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苏易桥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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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急忙张口否认,“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偏偏是太子的嫡子,裴露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以为”,张敬文正色问我,“当年天后与明允势如水火,婉儿不知道自己所爱非时、所爱非人吗?”
如饮水者,冷热自知。裴露晞和李重润未必不知道他们日后要面对什么,倔强地爱着,不是大意,而是选择。
也许是想要护着他们的心思太重,我已经忘记去问,他们究竟需不需要我护着了。
“有贰其德,兴兵动众,明神鉴之,百殃是降,子孙不育,社稷无守,世世勿敢犯。”
明堂里回荡着异口同声的誓言,我和婉儿、文慧依次站在陛下的一侧,另一侧则由二张兄弟服侍。
圣历二年四月,陛下诏令,命皇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梁王武三思、嗣魏王武延基于明堂立誓,李武两家血脉相连,荣辱相生、休戚与共。
我半低着头,目光穿梭在李旦、公主和武延基的身上,最终向正坐在龙椅上的陛下深深看去。
她老了,不仅仅是容颜。
那个曾在男人堆里披荆斩棘,凭着自己的智慧和胆识,成为前无古人的女皇帝的武曌,相信一段誓言就可以抵消政权厮杀中注定你死我活的结局。
她宽赦了曾与她为敌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人,她恢复了因扬州之乱和李贞谋反所牵连的李姓宗室的死后尊荣。
但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她忘了。
她忘了我阿耶和嫡母,忘了凤阁侍郎刘祎之,忘了文慧的叔父范云仙,忘了刘玉容、崔静宣、唐月瑶、窦从敏。
若是誓言有用,她会不会被他们追魂索命?
盟誓之后,陛下的心情畅快了不少,与李武两家的小辈皆谈笑风生,所有的人都演给她看,包括她自己。
“团儿”,我正要退下更衣时,听陛下轻声唤我,“狄公卧榻多时,六月十九观音法会时,记得请国师为他回向功德。”
我低头称是,许久未去佛授记寺,我也很想离宫喘息片刻,去看看慧苑和国师近来如何。
更衣过后,我又留在侧殿整理妆发,拖延着想再晚一点去见证李武两家的“其乐融融”。
宫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正要回头张望,却被紧紧地搂在一个怀里。
无比熟悉的呼吸和体温,身体接触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提醒着我的思念和渴望。
“你出来做什么?”我压抑着哭腔问道。
他的鼻息吞吐在我的脖颈,又烫又痒,我不觉躲闪几分,却被他抱得更紧。
“我太想你了。每一次进宫,每一次远远看到你站在母亲身边,我都想像此刻一样与你贴在一起。”
我伸手环上他的腰,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事”,他拍了拍我的后背,“只是一切安稳,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才明白自己有多离不开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更让我觉得怪异难耐。
“失去储君之位,被砍掉左膀右臂,就是你说的一切安稳吗?”我推开他的双臂,与他澄澈的双目对视着,“我们发誓永不欺骗的,你没忘吧?”
他的睫毛轻轻抖动,以万千情绪回望着我,“这些不提了,好不好?”
心中的柔软被他戳破,我点点头,“好。那你想说些什么?”
他的双手重新抬起,捧起我的脸颊,我不禁紧闭双眼,额角和眼皮果然落下湿暖的吻。
颈间的粗糙触感逐渐松动,他的双手划过我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按在我的两臂,而后缓缓下滑。
他的呼吸声声可闻,一起一伏,毫不遮掩。
我的心被他撩拨得无处安放,连双肩也不由自主地耸起,正要开口唤他,双唇却落入了一个更深更暖的沼泽。
一年了,我已经离开这个身体整整一年了。
我已不是初遇他时十四岁的年纪,三十二岁的我,对身体渴求的东西心知肚明。
没有犹豫,没有顾忌,我们急不可耐地剥去对方的衣衫,在无人发觉之前再次拥有彼此。
只是这一次,占有和索取,早早就盖过了依偎和眷恋。
而我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心照不宣地将一切藏起。
“嫁给我。”
我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他的双手重新捧住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嫁给我。”
“你如何能保证”,我以同样认真的眼神回看他,心中顿了一顿,仍狠心问道,“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从敏?”
