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逃到荒郊野外,寻一个偏远之地定居,致使官府鞭长莫及。
制止孙小娘给张牧川医治的这一老一少属于第三类,而菜畦旁边的荒屋便是他们以前的居所,今日突然回来,原本是想把埋在家里最后的半贯大钱挖出来,交与山上庇护他们的五溪蛮,没曾想居然发现家里进了生人。
他们在门外听了一耳朵,知道张牧川和孙小娘不是恶人,这才放松了警惕,主动现身跟张牧川两人交流。
张牧川一见这老少两名农夫,便知对方是浮逃人,于是隐瞒了自己不良人的身份,笑着与这两名农夫解释道,“好教老汉知晓,我还要回到老家与未过门的妻子成亲,暂时不想做浮逃人。”
老汉扭头看了看孙小娘,惊讶道,“我看她对你如此体贴,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不曾想闹了个笑话,还请莫要怪罪……”
孙小娘眼底闪过一丝娇羞,但脸上却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外面还烧着热汤,我先出去看看,你们慢慢聊。”
张牧川待到孙小娘走出去之后,对老汉苦笑着摆摆手,“我们没有打招呼便借用了你们的家宅,该是我先向你们致歉才是。”
老汉环顾荒屋四周,轻叹道,“这已经算不得是我们的屋舍了,浮逃人如无根浮萍,哪儿还有家啊……能临时为你们遮蔽风雨,也不枉费当年我修建它耗掉的心血。”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旁边的年轻农夫听说张牧川要去沔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张兄,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拜托您帮我带个人去沔阳?”
张牧川侧脸看向年轻农夫,疑惑道,“也是浮逃人吗?”
年轻农夫摇摇头,“他是个小果熊,叫阿蛮……我答应了他会找个机会,带他去城里玩一趟,但最近很忙,再加上我是浮逃人多有不便,恐怕等很久都无法履行诺言,明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想求您帮我带他去城里玩一趟,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上山,向阿蛮的父亲求来上好的草药,方便刚才那位姑娘医治你的伤腿。”
老汉当即瞪了年轻农夫一眼,“胡闹!你既不能兑现,当初就不该轻易许诺,现在更不因此麻烦他人,而是回去好好跟阿蛮道歉,用其他方式进行补偿。”
年轻农夫羞恼地垂下了脑袋。
张牧川轻笑一声,急忙打圆场,“嗐!这事儿简单,于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即便你不帮我求药,我也会答应下来的。”
年轻农夫立时抬头,满脸感激地向张牧川道了声谢。
老汉眼珠子一转,嘀咕道,“小兄弟上山一趟也不错,你见多识广,正好可以帮老汉我瞧一瞧住所附近到底出了什么诡异……”
正当张牧川想询问诡异详情的时候,孙小娘抱着一只白鸽走了进来,瞟了老汉和年轻农夫一眼,走到张牧川旁边,将鸽子递了过去,指了指鸽子腿上的竹管,不冷不热说了句,“找你的。”
张牧川接过鸽子,取出纸条,扫了一眼,心底顿时松了口气。
纸条是袁天罡写的,上面只有两句话:“川儿啊,我已经在沔阳了,短时间缅氏使团是走不了的,你慢慢来哈!兄弟办事,你放心噻……噶!”
张牧川收了纸条,想了一想,让孙小娘出去收拾东西,打算跟随老汉和年轻农夫一同上山,等到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去沔阳。
孙小娘嘴上说着麻烦,但出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神情却是轻松愉悦。
老汉见张牧川一直抱着鸽子,当即会意,匆匆挖了那半贯大钱,很识趣地带着年轻农夫走了出去。
张牧川等到屋内没人之后,从蹀躞里摸出狼毫管子和空白的纸条,迅速洒下几行墨字,揉成一卷,装进竹管里,又摸了把玉蜀黍食料喂给鸽子,而后将其放飞。
这鸽子极为灵性,吃的食料不同,飞行的方向也会随之改变,此番吃了玉蜀黍,便不再飞往沔阳,改向西行。
等到鸽子飞出荒屋之后,孙小娘、老汉和年轻农夫三人才走进来将张牧川抬起,朝着不远处的青山走去。
与此同时,长安延政坊的某间宅院内也有一只白鸽冲天而起。
站在窗边望着白鸽翱翔天际的男子背对着青铜面具,长叹一声,“已经隔了这么久,这张牧川看来是真死了,可惜啊,鄂国公和高阳竟都毫发无伤……”
青铜面具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新造的袖里针奉上,“此次白白浪费了您的一番苦心,实在罪过……属下已经为您重新打造了一筒袖里针,比之前的更细更毒,您一定会喜欢的。”
男子轻轻地嗯了一声,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桌案,“放着吧……那贼匪头目范大胆现在如何了?”
