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明天又是叙功大会了吧?”
“……”
第28章
第二天, 琼山堆雪,山顶洁白一片。唯有聚义厅里温暖如春,火光幢幢, 火把燃烧的烟味飘老远,长条桌上堆着酱肉和馒头。几个年长的小喽啰提着扫帚, 在门口扫出一片空地。
叙功大会开幕在即。齐秀兰粗着嗓门, 指挥喽啰抬来几坛酒 。
“来来,让一让。宋大哥, 让一让。”
云里金刚宋万,今年芳龄四十一, 肚腩微凸, 头顶微秃, 是跟随王伦创业的老人。听到有人叫他, 他靠着交椅背, 懒洋洋地把脚挪了个位置。
宋万以前可没这么富态。过去他跟着王伦混江湖, 王伦气量狭窄, 山上等级分明, 宋万虽是“兄弟”,待遇和仆从无异。王伦每天有酒有肉,底下兄弟只有咸菜馒头;王伦养着一匹千里马, 不让旁人摸一摸,大家上山下山只有两条腿, 起了水泡都只能自己挑;更别提,王伦似乎还私藏了许多金子,说是备荒备战备封锁, 可是直到王伦死,大家才发现, 头儿从来没跟别人说过那金子埋在哪儿。
所以当王伦被林冲一刀勒死、全山火并的时候,宋万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三招,就放下朴刀趴在地,识时务地认了晁盖这个新的山寨之主。
山上气象焕然一新。晁天王不仅没那么大架子,而且奉行公平原则。所有物资共享,大家有衣同穿,有酒同喝。凡是立功的兄弟,就算是个最末等的喽啰,都能被大哥亲手敬一杯酒。
宋万半年胖了十六斤。他暗自下决心,以后要是有人杀晁盖,他一定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抵抗十招以上再投降。
不过他对新组织的热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今天叙功大会,看着那些小年轻们摩拳擦掌,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等着领导接见,宋万心里就一阵冷笑。
这是当土匪,又不是当官。立了功能当饭吃?赏的那半两八钱的金银,难道让你拿到瓦子里快活花了?
他自己早就看透了,只求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顺顺当当在山上养老。
“……杜迁、宋万,积极清扫积雪,确保山路畅通,各记丙等功……”
宋万听到自己名字,吸气,缩腹,收起小肚腩,规规矩矩站起来拱手。
“……军功券一张,两位头领收好。”
宋万:“??”
手上多了张薄薄的花笺。一抬头,吴用斜看他一眼,摸了摸胡须。
“想必很多兄弟和宋万兄弟一样,还没弄懂军功券的作用。那我再解释一遍。”
宋万感觉很多双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老脸通红,赶紧更用力地缩腹。
“……咱们跟着晁天王聚啸山林,想来也有近一年光阴。这段时间里,咱们大败官军,经营山寨,做下了罄竹难书的丰功伟绩。兄弟们辛苦了!”
吴用的话把宋万的神智拽回来。他连忙跟着鼓掌。
“江湖上传说,咱们梁山泊是靠着十万两生辰纲发家的。这纯属空穴来风。真相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那是巨贪梁中书给绿林好汉下的一个套。实话说,当小生看到我们辛辛苦苦劫来的十几个担子都是空的时候,心里面真是五谷杂粮,有失落,也有庆幸:原来没有那么多民脂民膏被掳掠,那是百姓之幸啊,哈哈……”
大家没听太懂,跟着干笑。
“但是相应的,”吴用清清嗓子,“没有那十万两本钱,虽然山上吃喝可以自给自足,但是很多生活物资还是供应紧张。如今官府严抓盗匪,派谁去市镇露头都有危险。咱们不能为了自己的享受,置兄弟们于危险之中,对吧?”
厅里寂静了。平时嚷嚷“落草没意思,下不得山,嘴里淡出鸟”的小伙子们,都露出了羞惭的面色。
“不过,”吴用提高声音,“兄弟们跟着我们,不是来吃苦的。晁大哥十分关切大家的生活水准,和敝人商议之下,以水寨为先锋试点,打通了一条和外界交换物资的通路,可以定期出山,采买一些山上寻不到的货品。
“大家先别激动,别高兴太早。试想,倘若咱们都一股脑的去跟外头互通有无,惊动了官府的耳目,那岂非得不偿失?所以这个——嗯,这个福利,对,福利,有功者优先使用。从今日开始,每次叙功大会,立功者发放军功券。甲等功三张,乙等功两张,丙等功一张,丁等功……两次换一张。每攒得三张军功券,可到水寨阮姑娘处,换取……”
宋万听得心潮澎湃,看看自己手里的花笺,上面确实写了几行字。他文盲,不认识,但认识最下面的印章,上头是吴学究的“吴”字。
从今天开始,立功不仅能博名望,更能有实实在在的福利!
