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动手的时候在这院门口放上一只白色的灯笼,阿塔别克贵人要亲自过来欣赏这人惨死的情景……”民夫扔下一句,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扭头看向霍尔多来时的那一边,眯着眼睛道,“霍尔多,你太大意了,身后跟着猎犬都不知道!”
霍尔多瞥了一下巷子拐角阴影处,声音低沉道,“特格儿在后面,我们知道有人跟踪,她不是什么猎犬,只是一个迷路的小鹿,特格儿会处理的!”
民夫双眼一眯,嘴角微微上翘,“哦?特格儿这么勤快,该是一个女人吧!”
霍尔多点点头,“虽然她穿着男子的服装,但身上的香味骗不了草原上的狼!”
民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忽然回转身子,似乎又不着急离去了,笑着说道,“霍尔多,有好东西应该与朋友分享,吃独食的狼早晚会饿死在荒野!”
霍尔多面色一沉,转身扛起麻袋,抬腿迈进残破宅院内,寒声说着,“随便你和特格儿怎么玩,我不参与……麻里衮,但是有一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搞出什么大乱子,我会先杀了你们,然后一个人回长安向可汗请罪!”
麻里衮瘪了瘪嘴,“一个穿着男子服装的女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玩死了扔大江里便是,我们在长安之时,顾忌唐人的皇帝,一直忍着憋着,到了这偏远之地,自该好好放纵一下……等到叶护贵人做成了那件大事,全天下的唐人女子都会求着让我们玩弄,谁会在意今日这个穿着男子服装的女人!”
躲在巷子拐角阴影处的高阳听了这话,顿时大惊,一转身,便瞧见一个长者蒜头鼻的突厥人狞笑着朝自己走来,不由地缩着脖子后退,面色苍白道,“我警告你们,别乱来啊,不然……”
麻里衮突地出现在高阳身后,冷笑一声,“不然怎样?”
高阳吓了一跳,慌忙闪到墙边,右手悄悄摸向藏在腰间的匕首,厉声道,“滚开!不然我就宰了你们!”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猛然抽出匕首,奋力扎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麻里衮。
然而匕首刚亮出来,便被横跨过来的特格儿反手夺走,连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形都做不到。
特格儿掂了掂匕首,赞了两句,随即将之插在腰间,慢慢逼近呆愣着的高阳,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高阳退无可退,顿时慌了神,尖声叫喊起来,“救命啊!张牧川!你死到哪里去了……”
麻里衮见状立刻伸手捂着了高阳的嘴巴,凶神恶煞道,“你别费劲了,此处极为偏僻,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若是配合我们,把我和特格儿伺候得舒坦,我们还可留你一命,若是还这般大吼大叫没有礼貌,那就不要怪我们粗鲁了!”
高阳面色惨变,想要逃走,却被特格儿抱住了双腿,怎么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麻里衮和特格儿将自己抬进那间残破宅院,绝望地看着那扇木门缓缓关闭……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门边,阻挡了木门的闭合。
张牧川跨进了这间残破的宅院,一手按在横刀的刀把上,斜眼看向前堂,轻轻地挪动脚步,警惕着四周。
刚刚将高阳捆绑好的特格儿正准备脱了裤子,却被麻里衮拉了起来,顿时有些火大,目露凶光地吐出两个字,“我先!”
麻里衮摇了摇头,抽抽鼻子道,“有酒味从院子里飘进来,情况不对劲!”
特格尔侧耳听了听,面色阴沉地看着麻里衮,说道,“的确溜进来了一只贼猫子……是不是你刚才过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尾巴?”
麻里衮拧着两道白眉,“不可能!我走的路线曲折繁复,若是跟的太远,必然会跟丢,如若跟得太近,绝对会被我察觉!”
他看了看已被撕去一半衣衫高阳,忽地想起什么,冷然道,“会不会是这女人的同伴,她方才曾呼唤过一个人名!”
特格尔伸出舌头舔了舔高阳细嫩白皙的脖颈,嘿嘿笑着,“那便好办了,我这就把她的同伴收拾了,然后当着那人的面儿干了这女人,让他们一起在痛苦中死去!”
