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四肢不再麻痹供血重归正常后,我利索地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上的灰尘,又立刻被飞扬的细密尘土呛得直咳嗽。
我将散落一地的书重新放回书架,费力地关上硕大的玻璃窗,弗拉基米尔的力气比看上去他绝对称不上健硕的体格要大得多,我几乎使用全身重量挂在铁质把手上才勉强有用,然后再抱着还没看过的书离开。
我踏入走廊,清新的空气使我停下来,站在藏书室门口许久,久到腐朽浓烈的气味和满是杂质的空气从肺泡中置换出去,我掂了掂怀里的书向走廊尽头走去。
我惬意地享受难得的自在,仿佛把身上的沉重负担都抛开,我轻盈极了,就算抱着一沓书,我也觉得自己下一秒能无视重力,蹦蹦跳跳着然后飞到穹顶的繁复华美的水晶吊灯上。
“弗洛夏!”我轻快的步伐终止于一声呼唤,我迟疑了两秒钟,转身回头,是索菲亚,那条雪白抹胸的束腰长裙,垂落到她的脚边,好像一团快要液化的云朵,同色的皮草悬挂在小臂上摇曳生姿,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玛莎。
她踩着高跟鞋,有些急促着急的模样,“你到哪里去了?药物只输了一半,到处都没有看见你,护卫们差点把这座宫殿翻过来,要不是沃亚伯特维尔皇宫的负责人特地来告知你在哪······我真的被你吓到了。”
那天晚上索菲亚走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她,然而看到她的表情时,我愧疚地低下头,混合着紧张和焦虑的忐忑不安,她在为我担忧,让我想到以前我研究路线,从安德烈老管家的眼皮子底下偷跑到秘密花园,直到傍晚才回去时,那时索菲亚的表情和现在一样。
“对不起······”熟悉带来的安全感让我感到安心,同时自责强烈地袭来。我明白他们没有找到我大概率是罗曼诺夫的护卫们刻意遮掩,弗拉基米尔的行踪一般情况不会透露出去,我可能只是祸及池鱼的那条鱼。
索菲亚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掏出手帕,“你这是去哪玩耍了,脸上都蹭到了灰,幸好这只花脸的淘气小猫被我捉到了。”索菲亚没有指责,她亲密地调侃我,细致地将灰尘擦干净,“幸好没有让别人看到,不然他们就会说,马尔金家的弗洛夏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我抱着书,用力仰起脖子方便索菲亚行动,“我去了挺多地方,可能不小心在藏书室蹭到了。”
“你怎么知道这层有藏书室,它在哪个房间?”索菲亚随手将手帕递给玛莎,一贯平和的语调渐渐有了兴师问罪的意味。
又托了托正在被引力拉拽的书,它们开始暴露自身重量,不断给我的小臂加压。我一定是太过神经质,才会误解索菲亚的正常询问,我正准备向她解释时,余光瞟见玛莎的五官都皱着,一脸恳求地疯狂向我眨眼睛。
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猛然急刹,“有仆从替我指路。”选择性的事实也是事实,谎言也不算是从我嘴里跑出来。话音刚落,玛莎的神情陡然放松,我疑惑的是,即便索菲亚知道实情,她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难道是玛莎的胆子很小?
