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奇道,“七郎欠账四?贯,十一郎替七郎支付了欠债,我们当面?对清了账。十一郎还要见我做什么?我没?其他要求,也不?见他。”
两名护卫叹着气道,“会?把应小娘子的?话?如实回禀。”
应小满关门回小院。
门外的?王胡两位大哥虽然帮她家守门,心?却向?着十一郎,张口闭口都是“十一郎这般身份的?贵人”,她听得不?大乐意。
京城满大街都是贵人,她要杀的?仇家晏容时也算是个贵人,那又怎样?
她继续坐回树下冥思苦想,不?自觉学用起晏七郎的?常用口气词。
“首先,得添置暗色的?衣裳,免得一门栓下去血迹扎眼。其次,还得带一身换洗衣裳,在屋里?换好再干干净净地开窗出去,免得身上留下气味……啊。”
在首先要做的?事之?前?又添上一句:“得先试一试大理寺的?狗。”
七郎这一走又几日不?见踪影。
隔壁的?沈家娘子倒是喜悦地来敲门道谢。
“我家当家的?终于发俸禄了。应嫂子是坊间少见的?实在人,自打搬来京城,逢年过节各家不?是送文房诗画,便是熏香佛经,头一回有人家送米粮。”
“不?瞒应嫂子,上回窘迫到?想挑拣些同僚家里?送的?节礼送去当铺,我家当家的?不?许,说被同僚逛店看到?笑?话?,在京城抬不?起头做人。我家阿奴饭粥都吃不?上了,书房还摆着许多充门面?的?名贵砚台,金箔经书……”说着说着,人哽咽地抹起眼角。
义母听得叹气。“咱家是乡下苦过来的?,不?懂京城那些贵价东西?。乡下人送物?件不?是米面?就是肉蛋,不?要笑?话?咱们土气就好。”
沈娘子红着眼眶,“谁敢笑?话?应嫂子?我家那位去年才调升入京,从前?还不?是在乡郡里?过活?我阿父也在乡里?教一辈子的?书。依我看,送米面?肉蛋才是实在人家。哪像京城里?这些六七品的?芝麻京官,各个打肿脸充胖子……”
两人站在门边,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闲聊了小半个时辰。
义母关门回来,难得感慨了句,“隔壁沈娘子虽说是官人娘子,倒是个实在人。我上回没?说错罢,她还真是教书先生家的?女儿。”
应小满在家里?收拾东西?,擦得雪亮的?飞爪用牛皮囊挂在腰间。
这几日得了七郎的?告诫,她不?去长乐巷,担心?自己误了七郎清理门户的?事。但新搬来的?北边街巷陌生,她没?事便四?处转悠。
一来,手边有钱财便有底气,七郎给的?私房钱实在太多了,她心?思忍不?住活络起来,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出让的?肉铺子。
二来,她虽然不?去长乐巷,但长乐巷里?的?仇家晏容时总要出门的?罢。她每日辰时前?后出巷口,沿街慢慢地走一程,撞运气。
今天的?运气不?大好,又没?碰着。
她一路往大理寺衙门的?西?门内大街方向?走,沿路买了两个肉馒头,两个油酥饼。
接近清明,街上已?经许多售卖寒食节吃用的?馓子,她停下来买馓子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呼哧喘气声,附近行人唰的?往两边退让,让出好大一片空白路段。
两只身体?细长的?黑犬被一名黑底镶红边衫子、脚蹬皂靴的?官差牵着,呼哧呼哧地奔跑过街。
应小满买馓子的?动作顿住,大理寺的?狗!
最前?方飞奔的?狗原来是开路清道的?。
清出大批路面?,后面?长溜的?佩刀官差,领头官差手里?提叮叮当当的?镣铐,队伍中间抬一顶蓝布四?人小轿。
沿途百姓指指点点。
“又有官员犯事,拘到?大理寺受审。朝廷优待士大夫,未定罪前?留三分体?面?,用轿子把人请去。但你看前?后的?官差都紧盯轿子,镣铐时刻准备着。涉案官员敢逃跑的?话?,当众上镣,那就难看得很了……”
“原来如此?,您见识真广。”应小满恍然谢过热心?指点的?京城百姓。
出言指点的?人笑?道,“小娘子新来京城的?罢?多待几年,人人都晓得。就在去年秋冬,朝廷才出了好大一起官司,牵扯进几十位官员,这条街天天有官差押着一长溜蓝布小轿入大理寺受审……”
京官犯事应小满管不?着,她只盯大理寺的?狗。
两条黑犬从远处逐渐跑近,她放下馓子,把尚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迎风掰开。
肉馅鲜香弥漫。
趁着所有人视线都盯轿子的?当儿,肉馒头往路边咕噜噜一丢。
两条黑犬撒着欢儿沿着路边飞跑,忽地原地一停,围着半个肉馒头鼻尖猛嗅,欢快地摇起尾巴。
后头的?官差气喘吁吁奔来,叱骂两声,把肉馒头踢去旁边,两条黑犬沮丧地夹起尾巴继续往前?奔。
应小满瞧着瞧着,眼睛发亮。
肉馒头好用!