麻里衮虽然裆部也支起了一顶小帐篷,但考虑的层面更深一些,摇了摇头,“不要多事,那人能寻到此处,多少有些本领,说不定已经通知了其他伙伴,尽快杀了他和这女人……我去通知霍尔多带上党仁弘的儿子,赶紧重新换个地方,如此才最为稳妥!”
特格尔拦下想要走去后院的麻里衮,满脸不悦道,“慌什么!我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再说,现在临时转换地方那多麻烦……如果那人没有其他同伴,我们还是可以慢慢玩一玩这唐人女子!”
麻里衮拗不过特格尔,尽管他们都是狼卫,可残忍嗜杀的特格尔更受可汗的喜爱,若此时得罪了他,将来恐怕会报复自己,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特格尔狠狠地掐了一下高阳的脸蛋,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到墙边,摘了把寸弩,又拿了柄马刀,缓步迈向门口。
这两样武器都是在僰道县秘密打造的,除了墙上挂着的数十件,宅院的底下还藏着许多,都是此次来僰道县的突厥人特意筹备的,所以刚刚特格尔才会说转换地方很麻烦。
有了武器的特格尔,就像是重新长出爪子和牙齿的野狼,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凶狠的危险气息。
庭院中的张牧川觉察到了这种气息,他当即快步冲了过去,在特格尔一只脚刚踏出前堂房门时,迅速拔刀。
这一刀拔得很快,也很霸道。
特格尔根本来不及反应,左手的寸弩才举到腰腹处就停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愤怒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唐人,然后倒了下去,抽搐两下便没了呼吸。
鲜血从特格尔脖子上那道细细的红线处流了出来,量并不多。
张牧川分寸拿捏得很好,这一刀下去场面没有太过血腥。
他杀人向来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费劲,所以没事的时候总琢磨着怎么砍死人最省力。如今看来,实战效果不错。
堂内的麻里衮嗅到了血腥味,又见特格尔迟迟不回,顿知不妙,速即挟持高阳跑向后院,匆匆叫上霍尔多,让其将党敬元带着,来不及多作解释,跳上时刻备在后巷的马车,仓皇而逃。
烈马嘶鸣。
张牧川听见后巷的动静,顾不得再做试探,从躺平了的特格尔腰间抽出高阳的匕首,揣进自己怀中,猫腰迈进堂内,环视左右,并未发现有何埋伏,遂直起了身子,快速奔向后巷。
他脚步轻快,遇着挡路的物件,腾身翻跃,只用了两个弹指的时间,便从破败宅院的前堂来到后巷。
只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张牧川望着急速远去的马车,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追过去。
人是跑不过骏马的,没必要白费劲。
他返身来到宅院前堂,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武器,很快便分析出了这些武器是用哪些材料制作的,其中有何特殊之处。
正当他蹲下身子检查墙边地板时,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张牧川立刻起身,警惕地握着横刀靠近门口,侧脸瞄了一下庭院内,顿时双肩一松。
冲进来的是大批身穿褐甲的都督府府兵,还有十数名神色紧张的巡吏。
府兵一进宅院,自动散开,清理出一片绝对安全的场地,行动迅速,队伍规整,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
一张黑脸从府兵中冲了出来,在张牧川身前停下,拱手说着恕罪来迟,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真诚。
张牧川定睛一瞧,发现来人是都督府市令周卫国,一步跨出前堂,也懒懒地拱了拱手,急切地说道,“人从后巷跑了,这里不止一个突厥狼崽子,该是我身上的酒味惊了他们,所以分出了一人拖住我,其他人则趁机出逃。我需要一张僰道县的详细图纸,上面不仅要有坊市排布,还要有沟渠土坡,破庙荒林的标注。”
周卫国怔了怔,轻咳一声,“牧川兄弟,如此重要的东西,我须得向……”
张牧川不等周卫国说完,哼了哼,“你家公子就在逃走的突厥狼崽子手中!”
周卫国闻言大惊,瞪圆了眼睛道,“什么!”
“先前迎江巷的意外是有人设计的,我看过那版辕,木轮被人做过手脚,滚动起来后,即便无人控制,也会始终保持一个方向前行……”张牧川一边朝着院外走去,一边解释着,刻意没有提起高阳也被突厥人绑走的事情。
周卫国的脸顿时变白了几分,声音颤抖道,“你是说都督的儿子在突厥人手中?”
