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见她说,“你之前问我,我为什么会喜欢安德廖沙。”她直愣愣地望向在大雨中蹒跚的弗洛夏,轻柔的嗓音此刻显得单薄飘忽不定。
尤拉想了下,大约是在他的双手被购物袋的丝绸系带勒紧手腕时,为了分散阿纳斯塔西娅购物的热情,他急忙抛出的问题,可说真的,尤拉对这个答案没有半分兴趣。
阿纳斯塔西娅并不在意尤拉怎么想,她只是需要说点什么,而尤拉是此刻唯一的倾听者,她晕进雾气般美丽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似乎有凝结的露珠闪动:“我不爱他了,我不再爱安德廖沙了,但我依旧会为他感到难过,前提是,他真的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
被撕碎,一点点的,不管是爱意还是悲伤,回忆冲刷着过往的灰尘,在坍塌扬起的巨大硝烟里,她的血肉也被剥离,她的四肢与头颅早就掉进了尘土里,只剩下一具丑陋的骨架,崩坏还在蔓延,她能听到骨头内部的破裂声······
这话听得尤拉的眉头都皱起来,他被强烈的违和感刺激得一阵不舒服:“什么时候?”尤拉不懂为什么前一秒还沉浸在爱情的忧愁中的姑娘下一秒就突然变卦,就算爱情是个廉价的消费品,它的报废速度还是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谁知道呢?”阿纳斯塔西娅含混地嘟囔着。
街道的另一边,弗洛夏正在感叹自己的大丰收,她艰难地举着伞,尽力不使怀中的书本淋湿。
今早弗拉基米尔终于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每天按时报到,他被卡亚斯贝先生拖走去往奥地利的公事行程,弗洛夏原本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假期生活一下子闲下来。
她天不亮就醒了,呼啸的风吹过树皮和枝叶的沙沙声搅扰得她噩梦连连,汗湿的皮肤在没有升起壁炉的屋子里逐渐失温,她蜷缩在被窝里竟然瑟瑟发抖——她疲倦地爬起来,冲进热水底下,舒舒服服地泡澡结束后,天蒙蒙亮,雾气已然沉降,萦绕低空。
她没有饥饿感,可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之前这个时候,弗拉基米尔会将赖床的她叫起来,她下楼时迎接她的是丰盛的早餐——不是弗拉基米尔的手艺,因为被咖啡毁掉的电炉坏掉了,还没顾上修好,但相当美味,他总是会陪着弗洛夏一起用餐,她的胃口好了不少,也长胖一些,腰腹间的肋骨摸着不会硌手。
接下来,他们会一起度过,书架上的碟片看完了,罗德夫先生送来了新的一批,他的观影范围十分宽广,悬疑,恋爱,恐怖,人物传记,自然纪录片应有尽有,弗拉基米尔也不挑剔,按照排列顺序一部部看完,他们依偎着,有时太过困倦她会躺在弗拉基米尔膝盖上睡着。
弗拉基米尔每天会花一个小时为她补习通识课,从绘画、音乐、俄罗斯文学史,她坐在地毯上认真的做笔记,为了学期初的测验,她得加把劲。偶尔弗拉基米尔坐在餐台上处理公事,弗洛夏会披着毯子趴在茶几上看漫画,唱片机里的黑胶是一贯的莫扎特,弗洛夏闲适地轻轻哼着音调,偷偷吃下额外分量的糖。
