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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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晞她……”重润的双眼微微闭上,两行清泪滑过他的侧脸,“有身孕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叹息着问道:“是她出宫之后?”
李重润点头道,“她住在阿舅所在的持明院旁的下院,我常去看望她。”
“阿兄知道了吗?”
“还没有,但我怕……”重润深吸了一口气,“瞒不了多久了。”
“你先别慌”,我安慰道,“下月初,陛下迎请数次的神秀大师就将抵京,到时佛门一大盛事,许多事自然好办。”
重润满怀期冀地看着我,露出英朗一笑,“多谢阿姨。”
“太子殿下脾气急躁,你别记在心上。弹琴也好,作诗写字也好,也许能叫你忘掉一些东西。”我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秉性又执拗多思,不懂得开解自己,长久的作茧自缚,受苦的只有他自己。
他点点头,“东宫有一乐技极佳的乐工,名叫安金藏。听闻他曾在阿耶少时的英王府任左右卫,与阿姨也是旧识。”
我不觉发自内心地笑了,“安平简是我多年挚友,也曾对李家以命相护,你若有自顾不暇的时候,他是可堪托付之人。”
李重润正要开口,远处一个内侍匆匆跑来,称太子殿下又急唤邵王前去,他便向我告辞。
我亦转身而去,还未走几步,便迎面撞上了李旦身边的齐郎。
“韦孺人请随我来,相王有话相告。”
均郎在丽景门之狱中没了性命,算起来齐郎也贴身侍候他七年了。
我点头微笑,跟着他来到了行宫中一处地势高耸陡峭、四处都透着凉风的廊桥。
他一人孑然而立,藏青色的身影里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孤寂,仿佛在抗拒着身边每一个人的靠近。
“团儿”,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唤我,“我们又在一起了。”
今时今日,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模样,我却还是不忍看到他这个样子。
悄无声息地靠近,我伸手环上了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后背上。
愈来愈强的心跳透过盛夏丝薄的衣衫传给对方,我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向他贴得更近了些。
“你可会怨我,不给你正妃之位?”
“我向来不看重嫡庶之别,也正如你所言,你不忍豆卢孺人和芳媚对我执妾礼,我又岂会愿意?况且……”
我顿了顿,重新说道:“况且,这原本该做正妃的人在我面前死去,相王府中谁会没有芥蒂?”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伸手按下了我的两臂,将我的身子掰到他的面前。
“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你在王府中树敌太多,也实在不想让成器、隆基和隆范寒心,他们心里的苦已经够多了。”
心中有些酸涩,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又实在没有什么意外。
“我都知道。”我淡淡回道。
“团儿”,他伸出双手将我揽进怀里,稳稳地拥住我,“无论如何,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旁的都不重要。”
我靠在他的胸前,心中是无尽的叹息。
“这一次住进相王府,是阿姊的意思。”我提醒他。
“先不管这些了,我只想先抱着你。”他一反往日,倔强地不放手。
我多少能够明白,此时的他比起往日更依恋我,也更需要我,是因为真心待他的妻妾已死,也是因为他不必再忍受性命之忧、至亲生死。
当一个人不用担心最根本的生存,他想要的就会更多。
长久的依偎,长久的静默,我们只是拥住彼此的身子,也护着自己的心。
天色渐晚,凉意四起,我在他的怀中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他吭哧一笑,摇摇头道:“走吧。”
携手而行,本该传递给彼此一丝暖意的掌心,却因山间寒气的纠缠,变得冰凉僵硬。
我只想快些回到殿中寻一件披帛,脚下的步子愈来愈急,不由得一个趔趄,顺着石阶向下滑去。
身旁的人急忙拽住我,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腋下揽住我,随着我一同滑了几步。
一阵异样的响动,他顾不得我们身上的疼痛,警觉地喊道:“是谁?还不快出来?”
月白色的衣袍从廊柱的边缘露出来,我心里一颤,有些怀疑道:“阁下可是魏王?”
“魏王?”他突然变得敏感,声音里透着几分凛寒。
月白色的身影终于慢慢出现,武延基低头致意,些许颓唐隐于无澜的面色之下。
“原本只是一人在此,没想到偶遇了相王和韦……孺人,本想避开,不料还是被相王发觉。”
李旦微微抿起嘴角,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既是偶遇,也算有缘。魏王可要一同回去?”