张牧川微微点了点头。
周卫国绝望地立在院中,顿觉天地都灰暗了许多。
他今日真是倒了血霉,早上刚与碧青坊东家商议完一桩买卖,结果他前脚离开那边,后脚便听说碧青坊东家夫妇都死了,他支付的定金打了水漂。回到都督府,他屁股还没落到椅子上,就被党仁弘叫了过去,说是有个僰童贼胆包天,偷了府中的珍宝。
周卫国跟了党仁弘好几年,深知对方是属铁鸡公的,眼下被人薅走了几根毛,必然心疼得要死,都督心疼,他们这些下属就要肉疼。为了避免自己疼死,他急忙又跑了回去,亲自带人调查坊市有无那件珍宝的交易记录。
这边刚有点眉目,又听说县衙把疑似杀了碧青坊一家的案犯送了过来,他只好转头去调查案犯的供词,得知使团行踪已经传去长安,立马向党仁弘回禀,以免上峰铸成大错,害得自己也要跟着一起玩完。
将张牧川和王绩送出都督府后,他因迟迟没查出珍宝下落被党仁弘教训了一顿,心情极差,想着在坊市闲逛一会儿散散心,岂料又遇到迎江巷的那一场意外。
好不容易收拾了残局,他听巡吏汇报说是瞧见张牧川好像在追踪什么贼人,心想过来凑个热闹,若是张牧川没有抓到贼人,自己就看个笑话,嘲讽几句,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如若张牧川侥幸逮住了贼人,自己的功劳簿上又可以添一笔,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谁曾想荣华富贵没到手,现在居然卷到了党仁弘儿子被绑的祸事之中,离死倒是更近了一步。
他太了解都督府的行事风格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须要有人受罚,必须要有人承接党仁弘的怒火,长史参事级别太高,还有大用,底下的府兵小吏又不够份量,唯有他这个监管坊市的市令脑袋刚好合用。
想到此处,周卫国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追出院门,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递给张牧川,“张兄,此乃我私人所绘,上面详细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你快拿着它速速追踪突厥贼子,务必要将都督的儿子救回来!”
张牧川接过图纸一瞧,果真是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这图纸上面描画的不只是他先前说那些,就连各家宅邸的院墙高矮都有标注。
有了如此详尽的图纸,张牧川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僰道县,救回高阳和党敬元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他指了指图纸上的几个地方,轻声说道,“还要劳烦周大人立刻派兵在这几处布下道路障碍,如此便可缩定搜索范围。”
周卫国立刻抱拳应了一声,心急火燎地带着府兵离开,正巧与牵马赶来的杜依艺擦身而过,但也没心思寒暄,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
杜依艺看了看周卫国,又望了一眼破败宅院,把缰绳交到张牧川手中,皱眉问道,“守墨,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里的疑问像这破败宅子院中的荒草一样多。
方才他们几人在酒肆中吃喝,忽然迎江巷喧闹了起来,那动静太大,惊到了李姓胡商孩子手中的黑蝉。
黑蝉振翅而飞,穿过窗户,不知所踪。
李姓胡商的孩子哇哇哭闹,爬上窗户,想要寻回黑蝉。
李姓胡商急忙阻止,原本在讨论案情的张牧川和杜依艺也过去帮忙劝说孩子。
几人因此也瞧见了迎江巷鹅飞狗跳的糟乱场景,杜依艺有监察的职责,故而带着张牧川出去查看。
张牧川发现了版辕木轮的异常,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原本是建议杜依艺通知都督府,但瞧见一只呆头鹅后,便独自跑开了,还嘱咐杜依艺去黄氏酒肆牵上黑马,让黑马带路过来。
杜依艺一头雾水,却还是照着张牧川的吩咐做了,此时见到都督府的市令慌里慌张地从这儿离开,再也按捺不住,因而问了出来。
张牧川一面翻上马背,一面语速极快地解释着,“巷子里的那只鹅是使团的,平常都是高阳在照料,牲畜皆有灵性,方才受了惊吓,脱离了缅伯高的怀抱,开始寻找喂食自己的主人……原本我是让高阳去和使团会合的,可那大白鹅越走越偏,与缅伯高所在位置完全相反,说明高阳根本就没有听我的话。”
“想到她之前觉得突厥狼崽子有问题,我便猜想她该是独自去跟踪了,故而将大白鹅送还给缅伯高后,转向之前与高阳分别的地方,沿路寻踪来到这里,正好撞破突厥人绑架党仁弘儿子的阴谋!杜兄,眼下情况危急,不便细说,先救人要紧!”
