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长弓难鸣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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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恢复行动能力的高阳立即挣脱张子胄的束缚,趴在小舟末端,望着化为熊熊火海的古船,泪水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着张牧川的名字。
然而,火海里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并无回应。
张子胄瞧见高阳情绪激动,竟有投江寻找的打算,立刻用舟楫将其拍晕,与划行过来的薛礼和孙小娘一起将高阳带回了楼船。
等到风波平息,尉迟恭命令楼船返回,却只见到一堆古船残骸,还有无数具不可辨认的焦尸,也不知张牧川是死是活。
他率领玄甲军又在两岸搜寻数日,亦是无功而返。
楼船其他旅客渐渐焦躁,一个劲儿地催促快些驶出失落峡。
尉迟恭不好触犯众怒,若非看在高阳公主苦苦恳求的份上,他其实也不想在此多作停留,能为了张牧川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搜寻几日,已算是仁至义尽,随即下令水手全速前进,撞破迷雾蜃景,顺流而下,至潭州换了渡船,穿鄂州,于沔阳停歇。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张牧川丧生火海过了将近一月。
使团在沔阳游玩了数日,缅伯高有些不耐烦起来,这天清晨他抱着大鹅走到莲池边上的食肆,要了碗槐叶冷淘,吃完还是觉得燥热,又把摆放在高阳面前那份用贵妃红和眉黛青染了红绿二色的酥山挪到了自己手边,拿起勺子一点点舀着,瞄了一下双目空洞无神的高阳,长叹道,“这世间唯有情字最是令人憔悴啊!阳子兄弟,我知道面对现实很难,但这牧川兄弟的确是死了,死人是没法子遵守约定的……我也很想他,只是咱们不能一直在这儿干等下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高阳听了这话,面色一寒,一拍桌板,出声斥道,“你说谁死了!”
缅伯高吓了一跳,伸手安抚了一下同样受到惊吓的大白鹅,语气变得也有些不太友善,“张牧川死了!没听懂吗?要不要我再用我们六诏的方言说一遍!他就是一个特招向导而已,我才是贡使,这队伍是走是停,我说了算!能在这里等几天已经不错了,我是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的……主要这里也不大,逛来逛去就这些,五峰山色,沧浪渔唱,柳口樵歌,能游玩的都已经阅尽,这三蒸也吃腻了,该换地方啦!”
高阳双手紧紧攥着衣边,她很想就此跟缅伯高分道扬镳,但又知道藏在暗中的尉迟恭必定不许,让她跟随使团回返长安是圣人的意思,没人可以忤逆。
她也不行。
想到这里,高阳不禁眼眶发红,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
缅伯高最见不得别人哭鼻子,他慌忙地从衣袖里摸出一方丝绢递给高阳,声音顿时也柔和了许多,“哎哎!你别哭啊,其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什么的……你看这样成不成,我最多再在这里等上一天,明日此时如若牧川兄弟还没现身,咱就出发好不好?”
高阳咬着嘴唇,刚想开口请求缅伯高再往后延个一两日,却被坐在邻桌的一名老者打断。
这老者一身术士白袍,眉须飘飘,手里还捏着把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蓝衣青年,正盯着盘里的泡蒸山鸡愣愣出神,口中念着各种数字,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老者忽地转身,面向高阳和缅伯高,笑眯眯地说道,“不好不好,这位贡使大人,我瞧你印堂之上乌云笼罩,这两日若是勉强出行,恐有灾祸!”
缅伯高扫了老者一眼,面色不悦地说道,“哪来的江湖老骗子,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你有破解之法,我只需支付少许银钱,便可破财消灾?”
老者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缅伯高怀里的大白鹅,“你的劫难应在此物上面……言尽于此,你且自行珍重吧!”
缅伯高嗤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骗子,这可是祥瑞,怎会是我的劫难?只要有它在,我的前途一片光明,除非我把它放了吃了,自毁前程,你觉得我像是那种蠢蛋吗?”
旁边的高阳听了这话,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拉着缅伯高离开,劝道,“你别听那老家伙胡说,他肯定是个骗子,咱换个地方吃酒去吧!我知道这儿有家酒肆很不错,卖的是黄鹤楼酒!黄鹤楼你知道吧?始建于三国东吴黄武二年,孙仲谋都喝过那儿的酒哩!”
