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半信半疑:“土地爷还怕咱凡人?”
公孙胜微笑:“兄长上应星宿,非凡人也。”
然后飘然而去。
吴用有点疑惑,趁旁人不注意,蹲下去查看那坛子。
金子用白绸布包着。绸布一角似 乎绣了个“王”字。
“不会是王伦以前埋的吧?”吴用思忖。
王伦死得突然,死后山寨公库空虚。有没有可能,他藏着私房钱,没人知道?
吴用正推理呢,眼前一花,金子没了。
晁盖一脸喜洋洋,指挥人把金子给抬出来。
甭管什么金子来历,那是活生生的钱哪!
这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统共五百两左右金子。跟十万贯生辰纲比,约莫只有二十分之一“纲”,小巫见大巫。
但是山寨又有钱了!
这梁山土地爷也跟别处的不一样,仗义疏财,出手阔绰,是个神仙中的好汉。
晁盖雄心大略,心中规划很多:聚义厅整修、宿舍翻新、水军扩容、再养一批战马……
不过首先,有一件事要做。
他从坛子里拣出一小把金条,郑重地朝身边人晃了两晃。
晁盖严肃道:“去年,宋江兄弟甘冒奇险,通风报讯,方能让我等逃脱追捕,前来梁山落脚。这个大恩一直未报。如今天降横财,咱们不可擅专,必须给宋兄弟也留一份。还有朱仝、雷横两位都头,都要重谢。”
老大哥发话,吴用只能点头。
“大哥真是重情重义!”
梁山规矩松,这一大笔横财的用途,用不着讨论通报,老大哥一个人就决定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宋江眼下好好的在郓城当公务员呢。要找他,派谁去?
十几个人近前立定。晁盖微笑着朝大家拱手致意。
阮晓露:“原地休息。”
今天山上都在传闻挖出了宝,晨练小组一致决定绕个路,来瞧个热闹。
来得正是时候,金子刚被收起来。大家觑到一眼金灿灿的光,不虚此行。
阮晓露一眼看到老大哥手里还攥着两块金子,顺口笑问:“这是要拿去干嘛呀?”
换了别的绿林人士,可不敢对自家老大这么没上没下的。阮晓露不守这江湖规矩,晁盖也不跟小女孩计较。
他清一清嗓子,从夺取生辰纲开始,把宋江如何帮了他大忙,救了整个梁山原始团队的命,来龙去脉诚实地讲了一遍。
其实这故事,作为梁山最典型的集体主义教育材料,领导们在各个场合已经讲了无数遍,小喽啰都快背熟了。但晁盖每次宣讲,喽啰们还是满怀敬畏,洗耳恭听。谁开小差,谁就得挨骂罚站。
晁盖意犹未尽地讲完,末了说,之前山寨财政拮据,未能报答宋公明大恩。如今有钱了,吃水不忘挖井人,必须给他送点真金白银,才说得过去。
最少一百两金子,才能报答宋公明的大恩大德。
晁盖说着说着,看着眼前的长腿大姑娘,心生一计。
“我们兄弟身上皆有公案。若进城进县,只怕惹做公的眼。只有姑娘身上清白……”
阮晓露一听就明白了。妈耶,让她去给宋江送金子?
只是晁盖话没说一半,就停了。吴用摇个扇子挡着脸,拼命朝他使眼色。
老大哥也忒不讲究了,这种事当然要派自家心腹兄弟来啊!
“这个嘛,毕竟是巨额钱款,树大招风,拿着容易出事……”
这话半是对着晁盖说的,半是提点对面这个憨闺女。
一百两金子,老大敢给,你敢收??
阮晓露一听,有道理。这活有点烫手。
虽然说多劳多得,多立功才有话语权,但是,被北方第一黑老大当成“心腹”也未必是啥好事。
万一这金子路上丢了,算谁的?
于是顺水推舟地推辞:“我、我没见过那个宋公明。万一认错了人,送错了礼,咱血亏啊大哥。”
晁盖虚心纳谏:“也是。那就……”
吴用抢话:“让刘唐兄弟去吧。”
晁盖同意。
他又跟晨练小组的成员聊了两句,发现确实在体格上都有进步,勉励一通,大伙吵着要走。
“一会儿还有个俯卧撑比赛,要赶在林教头操练之前!赢了的有阮姑娘炸的鱼干吃!大哥俺们走了!”