杜依艺虽然还想问高阳是谁,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见张牧川勒马急转,又问了一句,“守墨,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虽让那都督府的黑脸市令布置了道路障碍,但那些贼子若是弃了马车,再伪装一番,恐怕也能跑出圈定的搜寻范围……你可带人去码头守着,倘有形迹可疑者,立马拿下!”张牧川迅速交代了一下,随即纵马而去。
他现在很是焦急,自己适才动作已经很轻,仍旧被对方察觉,说明这些突厥人很不简单。
破败宅子前堂的墙壁上挂着武器,那些都是近期制造的,很明显突厥人到僰道县就是为了秘密打造这些武器!
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
张牧川没有时间慢慢思考这些,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
他只关心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高阳。
整个僰道县谁都可以有事,唯独高阳不行!
突厥人掳走党仁弘的儿子,肯定是为了让都督府投鼠忌器,以便安全脱身,他们会在乎党仁弘的儿子,可绝不会管高阳的死活。
必要之时,那些突厥人很可能还会拿高阳当挡箭牌。
张牧川越想越心惊,握着缰绳的手满是细汗,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自己人头滚滚的场景。
几滴迎风泪瞬时从他的眼角飙出。
张牧川忍不住在心中狂呼,高阳,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马车上的高阳反倒没有张牧川这么紧张,她缩在边角落,听着麻里衮和霍尔多用突厥语交流,窃窃发笑。
因为她在那两个突厥人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词,九成宫。
今年天气燥热,她那英明神武的阿耶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宫避暑。
事情很清楚了,这些突厥人不是杀害碧青坊的凶手,而是意图谋反的贼子!
虽然高阳心里还是有些遗憾,自己第一次推断案件真相的结论完全错误,但如果能揭穿这些逆贼的阴谋,将一场行刺扼杀在襁褓之中,想要阿耶会非常高兴。只要阿耶一高兴,她的婚事就有商量的可能!
一想到可以不用嫁给房遗爱那个没主见的爷宝男,她的唇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艰难从麻袋中钻出来的党敬元看到高阳这副表情,吓了一大跳,立刻又缩回了麻袋之中,滚得离高阳远了一些。
他不禁在心中悲号,太可怕了,这些突厥人的手段真恐怖,竟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蹂躏成了疯婆子!
党敬元猜测着突厥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越想越害怕,一哆嗦,脑袋不慎撞到马车木板,竟又把自己磕晕了过去。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三,酉初。
一道残阳铺在大江之上,江水一半影着青山,呈现着碧绿之色,一半裹着霞光,透着绯红。
僰道县临近江边的东南角货栈。
几辆盖着黑布的双辕辎车最后一次驶入货栈的后门,这一次它们装载的是距离僰道县五十里外小梨山特产,油樟木。
这些油樟都是百年老树,切口有磨盘大小,锯成了七尺长短,有些树干并没有去掉旁侧的枝条,那枝条上大多缀着淡黄花苞,估摸着是还有他用。
随车而来的,是十几名老迈僰童。他们个个眼圈灰黑,面带疲惫之色,走路时扶着车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很明显,这些老迈僰童已经接连熬了几个日夜,一直不曾合过眼。
车队一进货栈,麻里衮和霍尔多就从辎车上跳了下来,他们并没有驾着马车出城,而是如张牧川所料那般,在半途弃了马车,带着高阳公主和党敬元藏在了这辆辎车上面,躲过了都督府的排查。
霍尔多一跳下辎车,便将装着党敬元的麻袋扔在了地上,指挥僰童把车上的樟木卸在院子右侧。
那里早有工匠等候,会将这些樟木制作成各种武器,枝叶花苞则是熬煮炼油,用来浸泡木箭头部的棉布团。
麻里衮此时也没心情发泄欲望,把高阳放在党敬元旁边,面色凝重地来到门口,扫视左右。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停在了货栈斜对面一间宅邸的门口。
从马车上走下来三个人,头前的是麻里衮之前所说的突厥贵族阿塔别克,他的真名叫阿史那卡尔波,阿塔别克只是他在突厥王帐中的职位称呼。
走在阿史那卡尔波后面的是一身穿白色蜀锦长袍的青年男子,左手大拇指戴着一枚青玉扳指,瞧着也是个非凡的人物。
在这白色锦袍男子旁边立着一名黑衣侍卫,脸上扣着个森然的鬼脸青铜面具,周身散发着一种犹如毒蛇般的阴冷危险气息。
白色锦袍男子笑着与阿史那卡尔波道别,而后便领着黑衣侍卫走进了那座宅邸。他们二人进入府邸之后,立刻便有仆从出来拉走马车,又用扫把将附近的车辙都清理干净,最后嘭地一声关上院门,丝毫不在意阿史那卡尔波还立于原地。
阿史那卡尔波瘪了瘪嘴,嘟囔两句,从怀中摸出几片薄荷叶,扔进口中嚼了嚼,转身走向货栈,冷冷地对着在门口张望的麻里衮说道,“麻里衮,你不在里面做事,跑到门口乱瞟什么!”