水寨那艘能出泊子的小船,很多人都已经有所耳闻,也听说了由此引发的矛盾。本来领导们已经放话,这船即刻停航,避免滋生更多事端。没想到吴学究神机妙算,把“用船”和“立功”挂钩,一下子盘活了整个聚义厅的氛围。
杜迁搓着手,跟吴用确认:“一个月攒一张,三个月就能买到郓城县里的东西?”
吴用笑道:“当然不能太过火,例如买个大闺女上山,恕不能照办。但是买些吃食、衣物、药品……只要在阮姑娘能力范围之内,都是可以的。当然实际的花销还需要兄弟们个人承担。大家天天下山劫道,多少都有点积蓄,对吧……”
吴用还在宣讲各种细节,但是已经没人听了。大家心里盘算各异,双眼闪闪发亮。
晁盖领导下的梁山人人平等。喂马、扫地、搬砖、修船……只要是给山寨做贡献,都可以算作立功。因此这“福利”并非领导专属,人人看得见摸得着,都有希望追逐一番。
罗泰这个月只立了末等功,没有军功券。校霸大宝总算有了点事业心,恶狠狠地跟几个同伙一起畅想:“等明儿个,咱们起早贪黑,好好抢它一票,我就不信……”
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落在本月唯一一个甲等功得主身上。他用不着攒券,当天就能兑现福利。
“别看贫道,”公孙胜有点社恐地转过脸,“贫道只不过是恰巧挖出了金子,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嗯,不过,确实有几样法器都破旧了,可以换一换……”
“桃木剑?好说好说,要多长的?”
阮晓露坐在她的小渔船上,接待着唯一一位顾客,心态很是放松。
如今这船不用藏着掖着。她大大方方地给它漆了个红船头,又请吴用在船舷上题了四个大字:
梁山物流。
吴用虚心纳谏,结合她的意见,又别出心裁地发明了“军功券”,成功地把一项人人都想蹭一把的便宜,变成了立功才能换取的“福利”。代购需求骤减,也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偏心。
如此操作下来,这条物流线路虽然充公,但是得以保存,不用被阮家兄弟这帮短视鬼给停掉。
至于物流的负责人,阮晓露当仁不让。一则梁山上的好汉都是干大事的,没人愿意做这种辛苦跑腿的活计。二则很多人都有通缉令在身,下山确实不方便;况且大家平日都有训练任务和抢劫绩效,没工夫出山溜达。
当然啦,她自己辛苦代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吴用讨价还价的结果,她每接一单,都是帮梁山兄弟排忧解难,她自己当然也算立功——小小一个丁等功,算是嘉奖。
她刚刚记下公孙胜的要求,忽然又有人敲门。
“姑娘,”杜迁、宋万、朱贵,三个大叔排排站,都十分扭捏,“俺们仨一人一张军功券,你看这样行不……”
居然还想到了“拼单”,这几位脑子也挺灵活嘛。
阮晓露想了想。领导将这条物流船运的经营权下放给她,她拥有最终解释权。
“可以。只要三张券,就能在合理范围内代购物资。你们要什么?”