他手臂上的筋骨忽地耸起,又立刻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微微转动,低声说道:“我能保证。”
“你和太子之间有什么约定?还是你要……”我掩住双唇,不敢说出藏在心底的恐惧。

“不用担心”,他喘着粗气说,“所有犯过的错误,我都不会再让它发生。”
“我不明白。”我老实说道。
他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像过去一样将下颌搭在我的头顶轻轻磨蹭,“也许过不了太久,太子妃就会劝你回到我身边。到时候假戏真做,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再追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的心思,也越来越抗拒日后到来的变故。
“答应我”,我闷声说道,“无论到了哪种田地,不要杀我阿姊,和她的孩子们。”
搂着我的双臂突然变得僵硬,他掰着我的下颌,强迫我直视着他。
“在你心里,还需要同我提醒这些吗?”
我重新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叹气道:“回宫之后,这一切远比我想得更艰难。”
“我都知道。”他不断地抚着我的后背,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着。
你不知道,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明白你的无奈和抉择,我理解你的掣肘和苦衷,但我没有办法对你毫不犹豫的拔刀相向视而不见。
时移世异,我不能苛求你什么。可我知道,那个原本能够两心相依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或许你本就如此,清醒隐忍的另一面,是自私凉薄。
圣历二年的深秋,永泰郡主李仙蕙、安乐郡主李裹儿分别与魏王武延基、高阳王武崇训同日完婚,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光彩耀目,不可名状。
掩藏在这两桩李武联姻之下的,是仙源县主李花妆和薛伯阳之间低调的婚事。
薛伯阳在李旦为皇嗣时,任东宫属官。他又出身河东薛氏,与已故驸马薛绍为同宗近支,其父凤阁舍人薛稷与太平公主素来交好。
相王李旦在做什么,朝中眼明心亮之人都看得清楚,唯独陛下并不在意。
她听到消息不过一笑置之,随口叹了一句,四郎和武家的结怨还是没能解开。
太子李显既然已同武家真心交好,一个居于京城的亲王构怨武家,在她看来可大可小。
我奉陛下之命驾马前往佛授记寺,只想将这些都暂撂脑后。李旦和阿姊,一次又一次,我终于逃不开这样的选择。
佛授记寺中,一个小沙弥恭敬地将国师手抄的回向偈递与我,上面写着狄相公的名字。
“国师呢?”我有些疑虑,此事由陛下亲口交代,国师理应亲自递交才是。
“长安译场诸事繁忙,国师两日前已动身西行。”
“长安?”
我更为不解,长安的译场这几年一直由义净法师主持,国师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到底有什么意图?
“是,国师交代请韦娘子亲自送到狄公府上”,小沙弥合掌回道,“韦娘子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我不觉一笑,狄仁杰数次上书,劝诫陛下不可佞佛、不可大建寺院石窟,这送回向偈的事,的确是个烫手山芋。
“慧苑师父也一起回长安了吗?”
“慧苑师父如今在城郊的持明院。”
“何时去的?”我忙问道。
“已有几个月了。”
国师离开不过几天,可慧苑竟已在持明院住了几个月。如今佛授记寺一切安稳,到底出了什么事,慧苑才又不得不离开此处,跑到郊外避嫌?
反正时辰还早,我没有犹豫,立刻上马向持明院飞驰而去。
一阵紧促的叩门,我急不可耐地等在院门之外。
不紧不慢的脚步渐渐靠近,吱呀的开门声落在耳边,一个居士模样的中年郎君立于眼前。
我的身子僵直地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
朗润的双眸沁入了岁月的痕迹,半清半浊地悬置着。挺拔的身子已显佝偻之态,鬓边的乌发里藏着缕缕雪色。
十五年后,那个声称要雁塔题名、进士及第的韦家五郎韦令裕,就站在我的面前。
没有喜悦,没有流泪,我只是呆呆地喊出了一句,“阿兄。”
他淡淡一笑,仿佛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语气平静地说:“进来吧,团儿。”
我随着他亦步亦趋,踏进了那个原本萧索零落的持明院。
“阿姊告诉我,你在信中说要寻那位陆娘子。”
他在我身侧走着,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悲,只是平和地说:“十五年了,不可能再找到停云了。”
“她叫陆停云?”
