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长弓难鸣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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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船工拼命地挣扎,却犹如被钉在砧板上的小鱼,终究只是徒劳。
塌梁鼻冷笑一声,握着锤子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忽地举起锤子,狠狠砸在瘦小船工的脑袋上。
瘦小船工登时头破血流,很快就没了呼吸。
周围的其他船工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地往后缩了缩。
一名三角眼船工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塌梁鼻刚杀了人,此时脑袋还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把刚才与旁边伙伴的谈话全都说了出来。
那三角眼船工扭头看向那名伙伴,“是他说的这样吗?”
那名伙伴依旧立在原来的阴影里,摇头答道,“我没有这样说过……事实上,他最开始提议让咱们同时说出号房床位编号的时候,我是拒绝的,这根本就不公平嘛!”
塌梁鼻船工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瞪大眼睛望向那名伙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说谎。
三角眼船工疑惑道,“不公平?同时说出编号,不分先后怎会不公平?”
“一般情况下,这种法子确实很公道,但那位小兄弟不能开口啊,他、他可是个哑巴!哑巴怎能跟我们一起说出床位编号呢?”
那名伙伴缓缓地从暗影里走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净的俊俏面庞,他眉目本就狭长,此时眯起了双眼,瞧着就像一个大白馒头划了两条缝隙。
他抬手指着那塌梁鼻船工,冷冷说道,“但他非要坚持,还说只要我答应他的法子,就会给我一贯钱……只因他与这小兄弟有些过节,所以想趁着这机会狠狠教训一顿。我没想到他竟会杀了小兄弟,若早知如此,我万万不会收下他这一贯买命钱的!”
说着,这白面船工从怀里取出了一贯钱,愤愤地扔在塌梁鼻身上,“你这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现在我把买命钱还你了,你该当给这小兄弟偿命!”

半个时辰后,阴森的暗房之中,只剩下白脸船工和满手鲜血的三角眼船工。
在他们的四周,躺着五具尸体,塌梁鼻船工自然也在其中,同样是被人敲破了脑袋。
三角眼船工呆呆地看着鲜红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杀了人,喃喃道,“人不是我杀的,都是邪魔干的……这下好了,债主没了,欠的债也不必偿还,是好事,是好事……对了,还有字据!”
他登时惊醒,速即蹲下身子,在一名大嘴船工身上摸索了一阵,翻出一张沾着点点血污的字据,胡乱地扯成碎屑。
白面船工缓缓靠了过来,脱了身上的船工布袍,现出一袭白衣,接着从身后摸出一截削尖的竹竿,微微笑道,“恭喜杨兄……人死债消,确实是好事!”
三角眼船工以为对方说的是已经被杀死的大嘴船工,遂挤出一张难看的笑容,“对对对,人死债消,不是我不想还钱,是他自己没活到我给他还钱的时候!”他扭头瞥了白面船工一眼,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换了书生打扮?”
白面书生嘴角斜斜地向上一翘,“我本来就是书生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一截竹竿深深地插进了三角眼船工的腹部。
三角眼船工面目狰狞地瞪着白面书生,“你……你不是船工!你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白面书生漠然地抽出竹竿,然后又迅速捅了三角眼船工两下,冷冷道,“你知道的太晚了!”
