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揉按着我的指腹,他平静地面容下,仿佛隔着绵亘无边的时光遥遥地看过来,低温沸腾的炽热维持着平和的假象,我的手指被他托住,他的微笑干净纯良。
“弗洛夏。你是我不可预知的未来。”他说。
我愣了愣,收回的手指握成拳,压在胸口,我的声音被庞大纷乱的情感挤压,几乎支离破碎。
“如果我不是弗洛夏呢?”
如同石子砸入水面,沉闷的撞击声,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出来。电影的片尾字幕是无声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也静音了一般,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弗拉基米尔疑惑地观察我,他审视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严肃:“怎么说?”
我或许不该说,可这个秘密是格格不入的异物,四处躲藏。
“如果我不是弗洛夏,我是另一个灵魂,可能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像是《附身》中维尔萨特的妹妹被幽灵占据了身体···不是恶灵,她的到来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意外。”
画册的边角硌得手疼,我感觉声带在颤抖,揭开真相如同剥掉遮挡,我似乎被埋在一个冬季的雪堆下面,即使厚厚的毯子也无法带来一丝热量。
“所以呢?”一瞬间的错愕后,弗拉基米尔平静地反问。
我提高了声音:“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弗拉基米尔“嗯”了声,他似乎失去了兴趣,“我明白,但那又怎样?”
看我一副受到了冲击,不可置信的表情,弗拉基米尔深邃的眼珠是沉静的海底,他在狂热与克制间糅杂割裂,说不清是淡然还是迷乱,他不以为意地说:“不论你是谁,弗洛夏还是什么未知生命体,你就只是你,现在这一秒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自己也一样。”
他凑近了,手指轻点在我额头:“我只要你,其他都不重要。”
我能看到的,是他真挚而专注的眼睛,澄澈的透明里看不到一丝谎言,不会枯萎的爱意仿佛滋润的新生,鼓动着的,滚烫的潮汐向我涌来。
当他的气息开始撤离时,我掀开画板,猛地扑上去,我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力气,环绕上去。
他的身体僵住了,比我还要紧张的绷紧肌肉,冲击力让他后仰,他第一时间下意识搂住了我的腰。
埋在弗拉基米尔侧颈,我能闻到被动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溢散的气息,已经无比熟悉的味道,我贪恋地呼吸着。
“怎么了?”弗拉基米尔试探地轻轻拍我的后背,他有些笨拙的安抚。
他不习惯我的主动,我能感到他的紧张,似乎他想看看我,可我箍紧双臂不松手,他的叹息轻飘飘地落下,然后他放弃抵抗一般地抱着我。
我想,这就足够了。
我始终是自由的,所以不必恐惧,也不需要害怕。我告诉自己,我还有多到无限的时间,未来也并不可怕,我会学着弹奏出一首完整的钢琴曲,学习是必不可少的,我得恶补数学知识,弗拉基米尔会帮我,我希望他会有充足的耐心,我会慢慢长大,也许还能多长个一两厘米,我们会永远的在一起···我延长呼吸的频率,有种漂泊的风有了归处的安宁。
夜晚,让躁动不安的灵魂得到安息。
雨声连绵不断,击碎灯光斑驳的倒影,森林中的河流还在咆哮,干涸的心在湿漉漉的水汽中得到滋养,像是掉入失落之境的迷雾中,我们只能依靠着彼此,长久的拥抱。
“弗洛夏。”
“嗯?”