晁盖回礼:“对了,你们一会儿经过院舍,把刘唐兄弟叫来聚义厅,我有事吩咐。”
晁盖出行喜欢低调,不像王伦那么前呼后拥的。导致他有时候心血来潮想传个令,发现身边没人可用,很是尴尬。
这晨练小组倒是雷打不动,路线固定,山上哪哪儿都跑到,适合传话。
大家吆喝着走了,晁盖抚须微笑。
年轻人哪,真是精力旺盛,真好……
一个时辰的晨练完毕,大家各回各家:罗泰带着一帮喽啰去操练,何成回水寨修船,白胜去聚义厅报到,齐秀兰去酿酒作坊视察昨天的酒曲。
阮晓露回到客馆,正好看到船回码头,带来今天水寨卖鱼的收成:三十斤粮食,二十斤猪肉,一罐子粗盐,几匹布,还有——
“这啥,”阮晓露皱眉,“蛐蛐儿?”
蛐蛐笼子上里夹着一张李小二请人写的字条,说不好意思,今天市场冷清,只觅到这么多货,阮姑娘恕罪。
起初,阮晓露代表梁山水寨去市场卖大鱼,是为了换钱配时疫的药。如今大家不用吃药了,她就请李小二做中间人,每次换点生活必需品,运回山上,仓库里充公。
因着这个便利,给老娘阮婆婆置办了合适的冬衣被子。她自己也找鞋匠新做了一双皮革越野跑鞋,免得布鞋伤脚。
至于这东西换得值不值,是不是等价,阮晓露也管不得那么细,差不多就行。总得给李小二一点个人发挥的空间。
今天李小二大约是找不到等值商品了,抑或是老实人学会了耍滑,居然拿蛐蛐儿凑数。
虽说此时市井中流行斗蛐蛐儿,一只好蛐蛐也能值不少钱,但难道李小二以为,梁山上的大哥喜欢看虫子打架?
阮晓露思前想后,找支笔,扯张纸,开始列单子。
按照优先级,把最需要采买的东西排列一下。
粮食、肉类、药材、酒曲……
她刚来到古代的时候,一不会毛笔字,二读不懂文言文,跟寻常文盲没什么区别;如今生活安稳,她积极“扫盲”,管吴学究借书借笔,山寨的犄角旮旯里找出几本破书,总算自学出个半瓶子醋,如今也能划拉不少字。
不求笔底生花,能表达个意思就够。
至于还有许多不会写的繁体字……用错别字凑,实在不行简笔画,劳动人民总能想出办法。
她正划拉呢,有人咚咚敲门。
“妹子,”阮小二有点警惕地推了推身边的大汉,“有人找你。”
门缝里挤进来一头红毛。刘唐扭扭捏捏,朝她咧出一个毛躁的笑。
寒暄半天,刘唐才表明来意。
“……姑娘,听说水寨这儿,有……有出泊子的船?能去集市换东西?”
水寨管事的是阮小二。很显然,刘唐“慕名而来”,先去问阮小二,吃了个瘪。阮小二才不会管这种后勤内务的杂事。
这才把他引荐给六妹妹。阮小二还不太乐意,生怕这红毛把妹子给吓坏了。
有哥哥在,阮晓露怕啥。她指指手里的清单:“是啊,有。不过大哥来得不是时候,前一艘船刚回港,下一艘要十天以后。”
“十天可以,可以,俺等得。”刘唐忙道,“那个,能不能麻烦你在单子上加两样东西?山上没有。”
“代购啊?”阮晓露二话不说,重新摊开纸,“成,得交钱。”
刘唐:“……”
“我开玩笑。要什么?”
羊毛薅到梁山好汉身上,那不叫薅羊毛,叫捋虎须。
刘唐跟她交情浅,趁这机会拉近关系。
“妹子爽快人。”刘唐也不客气,“俺要醋浆、乌豆,越多越好。”
阮晓露愣神。醋浆她知道,就是酿醋的引子。乌豆……
“黑豆?”
“对对对,山上没有。”
“山上种黄豆,一样可以吃。”
“俺就要乌豆。”
需求如此精准,阮晓露心里嘀咕,这不会是要搞封建迷信吧?
