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刚到卢布廖夫,我的口语能力很差劲时,也没有逃避或者抗拒交谈,结结巴巴边说边思考,有时不得不需要与我交谈的人付出耐心和小小的提醒,靠着这些时光,我慢慢地触摸,感知这个世界。可现在,我却不想和他说话,日安,罗曼诺夫?见鬼去吧!
脱离了他温暖的怀抱,冰雪疯狂掠夺大腿的温度,它们成群结队融化,留下一层冰水渗进黑色牛仔裤。我想为他们的奉献精神鼓掌叫好之前,先想办法解决冻僵的双腿。
我需要记住,他不是诺亚斯顿里无所谓哪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同学,我不想回应就可以连一个眼神也不用浪费,但他是罗曼诺夫···罗曼诺夫,人人都得恭敬以对的罗曼诺夫。
“····日安,罗曼诺夫。”
我看着他,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
索菲亚说过,即使在宴会上遇到丈夫的情妇,比自己年轻,甚至光鲜亮丽的多,优雅的夫人们也不会像大众意识里一样,撕扯对方头发破口大骂,反而带着微笑客气的问好,态度固然是虚伪,可比起耀武扬威的情妇,出身高贵的教养仪态自然而然地得到体现。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嘴角咧不开灿烂的笑容,只能堪堪保持扑克脸。
罗曼诺夫没有在意我的失礼,他往前迈进一小步,差一点踩上我的鞋尖:“你刚才是要逃跑吗?”轻飘飘地在我耳旁炸开。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比刚才离我更近了,我只能更辛苦地扬起头,脖子与下颚变成一条直线时才能看见。
我分析不出他的问题,一如既往,我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总不能好好说话,像是把句子从古希腊四大悲剧的剧本上的句子生搬硬套,暗示你不要被表面的浅显易懂所迷惑,还需要回答潜藏的深意。
又不是妮翁诺斯拉的天使自动笔记本,却非得堆叠出预言的四行诗的难度······
“不·······我没有逃跑。”
我不会逃跑,时间向我无数次证明了,逃避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现状。
当我还生长在精神病院住在一幢二级警戒楼的二层小小的房间里时,我就知道世界很大很大,三层是我唯一被允许踏入的楼层,还是原本住在我隔壁的京天呈搬到楼上后,要求偶尔能和我说说话,他不想把心情说给医生,他们只会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当做病情分析材料。
我们之间谈不上亲密,也许我没有到达他的要求,因为我常常搞不清楚他的意思,他挑中我大概别无选择,想在医院找个正常的,能听得懂他说话的人也并不轻松。
他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从零散的言语中,我知道了世界并不是在入院之前八岁的我能看到的模样——家,小学,街角瓷砖铺设的公园小径。真正的世界广阔无垠,跨越一个国家就到了另一个国家,跨越州际界限,波澜壮阔的海洋就会出现。
我也不能逃跑,离开了卢布廖夫,我就又没有家了,还有家人们,他们不能因为我自私的想法而受到伤害。
“下雪了······我想去房子后面的花园里看看。”
冬天的花是不是都开了?得去道别,也许我现在不去,就看不到了。
宛如进行一场漫长的 X 光检测,我的头发,骨头,血液,器官,细胞,包括眼睫毛翘起的弧度都被他的目光细细打量。
他不在乎浪费时间,我被绑缚在解剖台,刀就拿在他手中,银闪闪的锋芒晃进我的眼睛,刺破恐慌。
终于,他停了下来。
“难过···你在难过吗?”