“你没有提前预告就袭击了我。”
“······这次不算。”
渴望在上,纠缠翻腾的欲念,一场变异燃起的大火,不会熄灭。
春假开始不知道第几天了,阿纳斯塔西娅面无表情地诅咒这个地方,维尔利斯特的雨实在令人厌烦透顶,不只是天气,她厌恶这个地方,形形色色的人多而杂乱,哪里都人潮拥挤,即使包下酒店的顶层,也无法杜绝恼人的噪音。弗洛夏居住的北面,又荒凉的如同孤岛,商店只有一家。
但最令阿纳斯塔西娅难以忍耐的也许是她很讨厌这里,但却不得不继续停留——为了一个听上去像是玩笑般的承诺。
但这就像是小孩子随口一句的应许,压下了佛奥洛夫家族全部的不满,他们为了未婚夫人选筹谋许久,但殿下的决定没有人提出反对——兄长的前车之鉴让他们犹如惊弓之鸟,于是,作为交换,她成为了弗洛夏的朋友。
几乎没有难度,比阿纳斯塔西娅想得简单,弗洛夏不再满是戒备和警惕过度,这让阿纳斯塔西娅的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弗洛夏已经不是在黑森林中那个畏畏缩缩,俄语不熟练的小女孩,不到一年,也许是巴甫契特的生活改变了她,不起眼的,细微的改变,她悄无声息地变了。
真是一件蠢过头的事情,阿纳斯塔西娅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知到这一点,时间越久,她越是无法停止这股厌恶,美味的食物变得味同嚼蜡,雨水旺盛之地她竟然慢慢的枯竭,无力萦绕在心头,她不能摆脱这种丧失感,即使她成为了安德廖沙的未婚妻。
对于这个消息,安德廖沙不会很高兴,但她还是愚蠢的期待,万一那张脸上会出现惊讶,错愕,坦然,甚至是平和中混杂了稀少的喜悦···都没有,他灰色的眼眸失去了柔软温暖,如同谈论天气的口吻,激不起一丝波澜的寡淡。
阿纳斯塔西娅不再失去他的行踪,开始每日都能见到他,他似乎变回了原来的安德廖沙,纵情肆意的反叛结束了,但她知道,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她依然是安德廖沙的好朋友,并且安德廖沙给予了她作为未婚妻的尊重,当阿列克谢他们偶尔谈论女孩子时,安德廖沙会安静地倾听,艾萨克的派对邀请发给了安德廖沙,他让尤拉帮他婉拒了,他不是不体贴的,但阿纳斯塔西娅还是很不安。
平静似乎是艰难维持平衡的假象,有时候会给她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安德廖沙在顶楼最边缘徘徊,极端的,摇摇欲坠的,缓慢地濒临崩溃。
阿纳斯塔西娅束手无策,这种感觉逼得人发狂,她甚至不想继续呆在安德廖沙身边,她无数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可不经意间从安德廖沙身上散发出的绝望还是深深刺伤了她。
——安德廖沙不爱她,她一直都知道。
也许安德廖沙永远不会爱她,尽管她拙劣的试图让自己染上弗洛夏的味道,真悲惨,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弗洛夏,她们一点也不像。
不可避免地,她开始嫉妒弗洛夏,弗洛夏太幸运了不是吗?
原本阿纳斯塔西娅并不羡慕做为巴甫契特新娘的弗洛夏,那时的她不过是被牺牲的羔羊,被迫软弱接受家族安排的可怜鬼,苦哈哈的吃了不少苦头,至少在这个时候,旁人都在感叹她的好运气,阿纳斯塔西娅却不这么想。
可随后,弗洛夏获得了自由,虽然不是完全的自由,这没有人能得到,哪怕是罗曼诺夫殿下。当他被送回俄罗斯,坐上王储的位子时,也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可那样的殿下,给予了弗洛夏违背传统礼仪的自由。
然后,交易被取消了,叶夫根尼管家带阿纳斯塔西娅进入维尔利斯特附近的奥伦堡——弗拉基米尔殿下的第一块封地,在这里,殿下说,他不需要她再做些什么了,如果她想,她可以立刻离开维尔利斯特,只有一点,她必须保持安静——殿下与她的交易,以及关于马尔金家族的事情,不论阿纳斯塔西娅知道多少,都不能泄露一个字,只要她能做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可以穿着婚纱举办订婚宴了。
多么简单啊,只要阿纳斯塔西娅闭上嘴巴。可她反而更加痛苦——弗洛夏喜欢上了殿下,即使她的感情迷茫而困惑,阿纳斯塔西娅不会认错,那是坠入爱河的眼神,复杂混乱的爱情。
凭什么弗洛夏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而她费劲力气,只有失去,不断地失去。
噬骨蚀心的滋味让阿纳斯塔西娅厌倦,该死的雨水,她再一次唾弃雨水,它将她的早餐都变得索然无味。
空无一人的顶层餐厅,是随从提前进行清场,阿纳斯塔西娅希望最起码在清晨她能摆脱人群,享受独处的安静。
“Domaine de la Romanée-Conti,Montrachet2006?果然是你的风格。”尤拉突然出现,自顾自斟了一杯酒。