缅伯高虽然酒量很小,但酒瘾奇大,听到有孙仲谋喝过的美酒,舔了舔嘴唇,自是满口答应下来,跟着高阳朝莲池另一边的酒肆走去……

沔阳县,莲湖池边。
白日炽热,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就连空气仿佛都是滚烫的。
莲湖边缘湿滩之上躺着两个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子,以及一地鹅毛。
这两人正是两个时辰前到酒肆买醉的高阳和缅伯高。
为了让缅伯高喝得尽兴,高阳这一顿是下足了本钱,甚至把自己珍藏的镯子都拿去抵账。
好在成果斐然,所以她一高兴,咣咣喝完了剩下的两坛,跟缅伯高一同倒在这莲湖边上,闭着眼睛傻笑。
装醉的自然不可能比真醉了的人先醒。
缅伯高被蟆子叮了一下,不自觉伸手扇过去,想要将其拍死,却一巴掌将自己打醒,他茫然地坐了起来,左看看,右瞧瞧,有些发懵。
那可恶的蟆子又飞了过来,这东西个头很小,振翅无声,一旦被咬了,必起红包。
缅伯高看着那只大胆的蟆子歇在自己鼻尖上,抬起巴掌想要将其拍死,却想起这蟆子刚才已经有了他的骨血,遂只扇了扇风驱赶,他轻叹一声,心想道这回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努力与妻子敦伦几番,争取让妻子也和这蟆子一样怀上他的骨血。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大鹅,但只摸到一把燥热的空气。
缅伯高皱了皱眉,扫视四周,并没有发现大白鹅的踪影,只见到不远处那散落一地的鹅毛,他努力回想醉倒之前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慌忙将旁边的高阳叫醒,“阳子兄弟……你可知道这祥瑞去了何处?”
高阳打了个酒嗝,故作醉后昏沉的样子,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唔,我想想啊……”她忽地双目圆睁,指着地上的鹅毛说道,“噢!我想起来了,祥瑞飞走啦!”
缅伯高闻言一怔,“飞走了?”
高阳点点头,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着,“飞走啦!这都怪你,先前咱们喝了酒,你不知怎的突然对祥瑞上下其手,还跟它抱抱亲亲举高高……你瞧见那些鹅毛没有,都是你冒犯祥瑞的铁证啊!不仅如此,最后你还吐了祥瑞一身,那叫一个脏哟!我瞧不过眼,想说帮祥瑞洗洗,结果你非要抢过去,说是自己犯的错,要自己修正,于是就将祥瑞放进这莲湖里,涮啊涮……祥瑞不堪受辱,终究还是逃离你的手掌,远走高飞!”
缅伯高看着高阳那涮啊涮的动作,总觉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情景,不由地一阵晕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竟做下如此荒唐的事?”
祥瑞大鹅是这一趟进贡最重要的东西,关乎着他们缅氏的未来,也牵连着他自己的命运。如果唐人皇帝知道他放走了祥瑞,必然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即便是唐皇心胸开阔,但等回到了六诏蛮荒,大首领也不会饶过他。
缅伯高仿佛看到了自己人头滚滚的场景,在他人头的旁边,还有妻子的人头一同滚滚向前。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恍惚之间,像是沉入了这莲湖之下,四周都是森冷的湖水,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使不上半点力气,也没有让莲湖泛起一点涟漪。他抬头一看,碧青的莲叶一片又一片快速长出,遮蔽了整个湖面,不漏一丝光明……
旁边的高阳瞧见缅伯高这番凄惨的模样,心生不忍,咳了两声,柔柔地说道,“贡使大人,正所谓亡羊补牢,此时距离祥瑞飞走不过才一二个时辰,想要寻回还有可能。若是一直在此彷徨,那才是自绝前路啊!”
一语惊醒缅伯高,他仿佛看到那遮天蔽日的莲叶破开了一个洞,自己的前程再次被照亮,于是激动地按着高阳的肩膀,口水乱喷,“你说得对!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此地距离长安还很遥远,时间也很宽裕,只要细心地找一找,把祥瑞寻回来,一切就能恢复到之前的模样!”