他专注的直视我的眼睛,深蓝的虹膜边缘一圈灰黑色的阴霾,如同近岸飘荡的浮游生物让白花花的波浪里卷起珊瑚脆片,聚集扩散,光线随着深度浸入水下,越来越微弱的,停留在虹膜上的黑蓝色。
似乎他的眼里只装下我一个人,其他的,包括我身下的雪花都没能进入那片沉寂的深海。
应该否认,我却做不到,因为他不是疑问,平缓的语调陈述他的感受。说谎会带来心虚,虽然我说过许许多多的谎言,甚至一度认为自己生活的卢布廖夫,是躺在重症监护室浑身插满透明管的自己用谎言和想象力构建的世界,原本的我摔下楼没有死,只是再也醒不过来。
但我的目光被他困住,他灌入真实的气息,让企图以虚假来迷惑的言语卡住我的喉咙,否认的话说不出口。
“是,难过,我现在很难过。”
突然,我迎来了久违的放松,怒气,恐惧,无力排着队离开拥挤的身体。
我不用同自己的本性挣扎,乐观积极,迎难而上,不畏艰险,这些形容和我沾不上边儿,我想成为这样的人,不害怕被决定的未来,坚强的站在家人前面,我努力去改变,但还不是,起码现在还不是。
灰雾弥漫的森林,他的气息,宛如闪电穿梭,轰隆隆巨响的云层,膨胀快要爆炸,接着大雨倾盆,透明的雨水沉重的将雾气压进土壤,我被蒙蔽的双眼终于看见,自己身上挂满的石头,勒出印痕的线。
“我很难过,因为你要把我带走。”
我不用对他说谎,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罗曼诺夫蹲下来,他的呼吸轻轻的,像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对我的悲伤视而不见,他没有受到影响,似乎被安全地隔离在透明玻璃箱,干净得不可思议。
“可我想体会,除了难过的感觉。”他貌似兴奋地凑近一点,真诚的表情不像纯真的小孩子,比较像是拿着枪顶在圣诞老人头上,然后残酷地许下愿望:
“以后,我会让你开心起来。”
与罗曼诺夫家族的军/火生意,匹配起来倒是十分和谐。
我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是如果我就这么一直坐在雪地里,冻僵的双腿差不多就要截肢,卡斯希曼医生不擅长血淋淋的手术,他歪歪扭扭的缝线没有一点美感,现在想一想以后,觉得我可能很难会因为他开心起来。
我没指望身体能靠意志发电产热,可温暖说来就来,我的鼻头一热,有液体顺着鼻管缓缓流下来······
我低下头捂住鼻子,难道我所有的尴尬都要轮番出场,一一展现给罗曼诺夫看吗?
也许我的身体认为,他会受不了我满身蠢兮兮的缺点认为我会成为无极限拉低他们王室高贵光辉形象的存在,然后把我一脚踹开,我不得不佩服这个主意,竟然难得表现出些许创造力。
猩红溅落手心,给隐隐露出青色的苍白抹上几分血色,星星点点,滴落在干燥的唇瓣上,纯洁中绽放妖艳,赋予少女了无辜又刺眼的美感。
我对鼻血并不陌生,他作为药物长期的副作用只是最近几天没有出现,少量出血时捏紧两侧鼻翼,同时用冷水袋或湿毛巾冷敷脑门和后颈部可以有效止血,唯一的好处就是现在不需要任何冷敷,我的皮肤指不定比冰块还要冷。
我低下头捏住鼻子,没有仰起头,不是不想让罗曼诺夫看到,而是抬头会让血液经咽部流入食管和胃中,刺激胃而引起剧烈的呕吐。
我不能承受再一次丢脸的行为,虽然没有像安德廖沙一样的时时刻刻严苛的贵族式自我要求,但我的羞耻心已然发作,我埋着头,如果胸口有个洞,我就能钻进去。
“弗洛夏,你真的像个小孩子······”
他拿一块方巾,按在我捏住鼻子的手上,叹气声夹杂着恶劣的笑意:
“总作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很难猜到你下一步的动作。”
他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不知道是姓氏的光环,还是来自于他本身的气质,蹲下这个绝对算得上粗鲁的动作他做起来竟然意外的优雅,犹如身下铺着昂贵的卡拉库尔貂皮。
柔软的布料轻柔拂过沾染在嘴角稀薄的血液,这不是当初被我狠狠搓洗过的手帕吗?