“嗯——”索菲亚幸好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她放低声音,“殿下刚从这里离开,你有遇到他吗?”索菲亚凑近了看我,她胸前皮草的柔软的毛碰到我的肩膀,病服的衣领开口敞开着,光滑油亮的细细丝状物拂过我的皮肤。
我看着索菲亚表面的好奇下隐含的期待,我说服不了自己这是错觉,是我误会了,书本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甚至暗暗后悔取了太多书,我似乎被超越正常引力的两倍重力惩罚,惩罚我不久前对重力的轻蔑挑衅,惩罚我忘乎所以的飘飘然。
我直直地回望,“没有,我一直一个人呆着。”
这次是真正的谎言。
告别了索菲亚后,我回到房间随手将书本丢给沙发,床头的小几再不能放下一本书了,不然有随时坍塌的可能。
我脱掉脏污的外套和病服,在蒸腾热气的浴室里缓慢地洗了个澡,热水很烫,足以冲散手腕上书堆压出的红色印记。我从盥洗室出来时,长桌上已经铺上了白色长巾和四五个餐盘。
我捏住叉子随意吃了几口,看上去丰盛又可口,舌尖却只留下小番茄的酸涩。我只得再仔细刷一次牙,然后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钻进冰凉宽大的松软中,用指尖够到滑落窗边的长毛毛毯用力拎起来盖住脑袋。
我眯起眼睛,鼻间充斥沐浴香波活泼的水果香味,我轻轻浅浅地感受着,放沉呼吸。
摧毁一个人最有利的方式,是告诉他还有希望。
最初没有人在意那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这不过是每个家族多多少少都诞生过的意外,连错误都称不上,因为这种意外很好解决,直到那个孩子在一场场悄然无声的变化里,成为不可撼动的规则之上的例外时,我们只能在失序和混乱的世界里手足无措。
我转动手腕,长久地举着书让手腕隐隐作痛,春狩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结束后,王室并没有向外透露更多消息,除了那个孩子受伤了。
称呼那位为“孩子”的确不礼貌,但我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要知道在玻璃城堡初次见面时,她就像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即使她实际年龄仅仅是比阿纳斯塔西娅小两三岁的程度。
“笨拙”是我看到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形容词,她身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幼稚和纯洁,听上去很有趣,她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人,仿佛她是从哪个山间野林里跑出来的狼孩子,现代文明、礼仪、社交规则没有给她留下一丝印记,以至于她的俄语都说得结结巴巴。
第一个矛盾产生了,如果是急于获得家族承认的私生子,怎么会连基础教育都不曾接受。
但你不能用“无知”去描述她,我观察她,发现她确实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知识匮乏,但她是敏锐的,极其敏锐的,与人相处时她依靠的是“本能”,她仿佛有着能够窥探人心的能力,灵敏地辨别善意与恶意,真实与虚伪。
这是第二个矛盾,分明拥有着在社交界堪称伟大的能力,但却显得格外“笨拙”,不论是表达友好的亲近,还是不怀好意的试探,她应对地都极为吃力。
如果说可谓灾难一般的沟通能力导致了她木讷的社交行为,那么她应该会被一向严苛的圈层氛围排斥在外,八大家族中不是没有不受欢迎的家伙,在这里,大家的身份相差并不大,如果你实在是个不讨喜的混球,谁也没有理由惯着你。
佛奥洛夫家族的第一个儿子,粗鲁,自大,野蛮的不知礼数的浪荡子,年纪轻轻就仗着特te权惹是生非,酗酒,嗑 ke药drugster,纵火,以至于受到了人身伤害和更恶劣行为的指控。起初家族还忙着帮他收拾烂摊子,但随着他的行为越发出格不受约束,佛奥洛夫家族的耐心耗尽,他被家族驱逐了······而随着他的离去,同年降生的阿纳斯塔西娅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佛奥洛夫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也许是大儿子的前车之鉴,阿纳斯塔西娅从小接受了最为标准的继承人教育,与她的兄长不同,她是一个完美的贵族,在各个方面无可挑剔的那种。
说回马尔金家的小女儿,她看上去不是个会受欢迎的人,可似乎不是那样,她巧妙地融入其中,要说还有一丝格格不入的氛围,那么这种排斥感来源于她自身,这就代表着她沉默地将自我与他人隔离。又是一个矛盾。