三角眼船工登时喷出一口血沫,沉沉地倒了下去。
至此,暗房之中只剩白面书生一人,他蹲下身子,拔出竹竿,在三角眼船工衣袍上擦去血渍,随后起身回到关押缅伯高的地方,舀了些许清水,浇在缅伯高的脸上,全然没有发现那只醉鹅已然消失。
醉鹅大摇大摆地从一处暗房穿行到另一处暗房,最后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它歪着脖子,鹅鹅鹅地叫了三声。
一双乌糟糟的大手探了出来,却在临近醉鹅脖子的时候骤然停下。
紧接着,黑暗中那人突然跪伏下去,口中念诵着,“善神马兹达,您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派来了可萨的圣禽接引我回家……”
他感动得涕泗横流,保持跪伏的姿势一点点挪动着,缓慢地靠近大白鹅。
昏暗的光线便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勾描出这人的身形与面容。
此人头发蜷曲,身如黑漆,高鼻厚唇,乍一看与普通昆仑奴无异,但细细一瞧,他的眼睛却是有些特殊,瞳色偏蓝。
这是因为他身上血统非常复杂,父亲是突厥可萨部与拂菻人的混种,母亲是波斯商人与昆仑奴的混种。
他叫娑陀,原本生活在突厥可萨部,但受母亲的影响加入了祆教,想要到大唐弘扬教义,可来了这边却被当作了昆仑奴,卖到了这艘楼船上做苦工。
底舱暗无天日,不知外面的岁月,娑陀为了算计日子,每天清晨祈祷善神马兹达之后,都会用石头在舷墙上划下一道刻痕。如今那面舷墙上已经爬满了细线,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数清。
方才他就是在数着上面的划痕,之前被一名船工打断,他已经很恼火,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重头数过,却又突然被鹅鹅鹅的叫声打断。
娑陀本来怒火腾腾,想要伸手掐死对方,一转头却发现来者是只大白鹅,顿时喜出望外。此物在突厥可萨部是圣禽,他的脖子上就挂着一块雕刻着大鹅的木牌,那是父亲在他离家之时亲手制作的,希望他迷路后能得到天神的眷顾,依靠这枚木牌带他回家。
醉鹅哪里懂得这些,只以为眼前的怪人想要对自己动手,扑腾着翅膀左躲右闪,撒丫子冲向舷墙角落里因为先前震动裂出的破洞,钻进去后振翅一飞,越过支撑楼船结构的木柱,落到了甲下二层上面。
娑陀见状立马也行动起来,钻过破洞,艰难地攀缘而上,追着大白鹅从甲下二层,沿木梯而行,爬出方形舱口,来不及呼吸新鲜空气,也顾不得查看甲板上那些四仰八叉躺着的旅客,跟在大白鹅屁股后面跑进了甲上一层雅院。
此时,张牧川已经给孙小娘处理了伤口,正蹲在老黄旁边,耐心地将一张张缝制好的丝绢浸在盛满马尿的木盆之中,嘟嘟囔囔地说道,“老黄啊,再来一点……这不管是人,还是牛马牲畜,体内的水分都是恒定的,你多排点尿,眼睛就不会淌水了!我知道你现在不舒服,只想安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但没法子啊,我中了毒,排出来的东西不能用,只能委屈你了!”
那大白鹅一瞧见张牧川,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鹅鹅鹅地叫着扑了过去。
张牧川听见大鹅的嘶叫,当即转身,一把将大鹅抱在怀里,抬手捋了捋鹅毛,轻笑道,“莫要嫉妒,你也有份,待会儿多喝点水……咦!你怎的浑身酒味?喝了酒排出的尿可用不得,容易让人发晕,你还是一边待着吧!”
他将大鹅往旁边一放,这才发现跟着大白鹅一起闯进来的娑陀,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腰间横刀,冷冷道,“你是何人?”
娑陀用不太流利的大唐官话解释了一番,满脸凄楚地哀求道,“这一切都是马兹达的安排……既然您与圣禽这般亲密,想必也是善良之人,求您不要将我交与那些无情的商人,我愿为您做任何事情!”
张牧川盯着娑陀看了半晌,忽然道,“我会怎么处置你,完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娑陀一听这话,立时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请鞭笞我吧,主人!”
张牧川愣了愣,疑惑道,“我为何要鞭笞你?”
娑陀抬眼看向张牧川,“您不是要看我的表现吗?我保证会叫得让您很舒爽,还能变换不同的声调……”
张牧川面皮一抖,扶额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娑陀沉吟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掉转了身子,撅高了屁股,轻声说道,“来吧!您只管抬脚狠踹,我一定滚得很圆润!”
恰在这时,高阳从院子旁边经过,震惊地看着张牧川和娑陀,忽地激灵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快步离开。
张牧川望着高阳的背影,急声辩解道,“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知他一喊,高阳逃得更快,眨眼间便消失在廊道尽头。
张牧川无奈地叹了口气,面色铁青地让娑陀赶紧起身,捏着眉心说道,“我不是要看你在这些方面的表现……也罢,我还是直说比较好,这大鹅本该跟贡使大人在一起,却忽然出现在底舱,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刚才在中堂没瞧见贡使大人,或许他跟大鹅一起下了底舱,所以我需要你带我下去查看,明白了吗?”