阮小二不顾刘唐做手势,在一旁嘲笑:“这是他向公孙先生求来的方子:乌豆在醋浆里煮烂,熬成膏,可以染须发。”
阮晓露恍然。
刘唐须发异色,鬓边好似挑染一撮红,苦之久矣,大家都觉得他有蕃人血统。为了这,快三十了没娶上媳妇。
刘唐早就猜到她想啥,一脸正气地辩解:“不是为别的。晁盖哥哥派俺下山公干,要俺低调,不要被做公的认出来。”
阮晓露才不管他动机,利索在纸上记下来(醋浆旁边画了个醋坛子,确保李小二能看懂),同时感慨:古代化工产业这么发达,说染发就染发。
“还有这笼蛐蛐儿,大哥拿着,”她笑着递过一个小笼子,“省得路上无聊……”
等等。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又想起断断续续看 过的《水浒传》,支离破碎的镜头画面闪过眼前。
刘唐这一下山,不管染没染头发,确实没打草惊蛇,顺利找到了宋江,送到了金子。
然后就出大事儿了。
咣当一百两金子拍桌上,宋江肯定不好意思全拿,肯定要推辞几番。
中华礼仪正统在山东。拼客气,宋江对山西人刘唐那是降维打击。
客气的结果是,宋江只象征性地拿了一小块金子,五两。剩下的,让刘唐原封带回去了。
从这个角度看,吴用抢着推荐刘唐做这个任务,未尝不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心意送到了,大多数金子还是会回到山寨的!
但链子就掉在这。宋江新娶小妾阎婆惜。她偶然翻到宋江口袋里这五两金子,顺藤摸瓜又找到晁盖的书信,一堆铭记恩情之类的感言后面,赫然写着“赠金百两”。
若是换个普通人,撞见这种涉黑谋反的证据,第一反应大概是赶紧离宋江远远的,免得哪天被人来个“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这阎姑娘有点缺心眼,当即拿着书信去找宋江,让他把剩下的金子交出来,否则就报官,说他和梁山贼寇有来往。
宋江性格仗义疏财,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早就解决了。问题是他一介小吏,拿不出一百两金子现钱。
宋江珍惜前途,无论如何也要躲过这天字第一号官司,于是问阎婆惜,我回去砸锅卖铁,好歹给你凑出来一百两金子。你给我宽限几天成吗?
阎婆惜觉得宋江说大话,一定要立刻见到那金子。
宋江无计可施,只能动手夺信。争执中,把阎婆惜给杀了。
然后逃亡,经过一系列的际遇,最终也上了梁山,从二把手做到一把手,带领大家走向招安,game over。
阮晓露蹭的站起来,叫住刘唐。
“大哥等等。”
刘唐回身:“啊?”
她权衡了一下,小心问:“你这次下山,是……是要……”
“给宋押司送金子呀!”刘唐觉得这没啥可瞒的,选中了他还光荣呢,“放心,俺染好头发就出发!”
“宋押司是仗义疏财的好汉,你确定这金子他肯收?”
刘唐一愣,直肠子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马上从怀里摸出几张纸,炫耀地晃一晃。
“俺会带着晁大哥的亲笔信,宋公明肯定会给面子!”
未必哦。阮晓露心说。
“那一定要记着,”她说,“给宋公明看过那信,就赶紧烧了焚尸灭迹。千万别让他把信拿走。否则万一以后让人发现,那不是平白害了他?”
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看着阮小二。
阮小二比刘唐脑子清楚些,当即附和:“妹子说得对,那信不能留。”
刘唐一愣,兜头一个大揖:“还是姑娘缜密,俺明白了!一定不能害了恩人哪!”
话也只能提醒到这份上了。如果阎婆惜没看到信,就算发现金子,也不知道宋江跟梁山私相往来,也就不会勒索宋江,不会被宋江杀掉,宋江也就会一直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公务员,不会来梁山兴风作浪,把弟兄们都卖给朝廷……
先把蝴蝶拍死,别让它扇翅膀。至于以后效应不效应的就再说。
第27章
古人的智慧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靠着黑豆和醋浆熬的染发膏, 刘唐的头发染好了。虽然有些微的脱色,还有些染发膏让他不小心蹭到了脸上脖子上,但他整个人的色调已经变了, 以前是独树一帜的红,目前是五彩斑斓的黑。
而且整个人带着一股子醋酸味儿。
刘唐信心满满地下山。
但他人走了, 传说尚在。不少人目睹了他造型大变, 辗转打听出来是由于熬了染发膏,是水寨那边帮着搞到的。染发膏并非人人需要, 但“水寨有门路可以定期下山换东西”,还是令不少人心中大动。
上次阮晓露为了给老娘求医, 确实短暂下山, 帮几个水寨兄弟办过点事。但那是突发情况, 并非常态;而且消息局限于水寨之内, 外头知道的人不多。
这次不一样了。刘唐酒后亲口说的, 出泊子的船十天一班!
