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哈哈笑道,“比薛礼更厉害,他虽然年逾五十,但老当益壮,而且是个铁匠,火阳之气很旺,阴邪不敢近身……”
说铁匠,铁匠到。
休整了一番的尉迟恭重新套了件铁匠衣袍,缓步来到张牧川旁边,“这地方邪门得很,你要尽快把她救回来,否则你我也不用离开这失落峡了。”
张牧川抽了抽鼻子,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已经有了盘算,又附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
尉迟恭听得一愣,刚想拒绝,却见张牧川已然带着张子胄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扫了眼门口的案几,也过去点了三根竹香,认真地拜了拜,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骆宾王,“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对了,你这供的是哪尊神仙?”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缅伯高抬手指着院门,神秘兮兮地吐出两个字,“门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大唐门神尉迟敬德守着骆宾王和家仆散播谣言,等着凶手耐不住性子自投罗网。
那边张牧川带着乔装打扮了一番的张子胄泛舟大江之上,朝着魏晋时期的古船缓缓行去。
楼船虽然与魏晋古船相隔不远,但因为他们是逆水行舟,所以还是费了许多时间。
小舟临近古船之时,恰好云开月明,张子胄望着洒满银色光辉的大江,感慨道,“好一个月涌大江,果然只有逆水行舟,经历一番辛苦之后,才能见到这绝美的景致,人生亦是如此!”
张牧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巧合而已,你躺在楼船上睡大觉,晚上起来撒尿也能看得到……阿宁,之前我忘了问你,君政叔父近来可安好?”
张子胄叹了口气,“阿耶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现在已经转回了韶州……自贞观六年郯国公张公瑾去世之后,咱家在长安的日子越发难过了,阿耶为了给我谋个体面的差事,四处求人,最后还是张玄素帮了忙,让我先去比部司混个资历,前提是阿耶代替他去一趟凉州……”
他说到此处,眼眶微微发红,“贞观八年,吐谷浑寇凉州,阿耶也是在那时回转长安,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看着就像是皮包骨,请了许多名医瞧过,都说让他吃好喝好就行了,属于无药可救那一类,圣人开恩,特许他回到韶州,担当别驾一职,或许是想着阿耶熬不了多久吧,又让我离开长安,先去永兴历练一阵子,然后便会调去越州剡县,那儿距离韶州近一些,回去奔丧方便。”
张牧川听得一愣,“我当时就觉得吐谷浑寇凉州有些蹊跷,没想到内里竟是如此!叔父为了你的前途付出良多啊!”
张子胄侧了侧身子,掩面而泣,“当年仲父为了你也是付出良多啊……为人父母,哪个不是满心只想着孩子,不曾为自己考虑半分!”
张牧川伸手抚着张子胄的后背,“君政叔父常说不蒸笼饼争口气,只要你保持着这没出息的样子,他说不定熬到圣人驾崩都还有一口气呢!其实,父辈这种不顾一切为子女的做法不太好,你得回去多劝劝叔父,我在蜀中听过一句俗谚,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说不得哪天就不再有五姓七家……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得嘱咐你两句。”
“什么事情?”
“袁天罡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他在长安很有名气,许多贵人都找他相过面,兄长认识他?噢,是了……他本就是蜀地人士,武德年间曾任火井令,兄长在益州做不良人必定与他有过交际。”
张牧川点了点头,“他去长安之前,我曾请他推算过,咱们这一脉三代之内必定会出将相,但取名时须得注意盈亏,特别是孙儿那一辈,他们的辈分是九字,九为数之极,盈满则亏,需要有一人取个与零谐音的名字,作为调和。我翻了翻《说文》,以为龄字极佳,从齿令声,又有周武王梦龄的典故,可以拿来一用。”
“九龄?倒也不错,我记下了……”张子胄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兄长,你跟我提说此事,莫不是不打算遵循辈分?”