麻里衮并没有立刻回答,待到阿史那卡尔波跨进货栈后,这才低声回禀,“尊贵的阿塔别克,事情出了点意外,我们在望山巷的安居宅暴露了!”
阿史那卡尔波一踏入货栈,便瞧见了院中躺在党敬元旁边的高阳,心里正疑惑着,此刻听了麻里衮的话,当即停了脚步,面色一沉,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麻里衮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他惭愧地表示,并非自己等人大意,而是唐人太过狡猾,幸好事先有撤退方案,这才侥幸脱逃。
为了证实自己的说辞,麻里衮叫来与使团有过短暂接触的霍尔多,详细地描述了张牧川一行人的特点。
阿史那卡尔波听完霍尔多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狼卫们被都督府发觉绑架了党敬元,这个阿史那卡尔波知道,因为在回来的路上,那位白色锦袍男子的马车也经历了关卡排查,可他当时自信满满地认为唐人只是白费功夫,绝对找不到望山巷的安居宅,没人会想到残破的荒屋里藏着危险的武器和草原上的恶狼。
现在的情况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不仅安居宅暴露了,还死了一个狼卫。
阿史那卡尔波顿时明白遇到的对手是个硬茬儿,宛若那些冷不丁从羊群中冒出来的苍猊。
一所安居宅并不可惜,本该在战场上带走十几个敌人的狼卫死在了这偏远之地也无所谓,他真正关心的是对方知不知道其他安居宅的位置,这货栈还安不安全?
说不定,驻扎在戎州的唐人大军已经在一处处搜查了,很快就会摸到这边来。梅录贵人当时怂恿他报复党敬元这个计划,果然是愚蠢至极,眼下很可能让自己在僰道县所有的努力全都如那大江一般,滔滔东流而去。
甚至,还有可能影响长安叶护贵人的大计划,那么他们这些人将会成为草原的罪人,妻儿父母会成为比牧奴还要低贱的货物,任人欺凌。
麻里衮见阿塔别克贵人的脸色不太好,急忙讨好道,“党敬元在我们手中,都督府不敢乱来,这女人也被控制着,她的同伴必然也不敢太过分……尊贵的阿塔别克,只要我们熬过明日,到了四月十五便不需再东躲西藏了。”
阿史那卡尔波哼了一声,伸出右手,粗暴地扯开高阳的男装,露出里面粉色的中衣。
高阳眼睫毛轻颤,却不敢出声,心里害怕极了,倒不是害怕阿史那卡尔波对她做什么,而是担心对方发现了她衣袖里的鹅毛。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会从那只呆头鹅身上薅一点儿白毛,一方面是想用这种方法迫使呆头鹅飞走,一方面是想攒点鹅毛给张牧川做件暖和的袍子。她虽然刁蛮任性,但心底还是柔软的,这段时间张牧川待她还不错,而且真的依照她的意思绕了远路,即便是到了长安,最终不得不嫁给房遗爱,至少她还可以拥有几个月快乐的回忆。
女子感谢别人的方式大多都是亲手做点什么,以示真诚。公主也是女子,逃不出这样的定律。
也幸亏高阳存了这样的善意,才有了沿途偷偷做下记号的东西。
但如果此时被人发现了,那一切就都完了,自己的下场必然凄惨,想要建功以求推掉婚约更是白日做梦。
再也不可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
高阳在心中暗暗祈祷,该死的突厥人千万不要再扯掉自己的中衣。
天神像是听到了高阳的祈祷,阿史那卡尔波真的没有继续撕扯她的中衣,只是用突厥语说了一句很是粗鄙的话,然后便吩咐麻里衮把高阳带到里面的厢房,好生看管起来。
霍尔多看着麻里衮肩扛高阳离去,随即凑到阿史那卡尔波身边,轻声说道,“阿塔别克大人,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好是直接杀了党敬元和那个女人,尽快带着现有的东西离开僰道县……再想走水路是不行了,那里势必已经被唐人严密把守,但我们还可以藏进大山里,绕道益州,再北上长安。还有一点,你最好想想,来这里的路上有无疏漏之处,离去前务必要清理干净!”
