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把自己摔进松软的沙发里,卡斯希曼摘下耳机,他面露无奈:“恐怕是这样。”
离开库夫怀尔德的当晚,接受了黑塞博士治疗后,还发着低烧的我见到了卡斯希曼,当他得知了发生在弗洛夏身上的事情后,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总是轻松地,笃定的,不正经的像个故弄玄虚的老神棍,可这次那种悠然自得消失了。他几乎是立刻要求对弗洛夏采取强硬的监管手段,但绕着房间转了两圈后,他放弃了这个建议,但是,作为保险措施,在天亮之前,弗洛夏的房间里就被装上了窃听装置。
这对她无疑是一种侵犯,但是,没有比她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第二天一早,卡斯希曼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巴甫契特,在斯达特舍的安排下,他开始紧密关注弗洛夏的一举一动。
空荡荡的书架里逐渐被不断增多的文件填满,最顶层是卡斯希曼写下的第一份诊断报告,我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这些文字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
——初期判断,患者疑似解离症。解离症——解离性障碍(Dissociative disorder),也称分离性障碍,是一种身份、记忆或自我认知的分离性扰乱。弗洛夏缺乏对感知(selfhood)的辨別和控制,在时间和地点上缺乏自我在各个方面的一致性以及认同感的连续性。
而随着密切观察弗洛夏的生活细节,第二份,第三份报告不断修正补充之前的结论。
卡斯希曼叹了口气,从堆满桌面的文件中抬起头:“我曾做出乐观的推断,毕竟仅靠您的口述,我无法获知其他确定的有效消息,所以,我抱着一丝期望,或许,弗洛夏并不是解离症,而是较为常见的知觉障碍——人格解体,但是她在发病过程中不保有个人意识,并且存在记忆丧失,而人格解体患者不会出现这种症状。”
人格解体depersonalization,特征为自我关注增强,但自我感知部分似乎是不真实,遥远或者虚假的,发作时,患者感知能力不会受到影响,并且情感表达能力完整。
在各种复杂而痛苦的主观体验中,比较突出的是躯体改变的体验、强迫性的自我审视、缺乏情感反应、时间体验紊乱、以及身份的异化感。自知力保留的情况下,会表现为情绪紊乱,狂躁,或企图自杀,但患者可以感受到自身或者外部世界发生了改变,具有一种陌生感,多见于抑郁症,焦虑性障碍。
有关于人格解体的医学知识,被粗暴的从记忆中扯出来,再丢回去,我撑着下巴,沉声说道:“所以,今天的会面结束了,你做出了诊断。”
平静地叙述事实,卡斯希曼的态度已经不再犹豫了,我等待他作出最后的结论。
“是的,弗洛夏在记忆、自我意识和认知功能上出现了崩解,推断是由于极大的压力或者难以自我消化的深度创伤,以及抑郁症的催化,从而诱发了解离症。”
卡斯希曼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他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他抽出其中一份。
“ 解离症包括解离性失忆症、解离性迷游症、多重人格异常、及自我感消失症等等,主要表现为失去自我感,失去现实感,自我认同改变,失忆,除去它的主要症状以外,还会有一些并发症,常常伴有焦虑、强迫、恐惧、失眠,甚至可伴有一过性的幻觉妄想。如果说正常人的精神心理功能是统一的有机体,那么弗洛夏她的人格完整性,有机统一性相对来说则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毁。 ”
“你的意思是,多重人格?”我靠在沙发里,弗洛夏的气味还留在我的肩膀,她的怀抱是那样柔软,富有生机,与这些冰冷怪异的医学名词毫无关系。
卡斯希曼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摇摇头:“不,弗洛夏的情况十分特殊,她并没有完全形成一个独立的不可控的全新人格。”
他匆忙走到书架的另一端,翻出红色文件夹,开始解释道,“首先,造成解离的原因——创伤性事件或者精神压力,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当弗洛夏遭受难以面对,足以造成创伤的事件或者不得不长期经受巨大的难以排解的精神压力时,她就会出现解离症状,这是弗洛夏的大脑启动了对自身的一种保护机制,暂时性或者永久性切断高风险环境与事件记忆的伤害,从而达到避免精神崩溃的目的。”
“比如,以前的弗洛夏会通过一定程度的自残而产生的生理性疼痛,来对抗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这是唯一的能让她感受到有用的极端性措施,但随着病情恶化,她衍生出了一种解离状态,你可以这样理解。”卡斯希曼冲到桌子前,他快速地找到了某张文字记录,他的语速很快,一边说一遍思考。
“我也是今天才完全确定,殿下你遇到的那个“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独立人格。你可以将“他”想象成为一个弗洛夏体内的玻璃容器,当弗洛夏遭遇了难以面对消解的压力时,“他”会吸收那些负面情绪,而弗洛夏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改变从这里开始了——不被消极情感困扰的弗洛夏看上去像是摆脱了抑郁,她会更勇敢,善于表达,冲动,会不自觉露出攻击性的面貌——当然,这也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情感,她会变得更注重自我情绪,自我价值,像一个普通的青春期女孩子那样,有着自己的秘密和小脾气···看上去一切都在好转对吗?”
