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山门,赶车的喽啰掀开帘子,果然是晁盖坐在里面,因着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发白。
众兄弟姐妹一拥而上,“大哥!”
有人眼尖发现:“大哥如何手足肿了?”
“都好都好。”晁盖知道大伙担心自己,用力挥手,“到东京走了一遭,宋江兄弟面了圣,俺没有官衔,就等在驿馆,让皇帝派人勉励了一番,吃了一顿御赐的酒菜——大家别说,这皇帝老儿还挺明理,把咱们梁山好生夸了一通,酒食滋味也不错,还赐了……”
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栽出车来。几双手争相扶住。
“大哥!你怎么了?”
“无妨,”晁盖嘴角抽动,艰难地一笑,“许是回来的路上贪吃酒菜,肚腹有些作痛。宋江兄弟也是闹肚痛,躺着起不来。原本还想到山上来和大家见一面,是俺坚持让他回去府里养着……“
众莽汉笑呵呵:“那您也赶紧回宿舍养几日。”
吴用倒提着羽扇,拨开人群,赶到马车跟前。
“大哥是哪一顿吃得不妥,何时开始腹痛的?”
晁盖张口要答,一阵腹痛袭来,微微皱眉,抓下一把头发。
随行的喽啰七嘴八舌:“有那么三四天了吧,但俺们都没事,也不知是哪个黑店做饭不洗手,等查出来,把它砸了去……”
吴用面如土色。他千算万算,只防着朝廷暴力清算,没想到这帮人比他还阴!
此时又有几个人反应过来,低声私语:
“不会是那御酒御菜里有问题吧?”
“如何到此时才发作?”
“听说有一种慢行毒药……”
表面上将梁山夸奖安抚一番,暗地里给“匪首”下慢药。等他们老大一死,这些江洋大盗群龙无首,必将作鸟兽散,到时再做出些违法乱纪之事,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捕……
吴用急得跺脚:“小生不是提醒过你,若有御赐酒食,一定要请那使者一起吃喝……”
晁盖笑道:“那使者推脱胎里素,一个劲念佛,我也不好……”
咣当一声,晁盖栽倒在地。他身体高大,两个喽啰拉不起来。
众人大放悲声:“大哥!大哥!大哥让朝廷害死了!”
山坡上的积雪白得刺眼,“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出一个角。山顶那层层叠叠的屋檐也积了雪,遇风吹,斜斜飘落到空中,落到晁盖的眉毛胡须上。只差几步路,他却回不去。
“让开!让开!”
阮晓露风驰单纯,一路拳打脚踢,挤上前来,推倒几个泪流满面的憨憨。
“先别急着号丧!顺子!”
众人急回头,看到张顺一身远途装扮,风尘仆仆地也追了来。张顺手里还拖着一个瘦棱棱、矮墩墩、病恹恹的陌生人。那人走不快,被张顺拖得接连摔跤。张顺急躁,干脆把他背了起来,风驰电掣跑到晁盖跟前。
吴用吓了一跳,眼看张顺背上那人连滚带爬地落地,颤声问:“这也是……也是此次中毒之人吗?”
“有眼不识泰山。都让开!”张顺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这是江南神医安道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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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主的小院外围着无数人。眼看太阳远远的落入山下,天气一下子阴冷起来,冻得大家搓手跺脚,却没一个回去的。
还是花小妹派后勤喽啰搬来棉衣,让大伙穿了,又端来热酒,众人却无心畅饮,只喝两口暖肚。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安道全满头大汗,用袍袖擦鬓角。
江南神医安道全,虽然谁都未曾见过,但他炮制的各类灵药畅销天下,从缓解感冒到解蒙汗药,甚至清理内伤、起死回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属于行走江湖必备,基本上人人都吃过几丸。可以说,如果没有安道全,天下绿林不会有现在这般热闹,各路帮派火并之际,至少得多死一半人。
但是这位神医本人,却是一副病容,满脸蜡黄,弓腰驼背,宽阔的袍袖下面,可见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跌倒。
大伙喜形于色:“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中了恁厉害的慢药,怎么拖到这时才送医?”安道全脸色不善,张口就骂骂咧咧,单薄的身板随着他喘气,胸口一缩一鼓,“亏得遇上老子,否则再晚三两日,必然无救,落得卧床辗转数月方死,受尽活罪!”