娑陀听到还要回底舱,顿时吓得头上的卷发都直立了起来,“不行……我不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就算您现在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再到那种地方待着!”
张牧川见昆仑奴这般激动,竟连死都不怕,知道对方必定在底舱经历过非人的折磨,随即低声安抚道,“我不是要把你继续关在那里面,只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下去寻找贡使大人而已。”
娑陀一脸狐疑地问道,“真的只是查看?”
张牧川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大鹅,“我向你们的圣禽起誓,绝对只是让你带我到底舱查看!其实你仔细想一想,如若我真的是想把你再关起来,何必这么麻烦,只需出去跟船家说一声,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抓你……”
娑陀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放松了双肩,又回到张牧川身边,抿了抿嘴唇,“您是想现在就去底舱吗?能不能先给我点儿吃的,我太饿了,今天把最后一点骨头渣子也都嚼进肚子,可还是很饿!他们为了节省粮食,每三天才会给我一点东西吃……”
张牧川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面饼,干脆地塞到娑陀的手里,又取了张刚刚制作好的丝绢递过去,“边走边吃,顺便你再把这丝绢蒙在脸上,短时间内可以保证不受外面毒雾的侵袭。”
娑陀看了看手里散发着怪味的丝绢,心道蒙上这玩意儿,我还怎么吃东西呢?
他瞟了一眼抱起大鹅准备出发的张牧川,一咬牙,干脆将整张面饼都塞进嘴里,然后蒙上丝绢,强忍着怪味,引领着张牧川来到方形舱口处。
张牧川并没有立即爬下去,而是挨个挨个地查验了甲板上的尸体,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提前让薛礼将骆宾王保护起来,否则此刻甲板上的尸体还要再多一具。
旁边的娑陀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地瞥见桅杆上的青铜面具,立刻又闭紧了嘴巴,装作一副被噎着了的模样,低垂着脑袋,佯装没有看见对方。
张牧川扯下腰间酒囊递给娑陀,而后通过方形舱口,缓缓沿着双排木梯向下走去。
娑陀有些错愕地盯着手里的酒囊,自他来到大唐,从未受过如此礼待,他郑重地拔掉酒囊上的木塞,小口小口地饮了些许,畅快地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步跟上张牧川,将酒囊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酒真好喝……您怎么舍得将这样的美酒赐给我呢?”
张牧川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你都快噎死了,这酒再好也没你的命重要啊!”
娑陀一怔,心中做了某种决断,舔了舔嘴唇问道,“能再赐给我一点吗?”
张牧川随手将酒囊又扔了过去,淡淡道,“都是你的了!从现在开始,轻易不要再开口说话,底下有很浓的血腥味,死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简而言之,这里很危险!”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五,江南西道失落峡,具体地点不详,时辰未知。
楼船随着奔腾的江水而行,转入了与三个时辰前景致相同的一线天境地。
稍有不同的是,此刻的一线天忽然下起了大雨。
乌云上涌如墨汁泼下,遮蔽青山,急雨落江如白珠碎石,飞溅入船。
底舱之中,白面书生侧耳听了听雨水打在船板上的咄咄轻响,微微皱起了眉头。
下雨天,江面扬起的水气与大雾相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白面书生又舀了些许凉水浇在缅伯高脸上,焦躁地等了一小会儿,见对方依然没有醒转过来,面色一寒,蹲下身子,抡起手掌,狠狠地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岂料缅伯高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巧妙地躲开了这一巴掌。
白面书生怔了怔,咬着后槽牙,换了个方向,愤愤又从另一边抡起巴掌,扇向缅伯高的脸颊。
谁知缅伯高似乎觉得还是刚才的体位舒服,又翻了回去,险险地避开了白面书生的手掌。
白面书生气极反笑,索性站起身来,抬了抬右脚,猛然踩向缅伯高的脑袋。
缅伯高像是心生感应一般,突地坐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走到一块巨石背后,解开腰带,哗哗地放水,末了还激灵一下,轻轻抖了抖,呓语着,“可算找到更衣室了,我就说应该在房里备个马子,省得半夜起来不方便,这牧川兄弟非得在这方面抠搜,一个马子能要几个钱……”
他所说的马子就是尿壶,原本是叫虎子,因为高祖李渊的祖父名为李虎,避其讳,故而改称为马子。
六诏有句俗谚,人做梦之时忽有三急,最希望找到的东西是马子,最害怕找到的也是马子。
缅伯高放完黄水,浑身舒坦,梦也就醒了,他一转身,瞧见白面书生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顿时吓了一大跳,惊声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站在我身后欣赏我如厕?”