张牧川苦笑道,“当年我自己把名字从族谱上勾销了,当然不能遵循辈分取名。更何况,袁天罡曾给我卜过一卦,说是与日字有缘,兴亡皆在此间,儿孙取名大可加个日字。还有,益州的名医曾给喜妹摸过脉,说因为杨家那桩惨祸,这辈子怕是很难怀上孩子了……所以,我大概也不需要在这方面动脑筋了,你这边注意一下便好。”
张子胄听到张牧川说起喜妹,本想劝解两句,让其不要对于当年的旧事耿耿于怀,但他知道张牧川性子,就跟现在圣人一样,会听劝,却始终不改,故而也不必浪费口舌,再者此刻小舟已然临近古船,也无时间闲话。
张牧川注意到张子胄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摘下这面皮,待那白面书生给高阳公主解了毒之后,你立刻带她回到楼船上去,告诉鄂国公,天亮之后,不要管眼前的风景,一直往东,便可走出这失落峡!”
张子胄微微皱了皱眉,“兄长你呢?”
“不用多想,也不用多问,你只要将高阳公主送回楼船即可,她现在就是我的命,只要她能活着,我就死不了!”张牧川匆匆解释了一句,而后纵身一跃,抓着古船旁侧的渔网,三两下攀爬上去,随即找了条粗绳,将张子胄也拉到了甲板上。
他们二人刚喘了口气,一转身,便瞧见了挟持着高阳的白面书生。
张牧川瞟了两眼左右的风景,估算了一下路程,嘴角微微上翘地对白面书生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达先前咱们上船的地方,应该足够你我交易的。”
白面书生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偏着脑袋问道,“半个时辰?莫非你已经弄清楚这失落峡的奥妙?”
“那是自然!”张牧川傲然地说了一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环顾四周,走到一处刷了白漆的舷墙前,从蹀躞里取出狼毫管子,快速在白墙上画出几行词头。
甲——叙大江水流速度
乙——叙江上风速
丙——叙楼船行驶速度
丁——叙楼船吃水深浅
戊——叙重复观察到同一景致的时间
己——叙楼船重量、旅客估计总重、各类货物总重之和
这词头本是发诏书的撮要,却被张牧川灵活用在了解答算术问题上面,居然也十分的合适。
白面书生觉得这形式颇为新鲜,遂没有打断张牧川的表演,拽着高阳来到舷墙近旁,耐心地看着张牧川演算。
一说起算术,张牧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以词头为纲要,侃侃而谈,“前几年,我在蜀中遂州某处盐海泡脚,发现活人便是不会划水,也能浮在上面,便以曹冲称象的法子,做了几项尝试,发现不同的物件在水里下沉深度并不相同,水中溶入井盐的多少也会影响物件的浮沉深度,排出盐水的份量也就有所不同。”
“后来我行走四方,又发现江河湖海的水中所含盐量有细微的差别,同样一艘船在不同的地方吃水深浅不一样,为此我专门制作了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同种物体在各地水域排出水量的多少,我称之为浮录……其中便有大江和赣水这两段,而此地处于大江支流与赣水之间,楼船的吃水深浅应当也是在这两者之间,但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
张牧川觉得文字不够尽意,于是又画出了失落峡简图,分别标注楼船在不同路段的吃水深浅,与文字配合,显得非常直观。
他说得兴奋,只是苦了旁听的三人,张牧川每说一段,便会重新寻一处干净的舷墙,三人也只得跟着一起转换。十几段过去,古船已经没了可书写的地方。好在张牧川的演算已经到了尾声,他最后在古船正面的舷墙上大笔一挥,画了个圆圈,敲了敲木板:
“失落峡就是一个圈……圈套的圈,也是圆圈的圈,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两岸的景致便会重复。这圆圈水路每十五里水中所含盐量就会发生变化,楼船吃水深浅也随之变化,掌舵的若是依照之前的经验行驶,很容易致使楼船底部碰触到江中怪石,水手发觉楼船触礁之后,自会调整风帆,行船方向也就发生了改变。再加上,这里的大雾作祟,原本的出口处浮现着蜃景,看着前方就是一座大山拦截,楼船必然转向,使得所有人都以为楼船是一直在往东前行,产生了陷入无尽往复的错觉。”
听到这个结论,白面书生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却是没什么变化。
他也曾考过科举,明算科的成绩不算太差,自然能分辨这些演算有没有问题。
张牧川前前后后写了那么多数字,若有一个是胡编的,便会对不上榫头。可白面书生全盘听下来,道理通顺,论证严谨,根本找不出什么破绽,足见这些数字都是经过锤炼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
楼船总共在这失落峡行驶了两圈半,此人竟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记录这么多的数字,轻易就解开了此地的奥秘。
白面书生直勾勾地盯着张牧川看了一会儿,对那些演算不置一词,只是淡淡问道,“你为何一上来就说这些,不担心我突然反悔吗?”