梁山人众哗然,没想到享誉天下的神医安道全,竟是如此一位暴躁老哥。
要是放在平时,谁敢这么对梁山好汉讲话,此时已经被教训八百遍,哭爹喊娘地跪地讨饶。但眼下安道全便是大伙唯一的希望,莫说顶嘴,谁敢露出不快之色?纷纷做小伏低,忍辱负重地自我检讨:“是是,是俺们的不对,没照顾好寨主大哥,您千万别生气。”
安道全目光扫过一排排肌肉虬结的后背,稍微消了点气,冷冷道:“你们倒不必感恩戴德,是病人自己体格健壮,又有幸遇上老子,今番命不该绝。”
众人泪流满面,吴用为首,呼啦啦一齐下拜。
安道全气得跳脚:“病人刚睡下,都给老子安静!”
众人赶紧收住声音。原本打算磕几个响头的,赶紧收力,扭着颈部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原本打算“扑通”一跪的,也赶紧扭转膝盖,圆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硬是没出声。
朱仝抱着两个小婴儿,原本被安道全的嗓门吓得要哭,朱仝左嘘右哄,愣是把两个娃娃强行关机,揪着他的胡子睡了,也都没出声。
有人悄声道:“听说这安道全从不离开江南,这次是让张顺一路硬扛过来的。”
安道全本来背着手进门,听到这几声议论,忍不住打个寒颤,气冲冲地朝张顺 的方向看了一眼,口中喃喃怒骂。
张顺生怕得罪神医,连忙伸手一指,祸水东引:“不关我事!都是她让我干的!”
阮晓露:“我……”
安道全愤愤地看她一眼,掀帘进门。
好在,得罪了神医,却获得了全山兄弟的好评。吴用泪如雨下,轻声道:“若非姑娘当机立断,我山寨危矣!”
那日阮晓露刚听说晁盖被宣进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想起平行水浒故事里,宋江和卢俊义虽然立功,但马上被奸臣忌妒清算,撺掇皇帝赏赐他们御酒,酒里下了慢药,过了好一阵才死……
如今卢俊义没上山,这帮子奸臣手段没变,万一暗算宋江和晁盖,妄图把梁山势力一网打尽……
事不宜迟,赶紧想辙。她自己不认识安道全,但平时听张顺时时夸口,说他跟这神医是莫逆之交。
当年张横张顺兄弟俩在浔阳江里打劫为生。那时候他俩老母在世,患了重病。张顺打听得神医安道全,去向他求医,赫然发现这神医眼熟——前天刚抢过。
安道全脾气大,当即摔门而去。张顺低声下气,在他门口候了三天三夜,安道全不为所动。张顺没辙,放话说,您再见死不救,我就一头跳江里!
安道全冷眼看着他跳江。一刻钟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没人出来。
安道全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欠了一条人命,忙不迭收拾医箱,去给张家老母看病,诊金药费全免,把老太太不仅治好,而且治得活蹦乱跳,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候张顺从江里爬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恭恭敬敬地拜谢神医,并奉送刚抢得的赃物五十两。安道全当时就翻白眼,以为是阎王来向自己讨债。
这俩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后往来频繁。张顺答应安道全,死后让他解剖,看看自己这心肺是怎么长的。
阮晓露想起这桩往事,马上找到张顺,收拾了一大包黄金,让他务必把这神医给请来。要是晁盖没事,虚惊一场最好。万一狗皇帝真要害人,不管晁盖什么情况,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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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乌黑,众兄弟渐次散了。吴用安排伶俐的喽啰守夜照顾。安道全也守在病房里头,需要什么,马上给他拿来。就算山上没有,也能马上去村里讨来。安道全行医多年,头一次遇到如此配合的优秀病人家属,自己也超常发挥实力,小小的寝室里氤氲药气,经久不散。
如此夜以继日的治疗两日,晁盖终于醒转,只是还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卧床。他弄清楚自己的遭遇,先是愤怒得满脸酱红——让安道全赶紧用针灸压住——然后突然慌乱,口齿不清地道:“那宋江兄弟必定也中毒了!快快,医师,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去看一看宋江兄弟!晚了就来不及了!”