反正她跟领导们说好了,每个月“军功券”发放数量有限。就算几个人拼单,也不会增加她的工作量。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朱贵说明了来意:他们跟旧主王伦毕竟还有十几年的结义之情。如今王伦横死,他们想到外头寻个石匠,给王伦打个墓碑,悄悄立在山上,也算尽一尽江湖道义。
三人这几年凑了点银子,应该足够凿碑的价格。
阮晓露深受感动,接过三张军功券,炭笔一挥画为作废。
“一定给王秀才凿个最豪华的碑。”
济州府的城门口人头攒动。阮晓露见怪不怪。
城墙上常年贴着几位本地强盗的通缉令。什么杜迁、宋万、朱贵、王伦……那肖像上的年纪都比本人年轻十几岁,既没有 秃顶也没有肚腩,足见岁月催人老,落草是把杀猪刀。
此外还有几张新贴的:晁盖、吴用、阮家二五七,甚至还有一张林冲,画风跟别人都不太一样,底下盖着沧州牢城的大印,表明这张通缉令乃是远道寄送而来,属于跨省追捕。
百姓们大多不识字,但好歹认识每个人脑袋上的赏钱,指指点点,畅想哪天通缉犯撞到自己家里求留宿,然后天降横财,这赏钱该怎么用……还有因此吵起来的。
有人说:“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真遇上,俺只有远远躲起来的份儿。犯不着为了千把贯钱,饶上我的性命。”
有人冷笑:“嚯,千把贯,好大的口气!我跟你不一样,我要钱不要命。真遇上这些人,我豁出去也要放倒一个半个。”
上一人说:“就算你要钱不要命,人家都是身长八尺,体壮如牛的好汉,你就算豁出命去,也未必能碰着人家手指头。”
第二个人没话了,闷了半天,忽然指着一张通缉令笑道:“那这个猥琐汉子,又黑又矮的,我总抓得住吧?就这酒囊饭袋也值一千贯,哼哼,看来罪过不轻。”
阮晓露不由得朝他指的地方瞄了一眼,愣了。
墙上居然多了个她没见过的通缉犯。确如吵架者所言,那人又黑又矮,穿着布衣,像个大腹便便的中年领导,怎么看怎么都跟“江洋大盗”沾不上边儿。
这副尊容底下,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宋江。
阮晓露有点找不着北。
宋江啥时候成罪犯了?
她明明嘱咐刘唐,要把晁盖的信烧掉啊!
刘唐这人智商不高,但义气顶天,答应的事肯定不会忘。
烧了信,阎婆惜就不会发现宋江跟梁山的来往,就不会起心勒索,就不会被宋江一刀做掉,宋江就不会变成通缉犯,不会上梁山……
围观者唏嘘议论,说这宋江实属冤枉:他本是郓城小吏,一日看到阎婆母女贫穷流落,一时心软,纳了那女儿为外室,供人家母女吃饱穿暖,算善人了。谁知这妇人嘴贱心毒,恩将仇报,某日居然污蔑宋江跟梁山贼人有首尾,说这宋江夜里讲梦话,说什么收受了盗匪的金子。
宋江被她拱起了火,口角间,一不小心拿刀把她给杀了。
众人议论:
“是啊,杀人不对,但这妇人也着实该死。古人说得没错: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这番祸从口出,也是她自找。”
“可不是,我家那婆娘也是这样。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本来嘛你服个软就行了,非得撩拨拱火,多少次我恨不得也砍了她!回去我可得跟她敲打敲打,再聒噪就砍了你!”
“这宋押司平日小心做人,从不和别人口角,可见这次是老实人被惹急了。说不定还是被戴了绿帽。啧啧。”
“奸夫是哪个,打听到了吗?”
“杀个淫`妇,又不是什么重罪,为何他却要逃?”
“大约是吓得糊涂了吧?其实只要给家里人赔点钱,左右邻舍再求个情,最多是个刺配五百里。”
“要擒贼的可得赶紧,别等他想通了回来自首,一千贯就打水漂了,啊哈哈哈……”
阮晓露懊糟了一会儿,离开。
刘唐虽然烧了信,但宋江……他夜里说梦话!