卡斯希曼的眉头皱紧了,显然他持否定态度,他眼角的皱纹挤出一条沟壑,闪着精光的眼眸暗了一秒,然后是不详的叹息。
“但这些都建立在一定范畴内,当庞大的情绪压力超出容器负荷的极限,那么源源不断的压力会打开容器的另一个阀门,“他”会拥有控制身体的权利,同时被赋予了一定的人格表征。”卡斯希曼强调道:““他”还未展现出完整的人格特性,即姓名,性别,身份,年龄等等可以表现自我意志的模式,按照目前的信息来说是这样,但是,“他”的诞生源自于弗洛夏接收到的负面压力,那么这种情绪会继续滋养“他”,使“他”生长,学习,完善,渐渐地成长为一个独立人格。”
果然是怪物,吸收着暗黑的能量,寄生在弗洛夏身体里一点点壮大自己。
我深吸口气,那是恐慌留下的苦涩,冲淡了弗洛夏残留的气味。我看到卡斯希曼医生合上了记录册,转身面向我,他神色忧虑地提醒:“如果不加以控制,“他”占据身体的主导的频率会增加,很不幸的是,“他”具有第二人格的显性特征——反社会性和自毁性,也就是说,“他”会在人格成为后会开始尝试“杀”死自我,这代表着一种恐怖的后果。 ”
“弗洛夏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杀死自己。”我轻声说道。
卡斯希曼点点头:“这是最坏的情况。”
——我会失去她。
在我以为自己终于得到时。
眼前是嘴巴一张一合的卡斯希曼,单调而僵硬的雕像,白纸“嘀——嘀——”从吵闹的打印机里钻出来,显示屏的光亮惨白地流到空气里,我感到了难言的荒谬,仿佛是神闲暇时的恶作剧,愚弄自以为获得救赎的人类。
咚咚——
我叩响了门,在殿下与卡斯希曼医生的谈话告一段落之后,门一直虚掩着,他们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身旁的斯达特舍也一样。
我们自然地交换眼神,那是一种不会说破的默契,对于弗洛夏小姐的健康状况,估计没人会觉得讶异——那位小姐总是营养不良,苍白瘦弱的样子,即使最有能力的营养师和厨师也无法让她多长胖一点,如果生活在几个世纪之前,她也许会在成年前早早夭折。
但没有人预料到,弗洛夏小姐可能会死去,老实说,精神疾病算不得罕见,就算是皇室,历史中也不乏有名的“疯子”,他们甚至坐上了王位,只不过要伺候一个暴虐残忍,阴晴不定的国王确实相当不幸。
爱上了弗洛夏的弗拉基米尔殿下也很不幸。
是“爱”吗?一年前的我绝对无法将这个字眼与殿下联系起来,冷漠与残酷是殿下身上永恒不变的底色,他的眼神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物停留,他厌恶人性,以及人性所衍生出种种欲望,爱,友谊,亲情,哪怕是他的双生兄弟赫珀,他只是保留了最基本的礼仪——无视,殿下任由不怀好心的人聚在赫珀身边,搞出大大小小的动静,虽然惹不出大麻烦,但是总归让人烦心。
殿下不以为然,“他也只能这样做了。”殿下说起赫珀是,语气像是描述一只被献祭而钉死在木柱的动物,除了没有希望的挣扎,什么也做不了。
卡亚斯贝公爵对此并不认同,他觉得殿下对于赫珀的处理上显得过于仁慈,可那是仁慈吗?我持保留意见,即使是,这份仁慈也十分残忍,更像是一种无休无止的惩罚。
可一切都变了,在没有人察觉到的时候,殿下被那个来历不明的马尔金改变了,他曾经是连忍耐都未曾尝过的人,他身上有种无欲无求的淡然和从容,因为他从未有过渴求与希冀,凡是所想,皆可成真。