买好的?馓子包好放进布褡裢,她把斗笠往下压,顺着细长黑犬奔跑的?方向?追去。
一行官差队伍到?了大理寺衙门前?头,果然分成两列。
蓝布小轿抬去衙门里?,腰刀锁链的?差役跟随入衙;两只细长黑犬熟门熟路地转入侧边狭窄长巷,自边门上开的?半尺竹洞钻入。
遛狗的?差役跑出一身热汗,和边门值守的?同僚抱怨了半日。
几个官差站在遮阳檐下闲话?,谁也没?注意到?,一道轻烟似的?身影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了踪迹。
“汪——汪——”
犬舍里?五六只猎犬齐声高吠,遛狗回来的?官差停下闲话?,笑?骂说,“这些狗东西?,遛了两只,另外四?只也要出去。吵吵嚷嚷的?。”
狗廨人不?多,只有两名差役忙碌地洒扫,喂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苗条身影沿着廊子四?处逛了一圈,认认真真地踩点。
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突然一停。啪嗒,耳边又接连传来几声开铜锁声。
应小满感觉有点不?对,从廊柱后悄悄瞄一眼,正好看到?官差逐个笼子开锁,把剩下四?只猎犬放出来遛。
蹲在笼子里?的?猎犬们眼神炯炯发亮,八只眼睛一齐盯向?她藏身的?廊柱。
应小满:“……”
赶在四?只猎犬放出笼子之?前?,犬舍角落处嗒地一声轻响,雪亮飞爪攀上墙头。
“汪——汪——”放出笼的?四?条猎犬扑到?一处内院墙边,齐声大吠。
几名官差诧异地停下闲话?,奔去那处角落检查,院墙边躺着半只香气四?溢的?肉馒头。
“这些畜生还得再练练,半个肉馒头把它们馋的?。”官差们骂骂咧咧把狗拉走,“谁把吃剩的?肉馒头扔这处?扫地的?赶紧收拾了。”
院墙高处啪嗒一声轻响。
应小满轻盈地跳下隔壁院墙,飞爪收起,牛皮袋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狗舍隔墙紧邻的?这处清幽小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顿时又是一懵。
对面?一片小竹林当中,静静立着个身穿月白襕袍的?郎君。
那郎君二十四?五年纪,面?色白净,长眉弯目,眼神阴郁——直勾勾地盯着她落脚的?地方。
这半天功夫,眼看应小满忙活着收飞爪,人始终动也不?动地站在竹林里?,竹叶阴影晃动不?休,映在月白色衣裳上,仿佛晴天里?一缕见不?得光的?幽魂。
应小满的?的?嘴角微微抽搐。竹林里?幽魂般立着的?郎君,她从前?在街上见过两面?,认识。
——赫然是晏八郎!
晏八郎幽幽道,“放着正门不?走,飞檐走壁而入。你是哪家派遣的?美人蛇?原路回去罢,我已?是晏家弃子,美人计于我无用。”
应小满:“……”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晏八郎说话?,声音倒不?难听,只带着一股凄苦自伤的?语气。
晏八郎又幽幽道,“难道不?是美人计,却是哪家派来灭口的?杀手?罢了,死于你这样的?美人手中,这辈子也算无憾。”说罢当真闭眼,做出准备就戮的?姿势。
应小满:“……”
晏八郎实在太像幽魂,她站在竹林外头,不?敢进阴森森的?林子,隔得远远跟他说话?。
“别误会?,我只是路过。你继续在林子里?站着,我借院子蹲一会?儿。等隔壁几条狗出门,我原路翻出去,不?打扰你坐衙办公。”
晏八郎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露出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只是路过,避狗?你不?知这处院子关押着我?”