去卡斯希曼诊所的频率维持在两天一次,弗拉基米尔会送她去,但有时诊疗的时间很长,他从不会不耐烦,每当弗洛夏从楼上跑下来时,就能看到他坐在一楼的露台边,凝望着宁静的贝加尔湖,风吹起他铂金色的发丝,即使没有阳光,弗洛夏也觉得他闪闪发亮,钻石般坚硬珍贵,是独属于她的宝物,真想好好藏起来,她偷偷地想。
他们去圣彼得堡听了一场歌剧,弗拉基米尔耐心地为她讲述背景故事,他们旁若无人地小声讨论,因为真的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他陪她去画展,看她拿着小本子用心地临摹,他们会在傍晚的街道散步,她分享给他关于外太空文明的畅想——睡前读物是本未来世界的科幻小说,弗拉基米尔听得认真,拉着她的手,在晴朗的夜空下陪她看星星。
但更多时候,他们会待在家中,弗拉基米尔无法抵抗她的撒娇,她总会想办法吃下超出规定的糖果,弗拉基米尔只好盯着她刷牙,有时他会允许她爬上高脚椅画下一幅幅他的肖像画,有些很抽象,但弗洛夏却总说很美,她喜欢看一些趣味性强的故事书,有时弗拉基米尔会窝在她的颈窝里一起看,然后在她的耳垂上留下一串吻。
弗拉基米尔很好的守住了底线,他从不过夜,但他的衣服和物品开始进驻这座老房子,橱柜里上好的茶叶和咖啡,他的外套,手套,烘干机里的毛衣,他翻开了两夜的书,他专用的陶瓷杯——是家里唯一的整套茶具,甚至是弗洛夏的枕边都有一块遗落的手表。
阴鸷压抑的天空,让弗洛夏一阵空荡荡的怅然,但她觉得不能继续无所事事了,换上卫衣和灯芯绒长裤,外面套了件防水的夹克,斜背一个宽大的书包后,她抓过雨伞急匆匆地出门。
绝对不是因为弗拉基米尔,她始终这样想——必须要去购买下学期的书,她为自己的出行安了个合适的名头,尽管还不着急,但一个人无聊的时间耗得她心里发慌。
碰上伊利亚是个意外,弗洛夏搭上他的顺风车来到小镇北面街尾的书店,在店员的推荐下,她一口气买完了下个学期所需要的全部书籍,她拖着沉重的书本走出书店,伊利亚临时有事,无法按照约定的那样载她回去。
——只能麻烦罗德夫先生,弗洛夏需要找个显眼的咖啡店避避雨,同时从书包的深处翻出手机,她的手冷得发抖,也许还需要一杯温暖的热可可。
而弗洛夏身后那辆不紧不慢的车,在短暂的停留后,消失在大雨溅起的水雾里。
“他走了。”尤拉干巴巴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黏住了,声音出来的不顺畅。
自从弗洛夏出现后,他一直关注阿纳斯塔西娅的动向,他由衷的希望她会叫住安德廖沙,最好坐上那辆车两个人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那么他就能放心地离开,或许走之前再安排人送弗洛夏小姐回家。
——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阿纳斯塔西娅一动不动,直到安德廖沙离去,她突然说:“我很不喜欢你之前的眼神。”
搞什么——尤拉觉得事情正在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他含糊地接话:“什么眼神?”
阿纳斯塔西娅转头盯着他:“同情,也许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你不该那样看我的,尤拉,那种眼神真令人不快。”
——谁管你怎么想?