张牧川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因为你不会反悔,也不能反悔,你只有这一个机会离开失落峡……刚刚来这儿的途中,我观察过这艘古船的吃水深浅,估算出了它的大体重量。此间能做主的从来不是你这个水鬼,而是害死狐妖的山匪!”
“坊间传说,水鬼想要超脱,只能寻到下一个替代者……你让我把你兄长带来,并非是为了让他给你道歉,而是想要让他顶替你守在这失落峡,过着无尽往复的枯燥日子,直至老死!”
第六十章
夜里江上静谧,只有张牧川一人的声音在古船上炸响,配合江水滔滔的轰隆,竟有些振聋发聩。
旁侧的张子胄没想到张牧川一上来就整得这般刺激,他瞧着白面书生脸色阴沉,悄悄咽了一下口水,用只有张牧川能听见得声音说道,“兄长!你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强硬了,跟来时你跟我描述的前情相差很大啊,我以为你会徐徐图之,一点点拆解……”
张牧川轻叹道,“我也是在逆水行舟这一段才想明白,多亏了你身上那本将相传奇启发,否则我也只得畏畏缩缩……你我都不擅长表演,越是畏缩,越容易出错,这就好比去参加长安贵人举办的宴会,大家都在舞蹈,你若是拘谨,就会露怯,只得大胆放开手脚。须知,跳胡旋舞最重要的就是舞出自己的节奏!”
张子胄顿时恍然,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将相传奇,低声问了句,“是哪篇给你的启发,我回头好好翻一翻,看看能不能也有收获。”
“就是你如厕时看的那一段……王五郎单骑闯敌营。”张牧川目光灼灼,轻声解释道,“王五郎的敌人就是玩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乱掳走了王五郎的主公,打算搞个挟天子以令诸侯,与我的境遇极为相似。”
张子胄闻言瞪大了眼睛,“你站在更衣室外面居然都看得这么清楚?”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我这些年读书少,目力不曾滑坡,在蜀中之时为了锻炼目力,还经常趴在墙头,观察隔壁的……咳咳,这些都不重要,你务必记着方才我跟你说的话,不管发生什么,等到换回高阳公主之后,你立马带着她离开这艘船!”
张子胄微微地点了点头,当即住嘴,纵然心中依然有许多疑惑,也不再多说什么。
因为白面书生终究还是开了口,“你既已知这古船分量不轻,此间好比龙潭虎穴,还敢一脚踏进来?”
张牧川抬手指了指浑身僵硬的高阳,“为了她,别说这里是龙潭虎穴,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只得闯一闯!”
高阳听了这话,嘴角竟不自觉地向上一翘,瞧着似乎还挺开心。
白面书生瞥了高阳一眼,哼了两声,“别犯痴心,你若不是圣人的女儿,看他还会不会来救你……”他侧脸看向张牧川,冷冷地说道,“现在这局面就很简单了,咱俩互相交换一下,你带着这娇俏小公主离开,我领着新任水鬼去交差,此后井水不犯河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张牧川轻笑道,“你得先给公主殿下解毒,否则我也不会给你兄长解毒。”
白面书生闻言扭头看向张子胄,眯起双眼,“他中毒了?”
“当然!否则他怎么肯乖乖跟我过来呢!”张牧川面不改色地胡诌道,“这种毒是我独创,没有我的解药,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水鬼,怕是无法接替你守在这失落峡吧?”
白面书生眼神一冷,盯着张牧川说道,“好深的心机啊!”
张牧川一拱手,“彼此彼此!某种程度来讲,你要占便宜一些,毕竟我们此刻都在你的船上……再者,公主殿下是女子,依照女子优先的规矩,所以应当是你先给公主殿下解毒!”
