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高阳,又看了看桌上的油茶,知道高阳必定是中了毒,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没有半点焦急的神色,大刀阔斧地坐在了刚才孙小娘所在的位置,用脚使劲踏了踏暗格,自顾自倒了杯青叶茶水,悠然说道,“先是木桩,后是陷阱,连环计……你这孙子兵法学得不错啊!”
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但因为断句方式不同,白面书生也无法驳斥,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斜眼看向张牧川道,“你不用想着杀了我再慢慢把那位孙姑娘救出来,这底部通道复杂,每下滑二十步,便会出现两个岔道,就像一棵倒过来的树般延展下来,所以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二岔树机关道。而且,这机关道每天都会变化方位,没有我的指引,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孙姑娘,她只能在这地下渴死饿死!”
张牧川眉头微微一皱,直视着白面书生的眼睛问道,“你没有立刻杀了她们,必定是有其他的图谋,也就是说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不一定需要现在杀了她们,那咱俩就可以好好聊一聊,或许我能帮你很快达成,不用等太久的时间。你要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你越发不利。”
白面书生没料到张牧川竟猜得这般准确,脸色微寒,“你说错了,我不过是想慢慢折磨死她们而已……”
“那你动手吧,我就坐在这儿看着,保证不打扰你。”张牧川将横刀往桌上一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白面书生愣了愣,攥着铁刃的手心满是细汗,咽了咽口水,面目狰狞道,“我杀了她,你这负责护卫的不良人也得死!”
“那可不一定,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真的很大,我只要随便找座大山,往里面一躲,谁也别想取走我的性命。”
“那样你就会变成黑户,再也不可能参加科举!子女将来想要踏入仕途,也会遇到层层阻碍!”
“总比没命了强……我的子女想要踏入仕途,前提也得是我先把他们生出来才行啊!动手吧,你赶紧帮我解决了这麻烦,我一刀砍了你,也算是给圣人一个交代,然后便可带着我未婚妻躲进山里,过些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白面书生气得脸盘发青,愤愤道,“你不要激我,当心我真的一刀结果了这傲娇小公主的性命!黑户的日子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轻松,整日东躲西藏,有钱了也不能存在柜坊,就连乘船坐车都会受到限制……”
“不重要,这些都没有性命重要。”张牧川吸了吸鼻子,淡淡道,“快点动手呀,我都有些等不及了……这么磨磨蹭蹭的,你该不会是不敢动手吧?”
白面书生红着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也不敢动手?好好好……我这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敢不敢!”
铁刃又进了些许,在高阳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红痕,却也仅限于此,并未真的划破高阳的咽喉。
白面书生忽地笑了起来,“你当我是东海龟丞相生的蠢蛋吗?现在杀了她,于我能有什么好处,岂不是让之前辛劳全都付诸东流了!”
张牧川轻笑一声,听着这话知道对方已然松口,有了商量的可能,遂就坡下驴,“你想要什么好处?”
白面书生倒也是个懂得变通的,没有继续坚持原来的计划,“很简单,我手里有两条性命,所以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且先说来听听,若是太让人为难,咱们还是干脆点解决比较好……”张牧川面无表情地说着,好似真的不在乎高阳的性命一般。
白面书生面皮抖了抖,急急地换了番措辞,愤愤地看着张牧川说道,“我是武德八年的进士,本该有着大好的前程,却被人谋害,十几年来只能躲藏于此……我的第一个条件,是给我个官职,无论大小,但必须是有官印符牒的。”
张牧川顿时笑了,“原来你不是魏晋的狐妖水鬼,而是武德年间的倒霉蛋!这么说来当年逃出去的不是弟弟,而是哥哥?有点意思啊,难怪前两年吏部清查地方官员都没发现,亲兄弟确实不好辨认。可你当我是谁,三省的大相公吗?一张口就讨要官职……这要求太难了,赶紧换一个重说!”
白面书生气极,不知张牧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索性挑明了,“哪里难了,楼船便有一个现成的,跟你还是沾亲带故的!你去把他的官印符牒取来,我可先将那孙小娘捞上来!”