“相王”,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我有几句话想同魏王讲,你先回去吧。”
片刻的沉寂,四道目光齐齐看向我。
“好”,李旦缓了缓道,“回来时千万当心。”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才转身向武延基道:“多谢你为重润说话。”
面色清冷的武延基突然一笑,有些自嘲道:“我不是在为邵王说话。”
“邵王?”我诧异道,他们之间既然情谊深厚,又何至于重新以王爵相称。
“韦孺人故意留下,就是为了此事?”
“还有……”我叹了一声,“仙蕙秀外慧中,是世间少有的娘子,你……”
“我与永泰郡主伉俪情深,洛阳城里人尽皆知,怎么韦孺人反而不清楚?”他打断我。
“魏王既然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告辞。”我冷冷地说道,随即转身。
“韦团儿!”几步之后,武延基的声音刺破了石淙山的雾气。
我回头道,“魏王还有何吩咐?”
山风灌进廊桥,傍晚的蝉鸣响彻云霄。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与相王白首到老。”
一句“得偿所愿”,我只觉得苦涩凝滞在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敷衍了一句“谢过了”,又接着抬起脚步。
“韦孺人”,他重新喊道,声音已不像方才那般焦灼,“我真的不是为了邵王,请你谅解。”
我被一层轻薄的忧闷缠绕,实在不愿再去探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这些话,魏王不必告诉我。”没有多言,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快步离开了他。
久视元年九月,狄仁杰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几日间便病逝洛阳家中。同月,天官侍郎吉顼亦因病离世。
仲冬之时,禅门高僧神秀大师应陛下之请,来到洛阳。已经八十岁高龄的陛下亲自于城门迎接,行稽首礼。
因神秀大师推迟来洛时间,裴露晞的还俗之事原本棘手,未料想贤首国师亲自出面,送了未来的皇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露晞还俗后,怀着身孕搬到了张敬文在归义坊的宅子,两人也算续上了掖庭之外的母女之情。
只是因神秀大师抵京一事,我忙得不可开交,已经鲜少去到相王府中,实在难以抽身去看望她们。
正在瑶光殿誊抄佛事的经目,却被陛下唤至身前。她一面对我微微点头,一面对婉儿说道:“传太子妃即刻过来。”
“你替你五兄递来的上书,我已看过了。”
几日过去,陛下突然提及此事,我都险些要忘记了,忙回说:“阿兄心志不在朝堂,想要出家已经多年了。”
“你们韦家只此一个男丁,怎好叫他还未成家就踏入空门?”
“陛下巾帼之志,开天地未有之先河,又岂会把男人才能延续子嗣这般无稽之事放在心上?阿姊的孩子,难道算不上韦家的人吗?”我笑着反问道。
一句话道出了陛下心中深种的愁苦,她对着我坦然一笑,点点头道:“不愧是服侍在我身边的人。”
“陛下可会同意阿兄所请?”
“他也算有这个命数”,陛下微笑着说,“神秀大师抵京,会度僧千人。韦令裕又反复铺陈对大师之仰慕,我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将你阿兄引荐给神秀大师。”
“团儿替阿兄多谢陛下。”我忙躬身行礼,心中喜悦非常。
陛下微微蹙眉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然与贤首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要好,却为何偏偏想依于神秀大师座下?”
“陛下有所不知,阿兄对佛典论辩的喜爱已是少年之事了,自他去了岭南,便对禅门修行情有独钟。自天授年间,陛下准许通信以来,他就时常问慧苑法师要些止观书籍。”
“原来如此”,陛下点点头,神情释然,“若说禅修之事,举国上下,无人能越过神秀大师去,看来韦五郎的佛门志向可不小。”
“阿兄之幸,在有缘等到神秀大师抵京,更在当今天子广布恩泽、亲善佛法。”
陛下不禁哈哈而笑,冲我嗔道:“这么些年了,还是如此爱哄我。”
正说笑间,阿姊随着婉儿急急步入殿中,婉儿重新侍立于陛下身侧,阿姊眉头紧锁,满脸焦急。
“起来吧”,陛下对匆忙跪下的阿姊道,“你们韦家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早些告诉你,也好叫你欢喜些。”
阿姊的神情瞬间松弛下来,展颜而笑,“多谢母亲。不知是何事?”