我当然不会以为罗曼诺夫家只有一条绣上了家族标志,实在是因为米白色表面皱皱巴巴,错乱的折痕像极了当初我晒干后忘记熨烫,把它胡乱塞在口袋里一个星期之后急忙翻出来还给他时的样子。
也许他们家的手帕材质设计之初没有考虑过洗涤,用过后就扔掉,不具备重复使用的功能。
“我没有想逗你笑的意思,我不能控制···”无法用鼻子呼吸,我闷闷地抗议。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发疯,相信我,你闭着眼睛也不会觉得有趣。
舌头舔到快速变干了的血液,盐水一般腥甜的味道迅速传染到口腔里,渗入舌根下面,和鼻腔里的腥气一起刺激反胃的呕吐感,我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
然后,一股力量钳制住我,搂住我的腰,把我从雪里拉起来:“所以,我才更期待。”
他两臂轻松地将我抬起来,似乎没有使劲儿。站起来我发现,额头才到他银灰色西装的第三颗扣子,差不多是心脏的位置。
和安德廖沙一样,比起臃肿的羽绒服棉衣,他们更偏好修身剪裁流畅的正装外套,最外层穿一件不系扣的Duffle Coat。我的脸蹭在他衣服的绒毛上,附着的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冰冰的,痒痒的想抬手抹去。
他像是评估完成,作出最后冷硬的个人判断:“我得带你走了,不然你可爱的哀求可能会让我不忍心。”
罗曼诺夫低沉的语气从头顶传来,他的话里我感受不到任何真心,即使我以最卑微的方式拽住他的裤脚苦苦哀求,求他解除莫名其妙的婚姻,他也不会有哪怕半分犹豫。只有不容置疑的决定,宣告从此刻起,我被正式划归为他个人的私人物品。
Chapter 58. 醉酒反应
新地岛以西冷气团翻越乌拉尔山或从北极沿着中西伯利亚高原进入的时候,遇见了广袤的西西伯利亚平原,就如同水流到达断层倾泻而下的瀑布一样,被阿尔泰山阻挡。
它有两个选择,减弱自身威力渗透过去或者等待时机聚集能量跳跃过去,它的决定是后者。
我想,这个天气状况解释了我为什么还靠着罗曼诺夫怀抱里,迟迟没有退开的原因。
我实在太冷了,这样挨着他可以得到一丝庇护,让风夹杂着的雨雪躲着我走,他的衣服看起来就很暖和,不像我又是在地上打滚又是接受雪水无情地渗透,外面一层变得湿哒哒的,内衬贴着皮肤没有一丝温度。
意识像是喝醉了酒变得朦朦胧胧,人体启动生物原始本能以最简单的方式行动,看上去还算清醒,行动却慢了半拍,赖洋洋地不愿意动弹,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儿舒服能一个挺直躺尸卧倒不愿意再起来,就算是睡在车来车往的马路正中间。
我几乎被冻傻了的大脑完全想不起来,他是男生,我是女生基本的生物学常识,至于罗曼诺夫?马尔金?原谅我暂时分不出注意力放在复杂的问题上面。
罗曼诺夫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想法,没有将我推开,他安静地站着扮演标准的火炉角色,当他扶我站起来,让我的双脚即使没有知觉,也确实稳稳当当踏着地面上后,就放开手没有触碰我。
这让局面改变,我成了主动了一方。我的大脑实在无法抗拒面前能遮住风,散发着暖意的物体。避无可避的空旷的卢布廖夫,我向他靠近躲了进去。
乱糟糟的头发蒙在眼睛前,使我不用面对他瘦削的下颚弧线和喉结附近露出来苍白的皮肤,那会给我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力,我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迷惑自己只是稍稍取个暖,告诉自己这种行为属于人与人之间合理相互帮助的范畴。
一成不变的的风声里突然出现异动,我闭着眼睛,视觉关闭时听力就开始敏感起来。罗曼诺夫也察觉到,他转头时带动了身体姿势的改变。
有人来了。
我侧过脸庞,让光线冲破睫毛的缝隙进入眼睛。是安德廖沙,他走得最快,后面跟着一大堆人,我能看清索菲亚,马尔金先生和一些陌生的面孔,不是卢布廖夫熟悉的仆人,他们就只有可能来自罗曼诺夫家。
年轻的管家·····安德烈管家说过他的名字,喜欢喝绿茶的那个人···
我没有缘由的胡思乱想着,仿佛只要思考一些东西,无所谓什么东西,例如距离几天后的送冬节,换算成小时,在精确到秒的单位,这样做寒冷就不能把大脑冻起来,我也不会变傻。
安德廖沙第一个抵达,他利落地朝向罗曼诺夫双腿膝盖下蹲,另一只脚退后半步,身体保持直立,对于行屈膝礼,安德廖沙游刃有余的优雅而从容,只是为了表示恭敬本该注视罗曼诺夫的视线却直直落在我身上。