自从殿下离开巴甫契特,暂时住在离这里更近的奥伦堡,阿纳斯塔西娅就不意外能在维尔利斯特见到尤拉,他两年前已经参与进家族企业事务,作为首屈一指的通信商,他开始在殿下身边发挥作用。
“嗯?”阿纳斯塔西娅抬眼看他。
尤拉放下酒杯,他的视线不自然地移开:“我是说,你一如既往的好品味。”
“就这些了?”阿纳斯塔西娅能听见雨水的声音,淅淅沥沥搅得人心烦。
她不耐烦和尤拉继续兜圈子,她没有精力应付他,尤其她感受到自己应该取消早餐后的皮肤管理,她可能需要回到房间戴上眼罩,睡一个昏昏沉沉最好明天再醒来的回笼觉。
“阿娜······”阿纳斯塔西娅的没耐心可能写在脸上,尤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垂下眼睛,本就孩子气的脸庞和忽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叫她。
尤拉擅长撒娇,尤其是他闯祸后,恶劣的他会用软绵绵的语气示好,阿列克谢和安德廖沙不知道为他背了多少次黑锅。
阿纳斯塔西娅转动高脚杯,冷哼一声:“在圣奥茨特时,你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是我是讨人厌的虫子,你恨不得将我碾在脚下。”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浅淡的金黄色,低温下挺拔的酸度在口腔里扩散。
她真想严厉地斥责尤拉,但酒精一杯杯融进血液,她感觉自己疲惫无比,愤怒都虚弱得变成麻木的控诉。
“我有那么过分吗?”尤拉感受到阿纳斯塔西娅态度的软化,他含糊地嘟囔。
阿纳斯塔西娅眯起眼睛,语气再次变得冷硬:“如果你想表达歉意,一句无关痛痒的赞美可不够。”
尤拉没有权利轻率的对待她,即使她做了很蠢的事,她依然是阿纳斯塔西娅,没人能践踏她的自尊,她严肃地看向尤拉,直到他的表情开始变化,收敛了玩世不恭,轻松的神态变得拘谨起来。
“是我失误了,阿纳斯塔西娅,我应该更友善一些的,我承认自己太过粗鲁了。”尤拉低声说道,避开阿纳斯塔西娅的视线,他的头发有些长,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显然不习惯向别人道歉,拳头握紧弄皱了珍珠白的桌布。
这还不够,阿纳斯塔西娅冷眼瞧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那段时间,我比人生中的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帮助,但你没有,即使是现在,你的道歉也没有一句对不起,我该说果然是你的风格吗?”阿纳斯塔西娅心底升起的怒气又快又猛烈,她觉得自己搞不好会捏碎酒杯。
阿纳斯塔西娅吞咽着涌起的失望,烦躁地放下杯子,崩坏从一处被忽略的地方开始,在她没有注意到时,已然失去了控制。
“阿娜······”尤拉猛地看向她,他的脸上混合着挫败的狼狈,也许没有人让他尝过这种滋味,即使是在圈子里他得到的忍让和包容也比其他人要多。
尤拉有种矛盾的,特殊的性格,那赋予他一种另类的气氛,他总是无往不利,但这次阿纳斯塔西娅不会娇惯他的脾气,她是佛奥洛夫家族的继承人,无论尤拉是否是她的朋友,他必须清楚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她没有必要为了维系一段友情,而无视对方的侮辱。
尤拉沉默了许久,他仿佛在等阿纳斯塔西娅退让,但他很快会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可以请你离开这里吗?尤拉,你或许不知道,一顿愉快的早餐时光对现在的我有多重要。”阿纳斯塔西娅无奈地向后靠,她轻轻按压额角,明天一定要让随侍盯紧餐厅入口,她不希望再有任何不速之客来破坏她的清晨。
“嘿!阿纳斯塔西娅。”尤拉看着阿纳斯塔西娅的眼睛,他深呼吸一口:“你是对的,对不起,阿娜······我当时恶劣地对待你,我希望你能忘却那天的不愉快。”他不适应地眨眨眼睛,阿纳斯塔西娅看见他的睫毛都在颤抖。
“这不是借口,但那段时间,我们都很不好过。”尤拉的声音很轻,气息不充足的淤塞,说到最后,他耸了耸肩,尽力掩盖某种难言的脆弱。“我为自己一直表现得像个混蛋道歉。”
是时候原谅他了,阿纳斯塔西娅熟练地拿捏分寸,这已经是尤拉最为真诚的道歉方式了,从小到大这样的他并不多见,记忆中最清晰的那一次,是尤拉天真而无知的与安德廖沙开玩笑,大多情况下安德廖沙并不在意尤拉的鲁莽乖张,如果玩笑的对象不是安德夭折的妹妹。
那次,尤拉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祈求安德廖沙的原谅,在那以后,尤拉再也没有提及安德的家庭,即使是与安德关系微妙的继母,尤拉明白什么是禁忌,他不会犯相同的错误两次。