可他放手了,让弗洛夏小姐走出了巴甫契特,谁都能看出,殿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孤独的品尝痛苦,黑夜与白日交替,殿下的灵魂在被漫长的折磨中虚弱不堪,他身旁是璀璨的钻石珠宝和黄金铸造的王座,但他已经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是一个高贵,俊美的,足以得到任何人的爱的少年,但他仿佛一下子失去生气,在阳光盛大而耀眼的巴甫契特,他慢慢衰竭,老去。
这种情感,如果不是“爱”,那么恐怕其他词语也不能定义。
“请进。”是卡斯希曼医生,他是除了弗洛夏小姐之外,唯一一个不论身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的外来人,他对所有人都会使用敬语,这让他在巴甫契特一直格格不入。
我推开门,走到殿下身后,站进墙角画框投下的阴影里。
弗拉基米尔殿下陷入了沉思,当他亲口说出那句话时,我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也无法想象,现在,他收起了全部肉眼可见的情感,像是收藏室里上个世纪跟随亚历山大一世征战的铠甲,坚硬,锋利,隐约散发出干涸的血腥味。
“卡斯希曼,你说,那些不停地制造,施加弗洛夏精神压力的源头,是什么呢?”殿下支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包住了下半张脸,他语气平淡,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冷酷。
殿下似乎知道答案,但他还在犹豫,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滑腻的语气像是盯住猎物的毒蛇,只等待着致命一击。
卡斯希曼推了推眼镜,他一点也不意外殿下会问出来,毕竟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但显然他没有学会如何对待罗曼诺夫的提问,他不自然地清清喉咙:“···人类。”他给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随后心虚地把头扭到一边。
放肆的家伙!我冷哼一声,“卡斯希曼医生,注意你的态度。”也许是殿下的以礼相待养肥了他的胃口,他有些忘乎所以,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殿下没有阻拦我,他的眼睛没有感情地盯着卡斯希曼,又似乎在凝望虚空,空洞中有一丝暴虐。
“···真是令人腻味。”殿下喃喃自语,他语气淡然,阴郁地垂下视线。
卡斯希曼敏锐地感到现在不能继续激怒殿下,他迟疑了几秒,无奈地摇摇头:“殿下······”如果是安慰,还不如不要说,只会成为无谓的废话,能给予殿下慰藉的人,我们没有那个资格,卡斯希曼也是这样想,所以他聪明地闭紧了嘴巴。
凝固了的滞涩气氛,我的胸口都感到一阵憋闷,然后我听到殿下说,“卡斯希曼,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令人厌烦吗?”
