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从那一夜就提前算起?……好罢,那确实是第六日。我们计算日子的办法出?了点差错。”
晏七郎瞥了眼身侧小娘子腰间挂着的牛皮囊, “今晚翻墙过来踩点?”
“嗯。”
其?实今夜她准备了许多, 远不止踩点这么简单。
应小满停步打开布褡裢, 在灯笼光下?骄傲地展示沉甸甸一条铁门栓, 又熟练地扎起?,把褡裢背回肩膀。
“今晚运气真好,天时地利人和, 适合一鼓作气。七郎,狗官住的丰松院怎么走?”
“……”
春风吹过衣袂脸颊,晏七郎感?觉头顶有点发凉。
“晏容时……那狗官,今晚不在家。”
“啊, 这么不巧。”
应小满想?了一回, 又振作起?来, “前院当差的晏安在不在?你帮我指认下?,我有事急寻他?。”
轮到晏七郎一怔, “你寻他?做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
应小满往牛皮袋里摸索半日, 取出?仔细收藏的鸡血石印章, 展示给七郎看。
“我今天在大理寺撞见了你兄弟晏八郎。他?给我这个印章, 叫我找前院当差的晏安。”
“晏安是他?心腹, 我们里应外合,他?给我寻个合适的身份,将我领进晏容时的丰松院, 然后我便拿出?门栓,在屋里坐等狗官——”
七郎侧耳听着, 桃花眼微微地眯起?。
“晏安啊。他?倒是在的。”
晏安隔了半个时辰才被带进来。
应小满被晏七郎引去一处清静小院里,除他?们俩再无旁人,关上门户,隋淼领人去寻外院的晏安。
小院虽说?占地不大,却有一道活水蜿蜒穿过,小小的八角亭,小小的莲花池。锦鲤池宽不过三尺,修建精巧石拱桥横跨而过。
晏七郎领着应小满走上石拱桥,引她低头去看桥洞下?摇头摆尾的锦鲤,几颗水面刚探出?尖尖角的粉荷。
“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院子。”晏七郎怀念地道。
“养病期间走动?不远,她时常立在这座桥上看荷看鱼。有时我得了空,便过来陪她看上一时半刻。母亲给这处的每条鱼都起?了名字。”
应小满探头往桥下?打量,听七郎指点水中悠然自得的游鱼。
“这条通身大红,只有尾巴几点星状白?斑,名叫锥星。这条红黑间色,最为?肥硕贪吃,母亲叫它阿餮……”
庭院精巧却不大,两刻钟便逛遍各处,门外把守的亲信递进来一碟鲜果子,一壶温茶,两人在八角亭里对坐,应小满有滋有味地喝茶吃果子。
“晏安怎的还不来?”
她吃了半碟子鲜果,擦净手指,抬头看看升到头顶的当空月色,“外院找不到他?么?”
晏七郎悠然捧着茶杯,“晏安在家里。隋淼找他?说?话?,兴许耽搁了点时辰?”
晏安被隋淼领进清静小院时,面色灰白?,汗出?如浆。隔得远远地便大礼伏地趴倒不起?。
晏安的年纪其?实并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灯笼光下?气色却显得极为?颓唐。
就着趴倒伏地的姿势,应小满一眼便看到晏安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洇湿了一大块。
“你不舒服么?”她关切地问。
晏安低头不敢出?声,隋淼在身后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回小娘子的话?。”
“不、不舒服。”晏安干巴巴道。
“难怪来得这么晚。”应小满蹲在他?面前,递去一条擦汗的布巾。
“晚上不热,你却出?了这么多虚汗,是不是哪里病了?记得看郎中啊。”
隋淼在身后又踢了一脚,晏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小娘子体恤。小娘子想?问小的什么。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应小满当即和他?说?,“晏八郎叫我找你。我们里应外合,杀晏容时。”
晏安替她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领她进晏容时的丰松院,在院子里等狗官自投罗网。
“进丰松院之后如何报仇,如何从晏家逃脱,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管。”