“神秀大师度僧千人,这是佛门中挤破了脑袋也难企及的幸事。我今日做主,韦五郎不必试经,可直接依神秀大师座下出家。”
阿姊的脸色由欣喜变得僵硬,她踌躇片刻,低声说道:“令裕是妾唯一的兄弟了,妾不愿韦家无后,不知陛下可否体谅?”
“这样的说辞,当真无趣”,陛下哼笑一声,“同为韦家的女儿,团儿就比你聪慧得多。”
阿姊一脸惊诧,她抬头看向我,责怨不由分说地写在脸上。
“陛下”,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故意挑拨我和阿姊,出言缓和道,“团儿服侍陛下左右,才能有这般见地。阿姊一路陪着太子殿下走来,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些的,还望陛下不要苛责。”
陛下没有理会我,只是看着阿姊又道:“你不愿韦令裕出家为僧,甚至暗中联络祠部的官员,当真是为了你们韦家的香火,还是想让自己的兄弟早些步入朝廷,好助你这未来的皇后一臂之力啊?”
我明白了陛下的意图,她要借此敲山震虎,防止阿姊笼络官员、提拔外戚,形成自己的势力。
“陛下错怪妾了”,阿姊急忙又跪下道,“妾实在不愿韦家唯一的男丁就此出家。若说做官,做姊姊的自然希望弟弟为官作宰、光耀门楣,这并非什么大错。可陛下所说,妾欲与自家兄弟结党、外戚干政,实在冤枉。”
“陛下,阿姊所说是实情”,我顾不得其他,跪下求情道,“阿姊与团儿每每提及阿兄,也总叹息他还未成婚。况且阿姊若真有干预朝政的野心,为何偏偏盯着无意仕途的阿兄,不去寻些韦家的叔伯兄弟呢?”
婉儿也跪下求情,“陛下,太子妃……”
“不必多言了”,陛下打断道,“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倒像是太子妃受了天大的冤屈。作为东宫的女主人,还受不得这份猜忌,日后就更难统御后宫了。”
听懂了陛下的言外之意,我和婉儿急忙叩头谢恩,阿姊愣了一瞬,也跟着我们俯身下去。
额头触到冰凉的莲花石砖,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失落在心中蔓延。
陛下走过的路,不许其他女人去走,哪怕别的女人的野心还不足她的十分之一。
“都起来吧”,陛下懒懒地说,“我这便下旨,遂了韦令裕的心愿。”
“多谢陛下。”阿姊的声音在发抖,却很响亮。
多么轻易,就将阿姊的不情不愿变成了感激涕零。陛下即便已经年老,也还是那个在皇权路上披荆斩棘的武曌。

第九十一章 沉沦
久视元年腊月,韦家五郎韦令裕依圣旨出家,为神秀大师座下弟子,法号净觉,常住于洛阳白马寺。
转年过去,陛下改元大足。
正月还未过完,便从归义坊的张宅传来消息,裴露晞生下的孩子不过五日便已夭折,她抱着已经僵冷的孩子不肯撒手,除了张敬文,谁也不见。
今年最是忙碌,我将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完,又对玉娘嘱咐了掖庭需要照管的事宜,便拖着一身疲惫来到了东宫。
李重润仍旧失魂落魄,颓丧地歪倒在凭几上,看到我只是抬了抬头。
“都说邵王不慎染病,需要闭门静养,看来是真的了?”我满心不悦地挑衅道。
“我病了,病得很重。”
“张娘子告诉我,一个多月了,你只去张宅看过露晞一次”,我开门见山,戳破了他的伪饰,“你故意生病,就是为了不见裴露晞?”
许是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的眼神一颤,用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寒的目光盯着我,语气急躁地说道:“不要以为你是长辈,就能这样污蔑我。我如何就是假装了?我心里的伤痛不比她少!”