她的矛盾之处可不止这些,她安静而无害,起码见过她的每一个都会这么想,但是我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对劲。她像是戴着面具的假人,外表是小女孩的模样,她不正常,具体我很难说明白,因为我觉察到的更是一种隐隐的不稳定,和那种不安的姿态。
接下来,殿下的反应将所有不起眼的矛盾推向了高 gao 潮chao,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这位矛盾集合体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品,与她相比,阿纳斯塔西娅的哥哥可以说不值一提。
那天以后,她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安德廖沙回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他平时并不住在家里,与继母的关系体面地讲和睦友好,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单方面的敬而远之。
事情的发展没有偏移我的预料,可我却不感到高兴,马尔金家的小女儿住进了巴甫契特,罗曼诺夫所象征的一切会成为她——一个不安定因素的催化剂,她的能量会呈几何倍数扩大增长,而安德廖沙以一种自虐的疯狂,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失控的边缘。
不只是安德廖沙,我们赖以生存的底层逻辑——秩序也因为她而慢慢动摇。
“先不去教室,经过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先停一下。”我将书丢到一旁,缓慢地转动酸痛的手腕。将车窗打开,细雨混合了道路两侧浓密的植被气息,气味里犹如缀满了苔藓浑浊的汁液,泥土在过度湿润里慢慢腐烂。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是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的大学部,安德廖沙主修分子生物学,但愿今天能够见到他。
我不愿意回想不久前的安德廖沙,或者说,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他。安德廖沙是我的朋友,如果这里还存在着友谊,同伴,这类充满真情实感的词汇,那么我们是朋友。
其实我们的世界并不大,但也不算小,从出生起我们就被决定了一生,那是一个隐形的看不见的圆圈,但持续地占据时间和空间,我们无法逾越更不能摆脱。在这个圆圈里的九个家族,其中一个是崇高,拥有绝对的权力需要仰望的存在。
其余八个家族,我阿列克谢——卡斯辛基家族,房地产巨鳄,高级商业中心、连锁五星级酒店、学校等等,包括圣奥茨特等私人领地,拥有的地皮占据整个欧洲大陆的六分之一。尤拉来自尼科诺夫家族,尼可诺夫家族是东欧最大的通信商,涉足电子芯片,信息技术等领域;阿纳斯塔西娅代表的是佛奥洛夫家族,她们家两百年前最早是神职人员,后来成为宫廷医生,现在垄断了医药领域,医院,药企,新药研发等等。
吉安娜并不是彼得罗夫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她的姐姐在四年前自动放弃了继承人身份后,她才代替他的姐姐进入了我们的交际圈,彼得罗夫家族以农业起家,百年前就拥有令人全国最大的农场,目前在对外贸易上以小麦、玉米、大豆等大宗商品进出口/交易赚得盆满钵满;别特洛夫家族的艾萨克是我们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他们的家族是第二大通信商,垄断了娱乐产业。
马尔金家族的主业是传统的能源行业,天然气、原油、矿产资源等不可再生的资源使马尔金在八大家族中的地位也十分靠前;瓦斯列耶夫家族则不同,他们有将后代送往战场的传统,人丁并不兴旺,目前的嫡系也仅剩索菲亚和她的侄女伊芙洛西尼亚(弗洛夏),特别是当索菲亚带着家产——矿业嫁入马尔金家后,老瓦斯列耶夫病逝,家族里的其他人瓜分了剩余的钢铁、煤炭、稀有金属企业,带着整个家族一起去往了欧洲。
最特殊的是来自米哈伊洛夫家族的西里尔,他的母亲是罗曼诺夫家族的公主,他们家族对外并不涉及商业领域,但是米哈伊洛夫家族因其特别的身份,占据了国guo家jia 情qing报bao 机构的重要职位,在尼可诺夫家族的配合下,他们的势力范围涉及国 guo 土安全,情报,特te工gong培养,国际政zheng治zhi行动等等,米哈伊洛夫家族同时代表了最极端的保皇 huang党dang势力。
家族之间利益互换,也存在着竞争对抗,比如别特洛夫家族的娱乐帝di国中第二大股东就是米哈伊洛夫家族,而吉安娜的家族目前的大宗商品贸易开始推进能源产品交易,这无疑动了马尔金家族的蛋糕。但总体上,各个家族同气连枝,利益划分,财富与权力交换,不断稳固着贵族们的超然地位。
