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玛莎那里得知这一层有个不大的藏书室,她给我的书都是从那儿取的,我找了几个房间也没有看到,幸运的是,正当我准备去往下一层时,在楼梯旁的最后一间正是找了许久的藏书室。
藏书室的两个套间合并在一起,人为制造出一个庞大的空间,里面入目可及之处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架,层架高度几乎顶到天花板。我很怀疑这些书架是怎样运送进来。
它们或垂直或平行,挤占了所有地方,多一个矮柜或者书几也放不下。
木架分布很松散,没有整整齐齐的样子,我顺着倾斜摆放的乌木,看到两侧笔直的架子朝中心聚拢,像是繁茂的大树上长出粗壮的枝干,时光与岁月轮转,多如繁星的人类智慧与历史尘埃在薄薄纸张中完成永生。
这里和尼娜昂诺图书馆不同,没有珍贵木材,没有能工巧匠们挖空心思将宗教与艺术,历史与文明镌刻在两米厚的石墙,没有奢华、宏伟、连空气都承载着几个世纪厚重的历史留痕,更别提书籍保存最理想的条件——室内常年室温十八至二十度,湿度百分之六十的精准控温。
可这里与尼娜昂诺又是相似的,悠悠时光被书籍重现,不用穿越时空,就已经回到了过去。
我一头钻进书架之间,像汇入湍急溪流的游鱼,书太多了,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语言,纷繁杂乱从眼前跳过,书与书之间没有空隙,放置十分紧凑,如同跳跃的音符,没能在脑海留下一丝涟漪。
指尖摩挲过一本本书的背脊,仿佛越过一座座大山波澜起伏,直到一个奇怪且熟悉的名字跳出来。
《Tout Seul》.
我翻开第一页。
“给你辽阔的世界和勇气”
恍惚间,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坠落。
Chapter164. 糖果(一)
当阳光从圆弧的玻璃窗倾泻进来,清透的光芒跳跃在尘埃中,充盈着温暖的生命力。
我紧靠着书架坐在地毯上,看着阳光顺着地毯表面规则对称的花纹爬上来,直到漫上脚尖。身旁堆叠四五本书,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我翻过一页又一页,始终看不进去。
没有文字能战胜那句话,我徒劳地擦干泪水,即使如同刀割的痛苦越来越剧烈,它也许正在凌迟我的心脏,谁知道呢?我粗鲁地抹去重新涌出来的眼泪。
我索性将头埋进膝盖里,手指沿着膝盖向下直到大腿上以前受伤的地方,然后用力,像撕咬猎物的野兽,疼痛使我忍不住小声抽气。我习惯用疼痛对抗疼痛,性质不同的两种痛苦存在于同一受体,它们会相互对撞,相互抵消。
痛苦相互消耗的过程无疑是场折磨,It works.起作用了,慢慢地,内心深处的酷刑终于停歇,我缓缓放松僵硬的手指,擦掉挂在下巴上的最后一滴眼泪。
我侧着脑袋靠在书架上,坚固的书架当然谈不上舒适,可我觉得很平静,纸张油墨和皮质特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躲在清亮的阳光里,我昏昏欲睡。
无边的静谧到达极致,滋生出一种刺耳的鸣叫,我不安地皱眉,这是不能忽视的警告。我缓缓抬头,弗拉基米尔站在这一排书架的尽头,他浸染在光线的边缘,明亮与阴沉在他的脸庞留下光暗的交界线。
我下意识慌忙地想要向后退,可沉重的书架困住了行动,我缩起双腿,顶住胸膛,摆出防御的姿态。
然而,弗拉基米尔的反应比我还快,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快速地向后退了一步,如果不是我一直盯着他,很难发现他几乎没有任何晃动弧度的步伐。
他在怕什么,我吗?