殿下的耐心宣告终结,事实上,要不是弗洛夏小姐需要一个熟识的医生,卡斯希曼早就被赶出巴甫契特,并被永久的剥夺行医资格。
殿下勾起一抹冷笑,舔了舔嘴唇,阴恻恻地露出獠牙:“听好了,我现在需要一个切实的解决方案,而不是无用的理论观点。”
卡斯希曼低下头,作出臣服的姿态,他倒是很识时务地立刻取出鼠标下方的一本小册子。“殿下,恕我直言,没有真正的解决方案···弗洛夏像是一个错误的,不可执捉摸的奇迹,她特殊,独一无二的精神状况,和难以深入的精神世界,让她很难接受现有医学手段的治疗,您能想象吗?人类如何能左右未知···”卡斯希曼滔滔不绝地诉说,他陷入了某种迷思,神经兮兮的夸张。
可能卡斯希曼没有我想得那样聪明,他的审时度势没有发挥作用,因为弗拉基米尔殿下低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够了!卡斯希曼。”殿下的怒火暴起,尖锐的怒气似乎能撕破肉体,“不要用那种口气提起弗洛夏,她不是你追求知识的踏脚石,也不是可以供你探索发掘的病例。”
殿下直起身子,缓缓逼近卡斯希曼:“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给了你太多机会,不是吗?”殿下站起来,光线瞬间洒进他的眼睛,不留情面的威胁,或者说是警告,“明天,最迟明天,我应该听到的是你的治疗方案,合理的,有效的。”
弗拉基米尔殿下慢条斯理地眨了下眼睛,怒火熄灭于过分潮湿的空气里,声音缓慢而冷淡:“如果你做不到,也无所谓了,我会直接解决掉造成弗洛夏痛苦的源头。”
殿下仿佛厌烦透了被束缚的滋味,即使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我相信,他会这么做,事实上,我乐于看到这个结果,我会忠诚地执行殿下的所有命令,直到完成殿下所愿。甚至我有些跃跃欲试,看着因为顾忌着弗洛夏小姐而越发束手束脚的殿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样子,我恨不得有个一劳永逸的方法,现在它出现了。
至于解决掉的是什么,人类?这不重要,殿下释放出的宽容他们如果不懂得珍惜,那么尝尝痛苦的滋味也许会事半功倍,成长总会伴随痛苦,但愿他们能从中汲取经验。
卡斯希曼愣住了,他自以为了解殿下,所以他肆无忌惮,高估了自己,产生了奇妙的优越感,这也不怪他,当他进入巴甫契特,作为弗洛夏小姐的唯一亲近的医生,得到了殿下的器重,地位超然,所有的资源和权力都涌向了他,他需要的一切不用说出口,仆从们早已替他备好,无人是不恭敬的,即使到了圣奥茨特的宴会派对,他也是人群中不能怠慢的存在,多得是学术界的人以谄媚尊敬的态度,与他攀谈,他成了重要角色,是小贵族们都要侧目的人物。
被权力的浮华冲昏头脑,迷惑其中,失去清醒的头脑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处于卡斯希曼的位置,很少会有人能不动摇。
“不,殿下,那是一场灾难。”卡斯希曼定定神,他无法认同殿下的做法,他苦涩地扯扯嘴角,仿佛预见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脸色很难看,嘴唇哆嗦着,嗫嚅道:“是对···弗洛夏的一场灾难。”
卡斯希曼注视着殿下,他似乎认为殿下会退缩,一般情况下涉及到弗洛夏小姐,殿下尤其的谨慎。
——可这次,殿下只是轻笑一声,他的笑容有种随心所欲的残忍,声音是濒临崩溃前的决绝:“那又怎样,我都要失去她了,谁他妈还在乎这些?”
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蔓延着,我更加恭谨地低下头,要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从沙皇村进入巴甫契特之后,第一次听到弗拉基米尔殿下说脏话,大概率也是殿下人生中第一次,但是,自从弗洛夏小姐出现后,一件件跨出底线,破坏规则的事情,出格,越线,现在的弗拉基米尔殿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走到门口,斯达特舍提前拉开了门,尼科诺夫家族的尤拉站在外面,他跟在殿下身后径直离开。我停下脚步,突然转回头,不经意地提起:“卡斯希曼医生,你还记得,当初你离开学术界,去马尔金家做家庭医生的原因是什么···尽职尽责地完成你的工作,巴甫契特对于有能力的人向来慷慨。”
卡斯希曼的背景调查是我的工作,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在神经学领域引发轰动的天才人物,因为经济拮据和高调张扬的处事作风,引发了一些人的反感和排挤,他在被马尔金先生邀请前已然破产,数月缴不起房租,几乎要被房主扫地出门。
物质的困顿和遭遇瓶颈,无法突破的学术研究最终迫使他放弃了,随后开启了二十年的家庭医生生涯,背靠马尔金家族,虽然默默无闻,但生活富足优越。
我的话是一种警示也是一个承诺,无论卡斯希曼想得到什么,巴甫契特都能轻易满足。
卡斯希曼听明白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狼狈。他选择离开马尔金,进入巴甫契特必然有所求,特别是当弗洛夏小姐来到维尔利斯特,他并没有同行,而是继续留在殿下身边,就能看出来,他的目的没那么单纯。