我从儿时被允许,被引导交往的就是同我身份相等的第一继承人们,至于家族内其他少年少女们则无形的划分到圆圈之外,我们依然能够和平相处,但成为朋友?似乎没有必要的理由这么做。
我与继承人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着幼稚、无知、我们逐渐熟悉彼此、在漫长的时光里,我、安德廖沙、尤拉和阿纳斯塔西娅的关系日渐紧密,即使是这么小的圈子里,我们也默契地形成了一个个小圆圈。
彼此陪伴着,我们度过了刺激、慌乱而青涩的少年时期,当我们认识到了自己是握有世俗权柄的少数人时,我们开始向罗曼洛夫献上忠诚,因为只有毫不动摇地信仰罗曼诺夫的至高无上,我们才是距离神像最近的人。
而作为男孩子们,比起总是冷静自持的完美小姐阿纳斯塔西娅,我们荒唐得多了,在年少无知的时光里我们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傻事,那时阿纳斯塔西娅的目光让我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劣等感,她用看待无知孩童的眼神将我自满的精神世界击打得粉碎,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夹杂着不解、嘲讽,还有同情······
血缘将我们聚集起来,我的选择没那么多,但有了他们也足够了。尤拉是我们当中最激进的一个,他的喜欢和厌恶都特别极端,同时相当的无法无天,但并不胡作非为,因为有安德廖沙,他发挥着调和作用,有他在,尤拉的肆意妄为都显得孩子气了些。
安德廖沙乍一看会误以为是翻版安娜斯塔西娅,在长辈面前,他的礼仪风度、学识教养将他塑造成长辈们口中的“令人赞叹的小马尔金”。那是及具有欺骗性的假面,他擅长在不同人面前展现不同的一面,根据对方的性格展现出令他们最为好感的姿态。
但真实的他没有比尤拉好到哪里去,甚至他是尤拉的起爆剂,他更加放荡不羁,青春期的他身上女孩子们的香水味就不曾消失,通宵派对的酒精游戏里他陪伴着尤拉玩闹,我则负责将他们从危险的游戏中适时地拉回来。
安德廖沙是个冷漠的家伙,他仿佛不会疲倦地进行着一轮轮游戏,似乎这样就能稍稍填补内心中庞大的黑洞,而一旦停下来,则会被永久的黑暗吞没。
年纪稍大一些后,尤拉已经厌倦了年轻的肉 rou体和放纵的生活,安德廖沙却不觉得腻味,只是懂得隐藏,他依然不曾缺席我们的聚会,即使那里只有越来越难以捉摸的尤拉和寡言少语的我,他的眼角满是纵情狂欢后的倦怠,安德廖沙过着昼夜颠倒的双重生活,他看上去并不算吃力。
我曾经问过他,“你不会厌烦吗?”他的回答是,“因为我很无聊啊。”
Chapter168. 暗涌(二)
无聊的日常里我们能做的最刺激的事情就是让自己不那么无聊,可即便这样,有时候,仍旧感觉到巨大的空虚和无趣。
但我们依然不会分开,彼此品味着对方的孤独,孤独融合在一起,我们似乎是真正的朋友了。
春狩结束一段时间了,可危机仍在,马尔金家的小女儿暂时离开了巴甫契特堡,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还会回去,属于巴甫契特的护卫队几乎把她所在的小镇围成了铁桶,这种保护性监jian禁暗示了那场事故带来的冲击。
凶手和策划者仍在潜逃,吉安娜的愤怒像是浇上汽油的火焰熊熊燃烧,你不禁担心这把火会将她自己烧成灰烬,尤拉比吉安娜冷静多了,但他更令人担忧。随着我们慢慢长大,每个人开始以家族为原点有了自己的政zheng治zhi 立场。
西里尔不用说,吉安娜的家族是忠贞的保皇党,尤拉的家族和安德廖沙的家族原本只是跟随罗曼诺夫,并没有明确的主张,但尤拉,他从某一刻起,他向殿下效忠,不是罗曼诺夫家族,仅仅是弗拉基米尔殿下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理由,尤拉总是叛逆而乖张,但他从未将原因宣之于口,我尊重他的选择,不论怎样,他是尤拉,尼科诺夫家族的尤拉,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而安德廖沙最出格的举动,是在姐姐的订婚宴后,一个寻常不过的After Party,他带来一位女生,却全程没有向任何人介绍,也没有与那位女生有什么亲密举动,他只是不断地、不断地用酒精灌满躯体,好像他正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而杯中的液体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强效镇zhen痛tong剂。
阿纳斯塔西娅与他的交涉看上去无疾而终了,她看见了我,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完美的阿纳斯塔西娅式微笑,那时,我觉得她仿佛在哭泣。
当安德廖沙带来的女孩几乎耀武扬威地向所有人展示她与安德的关系时,我沉默地注视着一切,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写满了野心和欲望的脸,也充满了僭越和冒犯。最后,别特洛夫家族的艾萨克吩咐仆人将安德廖沙送回去,他也明白这是一滩浑水,他本人并不想要搅和进去。