这是尤拉险些脱口而出的话,但他忍住了,很不容易地咽回肚子里。尤拉烦躁地呼气,白气暂时模糊视线的一秒,他不耐地舔了舔嘴唇。
“所以,我需要为此道歉吗?”尤拉控制不了自己的阴阳怪气,他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阿纳斯塔西娅的面容里是厚重的平静,粘稠的石膏层层覆盖,像是完成祷告时的专注,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堵住遥远的靡靡之音,空气无法进入的躯壳,死寂在她冷漠的眼里肆虐。
龟裂的面具延伸出细细的纹路,阿纳斯塔西娅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但尤拉很难觉得那是笑脸。
“不···”他看到阿纳斯塔西娅失去颜色的嘴唇张开:“很快,你就会用那种眼神看向弗洛夏了,那时,再说抱歉吧。”
混乱无序的现实,是飞腾的川流,自我实现的意志的巨流,任何禁锢他的想法都是荒谬的,这是浪漫主义信仰滚烫的中心。——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
Chapter 233.崩裂(一)
还是被淋湿了,弗洛夏苦恼地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怀里的那摞书——最上方的书显然没有四处飘散的雨滴,她只能抱得更紧些。
街上的人不多,可能是连日的大雨终于浇熄了游人的热情,不只是越发浓重的潮湿,还有寒冷。
北方的寒潮正在逼近,即使是春天,温度却一日比一日低,弗洛夏艰难地用手肘蹭掉脸颊上的水汽,她觉得就算某天早上推开窗看到雪覆盖的世界也不奇怪。
——太冷了,吸一口气仿佛都能冻伤喉管的寒冷,胸口的冷意不断泛上来。她走得很慢,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多关门歇业,她找到一间咖啡馆的希望似乎变得渺茫。
弗洛夏的大脑都要冻僵了,这让她反应变慢,好一会她才意识到有人叫她,雨水扭曲了呼唤,融合成一段突兀的不协和音,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弗洛夏回头看——阿纳斯塔西娅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穿过街道,侍从紧跟在身后为她遮雨,最后面缀着尤拉。
“弗洛夏,这种糟糕的天气还能见到你真是不可思议。”阿纳斯塔西娅走到弗洛夏身前,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笑盈盈地对弗洛夏说。
弗洛夏喘口气,呼吸着森冷的空气,她将伞沿上移,露出缩在卫衣帽子里的脸:“早上好,阿纳斯塔西娅。”又看到走上前的少年,弗洛夏慢吞吞地补了句,“早上好···尤拉。”
不是她想不起尤拉的姓名,而是他花了点时间思考如何称呼他,姓氏或者名字,哪一个会更加得体一些,多亏了弗拉基米尔的通识课,她现在也会习惯性地开始在意这些细节。
“噢 !你看起来快要冻僵了,正好午餐时间到了,你不介意和我一起去个暖和点的地方吧?”阿纳斯塔西娅上前一步,快要走进弗洛夏的伞下。
她的热情中带着一丝强势,比被风吹起的雨丝还要飘忽的声线,让弗洛夏无法控制的战栗一下。
弗洛夏抱紧了怀里的书,尽管肌肉过于紧绷而无法用力,她忽视不了难言的怪异,那种危险像是爬上脊背的蠕虫,根本不能忽略。
“······阿纳斯塔西娅,感谢你的邀请。不过今天或许不是个好时机···罗德夫先生会来接我,我想要早点回家。”弗洛夏一点也不擅长拒绝,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眼神游移,不敢直视阿纳斯塔西娅。
她没想到鼓起勇气的拒绝压根没有阻碍对方,阿纳斯塔西娅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她的小臂,她不自觉地颤抖,然后书本差点滑下去。
——阿纳斯塔西娅接住了,她柔软的声音被雨声压制,有一丝恳求的意味:“弗洛夏,不会耽搁你很久,就一杯热茶的功夫,好吗?”
弗洛夏还在犹豫,她看到美丽的少女蓬松的长卷发,即使是严寒的天气依然修身单薄的裙装,她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指像是雪中的铁块,沉重阴寒。
她不明白阿纳斯塔西娅为什么这么执着,一点也不像平时那样进退得当,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一切都如怪异反常的天气,摸不到规律。
“弗洛夏···其实,我快要离开这里了,在走之前,我想好好和你道别,好吗?”阿纳斯塔西娅美丽动人的脸庞隔着水雾,流动的雨声画作音符,映衬的朦胧虚妄的面容,弗洛夏看不清···但也无法再拒绝。
“阿纳斯塔西娅。”是沉默已久的尤拉,他明显的烦躁和不悦,似乎无奈爬到他的头顶,他的声音里还有着清晰的警告。
弗洛夏看了他一眼,他冷峻地注视阿纳斯塔西娅,察觉到她的视线,尤拉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取过了剩余的书。
“还没向您问安,早上好,弗洛夏小姐。”尤拉彬彬有礼,他这个样子和安德廖沙口中「相当难搞的捣蛋鬼」相差甚远。
我的注意力被阿纳斯塔西娅用力的抓握唤回,她变得急切:“弗洛夏?”
