臣肃然起敬。
这些使臣来自四面八方。有戴尖顶重檐毡帽的西夏人, 有戴大檐帽的高丽人, 有着公服、戴东坡巾的宋人,有戴卷边帽、着驼皮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喀喇汗国人, 有穿着鲜艳团花锦袍的高昌回鹘人,还有高鼻深目、蓄着大胡子的波斯、大食等地使臣, 远道而来, 济济一堂。
面前的台案上堆着瓜果烤肉、蜜饯果脯和羊髓饼, 银执壶直接煨于炉口之上, 煮着珍贵的茗茶。众使臣眉花眼笑, 伸手的伸手, 伸筷子的伸筷子, 大快朵颐。
宫账另一侧, 是臣服于辽国的各部族代表。汉儿、渤海、室韦、敌剌、王纪剌、茶赤剌、也喜、鼻古德、普速完、唐古、忽母思……
熙熙攘攘,皆臣服于地,用各种语言赞颂大辽盛德。
还有一批髡发、戴“瓜拉帽”的女真人——那是女真各部分裂以后, 重新归降于契丹的部族领袖。
甚至有不少茹毛饮血的草原部族,新认了辽国为宗主, 万里迢迢入朝觐见,因着语言礼仪不通,让人好一通笑话。
从已经归附了几百年的, 到上个月刚刚降服的,兄友弟恭地云集在一处, 好一幅万国来朝的太平画面。
忽然,舞乐暂停,众人齐刷刷起立。帐门口侍女如云,环佩叮当,迎进一个金面佛妆的贵人。她双颊如月,涂着淡金色胭脂,眉色深红,双唇近黑。如此面貌,簇拥在满头满身金饰当中,犹如俗世里一尊佛像。
一时间人人屏息,不敢直视。
耶律答里孛,原为辽国公主,精通四夷外语,精明干练。当初大辽被女真部族联盟威胁统治,兵祸连绵,丢失大量土地,昏庸的天祚帝却依然沉迷于享乐,放任奸臣祸乱朝纲、外戚内讧争斗,国家覆亡指日可待。
当答里孛的母妃和哥哥先后死于宫斗以后,这位聪颖的公主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在忠心部下和一些民间伙伴的帮助下,她逃脱追捕,聚集部族残兵,出奇制胜地杀入京城。天祚帝在华丽的宫帐里惊醒,做了自己女儿的俘虏,半年后离奇死亡。
换了帅的辽国起死回生,与女真止战,休养生息,改革积弊,恢复国力。在一系列的运作之下,失去战争补给的女真部族迅速陷入资源枯竭,滑入分裂和内讧的深渊,甚至比阿骨打起事以前还要分散和孱弱。
而大辽契丹,已经从致命的泥潭里挣扎了出来,重整旗鼓,比天祚帝执政前期更加兴旺。
答里孛拥立自己的侄子——被冤杀的太子的儿子——为帝。小皇帝今年才不过六七岁,一副无忧无虑的面容,已经长出了双下巴,背上驼出富贵包,华丽的腰带绷得紧紧。今日盛典,他并没有坐在皇位上,而是正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贵族子弟玩闹,抓起桌上的精致细点,咬一口,嬉笑着掷向他们身上。
使臣宾客们政治素养出色,都知道在这华美宫账里,谁是最该巴结的。
“参见太后!”
接着便是南腔北调的溢美之辞。什么文治武功、女中丈夫、令名遐福、中兴贤主……
忽然,称颂声高了一个调。乱哄哄一片中,有人喊道:“什么太后,是菊儿汗!菊儿汗!”
“菊儿汗”是突厥语“汗中之汗”的意思。从回鹘汗国灭亡以来,草原十八部落后分散,无人称汗。这没头没尾的几声大呼,着实将在场宾客都吓了一跳。
其中宋朝使臣尤为惊悚——倒不是因为这个称号。可汗什么的,胡虏自封的土称呼而已,让他们自娱自乐去;
可问题是,自古以来可汗都是男的。就算大辽收服了诸多草原部落,称汗的也该是皇帝本人吧?
众人目光移动,终于有人在角落里找到契丹小皇帝——只见他左手一块羊髓饼,右手一块马奶糕,正吃得忘我,双下巴蠕动,眼睛笑眯成缝。
几个草原部落的首领朝着答里孛行礼,跟着高呼:“我们推举大辽太后为菊儿汗!不是菊儿别速,是菊儿汗!”
西夏使臣第二个醒过味来,从善如流地附和:“菊儿汗!她就是菊儿汗!”
右神武卫上将军 段景住使个眼色,军帐里的亲兵侍卫皆拜服在地。
“菊儿汗!”
万众呼声响彻宫账。答里孛坐在硕大的虎皮交椅上,手里玩弄一支不知哪里进贡的金玫瑰。微笑着回应了几句,好像一尊巍峨的菩萨。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狂热。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微微欠身,嘴皮子跟着动动,面庞半隐在毡帽下,一双犀利的眉眼,注视着自己那雍容华贵的远房堂妹——几个俊美的各族少年围在她身边,殷勤地侍餐、倒酒、给她擦掉鞋面上的污渍。
另一侧宾客席里,一个英武健壮的汉人青年也有些无所适从,各种语言的嘈杂马屁魔音灌耳。他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朝答里孛作揖致意,随后缩到后面,跟身边的同行女郎互相看一眼,轻声道:“这是安排好的罢?”