我出门前应该照照镜子的,能让弗拉基米尔害怕的脸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有些怪异,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午安,弗洛夏。”弗拉基米尔像被试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像是不愿惊扰安宁的时光。
我在心中默数“三···二···一···”,然后用最平稳的语气说:“午安,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像是得到允许,他越过黑暗,光线随着他的靠近一点点将他笼罩,他的步伐搅动空气里的尘埃,摇曳的尘土弥散出混乱的朦胧感。
“我能坐在这里吗?”他踩着光明而来,来到我身边。
我仰着头望向停下脚步的弗拉基米尔,太阳实在太过偏爱他,他铂金色的头发蒙上一层光晕,那是灿烂的阳光,又是清冷的月色。
“可,可以。”无论看多少次,这张犹如不谙世事的圣洁的古希腊神子的脸都很难免疫,你不得不感叹上帝的不公,权利、财富也就罢了,连美丽的皮囊也要赐给罗曼诺夫们。
庆幸的是,这副诱惑着人类走进陷阱的皮囊对我而言更像伪装,满怀天真的冷酷和无知的恶意展现着独属于弗拉基米尔的残忍。
虽然得到肯定答复,弗拉基米尔仍然没有动,我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短毛编织地毯被灰尘覆盖,很难看出它原本的颜色,还有被书架边角磨破的窟窿边缘缠绕着脱线的毛团。
弗拉基米尔的洁癖众所周知,这儿在他看来也许是脏乱的垃圾场吧。我尽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嘴角,“请,请坐。”
我不想错过弗拉基米尔的表情,他微微皱眉,明显感到困扰,但他的犹豫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坐下来,距离我两个拳头的距离。他的脊背挺直,没有像我一样懒散地靠在架子上。
我收回目光,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金布罗女士的课程,这个时候的问候语是什么呢?我以为自己好歹能想起一些,然而我忘记了自己可能是金布罗女士带过最糟糕的学生。
此刻大脑比窗外的雪山还要白茫茫的我,情急之下血脉觉醒,病急乱投医地给出了答案。“你,吃,奥,你用餐了吗?”
叮!不及格!我在心里默默叹气,不是可能,我一定是金布罗女士执教人生的滑铁卢。
弗拉基米尔倒没有表现出惊讶,他完美维持着适度的礼仪,只有忽然颤动的睫毛和不自然的停顿透露出几秒的茫然。
“没有。”即使是简单的问候,他也像是思考后才谨慎回答,他的态度让我不自觉跟着紧张,他继续补充道,“有些事情需要最后敲定。”
我讷讷地点点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认命般的伸进裤子口袋。
“给你。”我摊平手心,上面是一颗奶酪鼠尾草味的蔻蔻诺斯糖,我已经很久没吃到了,感谢玛莎记得从卢布廖夫带了一大包。我有些别扭地解释:“补充糖分。”
弗拉基米尔一时没有动作,他用一种莫名的审视目光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糖果,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神,像是不断衡量和计算的大型猫科动物。
手悬在半空中,横在他的胳膊前,突然我灵光一现,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抱歉,蔻蔻诺斯很甜,我忘记了你不喜欢。”
还没等我收回手,弗拉基米尔迅速从我的手心拿走那颗糖:“谢谢。”他指尖的冰凉一触而过。
“不,不是,之前的事情,你救了我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道谢。”我摩挲着手心,抛开从那里蔓延开的奇怪的感觉。
在一个星期以前,我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和弗拉基米尔两个人靠着书架坐在粗粝破败的地毯上,一起在陈旧颓败的藏书室的窗户底下互相道谢,就算是再离奇的梦境,再天马行空的幻想也不能出现的场景真实发生了。
“叶夫根尼代替你转达了。”弗拉基米尔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蔻蔻诺斯糖,接着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这是谢礼吗?你表达谢意的方式真是始终如一。”
始终如一是什么意思,我刚想要反驳,回忆里相似的熟悉场景让我把话咽了回去,我看见他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唇,好吧,看来他依然不喜欢。“不是,这不是正式的谢礼,索菲亚会另外准备谢礼。”
“没有必要,这颗糖已经足够了。”嘴里含着糖丝毫不影响弗拉基米尔清晰的吐字,他将糖纸展开,铺平,然后仔细地卷起来。“很甜。”
他的声音很轻,我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讽刺还是赞美,也许是单纯地描述口味。
“你在看什么书?”