持续的催促,好吧,看来只能去了,不会有问题的,弗洛夏安慰自己,她微微点头。
车道上正好停下一辆车,阿纳斯塔西娅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手,把弗洛夏的伞和背包丢给侍从,进入车的后座,前面侍从正准备上车时,尤拉一个俯身,率先挤进了副驾驶,他转头朝着阿纳斯塔西娅笑嘻嘻地说:“只有你们两个多无聊,不介意多带我一个吧。”
没有阿纳斯塔西娅的允许,司机不会启动车,副驾驶的门被侍从抵住,雨水从门外飘散进来。
阿纳斯塔西娅目光沉沉地看着嬉皮笑脸的尤拉,慢慢地,尤拉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用无法描述的冷漠堆砌在笑容上。
看上去是一场对峙,没人肯退一步,弗洛夏掀开兜帽,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停滞的氛围随着阿纳斯塔西娅扭头看过来而松弛下来,她神情柔和,有些苦恼的抱怨道:“女孩子的聚会,尤拉硬要凑进来,真是讨厌,不过没关系——”她看向尤拉,声音柔滑悦耳,“你想来就来吧。”
弗洛夏看到尤拉的嘴角扯出完整的弧度,十足的假笑。
“感谢你的邀请,阿纳斯塔西娅。”他的眼里一丝笑意也没有。
难道他们吵架了,弗洛夏胡乱地猜测,还是说这是他们惯常的相处氛围,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奇怪,弗洛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小心地移动,车辆开得平稳,阿纳斯塔西娅的长发遮住她的侧脸,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而尤拉,弗洛夏觉得他可能有话想对自己说,因为她总能在后视镜捕捉到尤拉的眼神,目光对撞在一起,弗洛夏察觉到前座少年的焦虑和不知缘由的踌躇,他隐隐忧虑,更多的是呼之欲出的烦躁。
弗洛夏想得没错,尤拉简直要被阿纳斯塔西娅的胆大妄为搞疯了。
——不!尤拉默默纠正,疯了的人是阿纳斯塔西娅,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好吧,也许她知道,她在报复,她打算向安德廖沙复仇。
从她的透出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眼睛里,尤拉想,果然不能依靠固有印象去评判一个人,瞧,素来女性贵族的教科书式范本,完美的佛奥洛夫小姐竟然被可笑的爱情逼疯了。
他会阻止的,尤拉安慰自己,所以事情不会变糟,大不了他直接带走弗洛夏小姐,剩余的交给巴甫契特的人处理。
车辆的换气系统正常工作,尤拉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气,他觉得憋闷,有种想乱打方向盘干脆撞上电线杆的冲动。
在心底咒骂着该死的天气,尤拉的心情还是没能好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光了一年的耐心。转念一想,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也许阿纳斯塔西娅没有疯得太厉害,只要她还懂得权衡利弊,她就不会做得太出格。
——最好闭紧嘴巴,尤拉的指尖不停地敲打膝盖,他不是不能明白阿纳斯塔西娅,她受到了屈辱,一向高傲的她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足够惊人,连吉安娜都啧啧称奇,可还是失败了,她也许可以接受爱情的失败,但满盘皆输后的耻辱感,委曲求全,忍耐与讨好,当一厢情愿的付出遭到漠视,她认为不只是她的爱意,她的自尊,她的灵魂都被碾落成泥,破碎,无法弥合遗忘,不能忘却的羞辱,似乎她不做些什么,她会痛苦的死去。