“是么?”我冷笑道,“你们做男人的,怎会明白怀胎十月母子连心的感觉?又岂能体会一朝分娩又失去孩子的悲痛?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你怎能躲在东宫日日逃避?”
“你又没有孩子,你凭什么以为会比我更懂?”李重润突然站起身,气愤地向我吼道,“我去见她,她也只是呆呆地不说话,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还有张娘子陪着,我的苦又有谁会明白?”
一阵锥心的疼痛过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的孩子,幸而你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不必理会皇权碾压、亲族惨死、父母离心。
长长的一声叹息,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烦躁又委屈的李重润。
说不通了,即便是我以为对裴露晞、对男女之情矢志不渝的李重润,也不过如此。
我以为他是李显,可我终究是忘了,李显是怎么对待隽娘和侍妾唐氏的。
深情之人,自有凉薄绝情之处。
没有再说什么,我转身离开,一声急切的“阿姨”叫住了我。
“邵王安心养病吧,我不会再来叨扰,张宅也不会。”
推门而出,却遇见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仙蕙夫妇和裹儿夫妇。
武延基看到我并不吃惊,眼神也再未流露出前些日子的复杂,他扶着怀有身孕的仙蕙静静站着,只是他的神情中,似乎总有几分遮掩不去的愧疚。
“阿姨怎么在这儿?阿兄不是吩咐了谁也不见吗?”裹儿打破了片刻的沉寂,高声问道。
“裹儿,不要对阿姨无理。”仙蕙轻声制止道。
“阿姊!”裹儿急得跺脚,“阿兄生病了不见我们,反而见才认识不到三年的阿姨。难道在他心里,我们姊妹就这般不重要吗?”
“裹儿”,我听懂了她对兄长的依赖,忙解释道,“邵王曾托我在宫外为他办事,今日我是特地来告知邵王结果的。”
“这倒奇怪”,急脾气的裹儿很快和缓下来,“阿兄在宫外又有什么事情,非要劳烦阿姨去做?他不是跟魏王最要好吗?”
“郡主”,武延基开口道,“仙蕙有孕之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也很少专程来见邵王了。”
“你对阿姊可真好。”裹儿努努嘴,瞥了瞥身边的武崇训。
“邵王既然歇下了,不如几位去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说话,等邵王好些再来吧。”
话未落音,仙蕙突然呕吐起来,站立不稳,武延基一把揽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向近处的屋室匆匆走去。
仙蕙吐出的秽物顺着他的手腕流淌到地上,他也并未在意。
“去传医佐来看看,将郡主贴身侍候的婢女都唤来此处。”我转头对内侍吩咐。
“我也去照顾阿姊吧!”裹儿有些焦急道。
我心想仙蕙现在未必愿意裹儿在耳边聒噪,笑着劝她:“你在她身旁待着,魏王反倒不好体贴了,我们还是都走吧。”
裹儿斜斜地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坚持,只说先回阿姊身边。
气候转暖,春和景明。
大足元年的三月,裴露晞的身子渐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两个月之后重新去找她的李重润,她选择了谅解他。
她有足够的勇气对抗陛下,却没有足够的决心拒绝李重润。
裴露晞和张敬文,还是不一样的人。
仙蕙的身子一直虚弱,尚药局的几位医佐几乎日日守在郡主府,宫内宫外各处也时有家眷探望。
玉娘为我卸去钗环,正要梳洗歇下时,芳媚带着挑好的物件来到我的内室,请我一一过目。
我对她轻轻一笑道:“你我同为孺人,这些事你做主就好。”
“豆卢孺人避世不出,除了教习崇昌县主,向来是不愿理人的”,芳媚轻盈坐下,笑说,“若不与你商量,我一人也实在辛苦。况且永泰郡主的喜好我并不知晓,让你过眼也算是令郡主欢喜罢了。”
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起身一一去探看,心里却很困惑,相王府遣人送去永泰郡主府的东西少说也有三四次了,怎么偏偏这一次要来问我的意见。
“郡主说到底也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你挑的这些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好,我遣人明日送去”,芳媚点头,又含着几分忧心道,“相王近日忙碌,常常夜不归宿,连你这里都寻不到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问:“你是来寻相王的?可有什么急事?我有宫门龟符,可遣人进宫知会相王。”
她摇摇头,勉强地笑道:“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隆业今年已有十五了,是该为他娶个郡王妃了。”
我放下心来,打趣笑着,“四郎巴陵王才刚娶妻,你就巴望着要给五郎讨个新妇了,想当阿家可有这么着急?”