弗拉基米尔看见了我双腿间摊开的书,事实上很难忽略它的存在,六种语言的翻译装订本超出一般书的厚重。
如果不是他提起,我几乎忘记了这本书的存在,虽然翻过不少页,可惜内容我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艾·弗洛姆的《The Art of Loving》。”我匆忙地合上书,看清书名后再重新打开,“我还没有看完,这本书的遣词造句有些晦涩难懂。”
我总不能说挑选书时被书名欺骗了,以为是轻松明快的爱情故事,谁知道是有关爱的哲学艺术理论专著,晦涩枯燥的大部头。
“人永远不应该是实现他人目标的工具,人本身,就是一个目标,而不是他人的工具···”弗拉基米尔微微倾斜身体,顺着我摊开的页数,低声念出书本上的文字。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我眨眨眼睛,他离我很近,近到我可以看见他纤长的睫毛,他看上去很专注,流畅的语调平滑而饱满,我猜测是法语,我听到了发声方式不同的小舌音。
“的确不是有趣的书,它的俄语翻译比德语版更加生硬,对你而言阅读起来会很吃力。”弗拉基米尔退回去,他对我的文化知识水平再了解不过了,所以他没对我报有什么期待。
总而言之,从弗拉基米尔这里得到了某种 \'认同\',确认不是我的问题之后,我毫无心理负担地换了另一本书。
“你的伤好了吗?”趁着这个功夫,我干脆一股脑将积攒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我很难忘记那个场面,透着锋利的碎片中扩散开的血色,浓稠的血色将按压在玻璃碎片上颤动的手突显得尤为苍白。
一定很疼,我阻止不了自己去想,我经历过,所以知道。
“嗯,已经痊愈了。”弗拉基米尔没有迟疑思考,估计在他的人生中受伤的经历屈指可数。“受伤不是因为你,所以,不要告诉别人。”他并不想谈论这件事的样子,从我脚边的书堆中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
原本顺理成章地道谢,就如他所愿得将那件事抛到脑后就最好不过了,可 \'谢谢\' 两个字仿佛石头紧紧卡在喉咙里,让我的呼吸都变得滞涩。
如果不是因为我,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敷衍的感谢比五十卢布的蔻蔻诺斯糖还要廉价,不过是假惺惺的自以为是的卸下情感负担,我不能这样做,况且应该说的话不只有这些。
捏着书本细腻纹理的封皮,我感受着最真实最纯粹的情感,然后轻舒一口气。
“我想说的是,对不起,还有,谢谢你。”石头落地了。
余光中的弗拉基米尔嘴角弯起隐秘的弧度,我听见他说。
“嗯,没关系。”
Chapter165. 糖果(二)
在窗边,在来自顺着沉积千年积雪的群山的阳光下,不冻港下的洋流涌动、咆哮、不曾停歇。我看见光碎裂成片片光斑,游离在浮动的宁静中。
在衰败的书堆中和印着精美花纹的墙纸上,光斑随性地跳跃、浮动,斑驳的星星点点超乎想象地美丽,它们是光的信徒,灵魂也自由得受不了一点束缚,所以很丢失了它们的踪迹。
弗拉基米尔将我脚边的书快速翻看过一遍后,大概并不符合他的取向,他又另外重新拿了几本书,厚厚的书摞成一叠,堆放在手边。
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时光也仿佛凝结不动,我含着经典的可可味糖果,津津有味地阅读深海里一头未成年鲸鱼的冒险故事,书页“哗啦——哗啦”的翻动,吹开了附着在漫漫岁月上的尘埃。
手边的书翻到最后一页,绘本的故事很简单,插花色彩鲜艳,引领着故事走向快乐的终结,光斑们淘气得在书页上玩闹,语句被切割成两半,三片,它们不会特别偏爱,黑暗分明的文字也有了温度。我盯着看,慢慢入了迷,我掌心向上,想要盛满阳光。
“我可以拒绝吗?”也许是荡漾在空气里的光太温柔,我没经过任何思考、犹豫直接冷不丁地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不是提问,说出口也没有作用,除了让我看上去幼稚又可怜。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被捆住手脚,不能反抗也不能退缩,往前进往后退都会有人受伤,偏偏还不断催促着:快做选择!快做选择!