他点点头,“她如今是什么模样,我和陆家人都不得而知,就算我们今日相对而立,也未必能认出彼此。
“更何况”,他摇头自哂,“我连她过去的样子,都不记得几分了。”
“那你为何躲在这里?为何不见我和阿姊?”
“你们……”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都在宫里。如今阿姊又做了太子妃,若她知道我在洛阳,又要非给我官做不可。”
我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从前不愿蒙荫入仕,如今住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安心预备科考吗?”
五兄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空洞而响亮。
他笑得肆意,抓着我的肩膀缓了几分,才喘着气说道:“我不做官了,也不想考进士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又不觉扫视了身处的持明院,突然明白过来。
“阿兄,你要出家?”
他只是回看了我一眼,便云淡风轻地转身,接着向前而去。
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迎面而来,慧苑眉眼含笑,张口喊道:“十三娘来了。”
阿兄的脚步顿了一瞬,又向前几步,站在慧苑身旁。
他们年岁相近,如今并肩而立,竟像隔了十多岁。
“你是……仅仅在这里陪着阿兄吗?”我脱口问道。
慧苑愣了片刻,眉眼之间的笑意尽数散去,抿嘴答道:“这里清净,能陪着五郎,我自己也好专心著书。”
我点点头,“没事就好。”
“当然没事”,慧苑又重新笑着,“若是裴大郎同在,即便在这小小的持明院一生,也了无遗憾。”
慧苑说起裴懿,盘桓于心中多日的难题似乎突然有了出口。
“裴懿的女儿裴露晞长在掖庭,如今十七岁了。”
“十三娘,你想救她出来?”慧苑在旁问道。
我的目光从慧苑移到阿兄身上,看着他说道:“裴露晞和邵王李重润两情相悦,邵王为此抗婚。”
阿兄闭目片刻,叹道:“即便陛下不追究,阿姊又怎么可能愿意?”
“我虽责管掖庭,可并无职权放人出宫,也无法给她良籍。不知慧苑师父可有办法?”我盯着慧苑的眼瞳,微笑着问他。
“也许……”长久的静默之后,仍然是慧苑打破了宁静,“以为国祈福为由,我求师父出面度掖庭百人为僧尼,裴小娘子之后便可还俗。”
虽说李重润一时也不会同意裴露晞做他的妾室,但是裴露晞借此摆脱贱籍,循序渐进,日后再做打算也是好事。
“若能如此,邵王和裴小娘子定会感念一生。”
慧苑轻轻一笑,“何足挂齿。”
“慧苑”,沉默许久的阿兄突然说道,“我想和团儿私下说几句。”
慧苑低头轻轻皱眉,对着我露出一笑,而后转身离开。
“阿妹”,阿兄破天荒地这样叫我,“我对你很失望。”
心中的苦涩排山倒海地涌来,我抬头看着他,不敢相信地反问道:“失望?”
“裴懿的女儿,慧苑一定会倾其所有去帮她,可你不该那么说。”
“我不该以你们之间的情义胁迫他,是吗?”
“难道不是吗?”
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只觉好笑至极,“以情义胁迫,能救下一人、两人,又如何?”
“团儿!你为何变成了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阿兄”,我向着他又迈了半步,半仰着头死死盯着他问道,“你远在岭南,生活自然清苦。可你知道宫里是什么日子吗?
“你会每天都胆战心惊、生怕一觉醒来就失去性命吗?你见过挚友在你面前被活活勒死吗?你被你所厌恶的人凌虐过身体吗?你被挚友的孩子当作过杀母仇人吗?你见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来了又死了吗?”
阿兄沉静的神情终于被我这一连串的质问所击穿,他的眉心皱在一起,伸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字字清楚地问道:“是谁?”
一连数月的压抑和憋闷在此刻全部发泄,我愣了半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阿兄的眼睛,安静地问他,“阿兄,你凭什么要求我还像当年一样纤尘不染?”
说罢,推开他的双手,不再理会身后的呼喊,匆匆上马离开了持明院。
与阿兄在十五年后的相见,就这样不欢而散。
洛阳城一晃一晃地闯入了我的视线,我在心中哀叹,我又凭什么要求李旦品格依旧呢?