“你混说些什么”,芳媚斜睨一眼,轻轻嗔道,“不过希望他早些成家,我也算对阿姊有个交代,这往后余生也就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往后余生……我忽然想起,李花妆已经出嫁生子,等李隆业顺利结婚,芳媚本该拥有自由的以后,和她心爱之人的以后。
“为着突厥再犯边关、又再求和联姻一事,相王已连日不曾歇息了,我若能见到他,无论宫内还是宫外,一定替你转达”,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若五郎心中有了可意的小娘子,或是你自己相中了哪家,也可一并告诉我,我在陛下面前也会美言的。”
“你常常在宫里,哪家的小娘子才貌双全,你定然比我知道得清楚,倒是要拜托你了。只一样,与哪家结亲,还是要相王首肯的。”
我点点头,虽知李旦对子女的婚事极为上心,也表示绝不与武家、张家结亲,却还是惊讶芳媚对他的遵从。
“相王他……可曾对隆业的婚事说过什么?”我好奇地问,想知道李旦对芳媚坦白了多少。
芳媚摇摇头,“只说不可贸然定亲,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得明白,在这险象环生的境地里若要求生,跟着相王是最保险的。”
心中卷起一阵苦涩,我不敢去反问她,李旦其余的妻妾结局如何,甚至包括她的阿姊。
“我说的是隆业,不是我自己。”她见我半天不语,又补上了一句。
苦涩被震惊驱赶,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波又一波的悲凉将我吞没。
“芳媚,我们做女人的,大可不必随着夫君一同受难,更不能白白受了冤屈,闷不作声。”
“你不明白”,芳媚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再次勉强着自己笑出来,“团儿,你去安宅看过了吗?”
我缓了半刻才想起,阿罗在年前生下了一女,安平简有孩子了。
“芳媚”,我不甘心地又接着劝她,“你不必为了相王牺牲什么,也不必为了安平简牺牲什么。”
“不,你不明白”,她再次认真地说,“你在宫中那么多年,有藏经论典,有文书之事,有掖庭职责。可是我只有隆业、花妆、相王和安平简。
“团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眷恋,他们就是我的一切。”
比起她,我父母双亡、家族获罪,是不幸。可同样比起她,我有过十七年独自的生命。
那十七年,除了陛下,除了皇权,我不必被一个妻子的身份、被一堵高高的院墙所限。
至少,除了阿兄阿姊,除了李旦,我还有别的东西。
“芳媚”,我慢慢靠近她,握住了她的双手,恳切地说,“你才三十岁,往后余生,你还可以重新开始。故雍王的张良娣,在掖庭里等了十七年,才重获自由的。”
“我听过她的故事”,她轻轻一笑,眼中已无悲伤,“可我不是她,我要做隆业和花妆礼法上永远的阿娘。”
是啊,张敬文只有一个。裴露晞不是她,王芳媚也不是她。

第九十二章 往复
数日过去,李旦终于在各坊落锁前回到相王府,他径直走进我的房内,只随口说了一声“我先歇息一会儿”,便倒头沉沉睡去。
夜阑人静,灯火如织,明明暗暗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深深浅浅的纹路照得清楚分明。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眉间的剑纹就更是浓烈难掩,他似乎被噩梦缠绕,嘴里总是嘟嘟囔囔些不太分明的呼唤。
我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触及到彼此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在睡梦中反握住我,用力地贴合在一起。
如溺者遇舟航,将希望紧紧锢于怀中,不论这过于沉重的动作会不会令船只摇摇欲坠。
许久过去,他身子虽有挪动,却还是死死扣着我的手,我也只能和衣在他身边躺下。
一阵痒痒的凉意贴着下颌传来,我在恍惚中转醒,却看到了他正半撑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
“我竟睡了一整夜,害你还没能睡好。”他笑着说。
我也笑着摇摇头道:“今日不必进宫了?”