没人给我选择,这是默认的隐性规则。
“可以。”弗拉基米尔出人意料的回答让我将半个身子像 HARIBO 小熊软糖一下子扭过去,他如极致的冰雪般白皙的脸孔,在过滤了严寒的光线里,笼上一层柔软。
“真的吗?!”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选择的机会,就算那个人是弗拉基米尔,我的心脏也因为他的话失序地跳动着、
弗拉基米尔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像是被手里的书吸引了,他翻过一页,慢条斯理的动作不断磋磨着我的耐心,忐忑和期待让我的心跳不受控制,我有点怀疑这个家伙在享受我的煎熬。
“嗯,你可以拒绝。”当我的忍耐达到不能自抑的瞬间,弗拉基米尔犹如餍足的猛兽,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我,可还没等到喜悦来临,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但你能拒绝吗?马尔金家族的请求。”
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了,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是啊,我不能拒绝的理由,与罗曼诺夫无关。我沮丧地转回去,残留的惆怅也嘲笑着我的多此一举。
我看向掌心,阳光从来都盛不满,是我太贪心。圣奥茨特的阳光是特殊的,其他地方的阳光是明媚的,暖洋洋的,散发着青草的绿色生命力和露水蒸发在花瓣里的淡淡香气。但这里不同,从天空里倾洒而下的阳光是透亮的,是没有暖意的清亮,几乎接近透明的纯粹。
指尖微动,无数耀眼的光芒汇聚起来,形成灼目却温凉的光团,忽然没有一丝温度的光剧烈的燃烧,崩裂,火焰般的蓝白光一闪而逝。
我摩擦着好似被灼痛的指尖,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我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奇的圣艾尔摩之火,本质上并非神迹,仅仅是一种冷光冠状放电现象(Corona discharge),如果古希腊神话的世界真的存在过,守护神是不是就会降临。
当悲伤再次逼迫理智一起同沉沦,试图用泪水召唤绝望时,我低下头,无比痛恨自己被疾病催生出的魔鬼支配,时而像个疯子,时而像个傻子。
“弗洛夏,看着我。”灼热的手指迎来清凉,我抬起头,看见弗拉基米尔伸出手,轻轻地贴近我悬在半空中的手。
我目光偏移,撞上了他浸透在光芒中的眼睛。
“如果你不想,那么请求我吧,只要你说,我就取消它。”弗拉基米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是一种专注得有些执迷的凝视,他轻柔地说着,像是诵读誓言的信徒,又像是鼓动欲望里的诱惑。
我不能移开视线,老实说,我被他光芒流淌其中的深海的眼眸吸引着,像是被海妖的歌声引诱的水手,深沉的蓝化开了,阳光将金色点缀其中,随着海浪波涛荡漾。
“我······”我不能拒绝,可我明白弗拉基米尔没有说谎,他可以轻易取消,现在他将选择的权利交到我手上。
我彷徨在自我与理性之间,悲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慌乱、困惑、迷茫,在复杂的情绪一波波冲击下,混乱成了大脑里的主要旋律。
我的脑子乱极了,一下子觉得开心,一下子又踌躇犹豫。
“说吧,告诉我你想怎么样,嗯?”弗拉基米尔的眼睛甚至没有眨动,他不能忍受错过令人倾倒的美丽景象似的,他惊叹着感受品尝着绝无仅有的感官盛宴。
我看着他,仿佛格陵兰尽头矗立的神像,神爱世人,平等的爱每一个人,就是极致的无情。
“我不能。”我不能拒绝,我垂下眼眸,躲开耀眼而冰冷的蓝色。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冷静的声音里像压抑着躁动的疯狂,我的名字伴随着他的叹息落在我的耳垂。
“你确定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弗拉基米尔的手撑在地毯上,身体贴进了一些,不知道他是在惋惜还是好心的警告。
我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溜走,很难说我还有这种机会——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手指紧张地摩擦地毯,破洞边缘粗糙的毛线剐蹭指尖,我胆小地想要逃跑,因为我害怕面对。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他退了回去,接着站起来,两步走到窗边,看上去他对环境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值,金属摩擦发出尖利的噪音,他推开窗,让冷冽新鲜的空气吹拂进来。
说不清的苦涩和一点的不甘让我很难平静下来,弗拉基米尔有这样的能力,轻易地牵动我全部的注意力。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会知道!”我感到恼怒,不由自主地朝着无辜的人发脾气。弗拉基米尔什么都不知道,我总是被迫接受,一次又一次,没有尽头的忍耐,这些他怎么会知道,他的人生里哪怕皱眉,不喜欢根本不用说出口就有乌泱泱一大群人替他解决,不能,不可以,不被允许···不用怀疑,这些词语不会出现在弗拉基米尔的人生字典里。
就连我,不也是他独断专行任意而为的牺牲品吗?