第八十六章 同根
相府的事极为简易,不过带着国师的回向偈和陛下关怀的口谕走一遭,当我转身欲离开时,却被狄府的管事请进内院。
我在陛下身边算来虽有九年,可狄仁杰在洛阳为官的时间却并不长久,我与他不过是见面相识,并无交情,被他请至病榻之侧,实在意外。
已是古稀之年的狄仁杰半躺在榻上,后背垫着隐囊支撑着上半截身子,面容疲惫,气色不佳。
我上前行礼,客气地说:“陛下很惦记狄相公的身子。”
“有劳韦娘子跑这一遭了”,狄仁杰喘着粗气慢慢说道,“我与韦娘子虽算不上熟识,可听过上官婕妤称赞韦娘子的为人,想来不会有错。”
“狄公若有什么要吩咐的,直说便是,我定会带到陛下耳边。”
“这份书信是我向陛下推荐的可用人选,还要劳烦韦娘子送进宫里”,狄仁杰示意身边的仆从递给我,笑着说道,“没有封口,韦娘子可随意一看。”
“不”,我急忙说道,“我如今只管掖庭诸事,朝中的官员任命我不能插手。”
“韦娘子,你的身份特殊,日后若有种种变数,只怕少不得你的助力。”
我虽心有疑虑,仍镇定地回道:“狄相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狄仁杰微微一笑,“陛下设奉宸府,命二张兄弟携才子宾客修编《三教珠英》之事,韦娘子有何看法?”
我有些意外,轻轻耸肩道:“陛下不愿被朝臣屡次指摘豢养男宠,交给二张兄弟一些正事来做,有何不可?况且二张兄弟本就颇具才华,这作诗修文的事,交给他们也算相得益彰。”
“二张深得盛宠,当日劝说陛下召庐陵王回京,已见其野心。如今陛下怠政日久,二张日日守在陛下身边,连你和上官婕妤都不能相比。这二人本就行为不端,收受贿赂,若是再默许他们结交朝臣,恐怕对太子不利,对相王不利。”
“狄相公是否多虑了?”我轻声说道,“劝说庐陵王回京,不过是二张兄弟受天官吏部侍郎吉顼的指点,与其说野心,不如说他们是在为日后寻找靠山。至于结交朝臣,在陛下身边的人都难免如此,若要严格论之,我和上官婕妤也不能幸免了。更何况,如今二张兄弟行事确有差池,但比之来俊臣在朝时,已是天差地别了。”
病榻上的狄仁杰沉默良久,缓缓叹息道:“陛下一世英明,岂可叫风月之事误了晚节!”
“狄公此言差矣。历来男人为帝,后宫之人不计其数,若是原配仙逝,续弦也是理所应当。先皇驾崩十六年,陛下以女子身登临帝位,所幸男宠左不过五六人,如何就被风月误了晚节?”
其实二张兄弟受宠,朝中劝谏者数不胜数,狄仁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言辞最为激烈的一个。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二张兄弟即便言行不端,朝臣们说来说去,最介意的还是他们的男宠身份。
女人做到了陛下这个份上,还是逃不开旁人对男女情事的指摘。
“韦娘子在陛下身边日久,也是女中英豪。”
“狄公过誉了,我如何敢与陛下比肩?”我微微欠身道,“若是没有旁的交代,我便携信回宫了,狄公安心养病就是。”
“还有一事”,狄仁杰勉力一笑道,“相王之势不可小觑,若日后李家重蹈覆辙,兄弟阋墙,万望韦娘子借昔日之情,乞请护住太子一脉。李家再也禁不得子嗣凋零了。”
我终于明白狄仁杰请我来此的意思,二张兄弟不过是个幌子,李旦和李显的关系,才是他深以为虑的。
这两年陛下的心思,被李武两家的关系和二张兄弟所纷扰,李旦和李显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并不上心。
我站在狄仁杰的病榻之侧,盘踞脑海的推脱、回绝全都被这个忧心忡忡的老人所消磨。
我后退两步,对着榻上的狄仁杰郑重行礼,“就是狄公不说,我也会拼力护住无辜之人的。”
慧苑对裴露晞的安排,我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重润。
他虽仍不情不愿,但只是本性倔强,并不愚蠢,也晓得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为裴露晞先谋得良籍才是要事。
“你和裴小娘子的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你阿耶阿娘,明白吗?”我见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希望,又急忙叮嘱道。