说完,缅伯高便发疯了一般沿着莲湖边缘狂奔起来,一边跑着,一边还学着大鹅嘶叫,引得路人尽皆侧目。
高阳看着缅伯高的背影渐渐缩小,摇着头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烤鹅腿,狠狠咬了一口,“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工夫照料,这滋味确实不错,肉质细腻,口齿留香,不错不错!”
她三口两口吃干抹净,将骨头埋进湿滩之下,捡了鹅毛,转身来到清晨过早的食肆,见到那术士老者与蓝衣青年还在原位,顿时松了口气,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坐下,歪着脑袋看向术士老者,眨了眨眼睛道,“喂!老头儿,咱俩是不是见过?”
术士老者抚着胡须笑了笑,“贞观六年,圣人召我去长安,咱俩在九成宫的显德殿见过一面,那会儿你还是个只会躲在桌底偷听的娃娃……贞观八年,圣人让我给岑文本相面,房相公跟李审素也要求让我一起给他们看看相,你蹲在外面逗玩花脸狸猫,也要我给狸猫瞧一瞧,所以准确地说,咱俩拢共见过两次!”
高阳顿时回想起来,噢噢噢地叫了三声,“你是袁天罡!不对啊,当时你头发都还没白呢,怎么现在变得这般老了。”
袁天罡一扫拂尘,用手比了个六,“岁月匆匆,老夫今年已六十有六,怎能不白头呢?”
高阳瞟了眼袁天罡的后背,“我记得你以前是背着宝剑的,现在连一把剑也背不动了吗?”
袁天罡抬手指了指坐在对面还在算计的蓝衣青年,叹道,“这一趟离开长安,为了帮淳风算计《戊寅元历》中的错漏,我已经将那把宝剑卖掉了,全都换成了算筹……淳风,先把那些数字放一放,快跟高阳公主打个招呼!”
李淳风依旧沉浸在算计之中,头都不抬一下,面无表情说了句,“请公主安……”
高阳瞥了李淳风一眼,撅了撅嘴,“真是个算呆子!”她扭头转向袁天罡,轻声问道,“先前多谢你提点我,你占卜奇准无比,能不能帮我算一算?”
袁天罡微微笑道,“公主要算什么?姻缘,还是前程?”
高阳摇了摇头,“帮我算一个朋友的生死。”
袁天罡满脸慈祥,“这人该是个男子。”
高阳点了点头。
袁天罡右手掐指,又说了句,“他叫张牧川。”
高阳震惊地看着袁天罡,“您怎么知道?您的占卜竟已经达至未卜先知之境了吗?”
这时候李淳风忽然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扔在了桌上,“是张牧川让老袁出来游玩的!若非听说他是算术奇才,我怎会在游山玩水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浪费时间!老袁,如果他不像你说的那样,我可是会发飙的!”
袁天罡白了李淳风一眼,“我什么时候骗过人?相信我,你肯定会跟他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他侧了侧身子,捏起桌上的纸条,笑眯眯地对着高阳说道,“大约一个月前,我收到了牧川的飞鸽传书,上面说……”
高阳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将纸条抢了过去,一脸急切地观瞧上面的内容。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行细小的墨字:
“罡啊,我这边遇到点麻烦,帮我去沔阳拖住使团一段时间……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看字迹确实是张牧川潦草的风格,高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没见到自己想看到的内容,嘟着小嘴问道,“就这些了?没其他的信件吗?”
袁天罡并起两指,捋了捋眉须,“这一封信便足矣!其他的东西,老夫皆能占卜出来,不需要牧川多费笔墨!”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阳气鼓鼓地说道,“他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早点给我传讯,他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哼!老头儿,你立马给他传信一封,叫他赶紧滚过来见我,不然我就……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袁天罡耸着肩膀,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公主殿下,老夫现在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如何能传信给他呢?”
高阳蛾眉微蹙,“我不管!你们不是能飞鸽传书吗?你不知道他在哪,他喂养的鸽子肯定知道!”