但尤拉也是狡猾的。
“所以,你可以原谅我吗?”他扇动浓密的睫毛,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阿纳斯塔西娅的表情,尤拉知道她不会真的赶他走,他只是审时度势,在最合适的时机抛出最恰当的言语。
他成功了。
“我原谅你了。”阿纳斯塔西娅望向窗外,她笑得狡黠,“条件是,你总得为我做些什么。”
尤拉:“······”
Chapter 231.畸变(二)
阿纳斯塔西娅扶了下墨镜,靠在购物中心扶梯旁的栏杆,她看向身后提着大包小包,怨气冲天还要佯装乖巧的尤拉。
“尤拉,作为拎包小弟的你可不怎么称职,你看,我都不得不停下来等你。”阿纳斯塔西娅觉得连日雨水带来的憋闷也许是找到了出口,她的身体都不那么沉重了。
尤拉的胳膊仿佛捆上几十磅负重,他艰难地移动:“阿娜,也许你能让你的侍从分担一些。”他示意阿纳斯塔西娅——侍从们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难缠的小孩子,阿纳斯塔西娅状似无奈地叹口气:“可是,这不是你赔罪的方式吗?”她笑着说,总得让尤拉吃点苦头,他才会记住这次教训。
阿纳斯塔西娅眨眨眼睛,绽开笑容:“而且,他们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你——嗯···负责保护好我的包包吧。”
说完,她潇洒地转身,一边走一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尤拉,加快速度,我们还有一整层,我可不想再停下来等你哦。”
尤拉发出不满而响亮的弹舌声,但他还是会乖乖跟上来,阿纳斯塔西娅淡淡地想,无论怎样权衡利弊,此时都是尤拉挽回失误的好时机,再说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她已经作出最妥帖的让步了。
扫荡一层楼用不了多少时间,阿纳斯塔西娅也不觉得身后跟着苦瓜脸的尤拉是件有趣的事,所以当尤拉把足以淹没后备箱的购物袋交给侍从,走出来就看到阿纳斯塔西娅一脸郁气地站在购物中心前的花圃旁。
他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挤进那把即使再装下一个人也绰绰有余的黑伞下:“我以为你已经消气了。”
他看向同一把伞下的阿纳斯塔西娅,她垂下手腕,手指抚上落满雨水的玫瑰花,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是一种凝滞的荒芜,看上去不是生气的样子,收回视线,手腕的抽痛感让尤拉暗暗皱眉。
——早知道换个日子来,他知道阿纳斯塔西娅最近不太好过,或许是时候求和了,今天早上他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而事实证明,没有经过周密前期计划的随心所欲一点也不好玩。
尤拉觉得自己的耐心也撑不起再一次道歉,他真的很想掉头就走,可他看了看倾泻的雨水——小镇落后的排水管道超负荷运转,道路淹水漫上来,站在这里等待侍从将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才是明智的选择。
雨水磅礴砸在地面,升腾的雾气仿佛是无数颗玻璃砂砾,划过皮肤都能蹭出血痕,剥离嘈杂声响的伞下,传出阿纳斯塔西娅的声音。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生气吗?”她的唇勾起一抹笑,嘲讽的弧度,她拂过花苞,雨水下颤颤巍巍的摇晃。
不会的。
起码尤拉认识的阿纳斯塔西娅不会,但也说不好,谁都会改变,自以为是的信任和随着时间积累下的深情厚谊有多不可靠——他不久前才真真正正地给安德廖沙上了一课。
而且,阿纳斯塔西娅也不再令他感到安全,维护利益根本与理性思考的基础在情感冲击下变得虚无,阿纳斯塔西娅或许会更失控,她比安德廖沙还要无所顾忌。
不过这与他无关,就算她作出再不可理喻的事情,比如过度依赖酒精,比如每天被砸得稀巴烂的总统套房,比如那辆打滑冲进森林撞断了树的青灰色保时捷。
也许是成长的代价?尤拉讽刺地笑了。
“这不是仆从精心挑选、修剪,送上餐桌可以任你摆弄的插花,带着刺,会伤人的。”尤拉百无聊赖地说。
阿纳斯塔西娅无动于衷。
好心的提醒被无视了,尤拉也没有什么反应,他越发觉得今日出门是个坏决定,气温似乎每一秒都在降低,被水浸湿的地方仿佛过会儿就能结冰。
车辆避免被雨水倒灌地下车库淹没,纷纷逃离,车辆拥堵得严重,这导致两个人的等待会继续延长。
“为什么不走?”尤拉耐不住寒冷侵袭下的寂寞,他忽然发问。“殿下允许你离开,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看上去你过得并不算开心,你有什么非得留下的理由吗?”