不论是心怀鬼胎,还是另有所图,这些都无关紧要,殿下只要拿捏住他们的欲望,将他们当做趁手的工具就足够了,蠢货不能生存下去,留下来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经过卡斯希曼身边,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一脸颓废,灰白而憔悴,一下子苍老许多。
Chapter 224.想念(一)
“弗洛夏,你想要休息一下,吃点奶奶烤的黄油小饼干吗?”伊利亚终于无法继续忍受第无数次弹错的音调,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企图用美味小饼干诱惑我。
唉——我塌下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水族馆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天,当天晚上在抗生素的作用下我很快退烧了,第二天一早罗德夫先生就将我从卡斯希曼先生的诊所接回了家。出乎意料之外的,我并没有受很重的伤,除了一些简单的擦伤,失温,最严重的喉咙处的肿痛,也是重感冒的后遗症,一夜过后,脖子上只留下难看的淤青,两天后,被现代医学技术治愈的我跟个没事人一样,那件事情像是没发生过,一切重归平静。
我总算摆脱了过度敏感,和病态的小心,要不是光怪陆离的噩梦在半夜将我惊醒,我看上去会更加精神。
这段时间,我暂时远离了圣尼亚学院,首先是脖颈上碍眼的痕迹会让我本就不平静的校园生活再掀起波澜,很可能会传出些离谱的绯闻也说不定,再来就是学院并没有那么安全,麦娅是这样说得,他们需要时间清扫残余势力,防护严密的维尔利斯特是稳妥的选择。
“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伊利亚成功地劝说我停下断断续续地琴音,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脖颈上,红肿褪去,苍白的皮肤上是大片的青紫,严重的地方还泛起乌青,黑色过度到深绿色和斑驳的紫,的确有些惨不忍睹。
缓缓揉捏僵直的手腕,舒宾太太短暂地回来一天,又很快离开了,维尔利斯特的阴雨绵绵,让长期饱受风湿病困扰的舒宾太太感到苦不堪言,她只能将指导我练琴的工作交给伊利亚,伊利亚是一位天赋过人的音乐天才,但很难说是一位好老师。
“意外?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似乎记忆被蒙上薄纱,惊心动魄都有点夸张,实际上我很平静。
情感被隔了一层,流于表面,我应该惊恐不安,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失眠,要吃下许多抗焦虑的药物才能不会浑身冷汗的发抖,我会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我会再次迎来情绪低潮,神经质地开始折磨自己。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事实上,除了不间断的梦,让我睡眠不足,其他时间,我很正常。无法去学院的日子,阿纳斯塔西娅和艾勒的邮件陪我度过白日里的无聊时光,阿纳斯塔西娅还卖了个关子,她说,有关于和安德廖沙的浪漫约会,她想要当面对我分享,文字会稀释我的欢乐,于是,我只知道那天她过得相当不错。
罗德夫先生按时送我去卡斯希曼医生那里,两天一次,这个频率陡然增加,对此,卡斯希曼医生的解释是:反正弗洛夏你有大把空闲时间,就当是陪伴正在经历中年危机的老朋友说说话也不错,我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确实感到了自由,甚至是自由过度的倦怠,但这种倦怠感带来让人忍不住摊开四肢,躺下来聆听着雨声和风吹过树枝的安宁。
对料理开始产生兴趣的我照着菜谱下厨,完成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窝在松软的枕头里,看完半本书,根据阿咖达女士的推荐电影清单,抱着笔记本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中沉沉睡去。
被噩梦惊醒时,循环播放的电影,是清冷荒芜的钢琴曲,一遍遍回荡在雨夜里,只需要翻个身,我就能重新入睡,这变得不再困难。
索菲亚来过一次,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她仿佛忘记了上一次我们之间的争吵和所有的不愉快,她只是怀着担忧,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她像是被焦虑逼疯了,温柔也变得尖锐起来,她忧虑地询问我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一身的伤,又气冲冲地拨通了卡斯希曼医生的电话,我听到她朝卡斯希曼医生吼叫,指责他没有尽到责任,我无法得知卡斯希曼医生说了什么,大概是在安抚索菲亚,他被迁怒了。