寨主发话,山上众人也只能遵命。好在病情已经稳定,安道全写了厚厚的医嘱,在晁盖身上留了一圈银针,这就收拾医箱,由小喽啰护送,前往济州府,给宋江解毒。
第290章
梁山经营多年, 招徕豪杰无数。寨主老大哥虽然并非武功最强,也并非智谋最高,但一直像个镇山的神兽一般, 是山寨凝聚的核心所在。
如今头一次,寨主重病卧床, 虽免了性命之虞, 但状况仍然堪忧。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昏迷, 一会儿又水米不进,一会儿剧痛难受, 铁打的汉子蜷成一团, 面冲墙壁, 悄悄呻`吟落泪……
尽管安道全事先叮嘱过, 这些“后遗症”都属寻常, 但全山兄弟姐妹看在眼里, 还是不免群情激奋。三阮、刘唐、白胜等创业元老, 更是心如刀绞, 整日守在晁盖身边。公孙胜表面上说什么“命由天定”、“随遇而安”,但也在丹房里供了神位,日夜给三清四御上香。有那巡夜的喽啰, 半夜还听到公孙道长咬牙切齿地叨叨:“都他娘的给贫道听好了,晁天王但有三长两短, 贫道也略懂拳脚,砸个崂山不成问题……”
其他大小兄弟,公开上不敢惊扰寨主, 但暗地里,都在悄悄的商量:“杀进东京, 把那皇宫烧作白地,给咱老大哥出气!”
更有那性急的,当即磨刀霍霍,打算先到附近州县杀几个官,宣泄一下怒火。
吓得朱仝赶紧把几个小婴儿抱回托育所,免得他们听那些污秽叫骂。
好在晁盖神智未失,紧急叫停,闭目思索良久,吩咐将几位山寨首脑、各事务负责人都叫来。服侍的喽啰都遣出去。十几个人围凑在病床前。
“我是不中用了……”
他刚说完半句话,底下一片反对之声。
“安神医不是说了,”阮家三兄弟大声道,“这些都是暂时的症状,只要好好休养……”
晁盖苦笑。
外头有些喽啰见老大病重,表现得如丧考妣,嚎得比谁都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忠心;而这些真正的忠心兄弟,并没有哭天抹泪,反而一直在呵斥那些软弱之人,教他们不许扰乱军心。
只有当关起门来,他们才微微红了眼圈,用激烈的情绪来掩饰内心的彷徨。
“外头的坏人可不会耐心等我养着。”晁盖微弱地道,“况且,人有旦夕祸福,如今我不能办公,山寨无主,不少兄弟人心惶惶,不成样子……”
他咳嗽一声,目光重新定在阮晓露脸上。
“贤妹,”他忽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被下药,因而提前让张顺兄弟请了神医的呢?”
“我,”阮晓露张口结舌,“我是……”
要说她真的熟读剧本、未卜先知,倒也不然。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总是出乎她意料,让她手忙脚乱,没一刻闲着。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事后回想,勉强能跟既定的事实相互映照,让她不至于失却对生活的把控。
现在回想,大约只是多年的江湖经验,加上一点点先知先觉的敏感度,再加上灵光一现的一点运气,才让她在第一时间猜到朝廷的意图。提前把安道全请上山,也不过是多加一道保险,就算她猜错了,也不过是瞎忙一场,没损失什么。
但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算她真的和盘托出,晁盖也没有精力去听。
“嗯,”她最后只好简单道,“大约是玄女娘娘保佑,突然在我心里放了这个念头……”
玄女碑威武霸气地立在水边,周遭香火旺盛,梁山的头领喽啰、乃至村民老乡,路过都会拜上一拜。她搬出玄女名头,也是顺理成章。
晁盖环视四周,笑道:“看到了没有,果然是有神明护佑。这个闺女,我从她上山第一天,就知道她不简单。”
忽然想起,她炸的那小鱼干真好吃,比皇帝那御膳也不遑多让……唉,自己也是飘了,居然真的相信朝廷会尊重自己、认同自己、和梁山称兄道弟……
晁盖感慨了一会儿,忽然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把山寨事务交给你……”
阮晓露轻声:“啊?”