张牧川顿时恍然,原来这白面书生打起了堂弟张子胄那永兴县令的主意,他眯着眼睛思考片刻,“阿宁是我弟弟,关系非比寻常,夺了他官印符牒,等于毁了他一辈子……至少也该是把高阳公主换回来!”
白面书生眼角抽了抽,坚定地摇头说道,“不行!现在就将高阳交给你,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桩交易也就没法进行了!我最多把孙小娘交给你之后,再帮这小公主解毒!”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你取来县令的官印符牒,你把孙小娘交给我,再帮公主殿下解毒!”张牧川立刻应了下来,不给对方一点反悔的机会,“现在,说说你的第二个条件吧,大家都累了一天,早点办完早点歇息,别拖拖拉拉的,我这差事也没留值酬金,何必辛苦。”
白面书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古以来就没有留值酬金这一说,在大唐上直,每日只需辛劳半天,还有旬假和节假,已经比之前的朝代轻松了不知多少倍。
他却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张牧川三言两语逼得退步,原本只是想以孙小娘换取官印符牒,但如今却还要给高阳解毒,平白增添了一分风险。
白面书生此刻顾不得这些,脑子里满是自己当上县令的画面,将铁刃从高阳的脖颈挪离了些许,抿了抿嘴唇说道,“我被人冒名顶替,又在长安受了挫折,这些年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第二个条件便是你把那人带过来,跪在我的面前,跟我道歉认错!我要亲耳听到他跟我说,他错了,再也不敢了!”
张牧川眼珠子一转,想起之前有旅客曾说今天是那位官员在失落峡祭奠亡魂的日子,眉毛一挑,“你哥哥也在楼船上面?既然他在楼船上,你何不让他把官职还给你?”
白面书生低头叹道,“他如今已经在洛阳站住了脚,很多利益关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我取而代之可能会露馅,而永兴这个地方就要偏僻许多了,你弟弟新官上任,那里的人也不认识他,我冒名顶替没有半点风险……再者,我拿回原来的官职,咱家也只是一人做官,如若顶替你弟弟上任,那便是一门双杰!为家族计,还是让你弟弟委屈一下比较好。但是,那个人该做的道歉,绝对不能少,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张牧川满面冰霜地笑了笑,“还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们两兄弟,谁也不比谁好一点!自己被人抢了,不想着消除这种不公,却总是谋划着怎么再去把别人抢了,实在讽刺!”
白面书生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我只是做了世上大部分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别太多废话,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白面书生一眼,心知对方必然还有其他算计,否则一旦高阳脱险势必不会轻易饶过,但他还是顺着白面书生的谋划说了一句,“只要那人在楼船上面,我可以把他带过来,但你怎么保证我在离开这段期间,公主殿下和孙姑娘不会出什么事呢?”
但张牧川并不开心。
当他和挟持着高阳的白面书生一起站在大江岸边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按常理来说,他们如果想要追上楼船,应该尽快出发,加速划船行进才对,但白面书生却是让他在原地等着。
然后他便一直等到了现在,等到了楼船从上游缓缓驶来。
张牧川先前在楼船上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每隔一段时间总会见到相似的景致,原本他想通过算计水流速度、楼船吃水深浅找出其中的规律,只是后来被高阳打了岔,故而没有找出其中的关窍。
现在这关窍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之前的困惑尽皆解开。
不是景致重复,而是楼船往复于同一段路程,所以才会感觉四周的景致没有变化。
可这答案也给张牧川带来了新的困惑,楼船始终随着江水而行,中途也没有岔路,怎会往复于同一段路程?
白面书生肯定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但对方绝不可能轻易说出,莫非这就是白面书生丝毫不担心放了高阳之后会被报复的原因?