应小满已?经几步蹲回院墙阴影里?,闻言惊讶地探出小半张面?孔。
“你被关押在这处院子?你不?是大理寺的?官儿?谁能关了你……”说着说着,倏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得滚圆。
难不?成早上蓝布小轿子押进大理寺的?官员,是晏八郎?!
“如今你知道了?”晏八郎冷笑?。
“昨日高衙坐,今朝阶下囚。我也想不?到?,小娘子这般的?美人,也会?沦落到?飞爪翻墙,鸡鸣狗盗为生。”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念,她才不?是翻墙盗窃的?飞贼。她追着大理寺的?狗来,大理寺的?狗爱吃什么,她就喂什么,杀狗官后方便脱身……
杀狗官的?罪名可比偷盗大多了。
她心?怀警惕,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漏。
晏八郎以为她默认。不?知勾动了什么心?思,居然自顾自地感伤起来。
“我以为天下只有我晏庚生时运不?济,原来还有你这般时运不?济的?美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应小满:?
她以为晏八郎只是阴沉寡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隔壁狗舍里?的?犬吠渐渐停了。她拍拍裙裾灰尘起身,本已?打算翻墙出去,突然心?思一动,又走回林边。
“你是晏家人,和晏容时的?关系好不?好?”
晏八郎自嘲,“我正是撞到?他手里?,被他送进大理寺关押,你说我和他的?关系好不?好——”
对着小娘子蓦然闪亮起的?眼神,晏八郎心?思也骤然一动,“——怎么,你和他有仇怨?”
应小满斩钉截铁道:“有仇。我想问关于他的?事,你答不?答?”
“先说什么样的?仇怨?值不?值得我答。”
“血亲复仇。我要杀晏容时这狗官。”
晏八郎怔忪一瞬,蓦然放声大笑?。
“好个血亲复仇!小娘子还真是条美人蛇。”
眉宇间的?阴郁气质都消散几分,他走出竹林,坐在庭院石凳上。
“毕竟是亲族兄弟,你如何筹划复仇我帮不?了你。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如实答便是。”
两边志同道合,仇人的?仇人就是盟友。
应小满即刻坐去对面?石凳,忍着兴奋说出她的?谋划。
“夜晚飞爪翻过院墙。哭哭啼啼装作进献的?柔弱美人,叫家仆带路,将我领去晏容时的?院子。屋里?坐等他。”
“狗官进门后,我猛地吹熄蜡烛,黑黢黢屋里?当头给他一门栓,窗户跳出去,原处飞爪出墙,完事。你觉得我的?筹划怎样?”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眼神逐渐阴郁。
他霍然起身指着应小满:“你其实是晏容时派来的?人罢?没?错,我确实对他积怨已?深!但我并未直接动手谋害他!他把我拘押进大理寺还嫌不?够,又派你来说个狗屁不?通的?所谓复仇计策,冷眼看我笑?话??自家兄弟,如此?狠毒!”
应小满火冒三丈。
她也霍然起身,怒指晏八郎, “我要是晏容时那狗官派来的?,我天打雷劈!你骂谁呢?这计策是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应小满气得眼角发红。
临时结成的?脆弱同盟背对背坐了半晌,彼此?才缓过一口气,继续商量针对共同仇人的?复仇大计。
晏八郎:“什么家仆进献的柔弱美?人, 不可能。”
“晏容时近日在家中雷霆发作一场,将各房多?年培养心腹查办的查办,打发?的打发?,晏氏大宅空了一半!如今晏家?剩下?的, 十有八九是他晏容时的人。晏容时此人沽名钓誉, 不近女色, 从未有过‘进献美?人’之?事?, 你潜入大宅,撞上他手下?的人,即刻便会起疑!”