应小满咬着鲜果子催促,“快想?一想?如何安排。时辰不早了,商量好我能早点回家。”
晏安额头才擦干的冷汗又瀑布般流出?,扑通,膝盖一软,对着七郎坐的凉亭位置跪倒下?去,牙齿咯咯颤栗,“不不不,小的不敢当面……”
“无妨。”七郎掸了掸身上衣袍灰尘,无事人般说?:
“我和应小娘子是站同一边的。应小娘子要找狗官晏容时报仇,如何地里应外合,潜入他?的丰松院,如何报仇逃逸,你们直接商量便是,不必避讳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这番话?听在应小满的耳朵里,合情合理,一如既往地体贴,她隔着石桥和七郎笑盈盈对望,不知为?何晏安却开始砰砰砰地磕头,疯狂呜咽:
“八郎存心要逼死小的!呜呜呜小的不想?活了……”
晏安这几下?磕得狠,应小满听着砰砰砰的疯狂响动?,吃惊地扭身看他?时,晏安已经眼白?往上翻。
隋淼闪电般把他?从地上揪起?,查验片刻,皱眉回禀七郎,“郎君,他?把自己磕晕过去了。”
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总之,无论隋淼如何地掐人中,扇巴掌,晏安死活不醒。
应小满瞠目瞪视着面前突然发癫的晏安,半晌回不过神?。
走回凉亭坐下?时,七郎正好把枇杷黄灿灿的外皮剥开,挨个放在雪白?瓷碟里,递给她压惊。
应小满一口气连吃三个枇杷。惊得剧烈跳动?的心跳才逐渐舒缓下?去。
什么怪人哪!
她感?觉错信了晏八郎,今晚实不该来。
晏八郎那人说?话?便是神?神?叨叨的,她早该想?到,他?手下?的亲信自然也跟主子差不多,做事疯疯癫癫的。
应小满抬头打量早升过头顶的月色,懊恼叹息, “浪费我一晚上。希望阿娘不要等门,否则这么晚才回家,她定然要数落我。”
她原想?今晚就夜探狗官晏容时的丰松院。
但晏八郎的心腹晏安突然发起?了癫,看来今夜指望不上他?了。
她过去蹲在晏安面前,细长手指搭上脖颈动?脉,轻轻地往下?按。
紧闭的眼睑惊悸地微微转动?,却硬撑着不肯睁眼。
这厮果然在装晕。
应小满气恼起?来,枉费晏八郎信赖晏安,显然不是个忠仆!她换了个角度,重重地按住气管。
“咳咳咳……”晏安忍耐不住,剧烈呛咳起?来,不得不从装昏中狼狈醒转。
“行了,不找你替我安排身份,我自己想?法子潜入狗官的丰松院。但晏八郎说?,你手里有他?私库的钥匙,我要借调他?的私房钱财可以寻你。是不是这样?”
“嗯?”晏七郎剥枇杷的动?作顿了顿,眼皮抬起?,扫来一眼。
晏安眼皮子剧烈抽搐,抽抽噎噎要死要活,说?得还是那句:“八郎,你存心要逼死小的啊。呜呜呜小的不想?活了……”
隋淼在背后踢他?一脚,晏安改口哽咽问,“小娘子要、要多少?”
“我要买一身上好的夜行衣裳,乔装打扮的胭脂水粉。事成?之后的换洗衣裳,说?不准要跳汴河,还得要一身黑色水靠。”
应小满细细地算了一番,理直气壮伸手,“五贯钱!”
晏安双目无神?地掏钥匙。
为?了区区五贯钱,就把八郎多年暗中积攒的私房钱,当着家主面前给泄了底。
“小娘子,你索性多要点,小的心里还好受些……”
应小满:?
这是嫌弃她要少了?
晏八郎的亲信,果然疯疯癫癫的!
隋淼把晏安提溜出?去,寻晏八郎的私库拿钱。
应小满坐回亭子里,和晏七郎随意闲聊,边吃边等。
瓷盘里放着的一盘甜枇杷吃了个干净。还剩最后一个黄橙橙的枇杷时,两人正好同时去拿,指尖冷不丁砰在一处,应小满心里一颤,被碰触到的指尖仿佛过电般,瞬间缩手,在衣袖里蜷了蜷。
七郎修长的手指却也微微蜷起?,正凝视着她的侧脸。
两人的视线撞在半空,应小满心里怦然一跳,和七郎同时微偏开了目光。
“看你喜欢吃,原本就打算拿去替你剥的。” 七郎把最后一个枇杷连瓷盘推过来。
应小满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开始剥枇杷。
枇杷甜香扑鼻,她做起?事便专注,急遽加速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应小满边剥枇杷边商量说?,“晏八郎的亲信半分靠不住。七郎,我看你的亲信隋淼人很精明能干,不如让隋淼给我安排个假身份,领我去丰松院,我在院里等狗官自投罗网,杀完后带隋淼一起?出?去……哎,是不是隋淼回来了?”