“我寻到他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看来这次尝试还算成功,那些东西的威力惊人,先生真是大才!”青铜面具俯首答道。
男子点了点头,“让那些僰童加紧挖掘石头大寨附近的硝石,再多在戎州采买些油樟木和五谷杂粮酒,这些将来都有大用……范大胆死得英勇,要厚葬!把他的妻儿送去陪他吧!”
青铜面具立即单膝跪地,应诺一声。
男子挥挥手,“你最近无事不要过来了,毕竟咱俩明面上分属不同,让人瞧见了不好……另外,托人给平康坊胡姬送去一千贯银钱,就说她托付的事情办不了,娑陀命运不济,到不了长安,那楼船上还有尉迟恭和高阳公主这样的人物,碾死一个昆仑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青铜面具怔了怔,“一千贯……会不会太多了些,一个昆仑奴的性命值不了这么多。”
男子冷哼一声,“照我的话去做便是!我等并非如蚊虫水蛭般的商人,要让马儿发命狂奔,怎能不喂草料?记着,不要直接说尉迟恭和高阳公主害死了娑陀,女人的疑心都很重,你得让她自己查出来,明白了吗?”
青铜面具点了点头,领命告退,他依照男子所言,让心腹手下去把事情办妥,自己步行来到东宫,正巧碰上老翁和书生朝外走出,客客气气地跟两人打了个招呼,“少詹事,杜都尉,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翁正是东宫少詹事张玄素,书生则是杜如晦之子,城阳公主的夫君,驸马都尉杜荷。
张玄素一瞧见来人是青铜面具,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仿佛瞧见一只细犬对自己狂吠般,嫌恶得很,淡淡地回了一句,“圣人召见,去宫里一趟。”
杜荷则面色和缓许多,因为青铜面具称呼他为都尉,而不是驸马都尉,虽然只是少了两个字,但恰好挠到了他的痒处,于是笑着答了一句,“城阳公主也在宫里,我去接她回府,顺带凑个热闹。”
青铜面具顿时来了兴趣,追问了一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也在宫里吗?”
杜荷嘿了一声,“太子当然也在……圣人今日就是召了太子、魏王、晋王三人,还有几位公主过去教授家学,刚才宫里来了个太监,说那几位学得不错,圣人非常开心,于是就想着再请些臣子过去,畅所欲言,演一个……啊呸,不对不对,是整一个如前几年那般闻过则改的谏议小朝会。”
此时张玄素已经上了马车,他扭头看向还在跟青铜面具说闲话的杜荷,冷着脸道,“你走不走?”
杜荷急忙与青铜面具道别一声,匆匆上了马车,学着张玄素的模样闭目养神。
东宫距离皇宫并不远,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张玄素撩开帘子,与杜荷一起下车走过宫门,瞧见大明宫外已经站着好几位大臣,当即抬手轻喝,“哟!诸位,来挺早啊!”
赵国公长孙无忌用大拇指捋了捋脸上的两撇胡须,哈哈笑道,“圣人召见,虽是亲戚,也不敢怠慢啊!”
旁边满面红光的中书舍人马周表情认真地解释道,“圣人说想听我们的建议……我这里恰好有些关于长安街巷布局、马车通行的改进策略,想早点跟圣人商议一下,所以来得稍早了些。”
从张玄素身后匆匆赶来的魏征喘了两下,举着一本小册子,“巧了不是!我也有本要奏……听说圣人心情不错,我特地写了份奏疏,因为马车速度太快,只来得及写了十条,暂且取名为十渐不克终疏,该是能让圣人浑身毛孔舒张,心情更加畅快!”
其他几人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正欲再闲聊两句,一名老太监噔噔噔从大明宫内跑了出来,扯着尖细嗓子喊道,“哎哟,几位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呢,赶紧进去吧……房相和起居郎褚遂良大人早就坐在里边了,都与圣人一起饮了好几爵酒咯!”