大人们通常不在意孩子们在行礼方面的不足,而我的年纪已经超出可以被当做孩子的极限,所以,安德廖沙前不久才教过我这个动作,但虚弱无力的腿部肌肉不足以支持我克制地躬身屈膝,十次有八次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罗曼诺夫点头示意之后,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拉到他身边,将拿在手里的棉衣严严实实罩住我:
“弗洛夏,你怎么在这里?”他显而易见的露出焦急的情绪。
温暖的不止有软乎乎的衣服,安德廖沙抓着我的手腕的手竟然出奇的炙热像是刚刚煮开的热牛奶,烫口的温度需要放在通风的地方凉一凉。
原来,罗曼诺夫是河洛厄斯山脉中的积雪,而我是阿德利企鹅身下的南极冰盖,他的温度只比我高一点点,我却把他错认为喷射岩浆的摩那劳火山。
我的喉咙里仿佛被灌下薄荷泡腾片加上碳酸汽水,世界上排得上号的醒酒搭配,一下子清醒不少:“我想去花园里看看,然后遇见了,遇到他···最后,我就在这里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搞清楚状况,很难仔细解释复杂的过程,我尴尬的过度呼吸和流鼻血,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安德廖沙。
愧疚被水泡胀,重重向我敲击。无论我的本意如何,我不可避免地再次让家人们为我担心了。
悔意使出的力道巨大无比,带来脑震荡的后遗症,卷起波浪滔天的晕眩感,视线里的一切纷纷脱离原位,却又平静地掀不起一丝涟漪。
索菲亚挽着马尔金先生的手肘,担忧的目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将我扫视个透,似乎在短短一段,脱离她视线的时间里,我遭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我以为你在房间里睡觉,弗洛夏···”她也许翻遍家里每一个房间,在到处都找不到我以后,甚至会产生我躲起来了或者又想不开做出一些其他危险事情的想法。
索菲亚涉及到我的事情时,她的理智和冷静就全抛到一边去,为此她常常感到不安。
“对不起······”我的抱歉起不到什么作用,寒冷的余威让声音没有力气。
“列昂尼德,我以为你会很快处理好这件事情。”罗曼诺夫接受了其他人的行礼,并且只淡淡地给马尔金先生回了礼,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然表现出他已经受够了在雪地里度过漫长的时间:“你几乎快要浪费了一整个早上。”
罗曼诺夫自然不是指责他的手下,他只是质疑马尔金家族拖拖拉拉的态度。
索菲亚身子前倾,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说出口就被马尔金先生制止,他以更加谨慎的言辞作出回复:“对待我们家族里唯一的小公主,不得不多花些心思。”温和的语气忽略了罗曼诺夫不明显的嘲讽。
“事实上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列昂尼德将长方形的黑色皮质本子,或许是一本书,有些厚度的那一种递到罗曼诺夫面前:“马尔金小姐却突然不见了,我们只有在会客室里等待马尔金家的消息。”
安德廖沙为我披上的大衣下,湿漉漉的面料无法被烘干,湿气顺着羽毛的纹路蔓延,将我还仅存的希望浇灭,遍体生寒。
即使做了准备,亲耳听到命运的鼓槌敲在金属上的声音回荡,久久盘旋,声波的力量冲击脆弱的耳膜,尖锐的轰鸣似乎将主动脉剥离,鲜活的生气逐渐抽吸远去。
罗曼诺夫身后的斯达特舍走上前,从列昂尼德手中接过后小心地在他眼前展开。
我离罗曼诺夫不远,大致能看清华丽的俄语花式印刷体,黑色墨迹规律排列,蜿蜒柔棬的字体救不了它扑面而来,残酷刻板的基调,单词结尾漂亮的弧度轻轻松松把我的人生,甩向被分离的悲伤萦绕的道路之上。
就···凭这些纸······
酸涩涌上鼻头和眼眶,此时,哪怕近在咫尺的安德廖沙也不能替我抹去泪水,我,除了是他的妹妹,还是另一个少年的未婚妻,听上去像是不伦不类的办家家酒游戏,小孩子们的虚假模拟,偏偏所有人都当真。
“你不想要自己的左手了吗?”
罗曼诺夫掰开我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指节用力得颤抖,刺激着手心里被划破的肉,轻轻地握住。
我的伤痛似乎传染给了他,他好像正承受难以描述的疼痛,吐出的话语变得不如以往连贯,优美,刻薄地揭开我血淋林的伤口:“右手废了,所以现在左手也干脆自暴自弃了?”