他听后愣了一瞬,微微抬头,半张着嘴,却又咽下了要说出的话。
“你不会……已经告诉你阿耶阿娘了吧?”我隐隐担忧。
“没有”,李重润摇头道,“阿姨放心,知道此事的人绝对可靠,也许还能在宫外帮得上露晞。”
我见他如此说,也便点头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话刚落音,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郎君急冲冲地跑进重润的书斋,抬头看到我,又立刻跑了出去。
“三郎!”重润急急唤道。
“重俊也见过我几次了,怎么还是这样认生?”我想起隽娘死前的模样,不免伤感。
“他自小就如此,最是孤僻,也讨厌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所以裹儿才不待见他。”
我想起在安福殿见到他们时,裹儿厌恶李重俊的话语,觉得恐怕阿姊也在其中抱怨过不少。
又是嘱咐几句,却听门外几番喧闹,几个郎君互相推搡着跑进书斋。
“大好日光,邵王非要闷在书斋做什么!马都备好了,快同我们一起击鞠!”
我转身看去,说话的正是安乐郡主的夫君、南阳王武崇训。
人影憧憧,隔着冲在最前头的武崇训,我的眼睛落在稍远处的武延基身上。
他的清冷面容罩上了一层暖意,目光与我相撞,没有躲闪,也没有喜悦,只是隔着数人,就这样静静凝望。
“这才刚入宫就要击鞠,可见过了阿耶阿娘?”重润的语气里虽有怨怪,却不禁喜上眉梢。
“二郎”,武延基移开目光,微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被梁王请去了,几位郡主陪着太子妃说话,我们可不就被赶出来了。”
武延基说得周密细致,可我却被这一声“二郎”引去了注意。
武延基和李重润的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我微笑着同李显的女婿们一一行了叉手礼,被身旁的李重润拦住,“阿姨是长辈,又是陛下的身边人,实在无须如此。”
“邵王说的是。”年纪稍长的长宁郡主夫君、观国公杨慎交低头说道。
我转身随意一笑,“少郎君们难得一聚,正巧几位郡主都在,我便告辞了,去太子妃那里坐坐。”
重润起身相送,又对身旁的内侍随口说道:“叫三郎过来一同击鞠。”
听他如此说,我停下步子问道:“平恩王今日入宫了么?邵王不邀他一起么?”
一丝不悦从重润的脸上掠过,他压着声音对我说:“我一向不喜这位兄长,叫来了大家也都别扭。”
李重福的性格自幼就不讨喜,恐怕在房州时他们兄弟就早有龃龉。
“张氏兄弟正得势,与平恩王是姻亲,你要当心些,有的场面也不得不做。”我提醒道。
“是。”重润简短地答道。
少郎君们都在等着他,我猜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马场上,没有多言,轻轻点头准备离去。
抬眼时,不出所料地又与武延基清寒的眼神相撞。
停滞一瞬,我不着痕迹地离开。
阿姊身旁正绕着三个女儿,裹儿伏在她的膝上,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一会儿讲着宫外的趣事,一会儿撒娇道想阿娘阿耶,一会儿又抱怨武崇训有时待她不好。
都是小女儿家的情致,听来淘气又好笑,可爱又夸诞。
长宁郡主李仙蒲跌坐在一旁,随意地打络子玩,时不时蹙起眉头,半是宠溺半是吃醋道:“裹儿怎么嫁了人还是长不大。”
阿姊笑着抚起裹儿的头发,“裹儿就是咱们家长不大的小娘子啊。”
仙蕙坐在阿姊的另一侧,却只是靠在阿姊肩上,甜甜地笑着。
梳起了婚后娘子的发式,原本琼枝玉叶、秾李之花的仙蕙更染得一层通晓韵事的风流情致。
一颦一笑、一顾一盼,皆含情销魂。
“阿娘忘了奴奴阿妹啦?”仙蕙眯起双眼,笑着问道。
阿姊愣了片刻,似乎也被自己的言语不慎所惊,匆忙掩饰道:“总惦记着你们已经成家的,日日守在我身边的小女儿反倒忘了。奴奴是你们嫡亲的小阿妹,谁都不许忘了。”
“阿姊”,我故意岔开话题,“听闻那位阿兄苦苦相寻的陆娘子,其家人就住在洛阳?”