第六十五章
大明宫原为永安宫,贞观九年高祖驾崩之后,改了名字。其位于龙首原,地势高阔,站在前朝含光殿上,可将整个长安尽收眼底。
今日圣人召见几位大臣的地方与以往不同,并非在前朝大殿,而是以居住游玩为主的内廷。
长孙无忌觉察出了圣人的用心,啧了一声,加快步伐,与前面领路的太监并肩而行,悄然递过去一张巴掌大小的不记名柜坊存根票据,低声说道,“公公,劳烦稍后与我家的马夫说一声,让他去一趟卢国公府,跟程知节捎句话,我要在大明宫内廷与圣人议事,今日怕是无暇与他一起吃酒了……哎哎,对了,再添一句,房玄龄比我先到。”
那老太监也是个心思活泛的人,顿时明白了长孙无忌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接了不记名柜坊存根票据,瞄了眼上面的数字,喜笑颜开地应下。
其他几人也装作没瞧见一样,马周是不在乎这种事情,张玄素身在东宫,这种事没少干,魏征知道长孙无忌近日为了那件事在发愁,这武将是一个小团体,上月尉迟恭在失落峡遭遇伏击,程知节差点拎着宣花斧去拆了房玄龄的家,其中有何等龌龊,常人虽然不知,却也能猜得到个七七八八。
坊间传言,房玄龄不愿自己的儿子成为驸马,因而故意在路上使绊子,顺带也想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武将小团体。
但魏征心里却不是这般认为的,那老狐狸绝非如此简单的人物,坊间小老百姓猜出来的东西,很可能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
既然不知全貌,便不予评论。
这是魏征的为官之道,也是他能在朝中立足的根本,常人只知道他犯颜直谏,好似浑不怕死一般,却不知犯颜直谏恰是他在这盛世生存的本钱,也是他经过长期观察,摸清圣人所需之后才定下的方策。
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同样的道理,最圆滑的往往是看上去最不懂人情世故的。
譬如高阳公主这件事,哪儿都透着邪乎,许多官员都只看到表面一层,上赶着献殷勤,他却是明白这内里藏着杀头的危险,躲得远远的。
甭管自己站得多高,官衔是什么,说到底跟那枉死的不良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棋子罢了。
圣人近些年的行为与贞观初完全不一样,表面上依旧是闻过则改,实际却是我行我素,自己这枚棋子还能存留多久呢?
想到这里,魏征轻轻叹了口气,步伐稍微沉重了些许,攥着奏疏的手稍微紧了些许。
走在他后面的马周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策略之中,没注意魏征的步子变慢,一头撞了上去。
魏征被撞了个趔趄,无名火起,“着什么急,你总这么急匆匆的,恨不得一天干一个月的事情,早晚累死你!”
正当马周想要道歉的时候,旁边的张玄素忽地嘘了一声,指了指前面的宫门,轻轻说了句,“别吵嘴,咱到了。”
两人急忙收敛,正了正衣冠,在老太监的带领下,与退回来的长孙无忌、张玄素一同踏进宫苑。
这内苑有三座岛屿,象征着东海三座仙山,其间白雾缭绕,鸟语花香,天鹅野鸭穿行嬉戏,恍如缩小了的人间仙境。
此时圣人就坐在最大的蓬莱岛太液亭内,跛脚太子李承乾和小胖子魏王李泰分坐左右,晋王李治立在旁侧小心伺候,白发苍苍的房玄龄坐于圣人对面,起居郎褚遂良则是缩在亭子边角落,握着一根管子,不时地在起居注上添上几笔。那些公主们依照规矩避嫌,已经离开了内苑,去了别处叽叽喳喳。
圣人壮冠虬髯,神采奕奕,一瞧见几位大臣走了过来,当即起身邀请,全然没有君主的架子,仿佛就是一富家翁邀约几个好友到家里玩耍似的,“来,来,快坐下!今日青雀儿献了一种蜀地美酒,以五谷杂粮酿造,味道醇烈,回香绵长,朕已经让良酝署加进了御酒名册……”
马周闻言皱了皱眉,不等圣人说完,当即反驳道,“陛下,此举大为不妥,如今御酒已有数种,其中的剑南烧春也出自蜀地,如今若是再加一种御酒,蜀地的百姓便会多一门赋税,届时民怨沸腾,蜀地百姓性子激烈,恐生出大祸。”
圣人脸上的笑意瞬时僵住,抠了抠宽阔的额头,一边坐回原位,一边尴尬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加了……青雀儿也是一番孝心,没考虑这些问题。你们都坐下说话吧,放轻松点,权当是在自己府中。”
几位大臣自然不会真的把皇宫当成了自己的府宅,还是规规矩矩地依次落座。
圣人瞧见几人坐了下来,于是端起酒爵,饮了一口,笑着说道,“朕今日考校这些孩子孝经,结果很不错,朕这家中可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便是处在坊间,邻里见了朕,也得赞一句这老翁好福气吧?”