他的平静与淡然被我小小的,不经意地自虐举动打破,高傲不可一世的面具从高处坠落,摔得粉碎。
愤怒燃烧的火焰没有蔓延,克制着怒气的力气近乎温柔地抚摸我疼痛的手心,极度对立的矛盾让罗曼诺夫陷入出镇定与疯狂的边缘。
我被他吓到了,他的另一面,不同于高傲的他的另一面,既定印象被席卷而来的巨浪冲击,摇摇欲坠,惊慌失措地映照满地残骸。
“对不起······”
我竟然在道歉···
“弗洛夏生病了,她还没有痊愈,你确定要现在带她走?”
安德廖沙直视着罗曼诺夫,他放心不下我就这样进入罗曼诺夫家族,在他看来,尊贵的身份改变对我的病没有一点好处。
在列昂尼德的示意下,斯达特舍合上象征了我个人自由被牢牢锁住的黑色契约书,他的主人罗曼诺夫此时无法将注意力分到这些纸张上。
他上前一步,试图缓解僵硬的气氛:
“关于这一点,小马尔金少爷不需要太过担心,我们···一定程度上了解了马尔金小姐的病情,并且为此配备了最顶尖的医疗团队,为了保证准确的交接不会出差错,罗曼诺夫也同意了马尔金先生让卡斯希曼医生暂时作为马尔金小姐的私人医生陪同前往的提议。”
我抬起头,看向我抵抗着,拒绝离别而一直低着头有意漠视的家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脸上是比卢布廖夫森林里浓雾沉重得多的歉意,无奈地在阴霾里堆积。
马尔金先生他们为我做了他们所能干预的极限,索菲亚不舍的目光和隐隐的自责幻化成奔腾壮丽的奥卡河,喧嚣起生命躁动的号角,泄洪般的滔天巨浪,带走我所有的软弱和犹豫。
Chapter 59. 计划提前
力量压下喉间的梗塞,让内心里盘旋的声音从紧闭的牙齿之间挤出来:“我们走吧。”
盖过了风声,清亮地打破滞涩的局面。像是在说服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的坚定,重复一遍:“我们走吧,罗曼诺夫。”
从来到卢布廖夫那一刻,我就开始面对选择,是还是真实,是坚持还是放弃,我通常挑选轻松的一个选项,所以,我不会埋怨命运太过苛刻,因为此刻我所经历的一切 ,是过去偷懒的小小惩罚。
结束这场恶性循环的唯一的方法,就是鼓起勇气,不要逃避。
我静静地抬起头,迎视着罗曼诺夫炙热的视线,一层层给我施加压力,强迫性地挤压感似乎随时能看穿我稀少的勇气,然而他停下来了,缓缓勾起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好。”
温柔之下,被暗蓝色的双眼迷惑而无法看清,那根本是出色的猎人瞄准猎物时,志在必得的喜悦。
他松开我的手,先一步转过身:“留给你道别的时间,算是·····奖励?”
不能畏缩,不要软弱。我在心中默默地碎碎念,恨不得这两个字深深镌刻进身体,一辈子不会忘记。
咬牙坚持看着斯达特舍打开车门,罗曼诺夫坐进去,他的侧脸消失的一瞬间,我立马回身扑进索菲亚怀里,扭捏,羞涩被扔到脑后,我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索菲亚,我,我真的得走了。”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闷闷不透气的声音,尽量维持着勇敢的平静。
她没有预料到我的拥抱,猝不及防之下被我的力量冲击差一点滑倒在雪地里,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双臂紧紧搂住我:“我知道,我知道。”
她像安慰受伤的孩子一样,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脊背:“我知道······弗洛夏得出远门了。”
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强忍的难过再也无法控制,不舍到了极致,却没办法放声大哭,只能用控制不住的啜泣伪装成不想离开家去上学的小女孩,仿佛对自己将要走向的未来一无所知:“我有点怕,索菲亚···不过送冬节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对吗?”