风吹过窗边少年的衬衫的绣结,光滑的丝绸在风中缠绕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弗拉基米尔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手指放松的垂落。
风经过他,将地毯上随处摊开的书吹得哗啦作响,我抽抽鼻子,清冷的风拂过额头,沉闷的空气开始流动。
“······”我这才感到一阵后怕,我吼了弗拉基米尔?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就事论事,他没有做错什么,我怎么把自己的委屈向他发泄呢?我缩缩脖子,小心地打量弗拉基米尔,只能看见他的发丝缓缓飘动。
“对不起。”我很确定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胆怯让我的声带也变软弱,还好道歉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
弗拉基米尔听到了,他转过身背对阳光,陷入灰暗的面容不带一丝恼怒,金色的光芒被阴翳蚕食,他重新变得坚硬和冰冷。“你错了。”他淡淡地说,不是指责,竟然带着一丝奇怪的满足,视线里的笑意最后落在我的瞳孔里。
还不如像以前一样用刻薄的词语嘲讽我,他弗拉基米尔不明白,这比怒不可遏的他更吓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弗拉基米尔似乎被什么东西难住了,他精致的面孔上出现了困扰的神色,组织单词都变得极为困难。
我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老实说,我当然不明白他在讲什么,但他莫名其妙的话我弄不明白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当是古俄语听不懂也很正常。
弗拉基米尔几步走到我身前,“你所有的情感,痛苦的,快乐的,沮丧的,绝望的,你总是在变化,我感受到那些复杂,混乱的,然后它们就活过来了···只有你···”他低头俯视我,破碎的语序和杂乱无章的语法让我更难理解,他坚不可摧的高傲姿态仿佛出现了裂痕,难以诉说的脆弱让他看起来有些忧伤。
我仰着头的角度近乎接近极限,在这一刻,弗拉基米尔不再高高在上。我感到惘然,多变的人明明是他。
他的无措是那么明显,就好像告诉我那是真实存在的,我是神降下对他的惩罚,是灾祸之源,我打开魔盒,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然后趁希望没有来得及释放时,又关闭了盒盖,最后把它永远锁在盒内。我将纯洁彻底污染,让恶意之火在他身上燃烧,永世不灭。
“我不明白。”我注视着他纯白色的领结,再往上是凸起的喉结,下颚锋利而流畅。我最终说了实话,可能这无法安慰到弗拉基米尔,但此时此刻我不想骗他。
弗拉基米尔不会将任何暴露软弱,即使不经意间的,所以很快,他的面容恢复平静,快得犹如未曾存在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Chapter166. 糖果(三)
比寒冷的冬天还要惧怕,不是衣衫褴褛,而是月色里溢出的宝石般的火焰,落在赤chi裸的皮肤上,她产生了错觉仿佛拥有一切,最后迷失在绿洲,美丽的白金色废墟中。
“好。”我鬼迷心窍了,居然为弗拉基米尔感到有些难过。我不再仰着头,我产生了一种如果不回答就是在伤害他的错觉。
醒醒吧,弗洛夏,我想揪住自己的头发,看看你的处境,你不是能够同情别人的立场。
可是,我摸了摸胸口,闷闷的,说明那股感情真实的,那无疑是弱者自不量力的共情,但它存在过。
弗拉基米尔蹲下来,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我诧异地看着他与我齐平的眼睛,他是一个严格践行各种礼仪规范的人,不是刻板地僵硬地维持,他不是在遵守,而是规则犹如为他度身定做那样自然。坐在破烂的地毯上?在满是灰尘的藏书室里停留?现在随意地蹲在我面前?太过反常的情景导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了,不要难过了。”轻柔地说,像是预知到我的情感一般,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精致而冰冷的面容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浸染了喜悦而炽热的暖意。
不动声色的融化坚冰,在白得透明的光线里,他犹如一般少年,因为雨过天晴后天边的一抹彩虹这种事,而单纯地笑着。