白面书生沉吟片刻,看了看两岸的风景,知道已经容不得自己慢慢考虑了,满面冰霜地点了点头,“好!那就依你所言,你我一起出手,各自给他们解毒!”
说着,他率先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土黄色药丸,举在高阳公主的唇前。
张牧川见状,也不纠结于对方偷换说辞,瘪了瘪嘴,伸手在怀里一搓,同样捏了个丸子放在张子胄的嘴巴边上。
两人一起数了三下,同时将手中的药丸喂进高阳和张子胄的口中。
张子胄本就没有中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再加上他想起张牧川先前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口说话,便依旧闭紧嘴巴,装作药效还没发挥的样子。
高阳这边在吞服解药过后,双肩一松,显然已经能够自主行动了,但因为长期保持着同一姿态,身子有些酸软,刚刚抬腿迈向张牧川,突然右脚一崴,当即摔倒下去。
好在张牧川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了高阳,而后使了个眼色,让张子胄先假意走向白面书生,他则是先将高阳扶到靠近小舟的地方。
张子胄学着高阳的模样,踉踉跄跄地走向白面书生,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白面书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眯起了眼睛,“兄长,你既已经解了毒,为何不想着逃走,反是顺从这不良人的意思呢?”
张子胄愣了愣,停了脚步,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那我走?
白面书生脸色却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无比难看,“你不是他!你们居然敢耍我!”
张牧川已经将高阳安顿妥当,于是转身走了回来,好奇道,“你怎么瞧出来的,我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啊……就因为他在解毒后没有逃走?”
白面书生指着张子胄,面色铁青,“没有逃走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我刚才叫了他一声兄长,他居然没反对!”
张牧川疑惑道,“莫非你们之间不是以兄弟相称,还有其他比较私隐的称谓?”
白面书生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我们之间当然也是以兄弟相称……可我才是长兄,做官的是家弟!”
张牧川等人闻言一惊,尽皆瞪大了眼睛看着白面书生,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们家只是小门户,无法支持两个人读书走仕途,故而我作为兄长,便早早地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为了让家弟安心读书,我忍受屈辱,笑脸迎客,好不容易熬到了家弟考中科举,以为马上就可以舒服享受了,结果却上了贼船,被困在这失落峡里。”
“我散尽钱财换来了一个逃生的机会,本想独自逃脱,但家弟却死活不愿意成全,说什么让他离开才最划算,还承诺一定会带人回来救我……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下来,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白面书生愤愤地述说着,一双拳头陡然攥紧,“这也就罢了,事后我才知道当初的船家便是魏晋时祸害我家祖上的棚匪后代,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他早就知道走这条水路会遇到山匪,他早就知道这里传说的真相,可他还是哄骗我上了贼船!他就是想拿走我努力经营的所有工坊、田产,好给他的仕途铺路……他、他欺负我读书少啊!”
张牧川震惊地看着白面书生,“所以你盯上我们的楼船,假意劫走公主殿下,就是想要报复你弟弟……不对,不对!你劫走公主殿下并非假意,如若我没把你弟弟带过来,你就会挟持公主躲藏,圣人震怒,必会发兵扫平这里,届时你就说你是你弟弟,反正你们是同胞兄弟,常人无法分辨,届时你弟弟必定会被砍掉脑袋,如此你也算报了仇,这是一个进退两宜的计策!”
白面书生红着眼睛看向张牧川,“但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不守信诺,竟敢带着一个西贝货来骗我!”
张子胄听着白面书生说自己是西贝货,有些不高兴起来,刚要开口却忽地想起张牧川方才话语里进退两宜的暗示,遂闭上了嘴巴,突地转身,准备逃走。
白面书生怎会任由到嘴的大笨鹅飞走,于是飞扑上去,将张子胄扑倒在地,恶狠狠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戴着家弟这张脸,那就代替他在此守着吧!”
两人扭打在一处,顿时难分你我。
便在这时,甲板上忽然现出十几个方形舱口,一群手握刀枪棍棒的贼匪涌了出来。
张牧川看着围在四周的贼匪,目光最后停在一名头戴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身上,他仔细回想一番,瞳孔一缩,“我在楼船上见过你!果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有你在楼船上做策应,难怪掌舵的发现不了这失落峡的奥秘!”