挂断电话后,索菲亚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希望我不要再受伤,她的眼泪像是雨水,汩汩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沾湿了浓密的睫毛,盛满忧伤的眼睛,如同雨后的水洼,浑浊不清。
我有些麻木,束手无措的,擦不干索菲亚的泪水,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潮湿,黏腻,有些透不过气。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赫珀是绕不开的中心,可他是罗曼诺夫家族的秘密,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告诉索菲亚,而我知道索菲亚一直在等,我毫无保留的分享,我简单地提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情,显然这不是索菲亚想听到的,最后她失望地离去了,尽管她没有责怪我,我却感受到了她的伤心。
秘密可真是个坏东西,它能使亲密变得疏离,不动声色地产生隔阂。
索菲亚的到来让我无精打采地发呆,错过了午餐,然后我饿过了头,结果吃撑了,趴在床上捂着胀痛的胃唉声叹气。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回忆起那天的事。
——离开海洋馆后,恍惚地只记得进入了密闭的,没有风的空间,神智不清醒,模模糊糊的,大脑疲惫极了,眼睛酸胀地很难睁开。
我有意识的时候,能感受到车子行驶时轻微的颠簸,眼皮用力撑开一条缝,我看到弗拉基米尔清晰流畅的下颚,他雪白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脖子,和隆起的喉结。
他微微垂下的眼睫,正在专注地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平躺着,混沌带走了我几乎大半感知,我连痛苦都没有,混乱是快速翻页的画面,和时断时续的声响,思考能力随着痛苦一起蒸发,我的世界寂静无声,又分外吵闹。
弗拉基米尔的嘴唇翕动,我是么都听不到,喘出的是滚滚热气,急促的呼吸声都成了噪音。
“什么?”眼皮肿了起来,我艰难地挤出缝隙,我的嗓音一定很粗哑,可我听不到。
弗拉基米尔轻柔地拂过我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带走了我的一头热汗,他神情晦暗,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诡谲,搞不好是我大脑当机,所以感受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拼尽全身力气,才听到那句不完整的话。
“你想要怎样惩罚他?”弗拉基米尔的指尖拂过我肿胀的眼皮,“杀了他好不好?”
杀死···谁?
邪恶的诱惑萦绕耳边,我呼吸急促,颤动着嘴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弗拉基米尔按在我的脸颊上,他继续说:“只要你想。”
想什么···杀死谁?我跟不上他的思路,事实上,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像清醒的梦游症患者,只会接收到单一的,不连续的刺激反应。
他拨开我额角汗湿的发丝,然后抵住了我的唇:“好吧,我知道了,你不要。”我才意识到嘴唇一直蠕动着,大约说着,“不,不要。”这类的否定词语。
“太善良了,可是要不断的受伤,我的弗洛夏。”
弗拉基米尔难耐地感叹,我的身体在燃烧,过高的体温让他的皮肤热了起来,似乎他触摸到了我的痛苦的极限,即使我的眼睛流进了汗水,再也睁不开时,我也听到了他不适的喘息,仿佛沉溺在绝望的深潭,他的亲吻,落在我的眼尾,是压抑,溢了出来。
“意外?!”伊利亚从烤箱里取出加热好的小饼干,浓郁的奶香味瞬间扩散整间屋子,他脱去隔热手套,“什么意外能让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一会亢奋地恨不得跑出去淋雨,一会又沉默地像是被拔掉了舌头?”
如果不是有伤在身,我毫不怀疑伊利亚会更加刻薄,他已经相当收敛了。
我合上琴盖:“你是在说我吗?”我疑惑地瞪大眼睛。
“哦,当然不是。”伊利亚挤出一个假笑,“我指的是昨天还兴致勃勃邀请我去泥泞的森林里,去看涨水的河流和瀑布,并完完整整地弹完所有练习曲后,包揽了我的早中晚餐,然后和我一起冒雨修剪完后院的草坪,接着在凌晨发来两千字电影观后感的多动症儿童,今天不但无精打采地连续七次弹错同一个音,还忧郁地像是头顶有一片专属的乌云,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情况已经循环了两次。”
好吧···看来是在说我没错了。
我站起来,看他吹着烫手的小饼干,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嘴里呼呼冒着热气。
“我看起来是那样吗?”难道是我的认知出现偏差,我觉得自己十分正常。
积极地说,我感到轻松愉悦,即使是索菲亚的造访,以前我会难过很久,被内疚,自责和理不清的矛盾困住,但现在我没有愤怒,痛苦也不真实,大概率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