阮晓露一时未答,将远处的答里孛看了又看,觉得一时熟悉,一时陌生。
“称汗以后,便是称帝,但也得看看舆论反响。”她轻声道,“她心里毕竟还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不然不会把你我也叫来,花钱请观众——来来,马奶酒不错,难得免费。”
岳飞依旧皱着眉,听着一声声“菊儿汗”,目光扫过面前众使节,分辨着能人、蠢货和胆小鬼。
他的目光定在一个草原部落首领身上。那人年纪甚轻,肌肉发达,衣着粗犷,头顶剃光,两侧粗粗的结着鞭子,套了数个金环——即便是顶着如此(在汉人看来的)死亡发型,依旧可见容貌出众。
他嘴唇动着,口型却并非“菊儿汗”。他和其他人一样伏在地上,偶尔抬眼,眼中并没有多少敬畏,而是闪过一瞬间的不屑之意。
岳飞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指了指那金环青年,让阮晓露看到他。
“嚯,”这人果然成功引起了阮晓露的注意,“帅气。”
岳飞看她一眼,“有点子硬功夫在身上。”
阮晓露:“……我正要说。”
新推举的“菊儿汗”称谢各路宾客,请大家畅饮美酒,一醉方休。然后一个一个的接见使臣,让人敬杯酒,说些夸奖感谢的话。
等接见到宋使的时候,答里孛照例讲了些“兄弟之邦”之类的言辞,宋使唯唯赔笑。
宋朝新君登基这几年来,虽然不曾穷奢极侈,也摆出个励精图治的样子,但颁布了一大堆自相矛盾的政令,弄得官民束手束脚,中央财政愈发吃紧。“岁币”已经欠了三个月,不得不做小伏低着些。
答里孛忽然转头,金面之下露出些微笑容,转头看向另一个客人。
“对了。”她讲着流利的汉话,闲闲的道,“岳将军在辽东率部维和,也已经不少时候,对我大辽相助良多。边关恶地,生计辛苦,游子思乡,将士们也不容易。使君可传话给南国皇帝,令他们回国休整,朕自会派遣兵马接替边关防务。些许礼赠,休嫌轻微。来人。”
侍女托出金盘,呈上厚厚的礼单。
岳飞还在喝免费马奶酒,闻言一怔。
“等等……”
专程把他从辽东叫来,就为这?
那宋使却迅速点头,有些讨好地笑道:“明白,明白。毕竟是南国人,老在北方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下官这就去办……”
“禀太后,”岳飞倏地起身,道,“小将斗胆,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是说走就走的。”
答里孛微微沉下脸。
自从金国不再是切骨威胁,这“维和军队”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偌大一个辽国,居然还需要非本国军马——尽管是不隶属于任何人的民间武装——来维护边境,本身就有损国家形象。更别提,听说这支兵马在当地威望极高,清除匪患、维护安定之余,居然还搞屯田、搞商贸,和当地百姓相处得如鱼得水,对她来说,更是肘腋之患。
当然,就这么把他们打发走,也不免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于国家面子上不好看。为表补偿,她赠的礼物可不少,足够这些兵马回乡养老,吃用一辈子。
答里孛尚未言语,旁边的宋使先不高兴了。
“小岳将军,下官知道你在当地受人拥戴,名气大,挺威风。”他低声道,“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怎好长居?况且,你也是大宋子民,等圣旨一到,你不想走也不行,还是尽早做准备的好……”
“啧,使君大人这话可说得差了。”有人突然插话,“人家堂堂菊儿汗,可不兴让你这么忽悠。”
那宋使急回头,看到一张明媚红润的汉人女子面庞,朝自己挑衅地微笑。
答里孛身周众臣先是捏一把汗,互相询问,很快认出来:“这是当初在辽河上救过太后性命的那个江湖女侠。”
本可以继续追随太后,像那个金毛混混段景住一样,来个“从龙之功”,捞个女将军、女官当当,她却没抓住这个好机会,至今在那土匪寨子里粗茶布衣,可谓不识时务的反面典型。
不过大约是远香近臭的道理,如果她真的“从龙”,富贵虽然唾手可得,但天威难测,哪日获罪挨整,丢人丢命,也在太后一念之间。反倒是她回归江湖,太后对这个南国女侠倒是念念不忘,埋首朝政之余时常感慨,像她那样的纯真勇敢之人,自己身边是越来越少了。
答里孛回首,脸上金色胭脂一闪,笑道:“你迟到还有理了!过来!”
阮晓露起身,还是行足了礼,才笑嘻嘻上前,立在答里孛身边。
答里孛:“你那相好呢?”
阮晓露笑答:“没来。”
“换人了?”