袁天罡将高阳情急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一声,脸色却是如莲湖一般平静,低声解释道,“老夫在来沔阳之后,已经传书了一封,至今仍无回讯,眼下没了信鸽,唯有等着……不过你放心,我给他起了一卦,卦象显示冥冥之中有股神奇的力量护佑着他,仿佛他的头顶之上生着发光之圆环,是个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结局。”
高阳咬了咬嘴唇,扭头望着天边,喃喃道,“只要他逢凶化吉便好,慢一点也没关系,我可以等……”
就在高阳遥望的天边,就在那一片群山之中,散落着几间夯土茅屋。
这些茅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炊烟,没有犬吠,四周的山坡上也无任何牲畜,菜畦里野草疯长,完全看不到一点儿菜苗。
一名负责传递文书的驿卒打马而过,他看了看天色,又调转回来,决心在这里歇脚一夜,明日再启程赶往沔阳。
正当驿卒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面饼,准备下嘴的时候,忽地听见斜坡之上的山林里传来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幽暗的林子,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那种奇怪的声响越发清晰。
这响动不像是人在行走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绵长的拖曳感,其间还混杂着某种喘息。
驿卒心里有点发毛了,他想起之前在驿站听过往客商讲过的鬼怪故事。据说在这大江支流一带有某种狐妖水鬼,每天要吃七个活人,专挑那种孤身上路的驿卒下嘴,还会变换各种形体,有时像狐狸,有时像水蛇,有时化作白面书生,有时化作妖艳美姬,千奇百怪,恐怖异常。
莫非这是狐妖水鬼来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正打算翻上马背,却看到一道黑影从林子里滚了出来,定睛一瞧,居然是个人!

第六十三章
这人披头散发,浑身遍布灰浆,已然看不出原来衣服的颜色,衣衫褴褛,从那些破裂的口子处可以瞧见内里的伤痕,很难想象此人经历何种残酷。
他滚到驿卒近前,艰难地以手为足,一点点爬行着,双腿一直拖在后面,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稍安心了些,当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这人勉强从腰间扯下一个牌子,有气无力地答道,“蜀中不良人张牧川,你是否有……有来自长安的日常公文要送往沔阳?”
驿卒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张牧川,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张牧川伸了伸手,“里面是不是有一本从大理寺签发的《贞观律》?拿给我罢,那是我以往的同僚寄送给我的。”
驿卒听了这话,立刻在褡裢里搜寻一番,果然找到了一本有些残破的《贞观律》,认真地查验了往来署名,果然瞧见最终接收那一栏填着张牧川三个字,啧啧两声,刚要将《贞观律》递过去,又缩了回来,偏着脑袋问道,“你不会是狐妖水鬼变化的吧?”
张牧川大恼,愤愤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见过如我这般凄惨的山精水怪吗?”
驿卒细细一想,好像有些道理,如若真是妖精作祟,应当变个身段玲珑的美姬才能哄骗自己,而不是这般埋汰的臭男人。
他在张牧川滚过来的瞬间,便闻到了一股怪味,比他两三年没洗过的千重韈还要呛鼻。
驿卒捏着鼻子,满脸嫌弃地将《贞观律》递给张牧川,“本来这是不合规矩的,公文层层传递,只能在起始驿站和终止驿站进行分发或派回,但我见你这模样……恐怕这几日是到不了沔阳的,届时寻不到接受的人,我还是得把这《贞观律》送回去,实在麻烦。而且,你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文,便破例一次。”
张牧川说了句聒噪,立马把《贞观律》夺了过去,正要翻开细瞧,想起驿卒还在这里,遂咬住牙关,猛然翻身,滚啊滚,滚到了菜畦里,缩头缩脑地瞄了一下驿卒,见其还未离去,怒声道,“你还在那儿杵着作甚,还不快些赶路,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行或者骑驴日行五十里,驱车最慢差不多日行三十里,你一个骑马的居然跑出了驱车的速度,信不信我回头举发你懈怠公务!”