这名皮肤黝黑、方脸阔鼻的船工便是当时爬在桅杆上帮青铜面具掩护之人,此刻他脸上没了之前的小心翼翼,满面春风得意,斜眼看着张牧川,“你的记性不错,咱们确实见过,当时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但就算咱们见过,勉强是半个熟人,我也不能放你走,最多答应你让那公主回去。”
张牧川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你肯放过公主殿下?”
“就像你刚才说的,她是圣人的女儿,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发麻烦,而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杀又不敢杀,碰也不敢碰,总不能我再派人送她回长安吧!”那船工俨然是这帮贼匪的头目,双手叉腰,昂首走出,朝着还扭打在一起的白面书生和张子胄努努嘴,“何况,我答应了这水鬼,送他一份离别礼物。只是现在有点麻烦,他们穿着一样,长相也差不多,我一时竟无法分辨!”
白面书生闻言当即住手,正要高声嘶喊,方便贼匪头目辨认,可一张嘴,却被张牧川塞了枚药丸,差点没噎死。
张牧川呵呵一笑,“这个简单,刚才我给假冒的那人喂了解毒丸,现在我又给他们其中一人塞了毒药,如果是假冒的吃了毒药,因为刚吞服了解药,所以不会中毒,但如果是原先的那位水鬼先生,怕是短时间内就不能说话了!”
贼匪头目抠了抠脑门,“这般说来,他们两人之中只要谁能开口说话,谁就是假冒水鬼先生弟弟之人?”
白面书生登时跳了起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能发声,反驳道,“中毒解毒都需要时间,这怎么能说得准……没必要这么麻烦,你们来摸一摸我的脸,真假一摸便知!”
贼匪头目扭头看了看张牧川,“他这是不是叫做欲盖弥彰?我记得水鬼先生说过,他的毒都是即时发作的,你制作的毒药想来也差不多吧?”
白面书生顿时呆住了,他的确这般吹嘘过,当初为了表明自己有利用价值,曾刻意夸大了自己制作毒药的能力。
张牧川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节,原本准备的手段都不需要了,立刻笑着点了点头,“没错!这个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制作的毒药和解毒丸也都是即时的,不信的话,您可以亲自试一试!”
贼匪头目当然不会以身试毒,他大手一挥,立刻让人将白面书生打晕了带走,而后转向张牧川,舔了舔嘴唇,“其实真真假假的,我根本不在乎,但看在你帮了我一把的份上,你自己挑个死法吧!”
张牧川看着张子胄和高阳上了小舟,长舒了一口气,瞥了眼右侧江岸,腼腆地笑了笑,“我可以选择老死吗?”
西风烈,寒江霜月好杀人。
没有再多一句废话,贼匪头目不可能让张牧川真的老死在这失落峡,更不可能任由对方离开,所以只得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匪众一拥而上,不用讲究什么规矩。
一时间,张牧川的四周布满了各种刀枪棍棒,斩腿的大刀,砸头的铜锤,扎心的长矛,还有造型古怪的斧钺钩叉,分别朝着他身体各处招呼而去。
若是换作常人,怕是早已吓破了胆,别说是抵抗,就连逃走的勇气都生不出,但张牧川不一样,他经历过真正的战场,也曾独闯棚匪山寨,这等江湖厮杀在他眼里只当是玩耍。
他轻巧地避开那些攻向自己身体要害的武器,猛然拔刀。
一声惨叫惊起。
手拿大刀的那名山匪捂着脸,倒地翻滚。
没有丝毫停歇,又一片飞红扬起。
举着铜锤的莽汉忽地膝盖一软,身子矮了半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想要挣扎着站起,但双腿就像没了知觉般,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紧握长矛的贼寇却是非常安静,他只是满脸疑惑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扎透了的心口,不明白他的长矛是怎么落到敌人手中的。
他们几人倒下之后,惨叫声还在继续。
张牧川一步一杀,刀随身转,没有半点花哨的动作,就像是砍柴劈木一般,只是每一刀的力道和落下的位置都极为精准,不曾浪费半分气力。
然而有一点让他很是意外,这里的山匪与其他地方的贼寇似乎不同,在他砍杀这么多人之后,那些贼匪依旧没有退缩的意思,这很不符合常理。
人力终有尽时,张牧川身上渐渐也开始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已然分不清哪些是敌寇的鲜血,哪些是自己的。
贼匪头目看着像杂草般倒在甲板上的匪众,皱了皱眉,忽地抬起了右手。
咻!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下一刻张牧川的肩膀上便多了枚细如发丝的长针。
那长针通体发黑,显然是淬了某种毒液。
张牧川想起矮个子贼偷和听雨居刘富贵的死状,扯下肩膀上的长针,冷着脸看向贼匪头目右手衣袖里的竹管,“袖里针?这么说来,杀死那贼偷和洛阳县丞主仆的就是你?”