他们无法离开这失落峡,自然也就无法向世人揭穿白面书生的真面目,也无法阻止对方冒充张子胄到永兴上任。
张牧川没有时间细细思索这些问题,他在白面书生的催促声中,不得不划着小舟驶向楼船。
白面书生当然不会跟着张牧川一起乘坐楼船,那样等于自投罗网,不仅要赔了夫人,还会误了自己的性命。
他在张牧川的注视下,带着高阳走到一处高地,然后纵身一跃,瞧着像是要投江自杀似的。
片刻之后,一艘燃着彩灯的古船缓缓从高地下方的岩洞驶出,稳稳地接住了白面书生和高阳。
古船不远不近地跟在楼船后面,既能让张牧川瞧见高阳是否安全,又不会让白面书生落入险境。
张牧川轻叹了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徘徊不前的时候,楼船自最初靠向右岸到现在重新从上游行驶而来,总共过去了两个时辰。
换句话说,白面书生也只给了他两个时辰回到楼船办事,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对方必然带着高阳乘坐古船远遁离去,他最多只能设法救出被困在树洞之下的孙小娘而已。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还有,先前楼船上突然爆发战斗,鄂国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薛礼有没有护住骆宾王和缅伯高,堂弟张子胄是否还活着,那白面书生的哥哥藏在楼船何处?
这些问题都亟待张牧川一一找出答案,他半刻也不敢耽搁,悄然地爬上了楼船,小心地靠近彩楼。
如今他在暗处,敌人在明处,攻守之势已然转换,只要谨慎些,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哪怕这楼船上遍布敌人……
刚想到这里,张牧川一转头,顿时愣住了,楼船上确实遍布敌人,但一个能喘气的都没有,不管是蒙着丝绢的褐甲士兵,还是黑衣客,全都躺平了。
青铜面具不知所踪。
整个甲板只有一个老铁匠赤裸上身,傲然挺立着。
这老铁匠左手握着铁鞭,右手拄着一杆槊,旁侧地板上躺着一人一马。
显然,这是敌人潜藏起来的一名精锐骑兵,能在楼船这般场地上面骑马冲锋,不是太过自大,就是技艺超群。
但即便是如此技艺超群的骑兵,也没有保住自己的武器。
只因出手的是老铁匠尉迟恭,在这大唐,谁人不知鄂国公最善避槊与夺槊,就连昔年气盛的齐王李元吉也在这方面受过打击。事后齐王虽对外宣称跟尉迟恭是打得有来有回,但二人拼斗真实情况最终还是流传了出来,齐王在那场争斗里竟是一个回合都没有撑住,手里的槊莫名其妙就被尉迟恭夺了去,只打了个一来一回。
这些年来,鄂国公久不征战,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位老铁匠的厉害,忘记了这位黑碳团烟熏太岁皂袍将是如何勇猛。
故而这名自大的贼寇轻易被夺走了手中的槊,也轻易被夺走了性命。
刚刚解决敌寇的尉迟恭瞧见张牧川去而复返,登时怔了怔,“你不是去追公主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张牧川简单地解释了两句,看着甲板上堆成小山的敌人尸体,“这些都是您一个人杀的?”
“我倒是想,可惜人老了,终究有反应慢的时候……”尉迟恭抬手指了指甲上一层雅院屋瓦上的薛礼,瓮声瓮气地说道,“这里面有一半是那小兄弟射杀的,他一面护着院内的人,一面拉弓射箭策应我这边,端的是个一心二用的奇才。”
张牧川轻轻地噢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向甲上一层雅院,却被尉迟恭叫住了。
尉迟恭伸了伸手,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别忙着走,过来扶我一下……刚才我为了显得潇洒些,动作稍微夸张了点,不慎扭到腰了。”
张牧川面皮一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又退了回来,将老英雄扶到彩楼边上坐着,询问了一下玄甲军的去向,得知剩余的军士在楼内检查各处客房,这才松了一口气,踱步走到院门处,与薛礼打了个招呼,查看了睡姿安详的骆宾王和缅伯高之后,他立刻赶往甲上三层雅院。
一进门,张牧川便瞧见那名衙役打扮的家仆抱着一坛酒酣睡,瘪了瘪嘴,开始四处搜寻张子胄的身影。
找了一大圈,就在他以为堂弟已经不幸遇害的时候,忽地听到更衣室传来一声闷哼,当即走了过去。
透过更衣室围墙上的小窗口,张牧川瞧见了堂弟的身影。
这张子胄正蹲在里面如厕,鼻孔塞着两个小枣,双手捧着一本将相传奇,看得津津有味,刚想翻一页,余光瞥见更衣室外的张牧川,吓了一大跳,羞恼道,“兄长,你怎的突然过来了?”