还是让阎婆惜察觉了。
也许,梁山好汉上应天星,同性相吸,注定要走到一起。
没有蝴蝶扇翅膀,也有蜻蜓蜜蜂臭大姐……把他们凑一块儿去。
想想也是。这宋江想黑白两道通吃,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露马脚是迟早的事。
就看是哪个倒霉蛋最先撞破他的秘密。
这样看来,宋江还是有很大机会跑到梁山上来的。具体细节也许和原著已经有偏差。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展开吴用给的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
济州府人员混杂。阮晓露不敢瞎找人, 好在吴用已经帮她做好了功课。
秀才萧让,人称圣手书生,会写诸家字体, 亦会赋诗作文。吴用说那是他过去的一个相识,两人曾经坐而论道, 一起畅想中举之后怎么做官, 怎么施政,怎么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
结果悠悠岁月一去不返, 这俩人如今芝麻官没当上,一个成了土匪军师, 天天被一帮文盲气成高血压;一个还在书馆里教千字文, 天天被小屁孩气出高血压。
不过按吴用的话说, 萧秀才这人, 是颇有些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的, 也叶公好龙地认了个师傅, 学了几手花拳绣腿。每天批完功课就偷偷写游侠话本, 可惜并无书商赏识, 书房里积了一大摞稿子,怕是都发霉了。
所以,“姑娘尽管直言来意, 以萧秀才人品,必不会做出大义灭亲的告密之举。”
萧让果然够意思, 撇开手边书稿,摊开一张新纸,炭火上拢了拢手。
“给好汉王伦写碑文是吧?十贯一口价。保证无语病, 无错字。”
阮晓露算算宋万他们给的银子,换成钱也有那么三十来贯, 够用。
“成交。”
放下钱就走,打算到外头溜达溜达,寻个桃木剑。
刚出门逛两步,就被萧让的夫人叫了回来。
“写好了,”文绉绉的大嫂笑眯眯,“姑娘去取吧。”
阮晓露惊呆了。书稿墨迹淋漓,足有几百字。她本来以为得等半天!
“您怎么能写这么快!”
萧让得意地指着书架上摇摇欲坠的一摞话本稿子。
“无他,唯手熟而。”
……好吧,这钱真好挣。
有了稿子,还要请石匠凿碑。萧让推荐自己的熟人,一个叫玉臂匠金大坚的。说是金石玉器古书古玩都能鼓捣,刻碑文更是一绝。收费也不贵,二十贯包全套,保证用全山东最好的花岗岩,手工雕琢,精细无瑕,一百年不掉渣。
阮晓露:“……”
这是卡着她的预算来报价。不过她也不懂行,只管点头,做个人情。
萧让写个条子,然后躲进书斋码字。阮晓露找到金大坚的店铺。
大门紧闭。扒拉门缝看进去,只见一排货架上全是印章古玩陶瓷玉器,一个中年大叔枯坐其中,偶尔抬抬手,炭盆上煽风炉子。
怕是没生意无聊。阮晓露赶紧敲门,说明来意。
没想到,里头的大叔懒洋洋、病恹恹,来一句:“不做。”
玉臂匠挺有个性。阮晓露:“二十贯。”
“唉,唉……不做。不在状态。”
阮晓露想去找别的石匠。但是金大坚的口碑业内公认。她头一次收军功券跑腿办事,总不能凑合交差。再说,让别人给王伦刻碑,多少有安全风险。金大坚是熟人介绍的“自己人”,萧让用他三百万字的手稿保证,这人绝对不会做告发客户之事。
那就再努力一把,“事情紧急,再不开门我撞门了。”
撞不撞得开是一回事,但门口架子上一堆易碎货品,稍微震动一下估计就是雪崩。
金大坚眉头肉抽抽,放下小竹扇,愁眉苦脸地起身开门。
“时运不济,泼皮欺负我,连个小丫头都欺负我,呜呜,唉……”
阮晓露警惕地朝门外看一眼。
“哪有泼皮?哪个泼皮会跟石匠过不去?”
金大坚翻了几个白眼,见赶不走这姑娘,只好又叹口气,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济州城里有个无赖子,名叫何清,纠结一帮狐朋狗友,专一吃喝嫖赌欠债不还。上个月何清老父病故,请金大坚刻了个汉白玉碑,又制作了一些金玉明器,风风光光大葬一场,总共赊了将近一百贯钱。
然而何清推脱赌博输光,这钱直到现在也没给。金大坚几次讨要,反倒被人家打出门。金大坚深感世道黑暗,每天在家里发呆发闷,哪有心思做生意。
阮晓露看这大叔状态确实差,给他支招:“去衙门告他,如何?”
金大坚撇嘴:“告又怎么样!他有个哥哥何涛,是州府的缉捕观察,谁敢惹他兄弟!”
阮晓露乐了。
“何涛的弟弟欺负你?”
金大坚撇嘴:“姑娘认识这人?”