有人比她反应还大。阮小二跳起来:“阿也,大哥,这可不行!俺妹儿还是小孩……”
吴用咳嗽一声,责怪地看他一眼,嫌他吵。
阮晓露心跳微微加速,马上解释:“只是在老大哥病重乏力之时,代为处理点杂事。等过几日他痊愈了,自然就用不到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晁盖观察她的反应。他虽然病体痛楚,但脑子清醒。看到自己此言既出,这小妹子既无骄傲自满,也无惶恐畏惧,仿佛只是像以前一样,接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跑腿任务——他脸上生出笑意,轻声道:“对对,当然是代理。贤妹虽是女子,但是我梁山第一女中豪杰,办事我也放心。”
又看向周围诸人:“你们听到没有?若是我病情加重,管不得事时,小六姑娘可以代拿主意,你们须尽心辅助,不可有违。”
他隐约觉得有点荒谬。刚上山那会儿,梁山还是男子汉的天堂,女眷靠边站。这小丫头想上聚义厅喝酒,他还不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他自己不得不考虑休病假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顶替人选,却是她……
并非是梁山无人。他做了多年山寨老大,对众兄弟的品格秉性了解得透透的。公孙胜虽然脑子清醒,但每天炼丹修道,急事找不得他;林冲武功虽强,太过优柔寡断,让 他来决断点什么事务,三天打底,黄花菜都凉了;武松杀心太重,要是让他接棒,山东地方不几日就得血流成河;鲁智深太好被人忽悠,得有个武松盯着,但这俩货在一块儿免不得喝酒,一天得有八个时辰醉着;花荣带娃,不考虑;栾廷玉除了武艺出众,人就是个闷葫芦,别人说啥他听啥;阮氏三雄勇武有余,谋略不足,也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石秀么,倒是精细智慧,真给他这么大权力,明儿个山寨全体兄弟都得让他寻出三百条罪状,排队扫厕所,明年都扫不完……
还有不少优秀的兄弟,譬如杨志,远在北方苦寒之地驻守,无法为山寨分忧。不过就算杨志近在眼前,他也不考虑——运气太差。玄女娘娘显然不待见他。
而梁山好军师吴用,虽然各方面都很出色,也是创业元老,惜乎底线太过灵活,倘若没个人在旁边时刻牵制,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意外;再者,军师武功基础几乎为零。这么多年与虎为邻,也没能近墨者黑,练出一两保命绝招,晁盖深以为憾。梁山毕竟是土匪起家,凭拳头在绿林里立足。如果让他一定要在“不会武功的男人”和“会武功的女人”中选一个替补,他宁愿选后者。最起码不会重蹈王伦的覆辙。
女眷里头倒是有不少靠谱角色。譬如梁红玉也是文武兼修,大方稳重,但上山较晚,群众基础不够。顾大嫂倒是个好领导,可惜人在旅途,无法受命。而且就算让她管点事,她肯定会偷偷开赌,破坏山寨的好风气……
人人都是英杰,人人都有短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阮小六各方面能力比较平均,没什么致命缺陷,能让他安心养病,不至于每天着急上火。她的武艺虽然不甚出彩,但军功全山最高,也是人人目睹,在“谁行谁上”的梁山逻辑下,也不太会有人不服。
而且还有神明加持……
他当然不会前卫到直接把山寨之主的位子交给一个女流之辈——哪怕是临时的。但当此危急之时,若是指派任何一个兄弟临时代理,都不免会让人多想,好像他在指定接班人一样,进而引发猜测,坏兄弟义气。反而是将重任交到一个并非正式头领,更不可能当寨主的女眷肩上,最是安全稳妥,不至于引发无谓的猜忌。
晁盖想透这点,彻底放下心理包袱,拉着阮晓露的手,嘱咐:“……其实也没多少事。主要就是在我养病的时候,签发江湖令,莫要让宵小欺侮咱们山寨。山上兄弟但有人心浮动,你要给大家鼓劲,莫使士气低落。倘若朝廷要清算咱们寨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就像在登州那样……若觉得力有不逮,就让别人顶上,千万别逞强……”
阮晓露低头,晁盖说一句,她“嗯”一声。看着那昔日红光满面的脸孔憔悴如斯,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过去她也经常曾胡思乱想,倘若自己坐上那聚义厅正中的交椅,该怎么改这里、变那里,把自己看不惯的事情统统处理掉;而今日真的临危受命,她却只希望自己这个临时工干得越短越好。
晁盖忽道:“药该好了。你去给我端一下。”
阮晓露一怔:“应该还有一会儿呢吧?”