何成扭扭捏捏找过来, 抱着个空坛子。
“酸、酸菜吃完了……”
这还是比较讲理的。有些莽撞大哥直接抱着金银找上门, 叫嚣:“这是俺十年的积蓄!一百两!麻烦下山打听一下谁家有卖闺女的!悄悄带过来!我不挑!……”
客馆门口给堵得水泄不通。过不多时, 天降大雪,鹅毛般纷纷落落。外头的队伍纹丝不动,没多久, 成了一串膀阔腰圆的雪人。
雪人阳气旺,一个个头顶冒蒸汽, 好像一排圣洁的高达。
阮晓露开始还好声好气,说换点小东西可以,大家排队;然后看人越来越多, 连忙把二哥五哥给请来维持秩序。
阮小二阮小五都是不好惹的货,一来二去, 就跟求代购的高达们吵上了。
“天气那么冷,万一翻船,不是好玩的。你们过几个月再来成不成?”
“怎的,俺妹儿上山之前,你们都喝西北风?走开走开!”
“哪有买大活人的道理?怕咱们山上不够招风?滚回去,后头的上来!”
那要买大闺女的不干:“俺也是排队排上来的,凭啥给他买东西,不给俺买?好么,你们水寨自己开小灶吃独食,不顾着俺们山上的大部队,你还有理了?”
阮小二大怒:“说谁吃独食?还不是换的米面,都存在库房里,大家随便吃!”
“那刘唐凭什么就能有染发膏?”
“……”阮小二语塞,“他是下山公干!”
“又没晁天王的命令,还不是你们说了算!哼哼,阮小二你等着,别看你水里挺威风,俺不怕你!哼,不过是长毛的王八……嗷!”
阮小二默默抡了拳头。
水寨外头打起了群架。乒乒乓乓叮叮咣啷噼里啪啦碰。
阮晓露躲在房里哄老娘,跟她说外头下冰雹了。
等声音渐歇,她探头出去看,阮家三兄弟七倒八歪地横在晒鱼架子下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好歹没大碍。地上还趴着十几个马步军喽啰,肚子鼓鼓的,都在吐水。
一排鱼儿从粼粼水波中蹿出来看热闹。
阮小七躺在地上,还有气无力地喊呢:“姐,把墙边的梢棍给俺扔两支来!……”
远远一看,山上“援兵”到来。有人远远听见自家兄弟跟人干架,气势汹汹地来找场子。
阮晓露赶紧扒拉何成:“不是叫人去请军师了吗?”
何成很犟:“请啥请!咱又没吃亏!”
整个梁山上雄激素过剩,三天两头打架挂彩。虽说梁山有军规,自家兄弟不能骨肉相残,但有时候酒精上头也管不得那么多。总之,打输了卧床打赢了挨罚,真闹到要请领导来解决矛盾,对打架双方都是很丢脸的事。
况且全山面积那么大,领导又没有任意门,不能随叫随到。
看来只能自己解决了。阮晓露看到来找场子的喽啰里,有两个是自己晨练小组的。当即喝止。
“王五赵六,你俩过来。”她摆谱,“你俩来凑什么热闹?早晨刚做了四组负重,万一再打个肌肉拉伤,两个月别想拿朴刀,下个月功劳都泡汤。你……”
这王五赵六犹豫片刻,摇摇头。
“姑娘,我们是打不过那几个姓阮的,但他们霸着船不给大家用,自私自利,该当教训,就算打不过,俺们也要表个态度!你让开。”
要是这拦人的是个水寨喽啰,两人早就大拳头招呼上去了。
可是俩人天天跑步喊号子,“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已经刻成了思想钢印。面对大姑娘,两人很文明。
阮晓露也领情,又讲两句道理,眼前横一人。
阮小二晕头转向地挣扎起来。他已经忘了这架为什么打,不分青红皂白就冲。
“欺负俺妹儿?教你们爬在地上叫爹!……”
阮晓露:“……”
这帮人不能好了!