“走,我帮你讨债去。”
阮晓露谨慎行事。何涛欠她的“人情”,时间久远,也不知他还认不认。自己单独上门,唯恐吃亏。
她敲开一栋小院的门,“锦儿,锦儿。”
院子里,屋檐下,牵着几根粗绳,上面晾着花花绿绿的布匹。一排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
听闻叫门,院里的织机声停了。
张贞娘好奇张望,一看是她,有些惊喜,又有些羞涩,上前相见了。
“姐姐最近气色不错。”阮晓露上来给她定心,“梁山那边一切都好,大家吃穿不愁,没病没灾。”
张贞娘点点头,欲言又止。
“那、那我……”
她紧张地盯着面前姑娘的嘴,生怕她下一句说出来,“你家官人记恨你,连嫁鸡随鸡都做不到,今后不想再见你。”
或者类似的话。
阮晓露却没接这茬,左右四顾:“张伯呢?”
说曹操曹操到。小院门打开,张教头推着个小车大步走进。小车上卷了两三匹布。张教头丢下车把手,坐在凳子上擦汗。
“他娘的,欺负我们姑爷不在家,压价也忒狠了!这些个奸商欠收拾!这要是在东京城,早晚让他们做不成生意!”
张教头喃喃发完牢骚,才看到院子里多了个客人,赶紧打招呼。
“有何贵干?”
阮晓露一听,老爷子口气硬邦邦的,这是在哪儿受了气,心里还窝着呢。
赶紧说:“没事没事,顺路来看望一下姐姐。你们家这布织得真好哇。”
张教头瞪着眼睛,压低声音喷口水:“好又怎么样?还不是卖不出去?姑娘,我不是怪你,你是懂我们难处的。外地人到哪都受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张家三人在济州府安顿之后,张贞娘和锦儿一道辛勤纺织,认认真真过日子。
张贞娘有的是京城里的手艺和见识,织出来的布帛精美耐用,一开始,布商们竞相收购,让她靠着两架织机养活一家子人,收入还颇有盈余。加上济州府物价低,一家人的生活水准跟以前在东京城也差不多,算得上丰衣足食。
可是渐渐的,商户们也知晓了张家的一些底细:姑爷常年不在,据说是出远门做生意;家里只有老父亲和小媳妇,还有个不顶事的丫头。这种家庭,不欺负他们欺负谁?
于是开始压价。原本一贯钱收一匹,渐渐的压到七百文、六百文。今天张教头出去售布,一家布商直接开价两贯钱三匹,老爷子气得不卖了,回家生气。
要是在以前,一家子住在东京城那会儿,搬出姑爷林教头的身份,或者张教头自己的身份,不说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至少能落个人人尊重,生活体面。
可是现在呢,他可不敢透露自己家里的半分底。倘若市场上那些奸商知道他家姑爷不是出远门做生意,而是山上当大王,那可就不是压价的事了。
张教头不止一次心中活动,要不就说服女儿,一横心上梁山去吧!
可是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就算上了梁山,生活的难处一样不会少。他的女儿可是半点退路也无了。
于是只好忍气吞声。
“贞娘和锦儿手巧,就算比别人少卖一两百文,也能够维持生计。”张教头瞟一眼不远处晾晒布匹的女儿,低声说,“她们在家里埋头干活,也很少过问钱财上的事。我一个响当当大男人,靠闺女养着不说,还眼睁睁让她吃亏,我……我要这老骨头有何用……”
张教头这牢骚发到最后,眼圈红了。
阮晓露也不知如何安慰老爷子,跟着叹了会儿气,别出心裁地提议:“既然人家欺负你,压你的价,那就别卖啦。”
张教头哭笑不得:“我们是本分百姓,得自己挣饭吃啊姑娘。”
“……卖给我。不怕您知晓,我们梁山有一条物流快船,定期出山,用水泊里的大鱼换些日常用品。由于山上没有织工,平日里也会去市场采购布匹,价钱么就是市场价,一贯钱一匹。反正跟谁买不是买,都是自己人,我还放心呢。”
张教头愣了一愣,嘴角纠结地抽了一下。
这倒是瞌睡碰着枕头。可……
若是答应她,贞娘的布是不愁销路了,但同时,自家跟梁山私自通商,这个帽子也钉死了。
正琢磨呢,阮晓露撇开他,自己敲门。
“我找织布的商量。”
张教头:“哎……”
他女儿一辈子深居简出,压根就没进过社会。让她做决定,那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他赶紧凑上去。闺女的房间不好随便进,只能趴窗根。
没多久,就听见他女儿的声音。
“如此甚好,也免得我父亲整日奔波,为了几个钱,平白受人的气。谢谢姑娘牵线。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张教头竖起耳朵。
“……别让他们知道这布是出自谁手的。否则我、我……”
张教头叹气。
这孩子,真别扭哇。
他正想找话开解几句,就听窗户那头,那个阮姑娘没心没肺地答应:“好说好说,我没事多这嘴干嘛,又没赏钱拿。”
锦儿把门一拉,两个姑娘满面笑容地出来了。
“谈妥了!”阮晓露说,“老伯以后不用跑布店了,在家等一个叫李小二的客店掌柜,他来收你家的布。”
张教头千恩万谢,又犹豫:“要是他也压价……”
“您就说您姑爷姓林。他自然懂。”
张教头见她安排得妥妥当当,感激加惊讶,说不出话。
阮晓露:“别客气,我就是个牵线搭桥,跑腿的。”
张教头心想可不是。这阮姑娘看起来平平无奇,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可偏偏挺会来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让她凑一起变废为宝,还真能解了他燃眉之急。
“这要是个小伙子,”张教头天马行空地想,“早点认识,俺女儿未必就姓林!少惹多少事!哪像如今……”
阮晓露定睛一看,这老大爷谢得不真诚,还有心事。
“怎么了?还生气呐?”