张牧川干咳一声,解释道,“我不是来跟你抢更衣室的……外面突然冒出很多贼匪,我担心你这边的安危,所以过来看看。”
张子胄皱眉道,“贼匪?我这边没见着什么贼匪啊!”
“许是那些贼匪只顾着跟我们厮杀,没工夫搭理你这边……”张牧川随口敷衍了一句,抿了抿嘴唇,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来意,“其实,我过来这里,还想跟你借点东西。”
张子胄呆了呆,接着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他伸手捡起旁边的厕筹,递给张牧川,大大方方地说道,“拿去用吧,我都洗干净了的,等会儿用完给我送回来就成,我还得蹲一会儿,刚看到王五郎单骑闯敌营……”
张牧川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借厕筹的,我那边还有许多树叶和石头,勉强够用的。”
张子胄顿时有些纳闷,“那你想跟我借什么?”
张牧川也不拐弯抹角,坦率地答了一句,“我想借你的官职。”
张子胄懵住了,“官职这东西怎么借?你不是要去长安吗,现在不想去了?这也是好事,当初刚听说你要去长安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所以特地绕了一段路程,专门在这里等着,以便斩断你我之间的情谊,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如今你既然不去了,想要做官,倒也不错,只是这官职不太好借,需得花钱买……不是,需得混个功名,价格不贵。你若需要,我可叫人帮你安排一下,你本就是明算科三甲出身,弄个八九品小官,好办得很!”
张牧川实在懒得隐瞒,干脆把他与白面书生的交易说了出来。
张子胄愤愤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兄长,当年杨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是吧?你怎么又胡乱答应别人的请求,倘若那白面书生拿了官印和符牒,直接杀了高阳公主,出去宣称是我们谋害的,到时候你又该如何?我的前途声名都是小事,但咱们这一脉以后就别想再有翻身之日!”
张牧川叹息一声,“我既敢答应下来,自然有万全对策……正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我这些年行事极为谨慎,没出过什么纰漏,四处奔波也为咱家扩展交际做了些贡献,也从未因为自己的事情劳烦过你们……如果我真要不为你们考虑,何须跟你废话,直接抢走官印符牒便是。这次就当我求你,帮帮忙好吧,唉!”
张子胄拧着眉毛,“不是我不帮忙,这官印符牒轻易不得转让他人,若是被吏部知晓,你我皆是砍头的下场。”
“不是转让,是借……用完了就还你!”张牧川耐心劝道,“你这官印符牒相当于就是诱饵,待到救出高阳公主,再将那书生一举拿下,东西最终还是会回到你的手上,届时即便吏部知道了,也只会褒奖你忠心皇家的。”
他见张子胄还在犹豫,沉下脸来,“当年我可是为了保下你和你父亲才会签字认罪的,还把所有的田产房子都改到了你的名下,回报就该应在此处了!”
张子胄见他摆出这些旧账,不好回绝,只得说道,“兄长,那你说说后面怎么个收场,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张牧川快速将自己的计划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这失落峡的诡异。
“就这些?”
“对,就这些设计,足够了!”
张子胄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从手中的传奇里面取出一张符牒,递给张牧川,“官印在我枕头里面,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一个猴娃娃枕头……你自己去拿吧!”
正当此时,院内忽地传来那衙役打扮的家仆一声惊呼!
第五十八章
两人闻声匆匆赶了过去,只见衙役打扮的家仆跌坐在院内,一脸惊恐地看着摔碎了的酒坛。
张子胄将家仆扶了起来,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家仆颤抖地指着碎裂的酒坛,“我刚才醒来,本想再开一坛,却瞧见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伸手捞了捞,结果竟……竟是捞出一块面皮!”
张子胄白了他一眼,一边朝着破碎的酒坛走去,一边说着,“你这胆子比太小了些,一块面皮而已,你拿它包个牢丸,正好下酒!”
家仆还没来得及解释,张子胄已然弯腰捡起了那块面皮,定睛一瞧,面色登时变得煞白,怪叫一声,慌忙扔了那面皮,扭头呕吐起来。
这面皮并非麦粉揉擀而成,而是一张灰白的人脸。
张牧川重新将那面皮,盯着上面狭长的眉目,脸色难看地问道,“这酒是你从哪儿拿的?”