隋淼人确实刚回返。
揣着一大叠晏八郎私库里搜出?的纸交子,正要跨进小院时,几句要命的话?突然窜进耳边。
隋淼心肝儿一阵猛颤,人直接一个横跨,以最快的速度窜出?门去。
吱呀——
才打开的半扇门又关上了。
晏七郎拿小银刀切枇杷,两人一人一半分食。
“风吹开的门。隋淼没回来。”
应小满探头往亭子外打量,院门边确实并无人影,她遗憾地继续吃枇杷。
“你是晏家人,又是狗官的兄弟,不能让你给我安排假身份,风险太大了。报仇成?功之后,我用飞爪翻墙出?去,你被家里怪罪怎么办。不行,报仇的事你出?主意就好,别插手。”
七郎把一番话?在心里细细琢磨了几回,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一丝甜意:
“小满体谅我的心意,都在这几句话?里。”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认真地道谢,“你今晚替我遮掩,我该谢你才是。”
两人分食完最后一个枇杷,晏七郎拿细布擦干净手。
“这样罢,我虽然不方便给你安排假身份,但可以带你去丰松院周围走一圈。你认认地界。”
“可以么?”应小满大为?惊喜,又有些担忧,“不会意外撞到狗官罢?”
“不会。”七郎起?身淡定领路, “狗官今晚不在丰松院。”
不知是不是因为?晏家少了一半人的缘故,沿途空旷而安静。应小满一路随七郎去丰松院,除了身后跟随的隋淼,竟然一个人都未遇到。
丰松院占地极为?敞阔。灯火透亮,影影绰绰透过门缝映出?门外。
“好大的院子……”
“丰松院是会见外客的所?在。前后两进庭院,备有内外两处书房,五六处供客人歇住的厢房,此外还有小厨房,耳房,后罩房若干,以抄手游廊相连。”
“丰松院常备侍奉仆役三四十人。如果你不熟悉里头的布置,无论潜入蹲守还是事后逃脱,都不很容易。”七郎解释道。
应小满震惊地瞪圆了眼。
晏家规模超乎她的想?象。
狗官的住处,比雁二郎的内院可大多了……
“所?以要谨慎行事。你的报仇谋划还需完善,不急于?一时。”七郎在身边叮嘱一句,引她出?去。
出?去走的西边侧门,出?门便是长乐巷靠近大街这边,回七举人巷最方便。
出?去时一路还是未见其?他?人影。只有隋淼表情极为?复杂地提灯在前引路。
两人边走边闲谈。
应小满简略说?起?早晨跟八郎意外结识的经过,七郎哑然听着。
这小娘子说?到做到,当真揣着肉馒头去大理寺试了狗……
“大理寺的狗喜欢吃肉馒头。但只要被人呵斥,便会放弃肉馒头继续追捕。”
应小满下?结论,“所?以,事成?之后,还是要防狗。”
“事成?之后”这四个字听着不大吉利……
晏七郎默默地抬手按眉心,“把这条加进报仇谋划里……”
“嗯!”应小满认真地记下?,算了算日子。
“按照你的算法,明天也该是第六日了。我等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商量更好的报仇谋划。”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温热柔软的指腹勾了一下?。
七郎微怔,低头望去。
身边小娘子纤长的手探出?襦衣窄袖,应小满在月色下?的眼神?闪亮,满怀期待地勾起?他?的手,做出?拉钩的姿势,前后晃了晃。
“明晚你会来么?”