晁盖笑道:“你去看看,莫要让煎药的喽啰偷懒。”
阮晓露点头,笑道:“那您放心。我小六接的活,没有半途而废的。”
起身离开,寻棵大树,站在底下静一静。
晁盖估摸她走远,目光叫来吴用。
“贤弟。”他语重心长地道,“非是老哥哥不信任你……”
吴用忙起立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就算真的让我代管山寨,小生也不堪重负呀。”
吴用深知自己的定位。军师再厉害,也只是个辅助。况且他虽然号称小诸葛,实际也只会出点馊主意,得遇上个合适的主公,一唱一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如果让他自己既出主意,又拿主意,但凡做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的事,骂名全他自己担,没多久就得众叛亲离。
还是藏在幕后,当个黑手,比较安稳。
晁盖瞧不出吴用心里一圈圈的盘算。想了想,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小六姑娘到底是女流,智谋胆识魄力尚有不足,得靠你相助……”
吴用忙道:“我懂我懂。”
“还有……”
晁盖深深吸一口气。他看不出小六有什么野心和企图,但最好也要防患于未然。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床边的几位心腹兄弟,瞪着眼,眼神倔强,“小六虽有能耐,但在江湖、朝堂上关系复杂。但凡她背离我梁山道义,做出不利于山寨之事,你们立刻将其拿下,按军法处置,不可心慈手软……”
吴用肃然称是。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只有阮氏三雄面面相觑,同时道:
“俺妹不可能……”
“俺姐不可能……”
“没人说她不好。”吴用语重心长,劝他们,“可万一她让人蛊惑诱骗,做傻事呢?总不能干看着吧?这叫万全准备。况且,如果大哥真不信任她,会当着你们三兄弟的面说这些?大家都坦诚相待,才是英雄本色。”
阮小七撇嘴,嘟囔几句,顾着老大哥病重难受,没骂出声。
晁盖闭目凝思,觉得嘱咐得差不多了。这么多身怀绝艺的兄弟,足够节制她一个。
有人推门。阮晓露端来滚热的汤药,看看房内众人——尤其是阮小七——的脸色,猜得八九不离十。
就说嘛,泼天富贵不是那么好接的。自己只是当个临时工,“监工”却有十来个,个个都能一指头要她小命(吴用甚至用不着动手,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她生不如死)。好在她心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全力以赴,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与她无干。
晁盖喝了药,沉沉睡去。外头却开始喧哗。原来山上众人见晁盖召见心腹,谈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担心老大哥有什么三长两短,一齐过来喊问。
阮晓露目视自己的新团队,深吸口气。
“走,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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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去东京!杀他个血流成河,让狗皇帝看看,这就是敢惹咱们梁山的下场!”
聚义厅里掀起声浪,一波比一波高。大家还按照以前习惯的座次排位,但谁也坐不下去,看着最中央那个空荡荡的交椅,心头的忿怒达到极点。
就算有那少数出身官僚系统的好汉,觉得以暴易暴未必可取,杀去东京不妨再议——此时也不好公然反对,只能摇头叹气,默认了伙伴们的怒火。
梁山好似一匹通灵性的野马。张叔夜多年苦心孤诣,给它套上个松松垮垮的缰绳,让它不至于到处撒野害人;但它归根究底还是野兽,没人能驾驭它,没人能驯服它。谁敢把它当坐骑,对它挥鞭子,它绝不会逆来顺受。
阮晓露坐在自己平时的“梁山物流”交椅上,感觉自己就是个傀儡。
晁盖亲口指她作替补,倒是无人质疑。不过眼下众意沸腾,她哪有什么指挥管理的空间?不管晁盖的替补是谁,甚至若是晁盖亲身在此,都会做出同样的决策——今天必须给众兄弟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291章
阮晓露拍着椅子, 跟着叫道:“大伙说的对!朝廷这次必须给个说法!——军师!你怎么看!”
先不忙发号施令,虚心纳谏才是她该做的。
吴用觉得这姑娘上道,微微一笑, 拈须说道:“下毒暗害寨主的,是哪个昏官奸臣, 咱们很容易查清。可派细作潜入东京, 逼他们饮鸩辞职,以此杀鸡儆猴, 让人知道咱们梁山兄弟不是好惹的。”
阮晓露觉得有点不信。堂堂智多星,就这点觉悟?