白面书生闻言大怒,“自以为是的狗驴卵子!谁想欣赏你如厕,你以为你如厕的姿态很优雅吗?”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穿得挺文雅的,怎么说话这般难听!”缅伯高撅着嘴说了一句,忽地想到什么,摸着还有些肿胀的后脑勺,“噢!我想起来了,你肯定就是刚才在背后敲我闷棍的混账吧?”
白面书生强忍着杀意,冷哼了一声,“此间没有其他人,当然是我做的!”
缅伯高当即抬手,下狠劲拍了白面书生后脑勺一下,“哟呵!你很狂妄啊,敲了我闷棍,还这般理直气壮!”
这一拍由于打击部位的原因,并不响亮,但因为缅伯高下了狠手,白面书生瞬即被拍懵了。
他自打定居失落峡之后,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谁见了他不得躲着走,谁见了他不得胆颤心惊,毕恭毕敬地奉上一切?
白面书生气得小脸发青,怒声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缅伯高此时还有几分醉意,加上之前错过了旅客讲述水鬼故事,因而根本没有丝毫胆怯,冷笑着答道,“你先瞧我的闷棍,我拍你一下后脑勺,这很公平……不管你是谁,都得讲道理,除非你是李二凤!”
白面书生脸色铁青道,“大胆!岂有此理,你实在太过分了……”
“噢噢!是有点过了!”缅伯高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都是这枸酱酒惹的祸,我怎能直呼圣人的绰号,实在大不敬!但圣人心胸宽广,连魏征那等尖酸刻薄的臣子都能容忍,必然也不会在意我这无心之过。”
白面书生抠了抠脑门,不禁有些头疼,心想这人怎么回事,总能以奇怪的角度曲解自己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指着自己那双狭长的眼睛,“我说得不是这个……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好好看看我这双眼睛,有没有想起来点什么?”
缅伯高凑到近前,几乎脸贴脸,鼻尖碰鼻尖,瞅了半晌,砸吧几下嘴巴,“兄台,我倒是想看你的眼睛,但你得先睁开啊!”
白面书生瞪大眼睛,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一直都睁着呢!”
缅伯高又打了个酒嗝,无奈地叹道,“看不见呐!”
白面书生深吸一口气,决心不再跟缅伯高继续废话下去,举起那张丝绢,语气森森,“眼睛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是谁也暂且搁着……你且瞧瞧这是何物?”
“这、这不就是一方丝绢吗?人家都说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这书生却是更甚,竟连丝绢都不认得,可怜!可叹啊!”缅伯高懒懒地看了看白面书生手里的丝绢,揶揄道。
白面书生恨得牙痒痒,一双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我问的是这丝绢里有什么东西?”
缅伯高歪着脑袋想了想,瘪着嘴说道,“丝绢里当然是丝线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白面书生一手拿着丝绢,另一只手取出了前端削尖的竹竿,眼神冰寒地问道,“我说的是这丝绢上面的味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在回答,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缅伯高没注意到白面书生的小动作,吸了吸鼻子道,“这我没法细说啊,我又不是绣娘,如何能知晓这丝绢上面的味道……哎哎!你要真想知道,大可自己舔一舔嘛,我之前在戎州采买这些布料的时候,那绣娘跟我说过,想要分辨一匹布有什么门道,不仅要靠鼻子,还得靠嘴巴。”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细想一番,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将丝绢凑到唇前,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恍然道,“有点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感觉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缅伯高耸耸肩膀,“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尝过!你可以自己慢慢猜嘛,能用的材料又不是很多,总能猜到的。”
白面书生愤愤地将丝绢扔在地上,慢慢举起竹竿,阴沉着脸道,“我又不是女子,猜什么猜!赶紧把秘方交出来,否则……”
正当缅伯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串细微的趟水声在底舱中响起。
白面书生双眼一眯,速即闪进巨石的阴影里,鬼魅地潜逃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抱着大鹅的张牧川和捧着酒囊的娑陀就踏进了暗房,双方错身之时仅仅隔着一块木板。
张牧川灵敏察觉到了有股气味渐渐远离,扭头扫视四周,却一无所获,随即回首看向缅伯高,低声问道,“刚才有人在这里?”