这个瞬间,晏七郎的眼前浮现了砧板上待杀的鱼……
但鱼饵太香甜,不管前头等着他?的是一把锋利薄刀,亦或是老家带来的铁门栓……他?这鱼儿都要奋不顾身咬钩了。
修长食指很快回钩了下?。
游鱼儿似的指尖俏皮地又钩一下?,郎君温热有力?的手指果然即刻钩回。
应小满忍着笑,还要继续去钩,晏七郎一把握住少女柔软灵巧的手,牢牢攥进手掌里。
“来。”七郎无声地叹着气,“刀山剑树、赴汤蹈火都得来。”
万籁俱寂, 街巷漆黑无?光,只有头顶一点浅色映照,家家户户陷入睡梦。
应小满仿佛一条游过长江的游鱼儿,脸颊微烫, 指尖发热。
握住她手的掌心同样火热。
噗通, 噗通, 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里, 交握手指处的触感越发地鲜明,浑身都开始微微地发热。
应小满蜷了下手指,故作镇定地说话?, 把注意?力从滚烫的手指尖儿挪开。
“对了。七郎,你多大了?”
“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身侧的郎君略低下头,注视过来,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娘非要阿织喊你七叔。”应小满随手算了算。
这下注意?力当真被挪开, 人有点发懵。
“阿织四岁, 你二十四,差了二十岁……真的可以喊叔?”
晏七郎笑出了声, 稳稳牵她的手, 顺着话?头往下说, “阿织喊我七叔, 可以。你呢, 也跟着阿织喊叔?”
应小满果?然呸了声,“谁是你侄女?”
两人当场定下,阿织以后都喊七哥。当着义母的面也喊七哥!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过长街岔口,即将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
“今夜着实晚了, 你娘会?不会?等门??”
“提前跟娘说好不用?等,看着她睡下才出来的。她不知我这么晚回……啊!”
应小满突然想起,阿娘睡下了,不知她几时回家,但外头两位守门?大哥可没?睡!七郎送她回去,两个守卫必然瞧个清楚。
“对了,七郎,你和十一郎的关系极好么?”
“我们?从小认识,几度出生?入死,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交情?。怎么了?”
“门?外把守的胡大哥和王大哥替十一郎说了三四次情?,想登门?见我。今晚被他们?看见我们?在一处,哎,他们?又要替十一郎说话?了。”应小满烦恼地说。
晏七郎的脚步微顿,“最近忙于?梳理家事,倒是疏忽了这边。不妨事,明日我从家里抽调两名身手过硬的护院,把他们?替换掉便是。”
“可以替换么?胡大哥和王大哥是十一郎派来的人。”
晏七郎心平气和说, “两边确实是出生?入死、可以托付后背的交情?。我这次遇险算是替十一郎扛了一回,没?什么好说的。但交情?归交情?……总不能把人也托付给好友。这事你不必管,我替应家安排新的护卫便是。”
家门?便在前头,快走数十步便到,两人却不约而同把脚步放慢,挽着手,慢腾腾地往前挪。
七郎其实也有不少?想私下里问的问题。
“听你娘说,你的生?辰落在小满节气?”
“算吧?我其实是家里抱来的。五月小满那天,我爹把我从山上抱回家,从此过生?辰都在小满节气当天。”
“原来是抱养的?”晏七郎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你家母亲极为疼爱你,竟不是亲生?的么?实在是难得的好人家。”
“那是。我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亲生?爹娘的下落有去寻过么?”
应小满登时想起老家里大闹灵堂的邻村张家人,没?忍住,露出嫌弃表情?。
“亲娘只?给我留下一张襁褓布,连出生?日子?都没?写。他们?把我扔在山地里,我便只?认自家爹娘。”
说话?间分了心,小指不自觉地勾起,仿佛小钩子?,轻轻地刮过七郎掌心。
“不提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带着娘在京城落户,你也顺利归了家,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晏七郎将削葱般的指尖在掌心攥紧了些。
说起来,有件事他始终没?机会?问。应家既然在荆州乡郡里生?活,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又如?何和长居京城的晏家结下的世仇?