几位大臣愣了愣,登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房玄龄轻咳一声,端起酒爵,遥遥敬了敬圣人,“陛下,您为了这天下整日辛劳,自然该有好福气!”
此言一出,魏征和马周同时瘪起了嘴,长孙无忌表情古怪地轻啧了一声,而张玄素则瞪大了眼睛,没料到堂堂房相居然会说出这番令古来谄媚之臣汗颜的话语。
圣人很是受用,哈哈笑着,“哪里,哪里,朕端拱无为,四夷咸服,都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当即又敬了一爵,“陛下撝挹之志,推功群下,实在谦虚,我等能有什么才干,只希望陛下能有始有终,这天下便永久太平了!”
圣人一点头,“古时那些拨乱反正的明主,都是年逾四十,只有光武帝年三十三,但朕望父成龙,十八岁便与高祖举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二十九升为天子,自登基以来,手不释卷,勤恳政事,如此才有了如今天下大治、子孝臣忠的局面,朕怎会不珍惜,必定善始慎终!”
房玄龄眯着眼睛笑道,“如此……那便请陛下收了巡幸东都的心思吧!”
哦豁!原来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呢!
几位大臣立时恍然,终于明白今日为何圣人要让他们在内苑议事。
这种东西确实关起门来好商量一些,要知道这玄武门可就在太液亭北面。
圣人见房玄龄把话挑明了,只得硬挤出一张笑脸,“朕这不是跟你们商讨一下嘛,也没说一定要去,只是有这么个想法……”
张玄素放了酒爵,板着脸说道,“陛下您最好想都不要想!今年你去九成宫已经是劳民伤财,现在还想巡幸东都,是要做只懂享受的昏君了吗?”
圣人干笑一声,伸手拿起酒爵,遮住了脸,“昏君……你这话有些严重了,桀纣那般才算是昏君罢。”
张玄素面色严肃道,“陛下如果继续这般放纵下去,会成为比桀纣还要昏庸的君主!”
长孙无忌瞧着气氛有些不对,立刻插了一句,“陛下,少詹事这话虽然有些过激,但前车之鉴要牢记啊,那杨广就是这般荒唐无度,终成亡国之君!”
圣人面色稍缓,放下了酒爵,看了看坐在左边的魏王李泰,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向坐在右侧的太子李承乾,淡淡地问了一句,“太子,你以为如何?”
因为平日里圣人与大臣议事,只是让魏王和太子在一旁听着看着,所以李承乾方才一直在发呆,脑子想的都是前日瞧见的那名太常寺乐童到底是叫称心,还是叫如意。此刻陡然被圣人提问,他不由地慌了神,支支吾吾着,“这个……这个东都距离京师也不遥远,去一趟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张玄素将太子的表现看在眼里,也将魏王的窃笑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面无表情道,“太子,如今从东都到京师的官价脚费是每驮一百斤,按百里计费八十钱,长安至洛阳总程八百四十余里,一人驮百斤则是六百七十个大钱,圣人出行所需物资何其多,单单是请人驮运这一项支出便是恒沙河数字,还不说沿途的吃喝用度……而这些银钱最终都会成为赋税压在老百姓的头上,如今赋税劳役已经很重了,天下浮逃人多如牛毛,太子须知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黍子,之前所有的重物都有罪过!”