阿纳斯塔西娅收回手,刺骨的寒冷让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她似乎不感觉冷,即使她的嘴唇发白,脸上全无血色:“殿下倒是很信任你。”
当然,尤拉骄傲地挺了挺因为严寒而坍缩的胸膛,他忽略阿纳斯塔西娅很难说不是嘲弄的意有所指,他补充道:“如果是因为那个交易,你不用放在心上,即使你离开,殿下依然会完成他的许诺······”他眉间浮现出一层疑惑,“你的愿望成真了,可你现在看上去并不满足。”
——何止是不满足,他甚至觉得阿纳斯塔西娅的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好吧,他不担忧她的精神健康,那是佛奥洛夫家族的人该操心的事。
尤拉看到她轻轻闭上眼睛,端庄清雅的气质,原本她柔和婉转的声音,刻意掐紧,显现出不自然的怪异:“我讨厌这里,你是知道的。”
困难咽下一口气,她睁开眼睛:“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一点点磋磨自尊,不得不做那些丑陋事情的自己,每一件!来到这里的每分每秒,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露出的笑容,我付出的时间,我忍耐着被迫着去做这些事情······”阿纳斯塔西娅缓慢地挤出字眼,听上去是平静的,她的面容还带着温婉的优雅。
“每分每秒,我都觉得恶心。”失真面具剥落下了隐藏的狰狞,她低声重复道:“恶心透了。”
尤拉冷眼看着,作茧自缚的下场,果然不会太好看。殿下说得不错,主动提出交易的阿纳斯塔西娅,用为爱痴迷的殉道者姿态,牺牲奉献的伟大精神几乎骗过了她自己。她很痛苦,尤拉知道这一点,但只是源于被权力与爱情同时羞辱的尊严挫败,和她高傲自我之间的冲突。
简单来说——自以为能放弃所有追逐的爱情,可最终连身段也不放不下来,高贵的姿态无法伏低做小祈求爱意,大概就是个粗浅的逻辑。
尤拉忍不住开口:“是你的选择,所以不要抱怨。”
阿纳斯塔西娅竟然笑出声,她嘴角抿起,嘴唇发白显得她阴冷憔悴:“不!我没有选择,我只能这么做···那天晚上,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必须抓紧,那是我最后的可能。”
像是陷入沉痛的回忆中,阿纳斯塔西娅的话颠三倒四,混乱不清,尤拉不解地问 :“什么晚上?”
阿纳斯塔西娅翻起眼皮,疲乏和冷漠在眼珠里交错:“圣奥茨特的宴会,我意外撞上马尔金父子在花园深处,他们发生争吵,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马尔金先生脸上看到怒不可遏的神色——他打了安德廖沙一巴掌,要知道他也许一向觉得亏欠安德廖沙,不论之前安德做了多出格的事情,连你都免不了受到父母责罚的时候,安德甚至不会被斥责,马尔金先生总是宽容的,但这次不一样,你比我更清楚,即使安德廖沙还没有作出实际行动,他已经派人对安德进行监管,并严令禁止他们有任何接触,哪怕是见一面都不可以。”
“所以···”尤拉眯起眼睛。
阿纳斯塔西娅居然有些骄傲,嗤笑一声:“所以,我立刻想出这个计划,诚然,我也许不是马尔金先生最满意的人选,但很难有比我合适的了,完美的时机,恰到好处的知情人,一厢情愿的青梅竹马,短时间内还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这还没完,她的筹谋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不需要回答,阿纳斯塔西娅低声诉说着:“马尔金家不会拒绝,安德廖沙不会反抗,而与殿下的交易能帮我压下家族内不满的声音,我还需要搞清弗洛夏的心思,所以我让自己成为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得知道她对安德廖沙的感情,因为没人知道她怎么想——万一他们是该死的两情相悦呢?”