“母亲和三兄准我歇息几天,多日劳累不曾回府,我这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若不是如此,我昨夜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睡着。”
“风疾之症,还是须万分当心,不要太过劳……”
话至一半,我却突然意识到,这如此平常的关心之语,听上去却像极了阿姊的说客劝告放权。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见我不再说话,轻轻覆住我的手,“永泰郡主月份大了,身子却还是不好,太子妃一心一意都扑在女儿身上,恐怕也没有精力再管相王府了。”
“相王府近一年平静无澜,阿姊还当是我的功劳,倒是我要多谢你,替我省了不少心力。”我无力叹道。
“别再说这些了”,他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我不愿你左右为难,所以朝政之事都避着你,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在王府住着就好。”
我不想再说下去,只胡乱地点头敷衍着。
“可是近来有一件事,恐怕你想知道。”
“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默啜可汗再次议和求婚,陛下将义兴王李重俊的婚事提上议程,却遭到些许反对。朝中有人称可汗一再悔婚,就是因为我朝不愿以李家嫡长子许婚,若再以太子的庶出第三子联姻,又要给默啜可汗起兵的理由。”
“默啜可汗反复无常,岂是一桩婚姻就能怀柔的?”我不禁冷笑道,“可我觉得奇怪,朝中怎会有人赞成邵王娶突厥公主?”
“是啊”,他也叹道,“未来的大唐皇帝,娶突厥公主为正妻,岂非要为天下所笑?有这般建言的臣子,也定然没安好心。”
“我不是觉得天子娶妻突厥不应该,而是不可能罢了”,听到他的话,我忍不住反驳道,又疑惑起来,“你的意思是……朝中有臣子里通突厥?”
他愣了一瞬,随即解释道:“虽说凡事没有绝对,可我不觉得有谁会里通突厥,只是邵王的婚事,恐怕牵扯了太多的利益纠葛。”
“先是武三思的女儿方城县主,又是二张的女侄,李重润也因此事得罪了不少人,还有武延基也……”我顿觉失言,急忙解释道,“我是说……魏王。”
“你和武延基……倒颇有渊源。”他带着些醋意试探道。
“算是比旁人多一些往来,旧时在魏王府,他也算帮过我。”我低声说着,却忽然想起了昔年骊山之事。
那时他以为我的心上人是安平简,见到我们在一起,也只是想要抽身离去,并不曾多问什么。
不知是他待我之心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
“今日既然得空,可要做些什么?”我见他只是笑着不说话,便随口问道。
“一起去白马寺,看看你阿兄如何?”他将双手枕在颈下,望着屋内的覆海微笑着说。
“你得闲了,陛下可没给我准假,况且今日也该去掖庭了”,我推搡着笑道,“你便自己去吧,若是想有人陪着,不如带上芳媚,她也想寻你说一说五郎的婚事。”
“这些事在府中说即可,白马寺人多口杂,倒不方便了”,他从榻上起身,故意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头,“本想与我家娘子携手共探舅兄,却不料被娘子抛下,只得形单影只唉。”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显出了鲜有的活泼风趣来,我不觉笑得明朗肆意,抓着他推出门去。
“还不快叫齐郎为你梳洗更衣,再晚些赶上阿兄坐香,你可是一盏茶汤都讨不到了。”
回到宫中,我的脑中一直盘旋着李旦说的话。
好奇与忧心搁置不下,做完手头的事已是入夜,便径直往婉儿的屋室走去。
本该静谧安宁的内室,却传来娘子的轻盈笑声,一起一伏,肆意挥洒着明媚的温情。
婉儿正着男装骑服,圆领窄袖、间色条纹裤,脚蹬如安锦靴,腰间束起蹀躞带,头上系着幞头,整个人散发着不同往日的神采。
文慧随意跌坐在一旁,看着她不停转身,哈哈笑着,拍手称好。
“婉儿素日不喜男装,怎么今日这样有兴趣?”我一面迈着步子走近她们,一面笑着问道。
文慧招手示意我一同坐下,又对我笑言:“这是我专门为了她的生辰裁出的,可是好几晚都没有歇息,她若还不肯穿,可不是辜负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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