她道:“什么贪官污吏, 还不都是看皇帝脸色。皇帝明摆着不想让咱们活, 要让咱们静悄悄的散, 孤零零的死。倘若不是安神医诊出老大哥中毒的缘由, 咱们死都死得莫名其妙, 一个个都做糊涂鬼!怎的, 他们都打算赶尽杀绝了, 咱们还‘冤有头债有主’, 清理几个爪牙完事?”
吴用立刻道:“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狭隘了。方才之言,只是下策, 只求抛砖引玉。但不知姑娘有何中策上策?”
语气诚恳之至,说话时目光看地, 跟她没一点眼神接触,当真是十分的尊敬。
阮晓露:“……”
这破秀才,明明心 中有这个意思, 非要转弯抹角,引导她自己说出来。担点干系会死吗?!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自己是“主公”,一切决策后果自负,不能将风险转嫁给别人。
况且,群众的意愿如同洪流,她无法只身相抗。不管内心如何求稳,表面上要同仇敌忾,要显得跟大伙一样激进愤怒。
她环顾四周。聚义厅墙上挂满了红花锦旗,是那日给张叔夜践行时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这些锦旗形制不一,落款有农户,有员外,有商贩,有匠人,近至东溪村,远到沧州府……
这些锦旗,代表了梁山在当地的群众声誉,代表了好汉们即便闹出翻天覆地,也有最后的退路。
“既然要报复,那就来个大的。”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眼下年头刚过,马上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前岁我在东京公干时就曾知晓,当今皇帝喜欢与民同乐,到得那日,例行要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作贺太平风景。此乃大好机会。不如趁着东京城防松懈,好好的闹他一遭,给他们长长记性。”
众好汉大喜:“正该如此。换了晁天王拍板,也必将如此安排。”
“这是中策。”阮晓露道,“若是……”
众人心急:“上策是什么?——是了,杀去东京,让咱晁大哥坐龙椅!”
阮晓露脸色一黑。晁大壮还在床上命悬一线,你们要他长途跋涉,跑到东京去坐龙椅,真是嫌他还不够受罪。
不过她显得很是积极,笑着拍手:“对对,然后让他把三宫六院的美人儿全娶了,你们都做大官,妻妾成群、吃香喝辣、鱼肉乡里、欺压百姓……”
大伙赧然哄笑:“那怎么成。”
“上策是,不仅要报复,而且要逼得朝廷从此不敢算计咱们梁山。具体怎么做,还要跟军师和大伙细细商量。”阮晓露话锋一转,道,“若真要行动,依我看,与其打着给寨主报仇的旗号,不如借用宋大哥名头——晁大哥毕竟无官无衔,皇帝要他命,理所当然;可咱们大宋的立国之本,便是善待文官、不杀士大夫。他们同时毒害了宋大哥,那是大大的理亏。咱们济州百姓为自己的父母官讨说法,以这个理由进京,那就不能叫闹事,叫告御状……”
这一节大家都没想过,连吴用都觉耳目一新,这姑娘果然没白跟张叔夜混。
捋须赞道:“如此一来,师出有名。”
至于宋江愿不愿意让人帮他讨这个公道……那也由不得他。
“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阮晓露笑着看向吴用,“那就烦请军师定计。务必让大伙全身而退。切莫有半点差池,日后兄弟姐妹难以相聚,那可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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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梁山上下都卸了新年红绸,挂上白幡。驻守山门的喽啰也都披了个白布,脑袋上栓条白布,蔫头耷脑地迎来送往。
这是做给人看的。给晁盖下慢药、意图瓦解梁山之人——无论是蔡京、童贯、还是别的皇帝心腹,此时必定会密切监视山寨情况。那就将计就计,假装寨主已死,让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就此懈怠。
果然,不出半日,望哨的喽啰就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公人,鬼鬼祟祟地走上回京的官道。大伙相互告诫,也不拦着,放他们平安上路。
与此同时,一拨拨好汉结束整装,杀鸡盟誓,祭拜了玄女神碑,从金沙滩乘船上岸。
小半数梁山兵力尚在北国驻守,余下的,大部分留守山寨,照顾寨主,并操练水陆军马,防官府突然发难;参加行动的只是少数艺高胆大之人:花荣、张顺、阮小七、史进、张青、孙二娘、鲁智深、武松、石秀、李忠、周通、何成……带领千来个精锐喽啰,取路登程。另有第二波、第三拨接应军马,候在军寨,随时准备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