只有这样,家人们才不用因为没能保护我而自责,以前他们没有,以后也不需要背负。
双臂相互紧扣着索菲亚的腰,将眼泪全部咽回肚子里,确保脸颊上干干净净,没有哭泣的痕迹之后,我扬起脸,带上期待向她索要保证:
“你们要来看我,一定哦···”
索菲亚的眼圈红了,她眨眼的频率加快,企图让扇动着的睫毛蒸发不断涌上心头的泪意:“嗯。”
她的手指小心地打理着我耳侧的碎发,将毛躁的发丝轻轻别到耳后:“我们的小公主长得太快了,我都想不到,那天的宴会上,我的弗洛夏该有多么漂亮······”
索菲亚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似乎想要将时间无限地延长,再延长。
马尔金先生安慰着快要哭出来的索菲亚,眼神看向我:“弗洛夏,不要害怕,记住卢布廖夫是你的家,马尔金家族就在你身后,不管巴甫契特有多远,转头就会看见我们。”
我沉默着点点头。
余光里,列昂尼德留下来等候在不远处,他低着头体贴地留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空间,同时也是无声的催促,罗曼诺夫的等待是光荣的赠与,但我也知道这份礼物的耐心绝对不长久。
“弗洛夏,对不起·····”
我从索菲亚的怀抱里退出来,迎接我的是安德廖沙的歉意,他的目光沉沉的,被压上成吨的钢铁,难以负荷的重量:“哥哥要保护好妹妹,我没有做到给你的承诺。”
其实,最难以承受我必定要离开这个结果的人不是成熟冷静的马尔金先生,不是坚强果决的索菲亚,不是怯懦又软弱的我,而是想陪伴着,守护着我一步步成长的安德廖沙。
他第一个接受了弗洛夏并不完美,她生了病。
他开始将所有的空闲时间留在卢布廖夫,厌恶困住了他童年的回忆,却是我热爱的地方。
手把手耐心地教给我基本的生活礼仪,让断断续续的《莫扎特 C 大调钢琴奏鸣曲》,流淌在难得透过森林稀少的阳光里。
他会堆一个雪人,指着它看不见五官的脸,信誓旦旦地保证:“等你长大了,以后你的另一半,我会从全世界找到最优秀,仅次于我的男人,让他爱上你。”
“他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因为我是你的哥哥。”
我装作没有发现毫无关系混乱的逻辑,接着问:“那他会一直爱我吗?”
“当然啦,你们已经是天上永恒闪耀的星星了。”
这样的他,或许没有马尔金先生成熟,没有索菲亚理智,但他是如此尽责地想成为一个好哥哥。
手指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拽动:“你弯下腰···”我向他招招手,“我有话想给你说。”
安德廖沙很高,即使他听话地躬下身子,我还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攀附在他的耳边:“嗯,哥哥······计划提前了。”
面对着他完全疑惑不解的神色,我绽开微笑,尽可能让声音也被感染,变得愉悦轻快起来:“不能等我长大了,你从现在起,就需要观察一下,弗拉基米尔是不是全世界只比你差一点点的那个人。这个也是你的承诺,所以你一定要做到。”
吐出温热的气息拂过,似乎是一阵夏日的摩尔曼斯克暖流,迅速消融着安德廖沙脸上阴冷的寒冰。
因为不是安慰,没有虚假的没关系,我很好,反而类似此刻的天空,灰色不如黑蓝色的夜空静谧深远,也不如阳光普照的晴日清澈灿烂。我的宽慰里深藏了一些彼此都能看清,不需要掩饰的悲伤,但是依然分享着生命的坚强。
“好。我答应你。”
安德廖沙沉静地看着我,之前他总是闪闪躲躲,现在终于肯把温柔的目光送给我:“谁让我总是无法拒绝可爱的妹妹的要求······如果这是你真心所想。”他也模仿我,讲悄悄话时故作小声的在耳旁吹气,最后温暖了脸颊的呼吸声中,落下不着痕迹的一吻。
“神降福与你,我的妹妹,祝你好运。”
等候已久的列昂尼德走上前,接过安德烈管家递上来我的行李,一个小小的粉色皮箱,装不下几件冬装,可能两双皮靴就能塞满。
罗曼诺夫家自然也不会需要我搬家一样,把衣帽间统统掏空。
唱片架上的珍藏版黑胶唱片,顶层整齐摆放着的亚历山德拉娃娃,几本手绘版的格林童话,甚至是床下边安格拉斯羊毛的地毯,我都希望他们不要和我一起离开,我不忍心它们沾染上陌生的气息,就像之前一样,等我能回到卢布廖夫时,还是以前的熟悉温暖的模样。
我只希望,玛莎帮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记得带上莉莉娅的照片,那是以前的弗洛夏沉重的木头箱子里唯一的物品。
我不想说再见,再见——告别,再次相见,二分之一的厄运,我的好运已经透支,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