弗拉基米尔身上干净、冷冽的气息比圣奥茨特的寒风更纯挚,我摄入太过,有点醉醺醺的,让人的迷醉的是书架间的满地阳光,亦或是此刻再不会重现的温暖时光。
我朝弗拉基米尔咧咧嘴,到底是谁多变啊,还大言不惭这安到我头上,我有点不服气,可看到他孩子气的笑脸,和不明所以的安慰,我也只是最后“嗯”了一声。
这样的弗拉基米尔太稀少了,稀少的东西大多都很珍贵,我想按下快门,将这一刻收藏起来,当我陷入无望的精神沼泽时,也许这份难得的温暖会给我一些力量。
可能是今天的弗拉基米尔非常古怪的缘故,我也变得奇怪。
“你害怕吗?”他定定地注视着我,目光也变得柔软,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我能察觉到他的试探,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大约是心血来潮。
什么时候起弗拉基米尔开始在意我的感受?这在奇幻的冒险小说里都能称得上离奇的桥段,果然古怪的过了头,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卡斯希曼医生,他的雇主似乎正常得反而不正常了。
“你在怕,但你没有逃避,你选择接受,即使你这么害怕。”他歪着头,看起来在将散乱的色块拼到一起,拼图十分简单,所以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依然沉默,不过不妨碍他自问自答,显而易见,这是正确答案,我不安地收回小腿,身体坚硬地向后缩,他的目光如月色如清水,能看穿我的灵魂和虚假的矫饰。
“那又怎么样?”好似一yi丝si不bu挂gua的展露人前,我掩盖的怯懦和卑怯也呼之欲出,我不服输地瞪着弗拉基米尔,故作恶狠狠的语气。
“这就是你,弗洛夏,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坚强。”弗拉基米尔没有在意我的冒犯,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懒散地搭在膝盖上,“一个合格的马尔金家的小女儿。”他的声音更轻了,语气里毫无疑义的诚恳好像正在安抚因为惊吓而炸毛的小动物。
后背硌在书架的边框传来钝痛,我的手指紧抓地毯被虫蛀的破洞,呆滞地看着弗拉基米尔,这次我毫不顾忌的凝视,想要寻找其中一丝哄骗和敷衍的痕迹。
弗拉基米尔放任我肆意打量,他的下巴搁在交叉的手肘上,大有一种任君采撷的随性,然后在我震惊的眼神中,他伸出手,轻轻靠近我的头顶。
“你做得很好。”弗拉基米尔的轻柔地拍了拍,以一个成熟的姿态像是在赞扬、鼓励、简单的抚慰。
当他的手落下,我瞬间闭上眼睛,我用躲避却顺从的方式,将涌上鼻头的酸涩压制下去,我充满恶意地想,我才不能哭,否则弗拉基米尔一定得意极了,比开屏的大孔雀还要洋洋自得。
我紧闭双眼,挤在眼眶里泪水摇摇欲坠,我感受到他的手指穿过蓬乱卷曲的发间,即使我用最低劣最不堪的想象去揣测他,我都没能将逐渐低落沦陷的情绪拉起来,宛若干旱已久的大地迎来甘霖,迷失在沙漠里濒死的旅人发现绿洲。
弗拉基米尔很快收回手,我听到他站起身时踩在缺失了一大块地毯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声。
“如果尽力了,却还是无法继续忍受的时候,来找我吧,那是你的祈望,我会帮你实现。”弗拉基米尔没有说告别的话,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日光极盛之时。
透明的液体最终从眼角滑下,我明白自己此刻不是悲伤,是长久的坚持得到肯定后,衍生了委屈、困惑、迷茫等等交杂在一起,但我并不难过,特别是眼泪流了下来,但我没有哭泣,而是莫名的感叹和松弛,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不清楚他是否觉察了我的窘迫,体贴地留下我独处,弗拉基米尔从来不是善良的人,即使他的话比最甜美的糖果还要诱人,你很难说清他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为世俗的道德很难片面地应用在他身上,也很难去评判他,当然他也称不上在不在乎。
我放松紧绷的身体,双腿呈大字状瘫坐着,我的思绪也松散到了极致,一会是连我作为当事人也不知道,已经筹备了许久明日即将开始的订婚宣告式,一会是仰头看到的昏黄的天花板下缓缓沉降的尘埃,一会是早上刚看过的电影里英国浓郁逼人的绿色原野上那段无疾而终的情愫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