同样在心里叹息一声的还有圣人,只是他依旧保持着原本不喜不怒的神情,先前没有流露出一丝希望,眼下也没流露出半分失望,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朕想过这个问题,此次巡幸东都,所费不赀,朕有其他法子填充,不必国库支取一文。”
马周闻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陛下,您这是吃了秤锤铁了心要去东都啊!这天下的银钱是有数的,您这边多用一些,天下的百姓就要少用一些,不管你这银钱从何而来,最终也都是由百姓分摊……您方才说自己不会如桀纣那般,当初周幽王、周厉王曾说过类似的话,隋炀帝杨广也取笑过周、齐两国,而我们绝不能让后人如我们嘲讽隋炀帝一般讥讽我们……”
他瞧见圣人脸色微变,随即躬下身子,继续说道,“贞观之初,天下饥歉,一斗米贵至一匹绢,百姓却毫无怨言,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无私勤勉,是在为大唐子民操劳,而今比年丰穰,一匹绢价值十几斛粟,但坊间怨声载道,那是因为百姓知道陛下已经不再顾念民生,而是把钱花在了修建宫室这等不急的事务上面。自古以来,国家兴亡,不在于国库多么充盈,宫室、房屋有多少,而在于百姓的苦乐……陛下必欲为长久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圣人听得频频点头,称赞道,“你说得很对,国家兴亡确实在于百姓的苦乐,朕也是如贞观之初那样,心中想的是让后人谈论起我们现在这一段的时候,全都生出向往之情。”
“真的吗?”魏征适时地站了起来,双手奉上自己在马车上临时写下的奏疏,“臣,有奏疏呈上!”
圣人瞧见魏征这模样,面皮一抖,咳了两声,“你若有本要奏,改天差人送来便是,不必在今日……”
魏征再进一步,坚持着,“差人送来太过不敬,臣还是要当面与陛下说明……此奏疏为十渐不克终疏!”
“一,您从贞观之初的无为无欲,变成了现今的万里求骏马。”
“二,您从贞观初的体恤百姓,变为眼下的轻用人力,还说不能让百姓无事可做,否则就会滋生百姓的骄逸之心,只有让百姓终日忙碌,这样才方便驱使……”
太液亭上,回荡着魏征刚正耿直的进谏,圣人的脸色渐渐难看,好不容易熬完,敷衍地称赞魏征几句,随后匆匆散了这次议事,又命太子、魏王、晋王三人离去,甚至连起居郎褚遂良都斥退了,只留了马周一人。
马周内心惶惶,虽然他不谙官场的门道,却也知道被上峰单独留下绝非好事。
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轻声安抚一句,“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拘谨,过来坐得近一些,随意点。”
马周自是不会当真,稍微往圣人那边挪了挪屁股,正襟危坐。
圣人端起酒爵,呷了一口,笑眯眯道,“小马啊,其实朕也不是真的想去东都,只是上月高阳公主在失落峡出了那样的事情,朕想去看看……现在既然你们都反对,不如你帮我走一趟吧!”
马周连忙躬身,“高阳公主那边不是有鄂国公守着吗,敢问陛下您想看什么?”
圣人亲自给马周满了一爵酒,似是随口说的,“鄂国公到了洛阳就会离开……你帮我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马周端起酒爵,诚惶诚恐地问道。
“就是那个叫张牧川的不良人。”
“他、他不是丧生大江了吗?”
“这小子玩的是金蝉脱壳,他借用了不良人的消息渠道联系朋友,各地不良帅已经汇报上来了……此时他应该要与使团会合了,你也准备一下,启程去洛阳等着吧!”
第六十六章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夏至刚过,天上的太阳不管人间受不受得了,又增添了几分热情。
当身穿老旧粗布灰袍的马周哭丧着脸离开长安之时,张牧川也准备离开五溪蛮藏身的不知名野山,前去沔阳寻找使团。
他腿上的伤前两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体内的剧毒也被孙小娘以独特的金针技法压制,本来早就该离去的,但因为要帮老汉调查所谓的诡异,这才耽搁了。
此间的五溪蛮是徭人,自称盘瓠和帝喾之女三公主的后裔,所以每家门户之前都供奉着一尊黑木雕刻的巨犬。
老汉所说的诡异,其实就是他家门前那尊盘瓠雕像有时会忽然消失,一转头的工夫,又会重新出现,而且家中最近经常丢失食物,这边刚洗好一盆瓜果,只是眨了眨眼,盆子就空空如也。
他以为是遭了贼,有天特意装了一大盆瓜果吃食,放在门前,自己偷摸藏在门后,守了整整一天,却是没瞧见什么贼偷的踪影,一连又守了数日,就在他以为贼偷不会再来的时候,家里的吃食又开始忽然消失。
老汉大为恼火,请了五溪蛮的首领前来查看,结果跳了半天的棕包脑,差点没把年逾六十的老首领沙摩赳累死,愣是一点效用没有,第二天还是丢了很多东西。
那些五溪蛮也没了法子,都说是盘瓠显灵,喜欢老汉一家子,这是福气,还是不要深究了。
可家里总丢东西,老汉实在遭不住,所以他才会甘冒风险请张牧川上山帮忙。
经过张牧川的调查,依据气味和地上的印迹,很快便锁定了有犯案嫌疑的……驴!