应小满倒吸一口冷气, 喃喃道,“好生奸猾。”
晏八郎冷笑?,“他固然奸猾,你这狗屁……”应小满抬头怒瞪他, 晏八郎当着一张嗔怒亦动人的芙蓉面再骂不下?去, 改口道, “……你这破绽百出的谋划,也要好生改善。”
竹林微风细细, 竹叶飒飒响动。
两人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 晏八郎从袖中递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鸡血石印章, 冷声道:
“晏家?虽说新近遭受一场浩劫, 我的心腹被逐出十之?八九, 倒还剩下?一两个?忠心耿耿向我的。私印你拿去,秘寻晏家?一个?叫做‘晏安’的外院长随。此人是我心腹,你展示私印给他看, 他自然会替你办个?妥当身份,领你去晏容时的丰松院。之?后你按你的谋划行事?便是。”
应小满将鸡血石印章握在手中, 稀罕地反复查看。
晏八郎忽地担忧起来。
鸡血石价值贵重,这小娘子素布裙的穿着不像富贵人家?……
他慎重叮嘱:“大事?要紧,你千万莫把重要信物拿去当卖了。晏安手里有我的私库钥匙,你若手头紧,可以寻他要些财帛。只要信物在手,他会尽力帮你。”
应小满点点头,把印章小心收进牛皮袋。
原本遥遥无期的报仇谋划,在晏八郎的助力下?突然跨越一大步,变得里应外合、极为可行。她的眼神明亮闪光,对前?景充满了希冀。
这回也是她自己寻到法子进晏家?的门。义父在泉下?一定会高兴的。
七郎说,五日内不要打扰他。
算算日子,五日已经过去,希望他已顺利寻到了所?有谋害他的族人。
想?起刚才八郎口中“晏容时雷霆发?作一场”,“晏家?一场浩劫”,她突然忧心起来。
“你说晏氏宅子清空了一半,撵出去许多?人。你们自家?的兄弟,总不会被晏容时撵出去罢?”
八郎又露出自嘲的神色,指着自己:“自家?兄弟,当然不能简单撵出家?门去。喏,我不是被撵来大理寺关押了。”
谁管你。应小满心里腹诽,耐着性子问,“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被轿子送来大理寺关押?”
“我是第一个?。后面还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应小满放心下?来。
八郎是今早才送来大理寺官衙的。如此说来,七郎还安稳待在晏家?。
她今晚就去找名叫“晏安”的外院长随,商议如何混入晏容时的院子。
如果能在晏家?遇上七郎,她和七郎、晏安,三人一起秘密商议,报仇事?就更?容易成功了。
两边商量妥当,她起身放出飞爪,赶在隔壁遛狗回来之?前?翻墙出官衙。
临去前?,脆弱同盟击掌三次。
“杀狗官晏容时。”
“望你复仇成功。”
一道苗条身影出现在大理寺西侧的窄巷口。
应小满把藏在大树后头的斗笠拣起,拍了拍灰尘,混入来往百姓人群中,脚步轻快地往家?方向走。
高高兴兴走出两三里地,眼看七举人巷就在前?方了,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晏八郎的心腹,那个?叫做晏安的。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嘶,忘记问了……
从前?乡下?的先生教书时,摇头晃脑对他们念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窗外旁听的小伙伴们都?议论说:一日吃下?的米粮最多?半斤,三年吃下?的米粮能堆满屋子。说这番话的人脑子多?少有点大病。
应小满今天总算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报仇有望,她激动得坐立不安。不到傍晚时,已经反复开了十次的门,往外张望了十回。
回回都?念叨:“七郎今天来了吗?”
她越问,门外守门的两位汉子越沉默。
问到第十一回 时,王护卫终于忍不住道,“七郎已经五日未至。但?应小娘子若改变主意,想?见十一郎的话,十一郎今晚即可推却手边繁重公务,拨冗前?来。”
应小满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十一郎听起来很忙?那他继续忙,别来。我不想?见他。”抬手关门。
门外俩护卫:“……”
义母在西边新砌的灶台边忙碌做饭,阿织踮脚帮忙擦桌抹凳。
义母手里忙活着不停,瞄一眼门边站着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女儿,招阿织过去,“幺儿,替我问你阿姐一句话。”
阿织蹦蹦跳跳跑去门边,字正腔圆地复述义母的问题。“婶娘问你:人在家?里,心飞哪处去了?”
“……”应小满立刻乖巧转身,拿起抹布,和阿织一起擦干净了桂花树下?的木桌,挨个?摆放碗筷,准备全家?吃用晚饭。
一家?人围拢吃饭到中途,义母提起隔壁沈家?的情况。
“沈家?娘子家?里有个?独子,小名叫做阿奴的。你见过没有?”