那驿卒原本瞧着张牧川像食铁兽一样翻滚,觉得很是有趣,也觉得张牧川有些可怜,正欲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忙,却听到张牧川这番言论,脸色顿时变得比菜畦里的野草还要青绿,低声骂了句狗驴卵蛋,翻上马背,匆匆离开。
张牧川待到马蹄声远去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翻开《贞观律》,先是扫了眼律法条令上标红的数字,而后翻到对应的书页,将那一页扯下来,依次拼凑,竟是组成了新的卷宗。
那卷宗起首处几个大字赫然醒目:张蕴古案。
下方标注着卷宗封存的日期,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三。
张牧川细细查阅着卷宗,这桩案子他是知道的,因为当年他在大理寺担任司狱之时,这张蕴古是幽州总管府记室,在中书省上直,每天散衙离开宫城必定要经过承天门街,而大理寺就在承天门街旁边,两人年纪差不多,性情相投,经常约着一起回家。
武德九年,有一日他们像往常那般一同离开宫城,找了家酒肆,小酌了几杯,当时张牧川还是少年心性,言谈间很是放肆,说话总带着几分讥讽,他吃了两爵酒,一拍桌子,抱怨道,“现在这律令格式简直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死刑居然只需审一次就能定下,若是哪天上面的头脑发昏,听从了小人的构陷谗言,岂不是要搞出人头滚滚的场景!我几次三番给上峰建议,让他向陛下进谏修改律法,都被当作了耳旁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只爱宝珍,不喜欢进谏!”
张蕴古喝得也有些迷糊,点头说道,“那咱就给他来一个大宝箴!看他们接不接得住!”
两人又吃了许多酒,直到临近宵禁才分离,还相约着明日一起在朱雀门外会食。
岂料这天晚上张牧川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再没机会与张蕴古同桌饮酒,直到在蜀中安居之后,他才听说张蕴古因为一篇《大宝箴》被刚坐上龙椅的圣人任命为大理寺丞,暗自唏嘘了好一阵子,这大理寺丞可是他以前眼红了好久的位子。
又过了两三年,张牧川正在岭南追缉凶犯的时候,忽地听人说起了张蕴古,一问才知这位昔日好友竟真的因为小人谗言而被砍了脑袋。
后来圣人悔悟,因此下令修改了律法,凡决死者命所司五复奏,以免寃误。
这桩案子的卷宗也就封存了起来,早先作为警醒之用,时间一久,没人再提起张蕴古这人,故而大理寺官员将这卷宗又扔到了不知名角落里。
张牧川飞鸽传书昔日同僚,让其帮忙调查失落峡贼匪和白面书生的根脚,对方却发来了张蕴古案的卷宗,莫不是这张蕴古曾与白面书生或者贼匪头目有过接触?
还是说对方在警醒自己这件事不可深究,当心小人谗言陷害?
又或者在暗示失落峡背后还有阴谋?
是了,那些与玄甲军厮杀的褐甲士兵训练有素,绝非普通贼寇,该是某个军方大将秘密招募的。
贼匪头目最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仿佛早就料到白面书生会来个玉石俱焚一般,但如果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利用硝石等物炸掉古船,为何不提前提防呢?
当时事发突然,张牧川只来得及跳入江中,无暇观察更多的细节,经过这些时日的思考,他发现了很多可疑点,若说白面书生是不想继续守在失落峡,故而才会选择玉石俱焚,也很勉强……这一次虽然不能逃脱,但他还可以等下次其他楼船经过时再寻良机。当然,也可能是贼匪头目习惯了与白面书生合作,不想更换人选,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面书生依旧没能解脱。
可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呢?
譬如白面书生忽然知道楼船上有一个仇家,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因此才会决然赴死?
楼船上有五间雅院,他和使团居住一间,张子胄及其家仆居住一间,白面书生的弟弟和刘富贵居住一间,尉迟恭和玄甲军为了掩藏踪迹,必然也是住在雅院的。
那么,剩下一间雅院里住的是谁呢?
青铜面具忽然消失,是否躲进了那间雅院里?
他正苦苦思索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牧川急忙收了卷宗,侧耳贴在地上听了一小会,很快判断出来人是谁。
因为对方骑行速度飞快,他这边刚刚趴伏下去,马蹄声就已在近前。
拢共四匹马,但只有三个人。
为首的那人身穿白袍,正是张牧川在楼船上结交的新朋友薛礼,跟在后面的则是骆宾王和孙小娘。
薛礼勒马急停,满脸惊喜地看着趴在菜畦里的张牧川,眉毛一扬,“牧川兄弟!你果真在这儿啊!”