家仆抬手指着甲上三层的某个方向,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那边听雨居的大胡子刘富贵送我的,他说他家阿郎是洛阳的县丞,知道咱是去永兴做县令,特意送来几坛美酒恭贺,头两坛都没事,谁料到这最后一坛……”
张牧川沉吟片刻,随即捏着面皮,快步走了出去,来到家仆所说的听雨居宅院,他先是轻轻叩击门板几下,见迟迟无人回应,遂一脚踹开了院门。
听雨居的布置与他们居住的宅院布局都不相同,进了院门便是廊道,笔直地通往中堂,院子在中堂后面,厢房与更衣室排在两侧,整体就像是反过来建造的一般。
张牧川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洛阳县丞和刘富贵的踪影,他拧着眉毛站在石亭之中,双手按在栏杆上,四下张望,忽地瞥见石亭左侧的池子里有什么东西漂浮着,双眼一亮,立刻找了根竹竿,小心地将其划拨过来,仔细一瞧。
这在池中漂浮的正是家仆所说的大胡子刘富贵,只不过此时这人面无血色,双目淌血,死状竟与之前的矮个子贼偷一模一样。
张牧川将尸体翻了一面,果然在刘富贵后脖子处发现了一个非常微小的黑色圆洞,他伸手按了按尸体鼓胀的腹部,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唯一与矮个子贼偷尸体不同的是,刘富贵的额头并无淤青,但身上却有多处勒痕,该是某种绳索所留下的。
这刘富贵死前被人捆绑过?
莫不是凶手想从刘富贵嘴里拷问什么,而刘富贵非常配合,所以尸体上只有捆绑的勒印,并无拷打的痕迹?
他正苦苦思索着,缓过劲儿的张子胄和家仆走了进来,那家仆缩头缩脑地看了刘富贵尸体一眼,指着院子右侧某处,“当时他是从那边取酒的,我偷瞄了一眼,里面大大小小摆了少说有几十个坛子。”
张子胄听闻之后,速即前去查探,摔了房中几坛酒,找出了断手和断脚,接着他索性将所有酒坛都打开,很快便拼凑出半具尸体,又抱起一坛没有泡着尸块的酒凑到鼻前嗅了嗅,“这酒很烈,而且制作工艺与剑南道的酒坊相似,有一股清香……兄长,你常年住在益州,可知这是什么酒?”
张牧川伸出手指在酒坛里蘸了些许酒水,喂进嘴中抿了抿,眼神一冷,“这是戎州的五谷杂粮酒,而且经过了二次蒸制,酒性更加浓烈。”
说着,他扯下一绺布条,在酒水中浸了一下,而后摸出火折子,轻易便点燃了布条。
看着包裹布条的淡蓝色火焰,张牧川沉声说道,“这酒不是拿来喝的,而是用作放火助燃。”
张子胄又嗅了嗅泡着石块的酒坛,扭头看向张牧川,“也不都是烈酒,泡着尸体的酒坛味道要淡上几分,这坛子上面的酒字多了一个点,想来该是区分烈酒与普通杂粮酒的记号。”
张牧川一点头,“死者就是洛阳县丞,也是我要找的那个顶替白面书生做官的哥哥,这人死的时候,那刘富贵还未遇害,所以才会把这酒送给你们。”
张子胄面色凝重地问道,“凶手是方才作乱的贼匪?”
张牧川摇摇头,“刘富贵的死状与那贼偷相似,该是一人所为,作乱的敌寇想要杀他们不需要这么复杂,直接一刀砍了便是……”他忽然想起娑陀死前的话,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我大概猜到凶手是如何作案的了,只是不知他藏在什么地方,眼下我还需要子胄你帮我一起救回公主殿下,咱暂且先布下个网子,等那凶手自己撞进来好了。”
张子胄疑惑道,“需要我一起去救公主?怎么救?”