火急火燎之际,客馆房门大开,一个老太太撑着门框立定。
“都给我住手!”阮婆婆竖着眉毛喝道,“一群没出息的东西,你们爷娘养你们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们在这丢人现眼的?小二小五,小七,既然要当好汉,就拿出点好汉的胸襟来!休要一天到晚扯什么鸡毛蒜皮!还有你们,你们,刚活到嘴边长几根毛的年纪,为着屁大点事,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命,刚才要是淹泊子里上不来,阴曹地府里如何有脸面见祖宗?嗯?!都给我散了!回去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上这个山!”
老太太的身躯颤巍巍,在一群壮汉中间,好像 老虎群里一只病猫。
但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喽啰们先后爬起来,面带愧色,许是想起了自己入土多年的老娘。
有几个人手里还抡着棍棒板砖,面对老太太,连忙丢地上。
阮婆婆话说多了,一个劲咳嗽。阮晓露连忙递一碗热水。
“娘,您怎么出来了……”
“傻闺女,”老婆婆瞪她一眼,“大冬天的哪来冰雹?”
阮晓露顺势赶人:“都散了都散了。让晁天王知道闹笑话。”
阮婆婆还不消气,把三个儿子灰头土脸训了一通,才气鼓鼓地回房睡觉。
三阮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阮小五铁青着脸,朝泊子里一指。
“都是因为那运鱼船,害得俺们兄弟生嫌隙。妹儿,以后别卖鱼出去了,那船收回来。咱也不缺这点衣食。”
阮晓露着急:“不是一点衣食的事,咱们总得跟外界有点交流呀!你忘了上次闹时疫,全山买药……”
“真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再说,不是挖出来金子了么?咱如今不缺钱。”
阮小二拍拍她肩膀,声音浑厚。
“就是。留着这船,好处没几样,平白遭人说嘴,白担个自私自利的虚名儿。妹儿,你要看开点,休要为了一条船,堕了我们水寨英雄的威风。”
阮晓露:“……”
还挺会上纲上线的啊?
阮小二拍板:“回头叫朱贵酒店里派个人通知李小二,就说天气冷,叫他别等咱们的船了。还有,明儿上聚义厅宣布一下,咱们阮氏兄弟向来秉公,这一次也明明白白,谁也不给他搞特殊对待。”
阮晓露朝她哥使劲翻白眼。阮小二装没看见。
梁山唯一一条对外物流通道,就因为一场群架,被迫关闭。
她换上新做的越野跑鞋,踏着一地狼藉,爬上山坡。
“军师?军师在吗?”
草亭内,冷风吹,纸扇摇,吴用笑得有些扭捏。
“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与姑娘一别三秋,想不到在此处狭路相逢,真是缘分哪。”
说起来这缘分可不浅。吴用年轻时在石碣村设馆教书,那时候阮家兄弟都是半大小子,读书当然是不会读的,但村里来了新先生,肯定是要抱团欺负一把,给个下马威。
眉清目秀的吴学究吃了几次亏,不是书本上被画乌龟,就是学生被勒索铜板,很是头疼。
但是这先生不简单,他暗地里接触三阮手下的小跟班,许以零食劣酒,居然拉拢了好一批人。某日阮氏兄弟再次登门捣乱,被身后小弟集体背刺,吃了有生以来最大一个亏。
三兄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他们重新横着出门那天,整个石碣村人心惶惶,好心人赶紧去通风报讯,让吴先生躲远点。
事实证明,好心人的格局小了。三阮在书塾门口规矩等到下课,然后邀请吴用一起喝酒,约定:苟富贵,勿相忘。
后来吴用搬去东溪村,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石碣村找阮家兄弟喝一顿酒。只不过后来三阮的名声越混越响,不是被通缉就是在跑路,时常找不到人,跟吴先生也有两三年没见。
直到晁盖招募人手去劫生辰纲,吴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兄弟。
勿相忘嘛。
吴用看着这位被无辜牵连上山的小妹妹,还是笑得有点心虚。
“想当年哪,我与你家二郎五郎七郎,那是生死之交……”
“甭叙旧了,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有个事。”
阮晓露不见外,扒拉开军师书桌上的笔墨,找到一盘子熏肉干,咬一截在嘴里。
“啊呸呸呸,这是谁的手艺,”她皱眉,“有家老王酱肉,先生尝过没有?就在东溪村……”
吴用站起来,踱了一圈,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大冷天,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老王酱肉,小生也许久未曾光顾了。”他闭目回忆,“那真是人间美味哪。”
“可不是。”阮晓露拍大腿,“这人活世上,总不能与世隔绝。在山上呆个三五个月,也许还能住个新鲜;但要是让我住三年五载,外头的东西吃不上,新鲜玩意儿用不上,那可活得太辛苦了,要憋出毛病的。”
吴用嘴角一翘,高深莫测地笑了。
“有一艘船,和外面互通有无,当然是好事。”
阮晓露:“……”
这狐狸早就知道她为什么来。
“……可是姑娘不要想得太简单。这艘船可以满足几个人、十几个人的需求,可是全山上千兄弟呢?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到时候帮谁、不帮谁,谁说了算?有了矛盾,怎么解决?他们江湖中人,过着刀口舐血的日子,为的不过是两个字:公平。就听小生的话,急流勇退,把这船停了吧!”