听小满的意?思,她入京报仇的事,她家阿娘也知情?的。
根源处不解决,应家和晏家有仇,如?何上门?提亲……
“我和娘没?来过京城,但我爹来过的啊。”应小满理所当然道,“我爹腿瘸了才去我们?乡下安顿。听说他年轻时在京城待了十来年。对了,他在京城有个主家。”
这还是晏七郎头一次听到“主家”这个词。
目光微凝,带出几分深思。
与晏家结仇的,到底是应家义父,还是义父的主家……
就在这时,前方提灯笼领路的隋淼脚步一顿。
“郎君。”他喊了声,“应家门?外有人。
应小满顿时紧张起来,“我娘没?睡?等门?等到外头来了?七郎你赶紧回罢。我自己?回去便好。”
“并非应夫人。”隋淼的神色复杂,“瞧着,像十一郎。”
月下并肩缓行的两人齐齐一怔。应小满皱了皱鼻子?,又露出个嫌弃表情?。
看在身边七郎的份上,商量说,“你和十一郎是好友,不好当面对上,你先回罢。我去把这块牛皮糖骂走。”
七郎的想法却不同。
一双桃花眼在月下微眯起,“既然人夜晚来了……当面有当面的好处。走罢,今晚便把话?挑明了。”
“不好罢。”应小满有些吃惊。
“有些事要用?‘拖’字决,一来二去拖到其事自败;但有些事拖不得。譬如?田间草种,需得尽早拔出才好。信我么?”
这句话?是附耳悄悄说的,应小满的耳尖隐约有点发热, “我当然信你。要如?何做?”
“就这样。”晏七郎把宽大的广袖往后捋,月色下伸出两只?交握的手,正大光明牵着身边小娘子?往前走,吩咐前头的隋淼。
“继续提灯往前,当做没?发现人,直接走去门?前再行礼。”
隋淼表情?僵硬,提着明晃晃的灯笼,放重脚步转入七举人巷口。
应小满有点紧张,走得更慢,时不时眼风往自家门?口瞄。晏七郎若无?其事说话?,“别往家门?口看,莫担忧。首先,十一郎是友非敌;其次,有我在,不必你亲自应对十一郎。现在随便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应小满的手掌汗津津的。
身侧的郎君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上次你不是提起,等搬家后打算开个肉铺子?营生??最近可有留意?附近转让的铺子?。”
提起正事,应小满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
“转让的铺子?陆陆续续看过几间,都不适合做肉铺子?。有一间靠近茶楼,还有一间过于?幽静小巷深处,有一间靠近西门?内大街的旺铺倒是位置合适,偏偏要价贵得很!……”
夜风里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沿着长巷散开。时不时有郎君清润的嗓音接着问,“要价多少??”
“转让一口价八十贯不还价!牙人还说,被我捡着便宜了。换做别家,听说顶肉铺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连价都不开的。”
清脆的嗓音带出些委屈,“开口八十贯,还说我拣便宜。东家怎么不去抢啊。”
七郎轻轻笑了声,“约莫是因为这家铺子?地界就在大理寺官衙附近,不怕有街坊浪荡儿寻衅闹事,东家才愿意?转给你个小娘子?。小娘子?顶肉铺子?罕见,闻风前来闹事的闲汉浪荡儿确实会?多,容易出事端。东家也有东家的顾虑。”
“原来如?此。”应小满走出几步,遗憾地摇头,“八十贯还是太贵了。”
“那就沿着西门?内大街靠近官衙一带,继续寻合适的铺子?。”
两人从铺子?转让说到大理寺官衙,又闲扯到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
“卖的肉馒头好吃又便宜。二十文一屉四个大肉馅馒头,定价十足公允。”
“那家肉馒头铺子?我知道。大理寺衙门?百来号官员,有许多是馒头店的长期主顾。每天卯时前后,铺子?门?外一溜排队买馒头的,都是穿各色官服的文武官。据说因为主顾里太多官员的缘故,馒头店做了许多年,始终不敢涨价。”
“噗嗤……难怪这么便宜。”
明黄色的灯笼暖光映亮周围尺余地界。一行人继续往巷子?里走进几十步,来到应家门?前。
隋淼神色复杂地提灯立在门?前,胡王两名护卫神色更为复杂地站在门?外。
两边默默地互看一眼。两名护卫上来行礼。“七郎。应小娘子?。”
七郎温声寒暄鼓励几句,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
“天色晚了,早些歇着。明晚我过来你家。”
告辞的话?一两句便说完,两人却站在小院的桂花树下又低声说了好一阵,应小满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出门?。
关上院门?后,蹑手蹑脚往东厢房走。
脸颊滚烫,掌心火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
激动雀跃的情?绪降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哎?十一郎呢?没?看见人。”