所以,我们都沉默了,安德廖沙背上着不可宽恕的罪孽,他不仅仅是冒犯,更是在挑衅,以一种可悲的姿态,即使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那么这场必输的战争会给我们的友情带来灭顶之灾。
车子在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楼下停下了,我迎着雨水,踩着溅的水花走向被阴暗吞噬了的入口。
走到教室门口时,课程已然结束好一会儿了。“早安,阿纳斯塔西娅。”还没等我寻找安德廖沙,就看到阿纳斯塔西娅正从座位上站起来。
阴郁的光线下,她的脸色惨白,忧虑浮在眉间,哪里还有光彩照人的\'\'完美小姐\'娇艳动人。我的发丝黏在额头上,雨水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从眼角滑落。
“安德廖沙今天没有来。”阿纳斯塔西娅洞悉了我的意图,她向我示意安德廖沙的座位。虽然阿纳斯塔西娅目前就读于圣尼亚学院的高级部,但她过人的天资是她能够提前选修与安德廖沙相同的课程。
自从画展后,安德廖沙用一种决绝的方式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学院,他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突然地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络,即使是致电罗曼诺夫,安德烈老管家的礼貌回避也让人一头雾水。
马尔金家对安德廖沙的自我放逐没有表示,很难从他们那里预测马尔金家的态度,他们放任安德廖沙的行为,仿佛是一场考验,针对安德廖沙继承人资格的最终考验。
“事实上,昨天,前天,更早之前他就不见了,他将弗洛夏从巴甫契特带了出来,又带她去画展,而尤拉,我们那样对待他······”阿纳斯塔西娅低垂着头,她的声音越压越低,像是害怕触碰禁忌般小心翼翼······
没人能比阿纳斯塔西娅更了解不能对抗巴甫契特的铁律,对权威的恐惧深植与我们内心深处,血与肉里,骨髓里。
她抬起头时,我才发现她正笑着,充满了讽刺和悲哀。“明天,他也不会来了。”
我想要安慰她,因为她此时看上去糟透了。“他总会回来的。”
秘密仿佛从不能宣之于口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及其诡秘,它有着最隐秘的能量,它可以随着时间发酵变得浓郁醇香,也能在压抑与引诱中带来灭亡。
这是阿纳斯塔西娅的秘密,她隐瞒得十分出色,如果不是弗洛夏的出现,这个秘密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发现,以至于她自己也不会面对长久的暗流涌动,暧昧在青春年少中滋生,蔓延的情愫。
我们不会探究彼此的秘密,就如同我们不会谈论安德廖沙的秘密一般,长久的陪伴我们形成了无与伦比的默契,不说出口仿佛能够无视,罪孽也能够烟消云散。
但那个人是安德廖沙,看上去温柔可一旦决定了就无比坚定的安德廖沙,没人能够说服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成为佛奥洛夫的继承人吗?”阿纳斯塔西娅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她看上去正陷在痛苦的漩涡里。
“噢!是因为我那个不争气的兄长吗?别傻了,佛奥洛夫家族怎么会放弃他,就算他满身劣迹,胡作非为,拜托!我们难道必须当一个遵纪守法的乖宝宝了?只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完成适当的责任就足够了,你们不也是这样吗?而佛奥洛夫家族就算养着一个残废也不会驱逐当时嫡系唯一的继承人。”
无声的雨将寒冷降下地面,阿纳斯塔西娅用着激烈的语气,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她像是在挖掘那股战栗的恐惧感。
“就是那场晚宴,当时卡亚斯贝公爵为了庆祝在英国平安降生的弗拉基米尔殿下的一岁生日而举办了盛大的晚宴,佛奥洛夫那个蠢货对着平日里巴结他的小跟班们大放厥词,嚷嚷着一个小婴儿怎么有能力统治全国这种蠢话,结果不知道被谁捅到了卡亚斯贝公爵那里,一个月后,那个家伙就被家族流放到了中欧的某个小国,家族里包括我的父母,没人再提起过他,好像他根本没有存在过。”
阿纳斯塔西娅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着,她被阴云笼罩,面容是刻骨的讥诮和凉薄。
她在告诉我,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我们为之骄傲的优越可以被轻松地剥夺掉,瞬间,我们会从天之骄子变成连姓氏都无法保留的可怜人。