缅伯高拍了拍滚烫的脸颊,偏着脑袋,“好像是有个人,好像又不止一个……哎哎,我明明记得我在石城里找更衣室啊,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张牧川抽动几下鼻子,瞟了一眼缅伯高先前放水的地方,眨了眨眼睛道,“看来你是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怎的喝了这么多……贡使大人,你酒量也就一爵,这枸酱酒便是再好,也不可贪恋无度,很伤身体啊!”
缅伯高身子酸软,到底是站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张牧川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我也知饮酒无度会伤身子,但我这心里苦闷啊!”
“牧川兄弟,你有阳子兄弟陪伴,一路打情骂俏,自是不觉得,但我孤独一人,每日只能跟鹅兄谈心,无人携手并肩,难免就想起了家中的妻子,越是思念,越是心酸。”
“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六诏,也是第一次和妻子分别这么久,你别看她那个人外表刚强,其实内心比祥瑞大鹅还要柔软,她是舍不得我走的,所以那几天总是找各种理由出去,并非如你们想象那般是为了偷看俊俏男子,而是为了让我慢慢习惯没有她在旁侧唠叨的日子。”
“牧川兄弟,这趟出来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都是浮云雨烟,只有疼爱自己的妻子是珍贵的,只有翘首盼望自己归家的亲人是值得为之拼搏的!”
“人呐,爬得再高,权势再盛,说到底每天还不是吃喝拉撒睡,你的肚皮注定只吃得了一碗饭,便是给你摆满山珍海味还是只能吃一碗,吃多了就得撑死!注定只能喝一爵酒,便是这宫廷御酒摆上几缸,你也只能喝一爵,喝多了就得吐……这呕吐的滋味不好受啊!”
缅伯高说到此处,干呕了几下,好在强行又咽了回去,没有真的吐在张牧川裤腿上。
张牧川低头看着缅伯高,轻轻叹了口气,“贡使大人,等过了沔阳,咱就加快速度,争取早些到达长安,你也好早些回六诏与妻子团聚!”
缅伯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是咱的特招导游,怎么走都是你说了算……但只有一点,我希望咱能平平顺顺地路过沔阳,别再出什么祸事了!”
张牧川洒然笑道,“沔阳地方不大,能出什么祸事?放心吧,我心里已有盘算!”