生而高贵的人,自尊心同样娇贵,仿佛受到一点伤害就要十倍百倍地补回来,就算是自己的选择,她也不会承受错误选择的代价,奉行的利己主义从不会消失,只是短暂的被自以为是的爱情迷惑了。
酒店的最顶层,电梯直达后,温暖的气流汹涌侵袭,扑向还湿漉漉的皮肤,尤拉不适的皱皱眉,建在顶层的温室,地面铺设肥厚的草坪,他紧盯着走在最后的弗洛夏,他看到她谨慎地打量四周。
不正常的热气,像极了八月曝晒过的花园,湿热的气流摒弃了干燥,潮湿又闷热,弗洛夏好奇地仰起头,透明的屋顶隔绝雨水,顶层玻璃上覆盖着泡沫隔音棉,雨水的声音减弱了。
花,开满了温室,浓烈馥郁的香气混合进湿热的空气,沉甸甸的氧气仿佛能堵住肺泡和气孔,她觉得呼吸都不顺畅。
花圃中间摆放着精巧的桌椅,和看上去就软和的沙发,她看到尤拉径直坐到沙发里,他的腿边生长着灿烂盛放的王朝粉郁金香。
理所当然,温室里除了她们没有其他客人,阿纳斯塔西娅吩咐的红茶和下午茶送上来,她离尤拉有一段距离,弗洛夏坐在两个人中间。
弗洛夏是茫然的,她还没搞清楚这两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阿纳斯塔西娅,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吗?”没人打破僵持的局面,弗洛夏自告奋勇,她看向身处玫瑰花丛中的女孩。
阿纳斯塔西娅揪下一朵花苞,语气感伤:“是啊,我很怀念和你相处的快乐时光,但我得走了,弗洛夏,这段时间我过的十分开心。”
失真的噪点,暗哑喧哗的低频波动,张开虚假的网布。弗洛夏屏住呼吸,谎言的味道让她难受的皱起眉。
尤拉一声低哼,他像是极不耐烦的样子,但他没有说什么。
“···是吗?那就好。”弗洛夏咽下充斥着花香的氧气,过于厚重的香气,让她的呼吸不顺畅起来。
她不想恶意揣测阿纳斯塔西娅,可怀疑宛如有毒的藤蔓,缓慢地缠上她的背脊。
Chapter 234.崩裂(二)
弗洛夏不知所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过度湿热的空气密密麻麻地堵住气孔,浓稠的水汽让她眼前仿佛结出一层雾。
一声轻笑,打破了快要凝固的安静,阿纳斯塔西娅的笑容比花都艳丽:“不得不与你告别了,弗洛夏。”
“其实我苦恼了几天,该送什么离别礼物给你,这份礼物一定要十分特别才行,毕竟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阿纳斯塔西娅微微蹙眉,她几分忧愁荡漾在眉间。
一滴汗水,悬挂在眼角岌岌可危,弗洛夏抬手抹掉,她的呼吸粗重了几分。
直觉性感知到危险的神经抽搐着,从矫饰的气息遍布角落时,警铃大作,弗洛夏脑中的小人正捂着耳朵尖叫。
“不、不用麻烦,阿纳斯塔西娅,下个学期,过不了多久,我们会再见面。”弗洛夏甚至想要拔腿就跑,但她又不明白为什么要逃。
弗洛夏计算时间,一杯茶的时间有多久?也许她现在该走了。
不过,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她这个机会。
“你在拒绝我的好意吗?”阿纳斯塔西娅轻声细语,语气有点低落,流露出淡淡的委屈。
糟糕!弗洛夏只觉得浑身发麻,她的舌头死死抵住牙齿,那种感觉仿佛蠕动的蚯蚓钻进耳道,她一动也不敢动。
弗洛夏看向玫瑰花从中优雅美丽的少女,虚幻的面容好比腐烂的苹果上涂抹鲜红颜料,伪装的气味比劣质的化学香精还要难闻。
“对。”弗洛夏张开嘴巴,她听到自己的回答,斩钉截铁,“我在拒绝你。”
分明是厌恶,膨胀的恶意,掩藏在娇嫩的脸庞下,连笑容都是滋滋冒泡的强酸。
为什么要丢出一个又一个谎言?