所以,阿纳斯塔西娅战战兢兢到了极致,她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可谁又不是呢?我们心照不宣地遵守规则,在可以被允许的范围内放松狂欢,我们不去想未来,不去想明天,不会有希望,大家都是这样活着,只有这样,才不会清醒着痛苦。
安德廖沙的行为不是反抗,我能看见那是一条毁灭的路,而安德廖沙义无反顾,他违背了自己的阶级和身份,马尔金家族不会允许他的举动,我希望,有人能让他停下来,如果真有一个人能阻止他,那个人也不是阿纳斯塔西娅,而是伊芙洛西尼亚(弗洛夏)。
这一切并非是没有征兆的,从某天起,安德廖沙白日里不再满是倦怠地从某位女士的床上爬下来,他开始带着卢布廖夫清晨特有的露水,和满身森林中浓雾留下的苦涩气息,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讲述他的妹妹,一个可爱的善良的,仿佛落入人间的小精灵。
尤拉认为,不过是移情而已,安德廖沙只是把伊芙洛西尼亚当做了他早夭的妹妹,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安德廖沙做绅士又温柔活泼的大哥哥上了瘾,他无时无刻不再担心着自己的妹妹。
那种关爱现在想来是有些过火的,他不再分心流连游戏,全部的精力都给了那个小女孩,好像她是易碎的珍宝。最起码,我可是对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不会这样。
异样在暗处滋长,私情悄悄生根发芽,那时,我们就应该察觉到的,生性淡漠的安德廖沙宁愿装作纯真活泼少年也要亲近她的原因。
我很好奇,安德廖沙到底想从伊芙洛西尼亚身上得到什么,我们是同一种人,比起换位思考体贴他人尊重理解这种社交手段,我们更倾向于利益交换。
那么,安德廖沙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爱情,那是大概只存在于三岁之前的睡前故事里,对我们来说,爱情是罪恶,它是能摧毁现实与理性,被欲望操控沉迷在虚无的获得中,迎来破灭。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阿纳斯塔西娅转头看着窗户,雨水沿着细流汇聚成波涛,和阴云构成阴翳的主色调,模糊扭曲着窗外的世界。
我回头看见利兹女士——阿纳斯塔西娅的随侍已经来到教室门口,我不应询问她说得是谁,但我也不能回答她——即使人尽皆知,那也是安德廖沙的秘密。
“他还能在哪里呢?”阿纳斯塔西娅喃喃自语,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拎起桌上的书袋,快步向等待着她的利兹女士走去。
当阿纳斯塔西娅经过我身边时,我终于还是伸手拦住了她,“Anna······”我满含无奈与叹息,不论她想从安德廖沙那里得到什么,她注定会失望,她的这场失败会比安德廖沙的失败更早到来。
“你见不到他,即使见到了,他应该也不会和你说什么。”而我清醒地预见了这种结局。
聪明如她,怎么会意识不到,只是不得不这样去做,因为爱意让她盲目固执地想要走到终点,那可真是可怕的信念感。
“我去要见的人是弗洛夏,只要与她见过面,安德廖沙就会自己跳出来,他会和我说话的,他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我到底和她妹妹说了什么。”阿纳斯塔西娅迎着走廊湿润的水汽,她的声音犹如浸透了液体,沉重而坚韧。“阿列克谢,我必须阻止安德,他得面对现实了。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这是必须是朋友才要去完成的事情。”
将自己牢牢框定在朋友的角色,而不愿停下来的人不是只有安德廖沙。
我松开手,看着阿纳斯塔西娅挺拔纤细的背影义无反顾地踏入雨雾里,那一刻,她勇猛地像个一往无前的将军。
她的身后,雨水倾盆落下,前赴后继地喧嚣吵闹,我叹了口气,“Anna···Anna···”雨一直下,似乎要淹没整个世界。
Chapter169. 背叛(一)
水汽彻底湿润了头发,发梢的水滴令人难耐的节奏,顺着脖子流入脖颈。我麻木地眨眨眼,看着我的朋友们向着自己的希望奔跑。
但希望才是最痛苦的,如果说什么是地狱,那就是充满了希望的世界。我离开学院,回到车子上。
“不去上课了,掉头,去巴甫契特。”我接过司机递来的手帕,随意地擦了擦。雾气爬上冰凉的车窗,透明被模糊,再看不清了。
车子驶离圣尼亚学院,溅起的水花浑浊,跌落在车身上。我想,阿纳斯塔西娅,尤拉,安德廖沙,就连吉安娜,他们都被给与希望,与欲望相伴而生的希望,包裹了纯粹美好的外壳,而实质上却附加狠毒的诅咒。
只要有一丝希望,人们就不会停下追逐,快到了,差一点,要继续坚持,我会得到的,不能放弃······每个人都怀着隐蔽的侥幸,想当然的等待命运眷顾。欲望随着时间变得深刻,变得复杂,变得如同跗骨之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