张牧川将那面皮丢了过去,“你戴上这张脸,装扮成白面书生的哥哥,假意给他道个歉就行,并不复杂。这世间大多数都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殊不知有时最容易蒙骗的,恰恰就是人的眼睛……”
他说到这里,身子忽然僵住了,之前在石头大寨的经历浮现眼前,一幕幕就像翻动书页般回溯着,最后定格在他挥刀切开烤猪那一刻。
“错了……我错了!”
张牧川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低语着。
张子胄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错了?”
“是之前的一桩案子,与此间的事情无关……”张牧川解释了一句,满脸庄肃道,“到了鄂州,我得赶紧联系那小黑脸,让他代我去石头大寨瞧一瞧才行。”
张子胄瘪了瘪嘴,“你这思绪还是一如既往地跳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人要往前看,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刚才听你那话的意思,是打算做一局引蛇出洞?”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矮个子贼偷必定是撞见了凶手的秘密,才被灭口的。这秘密很可能与听雨居这边发生的事情有关,我们大可让人放出话去,就说这听雨居惨祸发生之时,还有人碰巧路过……”
张子胄瞟了一眼旁边的家仆,“放话的人倒是现成的,只是单单如此,传播的速度太慢了,还需要再加一点传奇色彩,譬如作恶的可能是那狐妖水鬼,他戾气太盛,想要逃离这失落峡的圈禁,需要拉人垫背。”
“绝妙!”张牧川真心赞叹,堂弟在把握人心这方面的手段真是精到,这失落峡本来就诡异,仿佛永远都走不出去一般,恰好印证了圈禁狐妖水鬼的说法。
他砸吧两下嘴巴,又补充了一句,“我让骆观光去传播,他素有神童之名,能让人信服,另外把这狐妖水鬼的人物设定调得再凶恶一点……嗯,就说他现在得胃口极大,每日需要吃七个人,一连吃上七天才会歇息。”
“哈哈哈,兄长你也绝妙!”张子胄拊掌赞道,“七七四十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这是变数,也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道理,届时破了案,就说这狐妖水鬼怙恶不悛、劣根深种,还未得道,依旧残缺,故而被我们擒拿归案,若是抓不到,便说他诚心悔过,已然圆满,自戕赎罪了,可谓进退两宜啊!”
他看了看手中的面皮,凝神想过一阵,继续说道,“这面皮两边都能用上,待骗过那白面书生后,还可让人戴上面皮佯装作祟,然后兄长你再出来将其收服,百姓信鬼神胜过信官府,届时也可替兄长你增添些许声望,前去长安翻案的把握更大。”
张牧川心中感动,与张子胄商量了一下其中的细节,随后开始四处搜罗方便乔装打扮的东西。
等到他们从甲上三层走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甲板也被玄甲军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幸存的旅客又都钻了出来,惊惧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薛礼坐在甲上一层院门处,一下又一下地咬着硬梆梆的面饼。
骆宾王和缅伯高都醒了过来,两人搬了案几放在门口,摆着瓜果蜡烛,不知道在祭拜哪路神仙。
张牧川领着张子胄和家仆走过去,简短地介绍了一遍,然后小声地对薛礼和骆宾王吩咐了几句。
薛礼郑重地应了一声,随即悄悄摸摸地下了水,朝着大江右岸游去。
骆宾王则是急急地摇头,“不行!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这儿本来就很诡异,我就睡了一觉,楼船上莫名死了好多人,肯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要是再散播鬼神谣言,很可能会成为叶公第二……除非你找个和尚陪着我,有了佛门的护佑,我勉强可以一试。”
张子胄皱眉道,“荒谬!现在去哪里给你找个和尚来?”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原本这船上是有个和尚的,但已经被我杀了。”
骆宾王又说,“没有和尚,道士也行。我之前登船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道士,他背着一把大宝剑,看上去很是让人安心!”
张牧川轻咳一声,“你说的这人……也被我砍了。”
骆宾王瞪大眼睛看着张牧川,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们都是刺客,是来杀我的,和尚、道士的身份只是掩饰,就算还活着,也不能让你安心……”张牧川懒懒地解释了一句,“观光,能护佑你的只有人,神佛都是泥巴塑的,到不了江上来。你放手去做,我自会找人守护在旁侧,保你无事!”
骆宾王追问道,“什么人?武艺比之薛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