没错,频繁盗走老汉一家吃食的并非什么贼偷,而是一头通体灰白的毛驴。
这毛驴很通人性,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竟懂得李代桃僵、声东击西之计。
它本身是白驴,但每次要偷东西的时候,都会先去徭人前夜篝火聚会的地方,滚上一身的黑灰。
紧接着,这野驴用脑袋顶走老汉家门前的盘瓠木雕,自己扮作黑犬的模样立在那里,吃了供果不说,还偷偷藏了些别的吃食。
老汉之所以几次三番都没有抓到现行,是因为这毛驴爆发力极强,速度极快,嗖嗖几下便偷走了东西,又是嗖嗖几下回到原位扮作了盘瓠木雕。
他每日都要来来回回路过盘瓠几十次,早就麻木了,平常根本不会多看雕像一眼,因此才始终没发现盘瓠木雕的异常。
再加上,这毛驴每次犯了案子,都会将雕像推回原位,隐匿自己的踪迹,似老汉这种粗心的农夫确实很难发现,只当是遇上了诡异。
张牧川擅长从细微处入手,能这么快破案,也是根据那毛驴推动盘瓠雕像留下的痕迹进而查出了真相。
老汉看到罪魁祸首的那一刻,顿时气得头顶生烟,正要拿刀宰了这毛贼,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看着泪眼汪汪的毛驴,心生不忍,想起了那匹名叫老黄的黑马,所以向老汉求了情,摸出一百多个大钱,算是替白驴赎罪。
这白驴也是个懂事的,知道是张牧川救了自己,便主动跪伏下来,要当张牧川的坐骑。
直到此时,张牧川才看到毛驴耳朵后面还刺着两个字:张果。
他恍然想起坊间传说,有一名自称已活了上千年的老翁,名字就叫张果,其坐骑恰是一头白驴。
莫非这贼驴就是那传说人物的坐骑?
但那老翁不是隐居中条山吗,这毛驴怎会出现在此?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这些东西,毕竟现在还有更多生死攸关的问题还等着他去破解。
张牧川收拾妥当,匆匆跟山上的五溪蛮道了声珍重,倒骑着毛驴,便与孙小娘一同下山。
行至灌木藤萝茂密处,路边忽然跳出一个戴着虎头帽子的白胖娃娃。
这白胖娃娃正是老首领沙摩赳的孙子,山上唯一巫医沙摩雉的儿子,沙摩阿蛮。
也是年轻农夫所说的那个想去沔阳游玩的孩子。
阿蛮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一见到漂亮女子,就会扑到别人胸脯上,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
孙小娘在山上便经历多次这样的尴尬,此时见到阿蛮又扑了过来,急忙躲开,神色复杂地对张牧川说道,“我先去帮你办事了……等到事情办妥以后,我会去洛阳找你!记着,这段时间千万不要与人打斗,届时旧伤复发,剧毒猛蹿,我便没法医治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阿翁勉强能为你续命,可他早就隐匿山林,连我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张牧川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这人最是怕死,不会胡来的……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你是药王的孙女,怎么不继承他老人家救人的本领,而是要去做个杀人的刺客呢?”
“有时候,杀人也是在救人……再者,谁说药王的子孙就一定要行医,木匠的孩子就必须是个木匠的,腿长在我的身上,要走什么路,该由我自己决定。行啦,我该走了,张牧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祛除了你身上的剧毒,我会再来杀你!”孙小娘扬起鼻尖,嘴角含笑地说了一句,随后便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张牧川摇头笑了笑,抱上阿蛮,骑着白驴,哼唱着某种音调古怪的小曲,朝着沔阳缓缓而行。
风尘仆仆赶了半日,他们终于来到了沔阳,带着阿蛮吃喝玩乐了一通,本想让其回去,但阿蛮死活不肯走,说是大唐很大,他还想到别的地方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