僧多粥少。既然资源不够分,那就干脆不要它。吴用把这逻辑升华了一下,成了七个字:不患寡而患不均。
吴学究谆谆善诱,忽闪着一双狐狸眼,逻辑无懈可击。
阮晓露想了想,以退为进,道:“是,过去我们想得不周到。这船买什么、换什么,全都是我们几个人说了算,让人觉得这船是水寨的私产,自然会有人觉得不公平。那我有个办法……”
“姑娘如果是要把这趟买卖充公,将船交给山寨使用,那么此计差矣,并非解决之道。”吴用依旧摇扇子,“小生给你讲个故事。”
“去年,火并王伦之后,大伙清点他的私产,发现一匹千里马,想必是王伦此前劫掠所得。那可真是一匹金戈铁马,通身纯紫,嘶鸣如狮吼,往公用马厩里一牵,那可是鹤立鸡群,顾盼生辉,大家都看呆了。”
吴学究真不愧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几句话就让人入戏。
阮晓露惊讶不已:“我不知道这事儿。”
吴用:“当时大伙就商议,将这匹马给晁天王骑着。晁大哥试了一番就下来了,说他也不是专业马军,骑着这名驹耀武扬威,比兄弟们高一大截,他于心不安,还是跟大家一起骑劣马吧。”
阮晓露点头。这领导不脱离群众,是个好领导。
吴用道:“大伙就说把这马让给林教头。林教头死命推辞不要,说他德不配位什么的。大家又要给我。小生又不会骑马,岂能暴殄天物,是吧?公孙道长也不要,说他一直是骑牛。”
阮晓露同意:“这谁要都不合适啊。”
吴用闭目叹息:“所以这马就一直养在公用马厩里,寻常草料养着,也没机会训练奔驰,渐渐如常马一般。后来它生病了……”
阮晓露觉得可怜:“让我瞧瞧那马成吗?”
吴用轻叹一声,把那盛熏肉干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山上规矩,病马不留,都宰了吃肉,这次人人分了一口,倒是公平。”
阮晓露咬着一截熏肉,差点梗塞:“……”
吴用的意思很明显。一条可以卖鱼换货的船,如此肥缺,就算充公使用,最后不免也落得千里马的下场。
他才不接这个烫手山芋呢。
两人对坐饮茶,一杯又一杯。吴用心疼他的茶,秀气的眉毛逐渐扭曲,脸上就差写了“慢走”俩字。可这姑娘就是赖着不走,专心想事情。
许久,阮晓露干笑:“军师啊,再问你个事儿。我听我二哥说,以前你当教书先生的时候,有些阔绰的学生家长接济你,送点瓜子果脯、茶叶腊肉什么的。你呢,就当面拿出来分给班中学童,笼络人心……”
吴用纠正她,正色道:“这怎么能叫笼络人心呢?这叫树立威望。”
“好好,随便。那我问你,零食不够分给全班的时候,怎么办?”
没等吴用答,立刻说:“我猜,家贫者优先。”
吴用嗤之以鼻:“若如此,每次受益的都是同一批人,岂非不公?——当然是小测成绩高者优先。”
阮晓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不存在僧多粥少的问题嘛。”
吴用:“……”
“吴先生,您头一次当土匪,其实不用背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她说,“山上这些大哥,年纪可能比你教的小娃娃大几倍,但有些基本的心态都是相似的。”
吴用的扇子停了,眼神一愣,有种被菜鸟将一军的感觉。
“这,这可不能指鹿为马,还是稍有不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