应家门?户紧闭。深夜的清幽小巷寂静。
身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十几步外的院墙阴影里缓缓走出几步,在月色下现出身形。几名亲卫从七举人巷另一头的阴影里牵出马匹。
十一郎今晚未戴风帽,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盯着紧闭的木门?。守门?的胡、王两名护卫低声向主人回禀。
“应小娘子?亥时前后单独出的门?。”
“小的提出跟随护卫,被连声拒绝。之?前也有几夜如?此。”
“如?今看来,应小娘子?和七郎相约出门?去了。七郎半夜才把人送回,手挽着手回来……”
“之?前七郎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对了,今日应小娘子?白天里就在等七郎,问了不下十次‘七郎来否’。”
王护卫不敢往下再说,俯身行礼,“毕竟七郎和应小娘子?认识在先。殿下,天下何处无?芳草……”
门?里一声轻响,七郎正好开门?出来。
十一郎微微绷紧了下颌。
晏七郎却对门?外立着吃夜风的十一郎并不意?外,颔首示意?,沿着院墙走出几步,示意?十一郎跟上。
两人站在巷口边阴影里。
十一郎开口道,“月初我在城南河边见过她一面。当日我临时起意?,赶早去城南寻你议事,你不知去了何处查案,我便在大理寺官船上等你。却有人传话?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罢抬手指了指应家小院,“她被个婆子?拖拽到河边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便是下头官员给我准备的厚礼。”
十一郎说话?语速不快,似乎每个字出口都要先想一想,一字一顿地说长句:
“我爱干净相貌,身边伺候的都挑选相貌清秀的宫人,难道我便是个好色之?徒?”
“我堂堂赵姓皇家子?,难道会?像雁二郎那种人,犯下强抢民女的不入流之?事?”
“应家小娘子?不知如?何误会?,几次三番,连见面都不允。”
七郎极耐心听他说完长篇大论,失笑。
“连说这么多长句,可见你心里憋屈。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只?说应小娘子?当面再提。”
十一郎果?然憋屈地很,开口又是个长句。
“我几次传话?欲见她,也并非想要如?何。只?是,被个小女子?误会?登徒子?,心里过不去。”
说完,他深吸口气,负手倨傲道:“七郎也莫误会?。你于?我如?手足兄弟,再美貌的女子?,于?我不过如?一件鲜亮衣裳。她既决意?跟你,我岂会?觊觎兄弟的衣裳。五步之?外,必有芳草。”
嘴上说得冷淡,神色间却掩不住懊恼失落。
胸口起伏几次,带上风帽,夜色里上马离去。
七郎目送十一郎离去,唇边挂着微笑走回,拢袖久久盯着守门?的胡王两个护卫,盯得两人汗流浃背。
“好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劝得好。”
七郎悠然道,“看在今夜你们?两个回话?还算妥当的份上,之?前事不和你们?计较。应家不必你们?看守了,随十一郎回去罢。”
————
应小满蹑手蹑脚地往东厢房走。
她打算明早告诉阿娘,今晚她已当面问过了。七郎今年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和自己?相差八岁。
爹和娘相差五岁,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自己?和七郎相差八岁,听起来也不会?差太多?
应小满在黑暗夜色里无?声而甜蜜地笑了。
厢房木门?无?声无?息地推开,她摸索着点起油灯,灯光映亮室内……
映亮炕上盘膝坐着的义母炯炯闪亮的眼睛。
“回来了?”义母哼说。
应小满:“……”
“人大了,心野了。一去就是三更半夜的,连自家老娘都撇在家里。和七郎去哪儿玩了啊?”
“……”
这回被抓个正着,应小满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三两步奔到炕边,挨着肩膀坐下,讨好地拉了下老娘的手。
“娘。不是出去玩,真的去隔壁的长乐巷晏家,打探仇家动向,准备替爹报仇,看。”
她展示自己?腰间挂着的飞爪,“我二更天翻墙进去,刚刚才出来,整晚上都在晏家四处转悠打探。”
义母压根不信,抬手戳了下脑门?,在应小满捂着脑袋哎哎叫疼的声里道,“还骗我呢。”
“刚才你跟七郎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你们?还笑,指望我耳背听不见,还是指望我听不出七郎的声音?非说你今晚出去打探仇家动向。难不成,你在仇人家里碰着七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