阿姊点点头,唏嘘道:“原本也是我们韦家连累了那个陆娘子。我正有意与陆家相商,选一个品貌皆佳的小娘子养在宫里,一来陪着金城县主,二来若是有缘,嫁给四郎重茂,也算了结了两家未能达成的姻缘。”
我敷衍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
心中却不免踌躇着,若要与吴郡陆氏结亲,十七岁的李重俊是现成的,阿姊却偏偏以金城县主为借口,让五岁的李重茂就许下亲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对隽娘的怨怪,连隽娘的孩子都要恨屋及乌。
可是,易地而处,若是当年在我不知情的时候,玉娘或阿暖怀上了李旦的孩子,我会体谅吗?
“见过太子妃,见过三位郡主。”
正出神时,被一声脆丽的话语惊醒,一个高挑的娘子笑得春风拂面,呼奴携婢而来。
“文慧。”我起身笑着迎道。
她冲我歪头一笑,对阿姊躬身说道:“听闻今日三位郡主一同回宫,特地将裁剪好的新衣送来,都是郡主们素日爱的。还有陛下赏赐的诸多物件,都在这里了。”
说着,便轻拍双手,几位宫婢站成一排,稳稳地托着千金难买的珠环玉缀。
裹儿眉开眼笑地跑上前去,仙蒲跟在她的身后,也很是高兴。倒只有仙蕙朝着文慧恭敬地行礼,才不急不慢地站到姊妹身后。
阿姊热络地要留文慧在东宫说话,文慧笑着回道:“太子妃盛情,我荣幸之至。只是陛下格外交代了,命我叫上团儿回瑶光殿一趟,狄相公情状如何,陛下可是一刻都等不急呢。”
我忙起身向阿姊告辞,与文慧并肩走出东宫。

瑶光殿里,陛下的左右两侧被二张兄弟围绕,我和文慧则分立于二张身旁。
“凤阁舍人宋璟、荆州长史张柬之,这两人也为姚崇力荐,想来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听着张易之在旁念出狄仁杰信中之言,频频点头。
“团儿”,陛下唤道,“先拟旨将张柬之擢升为洛州司马,让他多历练历练,日后再进三省。”
我正要起身去向书案,却遥遥望见一个婉丽的身影翩然而至。
今日婉儿休沐,若无大事,她不会专程来到瑶光殿。
婉儿走到陛下身边,眼神轻轻滑过我,将手中奏表上呈,绵声说道:“突厥默啜可汗再次上表议和,请求联姻。”
“呵!”陛下不屑道,“这些年他反复横跳了多少次,竟还有脸面再次联姻?”
话虽如此,陛下毕竟不愿边关再起战事,缓了不过片刻就叹道:“武延秀至今还被他扣在帐中,如今显儿当了太子,他更要同李家子弟联姻了。罢了,选个不中用的李姓郡王,送去突厥便是。”
“陛下”,婉儿抬眼轻轻扫视,沉着地说,“默啜可汗想要把女儿嫁入大周,称若婚姻有成,一定派重臣护送淮阳王回京。”
“嫁进来?”陛下微微欠身,流露几分吃惊道,“他竟不留着人质,反倒要送来一个人质?”
“团儿”,婉儿还未来得及答话,陛下又问我道,“如今还未成婚的郡王都有谁?”
我轻轻看向婉儿,缓缓舒了一口气,陛下既然问的是郡王,那自然不必多提李重润和李守礼。
“回禀陛下,几个郡王中,尚未成婚、年龄适宜的便是皇太子的三子义兴王李重俊,还有相王的四子五子,巴陵王李隆范、中山王李隆业。”
“既是可汗再三乞请,总不能驳了面子”,陛下由着二张兄弟在旁捏腰捶腿,再次闭目道,“那便将义兴王许婚突厥吧,总归是皇太子之子,日后被封亲王,可汗脸上也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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