是她又做错什么?
脸上是迷惑的表情,弗洛夏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说谎?”
尤拉从软得不像话的沙发上坐起来,他奇怪地看了弗洛夏一眼。
“哈——”阿纳斯塔西娅轻哼一声,她忍不住笑出声,然后认真地打量着弗洛夏:“原来你知道啊。”
阿纳斯塔西娅终于褪下伪装,笑容没有消失只是多了嘲讽:“因为误以为你很好骗啊。”
她的眼睛里漫出怨毒的脓液,表情也变得狰狞,她几乎恶狠狠地说:“没想到你只是挂着一张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天真的脸,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诶,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
弗洛夏不知所措地看向阿纳斯塔西娅,又看了看尤拉,她应该知道什么?
“阿纳斯塔西娅!”尤拉几乎是喊出来,他像一只被冒犯的鬣狗对着入侵者发出警告。
该死的,她难道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如实上报吗?尤拉神情复杂地看向阿纳斯塔西娅,她的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就是这样!就是这张脸。尤拉,快看啊,我们的弗洛夏小姐就是用这张具有欺骗性的脸来蒙骗所有人,还要假惺惺地装作受害者。”阿纳斯塔西娅叫道。
疯了!尤拉朝阿纳斯塔西娅低吼:“闭嘴吧,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这是他能给出最后的提醒了,现在还可以挽回,他的眼神几乎是在请求阿纳斯塔西娅。
“所以,你不喜欢我对吗?从一开始。”弗洛夏在激烈的火花四溅的争执中,用冷静过头的语气不急不慢地说,她并没有露出难过,害怕,甚至一点生气的样子都看不到。
但一滴冰水落入滚烫的热油中,只会激起更剧烈的反应,阿纳斯塔西娅被弗洛夏平淡的态度刺激,她的唇齿间开始翻滚刻薄与恶毒:“你觉得呢?你有什么值得我甘愿呆在这个地方,陪你玩幼稚的过家家。”
然后尤拉看到弗洛夏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尤拉不合时宜地想,接着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听到了弗洛夏说:“你很愤怒,阿纳斯塔西娅,但能使你这样对待我的原因,我只能想出一个——安德廖沙,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一些足以使你难堪到必须对我发泄的事情。”
甚至不是疑问,弗洛夏完全像是在陈述事实。
尤拉感到惊讶地转头看弗洛夏,他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看上去瘦弱苍白的女孩子,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被过度保护的,安静怯懦的混血儿。
“所以,我没有做错什么。”弗洛夏说完,竟然抿嘴浅浅地笑了。
——不需要难过,因为她没有错。
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弗洛夏看见阿纳斯塔西娅的笑彻底消失。
“你怎么敢···不过是家族的牺牲品,被愚弄的蠢货,竟然敢这么对我···”阿纳斯塔西娅捏住茶杯的手颤抖着,瓷杯不断地磕碰茶托,发出喀哒喀哒的撞击声。
“够了!”尤拉猛地站起来。他对着阿纳斯塔西娅咆哮:“你越线了。”他阴郁而压抑的声线,带着隐隐的敌意。
“到此为止吧,阿纳斯塔西娅。”
尤拉转过身,弯下腰,在弗洛夏耳边轻轻说了句:“失礼了,弗洛夏小姐,我现在送您回家。”
尤拉的手隔着夹克外套,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没等她回答就拉起她急匆匆地朝外走。
“弗洛夏!”身后是阿纳斯塔西娅的叫喊,她撕扯着嗓子,“你以为只有我欺骗你吗?可怜的家伙,你最好看清楚,你身边有谁没在说谎?”