便在这时,在他们头顶上方的甲下二层,忽然响起一阵橐橐的脚步声。

在甲下二层行动的是一大队卫兵。
他们披着玄甲,脸上蒙着丝绢,有条不紊地搜寻完甲下二层,然后下到了底舱,很快便找到了张牧川三人,不由分说地将其一并拿下,押到了甲板上面。
缅伯高和娑陀面露惊色,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些人身上带着凌厉的气势,明显与寻常府兵不同,是真正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才。
张牧川却是一脸坦然,他从这些人脸上蒙的丝绢,身上披的玄甲,以及腰间的横刀,已经看出了这些军士的来历。
在去大理寺担任司狱之前,张牧川有过一段参军的经历,而且加入的是大唐最威盛的军队——玄甲军。
这是一支立过无数战功的军队,也是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张牧川十二岁那年,心中对父辈的安排嗤之以鼻,故而与一好友连夜离家,纵马千里,到了西州交河城参军。
一年之后,好友战死,父亲病故,张牧川不得不带着好友的遗物回转长安,经历了风霜锤炼,他也学乖了,老老实实地遵循父亲的希望,到大理寺上直。
没过多久,长安玄武门发生了巨变,秦王领着八百兵将,埋伏于玄武门,袭杀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接着秦王委婉地请高祖退位,自己坐上了龙椅。
次年,圣人改元,励精图治,开启了煌煌的贞观盛世,也就是在这一年,张牧川深陷谜案,最终被贬为不良人,远离长安,定居于益州。
这些年张牧川时常梦见当初与好友卧冰爬雪勘察敌军动向的场景,在他的心里,依然存着身为玄甲军的骄傲。
所以,当这一队卫兵出现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紧张害怕,任由着对方捆缚。
张牧川一边跟着卫兵走上甲板,一边在心中盘算着。
自打接了这差事,他就觉得有些怪异,即便是圣人不愿家丑外扬,也绝不会真的只让长孙无忌派遣不良人护送,毕竟高阳是圣人最疼爱的女儿,途中若遇仇敌,单凭不良人这种装备粗糙的护卫,肯定没办法保其周全。
现在这支卫兵陡然出现,总算解开了这一疑惑。
玄甲军是圣人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部队,不管是武力,还是忠心,都很适合这一趟暗中护卫。
眼下楼船发生巨大变故,这些原本潜藏在旅客之中的玄甲军士只能暴露,匆匆披挂整齐,出来扫清一切威胁。
可既然他们一直都在近旁守护,为何在霍尔多等人绑架公主的时候没有露面?
莫非他们认为霍尔多那些突厥狼崽子根本不足为虑?
那么,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些玄甲军的领头觉得此刻楼船上的情况比戎州之时还要严重?
是青铜面具那边还有后手?还是所谓的失落峡水鬼作乱?
又或者,是因为他们觉得时机到了,高阳这一趟会不会就是诱饵,目的是引出所有包藏祸心之辈?
早先在戎州,青铜面具没有现身,所以这些玄甲军也就按兵不动,此时青铜面具展露杀心,玄甲军自然也就该出手了。
但如若是这样的话,先前自己与青铜面具拼杀时,他们为何没有采取惯用的包抄打法,直接将那些贼子尽数拿下?
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决心等上到甲板好好地跟统领这支玄甲军的将领聊一聊。
只是等这些玄甲军押着他们三人上到甲板之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也都没问,直接把他们晾在了一旁。
为首的宣节校尉不时地朝甲上一层雅院方向瞄两眼,眉头微微皱着。
张牧川悚然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了寻找缅伯高,突然离开雅院,那边防守虚弱,里面除了使团的一干废材,只有受伤的孙小娘和高阳,正是敌人偷袭的最佳时机。
这般想来,缅伯高的失踪恐怕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或许就是敌人布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忽然转头看了看缅伯高,自从刚才听缅伯高讲述了在底舱的经历,他始终有一个疑问,那人杀了六名船工,可见对方是多么的狠辣,怎会轻易放过缅伯高?
杀死缅伯高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竿子的事情而已,但那人却轻飘飘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做,这很不合常理!
他方才被缅伯高思念妻子的话打动,没有细想这些问题,此刻到了甲板,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开始重新审视上了楼船之后的遭遇。
缅伯高瞧见张牧川看着自己,诧异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哎哎,现在不是在意我脸面的问题,咱堂堂贡使,被他们如此对待,脸面是不好看……但此刻应该想想怎么脱身才是,这些军爷身上杀气腾腾,搞不好会把我们当成贼匪直接咔擦了!牧川兄弟,你脑子灵光,朋友也多,赶紧想想办法。”
他刚说完朋友二字,张牧川新近结交的朋友就出现了。
薛礼背着昏睡的骆宾王走出甲上一层,瞥见张牧川等人被捆着扔在甲板上,当即冲了过来,将骆宾王放下,双手紧握方天画戟,冷冷地看着宣节校尉,“这位军爷,敢问我的朋友犯了何事,你们要将他捆绑起来?”
那宣节校尉因为一些缘故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薛礼这番质问,心火直蹿,轻哼了一声,“干你卵事!滚一边玩泥巴去,别以为拿着把方天画戟,你就是吕奉先了!”
薛礼面色一沉,还不等张牧川开口劝说,轻喝一句岂有此理,而后便挥动方天画戟,轻易扫倒了一名玄甲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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