“怕冷。”
答里孛哈哈一笑,思绪飞回当年冰封的辽河,想到了那个狼狈无助的自己。
时隔多年,她再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小公主。而身边的旧友,却似乎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元气满满,一副明丽爽朗的笑颜,让她暂时忘记纷繁事务,回到那奇诡绚丽的江湖之中。
答里孛忽而伤感, 也就没注意到,阮晓露已经打开话匣子。
“首先,沙门岛和议依然有效, 你在鸿胪寺培训的时候没人跟你说?”阮晓露声音不大,一双眼只是看着那宋使, “算了, 签协议的时候我恰好在场,给你补个课。协议辽军不能进入维和军马驻地, 这是原则;要想改,也容易, 再攒个局, 修改协议便可, 但这也非一蹴而就的事, 程序上不能偷懒, 否则你回去也没法跟你家皇帝交代。”
那宋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虽然人在异国, 当官的特权缩水不少, 但大辽上下对他也礼貌有加, 没人敢这么不客气地跟他讲话。
但这姑娘据说是十六州里的女大王,虽然名义上仍是大宋子民,实际上完全不受皇权管辖。她再怎么蹬鼻子上脸, 他也没辙。
当年东京之乱时,这宋使也在京城当差, 瞥见过一个骁勇英气的女匪,和面前这个蛮横无理的姑娘,面貌依稀相似。但在官方口径里, 那女匪畏罪自首,被监在京师, 早就急病而死,罪有应得。
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宋使想,近墨者黑,女土匪大约都长一个样,说不定都是一家子。
答里孛脸色逐渐不善,看一眼阮晓露,“还有呢?”
阮晓露被她的目光中的寒意扫得有点发毛。随后想到,自己毕竟名义上还拿着大宋国籍,又是人所共知的“大辽人民的老朋友”,今日再怎么得罪答里孛,只要没犯辽律,最多不过是个驱逐出境。
“还有,”她瞅一眼岳飞,笑道,“岳将军隶属保毅军,就算要调动,也是俺们节度使下令,不用劳烦圣上操心。”
十六州易帜以后,消息传到维和军队。和所有受波及区域的百姓一样,当时的统帅岳飞面临两个选择:挂帅回乡,与保毅军切割关系,或者继续留在队伍里,遵守“乡约”,接受节度使的领导。
传讯的喽啰向岳飞保证:“俺们只是争取了一点自治的资格,揍贪官、杀恶霸,不用朝廷授权。绝对不反大宋,不侵州县。而且还协助防御北疆呢。要是辽国那边有动静,俺们第一个顶上。”
岳飞出身农家,读过书,但也算不上饱学鸿儒。喽啰汇报的这些变化,并没有触及他的道德底线。他和梁山军马共事多时,也信得过这些头领的人品。
他从实用主义出发,决定留在军中,继续维护和平之重任。
好在,对寻常人来说,“乡约”和皇权冲突的时候很少,让他很少面 临两难境地。
“缓冲区”战后满目疮痍,迁来的百姓胡汉杂居,并且在维和义军的影响下,正在飞速汉化。
岳飞迅速衡量利弊,也表态:“如今秋收之际,缓冲区内离不得人。况且小将在彼驻军日久,已与当地百姓关系紧密。贸然撤换,只怕有损民众之利。而且……”
下面的话就不好直说了。而且答里孛虽然承诺会派本国军马替换,但抛却和议限制不说,谁都知道,辽国主力部队此时都在忙着征讨草原诸部,不可能突然分出精兵,飞到过去的辽金边界去救急。
这时候撤走,不仅多年的经营付诸流水,而且等于重新将民众置于兵痞盗匪、以及女真残部的威胁当中。
阮晓露也跟着一唱一和,把那宋使说得哑口无言。
答里孛微微冷笑。眼前三个南国人,两条心,在自己面前公然内讧。
耶律大石看出冷场,麻利吩咐两句。奴婢收拾场地,乐工奏响丝竹,舞女翩翩起舞,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新归附的草原部落派人前来参拜新的宗主,献来健壮的男奴和美貌的女奴。又派出年轻健儿,给皇帝太后表演摔角。
答里孛这才稍微展颜,看得饶有兴趣,令摔角手脱膊,露出黝黑结实的身体线条。每一次肌肉的收缩和舒展都野性十足,汗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大漠苍黄,绿水蜿蜒,阳光发白而刺眼。草木和泥土混合的香气,加上刺鼻的马匹膻味、人体的汗味,又混入奢侈的乌木、龙涎香,结合成一种温暖而怪异的味道。
“小六,坐这来。”她拍拍自己身边的羊皮,闲闲的道,“南国规矩多,今儿让你饱饱眼福。”
答里孛身后几个美少年会意而笑,恭谨地让出位置。
四面近臣宾客都露出艳羡之色。和菊儿汗同席而坐,极少有人能得到这种殊荣。
答里孛此举,也是传递出来一个明确的信号:凡是相助于她的,不论是何民族,不论时隔多久,都会予以优待,表明不忘功臣之意。
同时,在场中诸人心中植入一个缥缈的希望:有朝一日,坐在菊儿汗身边的,会不会是我?
阮晓露不敢不遵,心里却不以为然:不就是壮汉吗,俺在梁山天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