等等!弗洛夏一头雾水地几乎被拖着走,她用力拽了几下:“尤拉,等等。”
终于停下了,弗洛夏觉得她应该听听阿纳斯塔西娅的话,但在此之前,她盯着尤拉的写满冷漠的脸,声音紧绷如同即将撕裂的橡皮筋:“告诉我,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对吗?”
对上尤拉幽幽的灰蓝眼睛,那里面有烦躁、震惊、愤怒······唯独没有否定,弗洛夏确定了,他知道。
弗洛夏缓慢却固执地试图挣开尤拉的手,尤拉看着弗洛夏坚定的眼神,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拒绝她。
最终弗洛夏转回身,她站在几步之外面对阿纳斯塔西娅——弗洛夏有种预感,这会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即使她要忍受着真实之刃刮过皮肤,被未知生吞活剥的恐惧。
“···家族的牺牲品,还有你说得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弗洛夏颤着声音,浓烈的花香又回来了,融入加速的心跳,她感觉一阵反胃。
温室定时的加湿工作开始运转,细细密密的水雾犹如千万根针织就的网,将所有人牢牢罩住,模糊的雾气,蔓延在盛大的花丛中,一切都虚假的像个诡异的梦。
尤拉走到弗洛夏身前,他似乎对这个场景感到头疼,焦躁和阴翳在他脸上来回变幻。
而阿纳斯塔西娅站起身,她沿着花丛的边缘漫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她怪异地瞟了弗洛夏一眼,又低声说道:“无所谓,就当你不知道好了。”
“很难理解吗?你应该知道你的婚约为马尔金家族带来了多少利益,没人不会眼馋,你说起过索菲亚——宠爱你的家人们,他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难道没有产生过,哪怕一次的怀疑吗?如果你不是蠢的无可救药的话。”阿纳斯塔西娅的指尖一一拂过蒙上水汽的花瓣,她消除愤怒的脸庞恢复了美丽,红晕爬上了她的颧骨。
弗洛夏不断吞咽口水,弥散的水汽让她感到了窒息,她觉得鼻腔里都是水,她粗哑着嗓音,顽强抵抗:“他们不能违抗巴甫契特,况且他们是我的家人,他们爱我,这不是区区利益能改变的。”
一定是这样,弗洛夏毫不退让。
但她的坚持收获了阿纳斯塔西娅不屑一顾的嘲笑:“哦!不,天真过了头可真就是愚蠢了,弗洛夏,你还搞不清楚这场联姻会为马尔金家族带来什么吗?八大贵族除了地位超然的米哈伊洛夫家族外,马尔金家将作为近几个世纪第一位与王室相关联的家族,罗曼诺夫的下一代继承人毫无疑问有着马尔金家一半的血统,外戚的身份会使马尔金家族一跃成为贵族之首。”
“区区利益?别开玩笑了,弗洛夏,那可是即将创造几千亿或许是几兆附加价值的交易,原本长时间处于僵持的马尔金家族推行的能源贸易改革,也有了新的进展——提案被议会通过只是时间问题,这意味着马尔金家可以合法打压,收购,彻底垄断北境深海能源开采进出口贸易,以极低的税率···不走运的彼得洛夫,吉安娜的家族原本还能在新能源领域分一杯羹···你说这些敌得过所谓的“亲情”吗?”
弗洛夏的喉咙被堵住了,她的头脑发热,身体却一阵阵发冷。
而她看到尤拉眼中划过的一丝不忍后,她多想要捂住耳朵,大喊着我听不见,那是假的,可她不能,她的手脚都被钉在原地,真相之神的惩罚避无可避。
“还要继续吗?”走近了的阿纳斯塔西娅多了分胜利者的从容,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笑的僵硬,即使占据上风,她却像进行一场自虐的演出,她痛得停不下来。
尤拉挡在弗洛夏身前,拒绝阿纳斯塔西娅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