他们不是,这点尤拉都能回答,弗洛夏小姐一无所知,她绝对不能知道,尤拉烦躁地“啧”了声,他实在不该今天出门。
“···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赢了,阿纳斯塔西娅。”尤拉提不起劲头,恭喜的口吻懒洋洋的,没有多少真心实意。“你可以离开维尔利斯特了。”
他现在也只想离开这个能冷死人的鬼地方,哪怕目的地是西伯利亚他都不会特别反感。
阿纳斯塔西娅注视着空中的虚点,没有落点的迷茫,她一点也没有赢家姿态,反而像个输掉全部身家,仍然执迷不悟的赌徒,她轻声说:“还不能走······”
“为什么不走?”尤拉对阿纳斯塔西娅的奇怪见怪不怪了,他告诉自己,应该离酒精远点,酗酒也许会缓慢的摧毁一个人,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阿纳斯西亚的视线失去焦点,缓缓滑落,最后落在那支盛满雨水花瓣的大马士革蔷薇上:“···我不知道。”
可怜的阿纳斯塔西娅,尤拉怀抱着某种不可说的优越感,他斜撇她一眼,像是在看被爱遮蔽神智的愚人。
混乱无序的现实,是飞腾的川流,自我实现的意志的巨流,任何禁锢他的想法都是荒谬的,这是浪漫主义信仰滚烫的中心。
——可惜信仰崩塌,热流烧坏了理智。尤拉保证自己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归根到底这是她的事,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的安慰此刻都显得多余。
尤拉决定置身事外,他直觉这是个让人头痛的麻烦,本就和他无关,也和弗洛夏小姐无关——她无辜地被卷进来。
他应该与安德廖沙谈谈,在事情变得更不对劲之前——好烦!尤拉抹了一把脸,第无数次后悔今日的突发奇想。
Chapter 232.畸变(三)
尤拉不想无休止地等下去,他宁愿跑到地下停车场,坐在车上发呆也比留在这里好。他看了眼依然汹涌的雨水,深吸了口,准备转身返回购物中心。
出于对友情的考量,他说了句:“回去吧,也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时间过得很快,佛奥洛夫家族为你的订婚即将开始筹备了。”
这是安慰人一向拙劣的尤拉能给出最贴心的祝福,说完,他得意地挑挑眉,原来他说漂亮话的功夫也不差嘛。
“安德······”可惜阿纳斯塔西娅忽略了他罕有的好心,她虚焦的眼神有了终点,穿过雨雾直直看向长街对面。
灵魂抖落锈蚀的斑点,她从枯寂里重新焕发了生机。
尤拉不愿相信自己难得一见的善良被无视,可他顺着阿纳斯塔西娅目光的方向去看,他瞬间理解了——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停着安德廖沙的私人座驾。
他该及时闪开,为他们之间留出空间,但尤拉转念一想自己的体贴额度今日已经用完,还是不要那么费劲了,也许安德廖沙不介意载他一程,他也不介意去车上等。
于是尤拉收回了迈出去的脚,然后他发现阿纳斯塔西娅并没有上前叫住安德廖沙,他问道:“怎么了?”
阿纳斯塔西娅一瞬间的惊喜已然定格,她用一种饱受折磨的表情望着道路的另一边,她的呼吸似乎也暂停了,像是被抽出基底的高耸积木,摧毁来临只是一次不经意的动作,也许是层层叠叠的积压,累积的坍塌,那些无法所说的情愫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缓慢地拉扯嘴角,笑得干净纯洁,找到了,她恍然大悟,她的笑剥落在两滴雨水触地的间隙,她留下的原因找到了···
看到弗洛夏的那一秒,尤拉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意识到安德廖沙不是来接阿纳斯塔西娅,他只是跟在弗洛夏身后,这算什么,秘密的跟踪吗?
——除了弗洛夏之外,其他人都知道的秘密,巴甫契特和马尔金家不会高兴他这么做。
还有阿纳斯塔西娅,即使是最懒得顾忌他人情绪的尤拉也知道,现在的阿纳斯塔西娅很不对劲。
尤拉看到弗洛夏斜挎着书包,鼓鼓囊囊的塞满了,她手上还抱着几本书,一只手举起的伞摇摇晃晃地,不知道是给书打伞还是给她自己,肩膀湿了一片。
马尔金家的侍从呢?他们的薪水原来那么好领吗,难怪殿下总是不放心弗洛夏小姐,她看上去根本没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
“尤拉···”阿纳斯塔西娅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