贼匪头目哈哈大笑道,“没错!你现在知道你费尽心思在楼船上散播谣言是多么可笑了吧?”
张牧川见这贼匪头目承认得如此干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歪了歪脑袋问道,“为什么呢?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
贼匪头目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你也不例外!”
他这话既像是在回答张牧川的问题,又像是还有别的意思,张牧川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再细想这些,拖得越久,越是不利,遂横刀身前,对那些有着多重影子的贼匪招了招手,平静地吐出一句,“那便来试一试我的横刀锋利否!”
贼匪头目铁青着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摘下腰后的两把铁骨朵,带着剩余的山匪一窝蜂冲向张牧川。
便在这时,一叶小舟忽地从右侧江岸驶来。
数支羽箭从舟上极速发出,眨眼便至古船甲板上。
噗噗噗!几名贼匪应声倒地。
贼匪头目扭头看向挺立小舟前端的那名白袍青年和黑衣女子,双眼一眯,“射得准很了不起吗?飞石拍杆伺候!”
话音刚落,贼匪们立刻将一块块大石头放在舷墙下的机床上面,然后几人一队合力拉动牛筋,拉至极限时突地一松。
几块大石头瞬时飞出,在空中划过一弯弧线,扑通栽进小舟四周的江水之中。
小舟随即摇摇晃晃,险些翻个底朝天。
立在小舟前端的薛礼和刚刚被救出的孙小娘慌忙蹲了下去,艰难地稳住身形。
古船趁此机会转了方向,高举拍杆,快速朝着小舟驶去。
张牧川见此情景,立刻大喝一声,提醒薛礼和孙小娘赶快离开。
薛礼满脸担忧地回应了一句,“牧川兄弟,要不让孙姑娘先回去,我过来与你一同厮杀吧?”
张牧川摇了摇头,一甩横刀上的血水,面无表情地盯着甲板上的山匪,“这种情况我留下来比较划算!帮我给使团带一句话,让他们在沔阳等我……”
说着,他拎着横刀奔向了那些控制古船拍杆的山匪,又一次陷入险恶的拼杀中。
正当薛礼犹豫之时,那白面书生不知何时脱了困,表情狰狞地抱着一大坛烈酒走上甲板,将坛中最后一点酒水洒落地面之后,他摸出一个火折子,随手扔在地板上,癫狂地大笑着,“死吧!都一起去死吧!”
张牧川眼皮一跳,抽动几下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和某种呛鼻的怪味,忽地想到了什么,看着那火折子在地上烧出一条长长的火蛇,面部僵硬地望向白面书生,“你个狗驴卵蛋这是倒了多少烈酒,想升仙啊!”
贼匪头目也生出不好的预感,停了对张牧川的围杀,转向白面书生,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赶紧撒泡尿灭了那火焰,否则等下我必定要扒了你的皮!”
白面书生仿佛没有听见张牧川和贼匪头目的话一般,狞笑着用铁刃扎死一名掌舵的贼匪,控制着忽然燃烧的古船笔直地撞向前方楼船,高声吟诵着,“自古豪杰谁惧死,一束火炬终太平!”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一声轰隆巨响在静寂的大江之上炸开!
古船在距离楼船只剩下一尺的地方陡然爆裂!
恐怖的气浪推动江上的两叶扁舟和巨大楼船飞速行驶,便是最高明的水手也没办法将楼船停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