阿奴这个?名字听过,人没见过。
应小满吃惊道,“阿奴原来是个?男娃娃?我还以为是沈家?娘子养的猫儿。”
“沈家?哪来的猫儿?阿奴也早不是男娃娃了。今年十七,人在太学读书,不常回家?,我也是今早出去撞见他从家?里去太学。说起来年岁和你倒是登对。”
义母吃饭时提起沈家?,当然别有一番深意。
“沈娘子见过你几面。今早送她家?阿奴出门时,特意问了你在不在家?,说要当面道谢。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当面好道谢的,我心里寻思着,觉得沈家?娘子有点撮合你和她家?阿奴的意思。”
应小满听着满耳的“阿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只姓沈的狸猫……
义母还在边吃饭边念叨:
“沈家?人丁虽不兴旺,但?独子也有独子的好处。我看沈家?娘子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定不会做那等磋磨媳妇的恶婆婆。”
“今早我瞧见她家?阿奴,穿一身太学生的白长衫子,好生白净端正一个?娃儿,看着就像有学问的,听说年纪轻轻刻苦攻读,靠自己的本事?从州学考进太学……”
应小满听了满耳朵的“白”,沈家?狸猫的形象逐渐披上一层白皮,在她眼前?化身成一只白毛狸猫。
说起“有学问”,谁能比得过七郎?
七郎这个?当之?无愧的京城地头蛇,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心里轮廓鲜明、笑?意温柔的七郎,和沈家?面目模糊的白毛狸猫放在一处对比,高下?立见。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碗,随便义母絮絮叨叨念了半晌,只答一句,“不见沈家?狸猫。”
义母:“……”
“你这伢儿……”义母摇摇头,捂着嘴放下?筷子,低低地咳嗽几声。
应小满起先没留意,但?沉闷的咳嗽声开始便停不住,渐渐带出些痰喘。
她越听越不对,急忙去灶上盛一碗热汤给母亲服下?。
“最近娘没休息好?怎么越咳越急。要不要去药铺子里抓几副咳喘药?”
义母连连摆手,“费什么钱抓药。到我这把年纪,换季免不了头疼脑热的,咳嗽不少时日了。上个?月在铜锣巷不是淹了一回水?”
自打淹水那回意外,屋子里潮湿生虫,隔日邻居徐寡妇又出了事?。那些日子义母总睡不好,身上渐渐地起了痰喘咳嗽。
起先不严重,但?最近春夏换季,咳得频繁起来。
“还是请个?郎中上门看看的好。”应小满忧心说。
义母坚决不让,“远没有眩晕发?作得严重。春夏换季,谁家?不咳嗽几天?”
四下?里无外人,关门说话不必顾忌,义母抬筷子敲了下?女儿白玉似的额头。
“别把话头往我身上扯。小伢儿老实说,心里莫不是瞧上七郎了?你可别动歪心思。我看七郎不简单,不适合你,还是隔壁沈家?的后生实在。”
阿织刚吃饱,捧着圆滚滚的肚皮,满眼惊奇地听婶娘和阿姐说话。
应小满低头不吭声地扒饭。
扒了两口,放下?碗问:“为什么七郎不适合?”
义母:“人家?精明,又认识贵人朋友。几句话把你个?傻伢儿哄得团团转,一不留神能把你卖了,我都?没处哭去。”
阿织憋不住,在旁边插嘴说,“七哥才不是坏人。七哥给我带风筝,还说以后会教我写名字。”
义母拿筷子又敲一下?小脑袋。“叫谁七哥呢?叫七叔。”
阿织委委屈屈叫,“七叔……”
应小满怜爱地揉揉阿织的小脑袋,对义母说,“七郎心眼没那么坏,年纪也没那么大。哪至于叫叔。”
义母哼道,“他今年多?大?告诉你了没有。”
应小满一噎,低头默默扒饭。
七郎没说过,她也没想?起问……
“还是隔壁的沈家?后生好。家?世清白,人丁简单,娘子和善。你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年纪也般配……”
义母和沈娘子融洽,倒不忌讳沈家?的官人门第了。
夹杂着咳喘的念叨声里,应小满几下?扒完饭,收拾干净桌子,叫上阿织,把飞爪的机关根根掰开,两个?人一起擦起飞爪。
阿织满脸困惑,心不在焉地擦爪子。擦完一根,纠结地念叨一次。
“七哥,七叔?”
“七哥,七叔?”
应小满悄悄教她:“我娘在时喊七叔,我娘不在喊七哥。等七郎来了,当面喊七哥。”
阿织恍然,“嗯!”