张教头豁达一笑:“无妨无妨,咱不跟小人计较。”
被布店奸商奚落嘲讽一上午,老人家气不过,现在血压还高着;但也知道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如今问题已经解决了,这股子气只自己消化。
阮晓露赶紧拱火:“这怎么能算了呢?必须得找个人发泄一下啊!正好,我这里有个欠债不还的泼皮,您老当益壮,帮我过去揍他一顿,也算是除暴安良,为民除害。”
济州著名泼皮何清,今儿在赌场栽了。
并非他手气不好。他倒是赢了不少钱。可是刚捧着一堆银子出来,脸上笑容还在扩大,就被一个糟老头截住,指着鼻子让他还钱。
何清不屑,甩甩胳膊就要走,没想到老头深藏不露,一扭一靠,何清胳膊差点断掉,挣脱不得。
“还钱。”
何清大发雷霆,叫嚣:“知道俺亲哥哥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正好何涛在外巡逻。何清把这不长眼的老头推到哥哥面前,“此人扰乱治安,寻衅滋事……”
何涛暗地皱眉。这兄弟每次惹事都让他擦屁股。偏偏当流氓的人脉广,自己有时候破案抓人,还都缺不得他指点,只能每次都纵容。
这次兄弟又惹了麻烦,何涛只好端起架子拉偏架:“哎哎这是怎么回事,为老不尊,大街上纠缠算什么样子,再胡来我把你抓……”
话说一半,余光一瞥,糟老头后面站着个大姑娘,正朝他挤眉弄眼。
何涛一肚子官腔顿时泄了气:“……再胡来……”
何清扬起下巴:“哼?”
没料到,面前的哥哥突然翻脸,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
“成天价喝酒赌钱,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还想仗势欺人,我的饭碗还要不要?嗯?欠人多少钱,赶紧还了,我不追究!否则休看兄弟情分,把你也当贼人捉了去!”
何涛深明大义地训完了兄弟,向后转,招呼手下公人:“走,巡庙街去。”
然后脚后跟打屁股,一阵风似的绝尘而去,好像生怕多呆一秒钟。
何清眼看保护`伞飞了,如晕似眩,摸着自己头巾发愣。
张教头笑得欢畅:“你欠了金大坚一百贯钱,有没有这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是想赖,老夫这双拳头可不饶你!”
碎银子被无数油手摸得锃亮,带着赌场里的酒肉酸气。金大坚一把接过来,热泪盈眶。
“这钱,没指望能拿回来……”
他抓起竹扇,拼命扇风炉子,“老丈请坐,姑娘请坐,喝茶喝茶。”
阮晓露啜着茶汤,打量金大坚的铺面:整整齐齐的几排仿古摆件,桌上一个水晶放大镜,很是四平八稳;后 堂一道小门缝,门后头就是他的工作室,画风大不一样:摇摇欲坠的木架子直通天花板,上头摆着各种石器玉器,有的是原料,有的是半成品,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古旧书籍,还有似乎是某些新工艺的试验品,还有无数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纸张、颜料和容器……
真是个手工狂人。就算金大坚从里头鼓捣出个太空电梯来她都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