惊变发生之后,他们三人在各自下船的地点收到了附近不良人递来的纸条,上面的墨字非常潦草,内容也很简单,只交代了一个描述很模糊的地点,监利驿北。
他们立刻想到了张牧川,三人都曾受过张牧川的恩惠,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各自启程赶来,在监利驿碰面之后,一起沿着官道策马北行,终于在此瞧见了张牧川的身影。
骆宾王慌忙下马,噔噔噔跑到张牧川旁边,震惊道,“守墨兄长,你怎么搞成了这副凄惨的模样?”
张牧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这次能活着抵达监利驿,实在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
孤身行走陌生山岭,本就凶险万分,再加上张牧川遍体是伤,还中了某种剧毒,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但他想利用这段时间,跳出整个局外,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情况下,提前布置一些东西,那便只能独自冒险。
张牧川从清晨走到深夜,穿行在茂密的山林之间,身上的剧毒和伤势降低了他的行动能力,昏暗的光线遮蔽了许多危险,导致他数次一脚踩空滚落山坡,双腿也都受到了重创。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双腿伤了,便换用双手爬行,哪怕前路满是荆棘藤刺,他也不曾停下,浑身伤痕无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到这里的。
张牧川简单讲述了一下路途中的遭遇,盯着面前的三人说道,“我有几件事要拜托给各位,还请莫要推脱……”
骆宾王和薛礼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而孙小娘只是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张牧川交代完三人要做的事情后,叮嘱道,“这些事情对我很重要,在我带领使团到达洛阳之前,诸位务必要完成。”
骆宾王纳闷道,“我不明白……你叫我们做的这些有什么用呢?”
张牧川微微一笑,“观光,你现在还很年轻,不懂这坊间流言蜚语的力量,古今但凡成大事者,都是言论先行!譬如两方势力对阵,将帅必定会让底下的文人墨客撰写一篇讨贼檄文,他日你若走了仕途,可在这方面下些功夫,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
骆宾王恍然大悟,默默记在心里。
又作了一番叮嘱,张牧川让薛礼将自己背到菜畦旁边荒屋之中,打算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赶往沔阳。
孙小娘在薛礼和骆宾王离开后,仍旧待在屋内,她一会儿擦擦桌子,一会儿扫扫地,装作很是忙碌的样子。
张牧川诧异地看着孙小娘,“我就住一晚,你不必这般辛劳,还是赶紧出发帮我去把事情办妥吧……”
孙小娘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啊,那薛仁贵和骆宾王都是莽的,也不想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日要怎么骑马……我啊,刚巧会一点点医术,不说完全治好你身上的伤,至少也能暂时把你那双腿处理一下,免得再拖几日成了残废!”
张牧川一拍脑门,他满心都在怎么破局上面,全然忘记了自己这一身伤痛,到底还是女子心思细腻,不由地向孙小娘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那便有劳孙姑娘了……”
便在这时,有两农夫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老一少,一个缺胳膊,一个少了左腿,年老那位瞧见此景,急忙出声制止,“哎哎!别治别治,这是福足!”

自残手足,以逃劳役赋税,谓之福手福足。
众所周知,隋炀帝是个败家子,在位期间干了很多大事,致使赋役重重,百姓苦不堪言,为了躲避沉重的赋税劳役,宁愿自残身体,做了五逆的浮逃人。
贞观初,这一情况稍有好转,但自贞观五年圣人下令修建九成宫之后,抛家弃田的浮逃人又多了起来。
尤其是圣人近年整出了修建洛阳宫闹剧和动了封禅的心思,这让许多百姓恍然醒悟,圣人跟那隋炀帝本就是亲戚,恐怕也会成为败家子,故此干脆逃离家乡,脱了编户齐民的身份。
否则,以贞观这般的盛世,户数绝不止三百万余万。
依照常理,这些浮逃人名下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应由官府收回,转授给其他成年男丁,原本的赋税和劳役也该取消,但当地官吏为了政绩前途,非但没有消除,还将这些赋税和劳役转嫁给其他百姓头上,称之为摊逃。由此,百姓愈加不堪重负,浮逃人也就越来越多。
最终,这个问题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虽然朝廷发了禁令,但还是无法解决。
其时大唐浮逃人主要有三类:
第一种,离开家乡去往外地,依托在主户名下,只求温饱,做个客户。
第二种,连人带田一起投到王公贵族或者官员门下,成为别人的私家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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