当天晚上,应小满跟母亲打过招呼,换一身新买的深黛色对襟窄袖衫,颜色更?深的鸦青色布裙,腰间挂起飞爪出门去。
门外两名护卫瞠目注视她黑夜里独自出门。
应小满也被盯得不大自在,改走巷子另一头出去,绕了好大一圈,在二更?天的夜色里静悄悄来到长乐巷口。
老天都?助她。
长乐巷口驻扎的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她顺着空荡荡的巷口走近晏家?围墙,抬手试探摸了摸墙砖。
浮云笼罩的浅淡月色下?,晏家?墙头出现一只擦得晶亮的飞爪。
瞬间消失。
从七郎上次来她家?那晚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她做好了充足准备。换上暗色衣裳,背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包铁门栓,牛皮袋里搁着晏八郎给的鸡血石印章信物。
无论今晚打算报仇还是探路,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应小满静悄悄蹲在晏家?院墙下?,视线紧盯着人来人往、却安静无声的庭院……
良久,困惑地皱起秀气的眉头。
说起来,晏安多?大年岁,长什么模样?
晏家?大宅里无人交谈,晏家?家?仆又穿同样式样的衣裳,谁知道哪个?是“晏安”。
头顶月色在云中时隐时现,从树梢移上头顶。
耳边传来报时的梆子响。
两更?末了。
院墙下?蹲点的应小满,对着各处提灯来去的晏家?家?仆们发?愁。她还是没找到晏安……
安静无声的庭院突然出现了隐约声响。终于有人说话了!
她精神大振。
晏八郎早晨教过她。
只要有人说话,互相称呼,便能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大抵何等来历。听来的越多?,知晓的信息越多?,就更?获取对方信任,更?容易寻找晏安。
她蹲守的这处,是一个?连接前?后院的中庭。垂花拱门处走进来几个?人影,行走并不快,前?方两人边走边交谈,声音逐渐放大。
应小满敏锐地动了下?耳朵。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年轻郎君的声线舒缓如山间清泉击石,泠泠动听。
假山石后的暗处,静悄悄露出一只圆亮清澈的眼睛。
几个?人影沿着抄手游廊转过院墙方向,游廊高处的纱灯笼映亮为首那人的眉眼。
来人听声音是七郎无疑,但?细看其人,却和之?前?在应家?时不大一样。
兴许是衣裳换了的缘故。他此刻穿一身孔雀蓝广袖交领锦袍,两指宽的玄色滚边,灯下?隐约绣出松竹图案的银线绣纹。
人当先缓行,分明带着笑?说话,气势却压得周围几人不敢抬头。
换了身陌生矜贵衣裳,周身气质也变了,乍看不大像西屋出入的布衣风流的七郎。但?随着人影走近,应小满仔细去瞧,灯下?逐渐显露出的,果然还是熟悉的轮廓样貌。
眉眼清俊、丰神雅澹的郎君,说话间正好侧了下?身,笑?睨向身后,灯笼光下?映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
应小满登时笑?了。绷紧的心弦放松三分。
她的运气当真?不错,头次来仇家?地界踩点,瞎猫碰死?耗子,居然就被她碰着了最想?见的人。
应小满从假山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喊,“七郎,七郎。”
三四个?人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七郎周围,走在最边上的精壮男子最先听到动静,敏锐转头。
居然是见过一面的隋淼。
看清靠近院墙的假山石后蹲着的小娘子,隋淼瞬间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
隋淼闪电般抢上半步,附耳跟七郎快速说了两句。
七郎也一怔,停步转头。
围墙边的大片浓重阴影里,探出一只纤长秀气的手,冲他晃了晃。
七郎盯着那只眼熟的小娘子的手,眼里瞬间溢满笑?意,抬步就要过去。
下?一刻,他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轻轻吸了口气,视线往附近高墙上晃了一圈。
并无发?现任何飞爪痕迹。
七郎低声吩咐跟随几人:“守住前?后小门”。
“清场。”
七郎走近假山石边时,应小满依旧抱膝蹲在原处,明澈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两边视线半空里一碰,应小满仰着头,用气声问,“这里安全么?”
七郎拉着她的手起身,悄声答,“安全。”
晏七郎心里默算了算, “今天正好是第五日。我原打算明晚去看你。”
“你怎么算的?”应小满纳闷道,“从你带着樱桃来的那天算起?,今晚已经是第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