阿史那卡尔波很不高兴,他可是尊贵的阿史那家族一员,区区狼卫竟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喂!我和梅录才是这次计划的指挥者,你们狼卫只需要听命行事即可,别不分主次,下回再敢胡乱质疑,我便去了你的顶发!”
听了这话,霍尔多的脸色变了变,被去除顶发对于狼卫是最耻辱的惩罚,但想到长安的可汗和叶护,他还是梗着脖子继续道,“阿塔别克大人,我并非是要质疑你,只不过想要保证叶护的计划万无一失,特格儿与那唐人只是打了个照面,便被杀死了,对方真的不容小觑……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我可以和麻里衮声东击西,帮你们争取逃生的时间,死战到底!”
狼卫对可汗最是忠诚,作战也最不吝惜自身,这一点阿史那卡尔波很清楚,听着霍尔多如此说,他抓了抓头,无奈道,“知道啦……你放心吧,这一处货栈与其他安居宅不同,并非我和梅录安排的,就算他们找出了所有安居宅,也不可能查到货栈,我这么说,你该放心了吧?”
他这话半真半假,霍尔多只知货栈确实是住在斜对面的唐人朋友帮忙布置的,但却不知这货栈在阿史那卡尔波的操控下,早已与那些安居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聪明的阿史那卡尔波在观看了一次蜘蛛结网后,很有感触,决心以货栈为中心点,在僰道县也结出一张大大的无形之网,因而先前听说望山巷安居宅暴露,阿史那卡尔波才会那般紧张。
霍尔多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想快些完成这里的事情,不辜负叶护的嘱托,于是规规矩矩地向阿史那卡尔波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向后面的厢房,因为刚才与阿史那卡尔波交谈时,他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一推开厢房的门板,霍尔多登时勃然大怒。
麻里衮正骑在高阳的身上,兴奋地撕扯着对方的衣衫,白色鹅毛四处散飞。
在那间破败宅院时,麻里衮就已经欲火焚身,刚才来到货栈一直强忍着,原本压下了邪火,但是扛着高阳进来这间厢房途中,柔香满怀,再也克制不住,完全忘记了阿史那卡尔波的吩咐,只想狠狠发泄一通。
高阳拼命地扭动身躯,哭着喊着,却怎么也阻挡不了对方粗鲁的猥亵,泪眼婆娑地在心中乞求张牧川快些赶来救援。
霍尔多奋力把麻里衮从高阳身上拽了起来,狠狠地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麻里衮愤怒地嗷叫一声,咬牙道,“霍尔多!你干什么!”
霍尔多指了指满地的鹅毛,冷冷道,“麻里衮,你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现实的危险……这女人身上莫名钻出这些白毛,我们这一路却没发现,如若她在途中偷偷撒下些许,那么这里便已经不再安全,必须要马上撤离!”
麻里衮烦躁地拍了拍自己满是裂纹的脸颊,沉声道,“不可能的,你想的太多了……”
话音还没落下,厢房外忽地传来一阵咄咄的声音,那是唐人特制羽箭扎在木板上的响动!
第二十九章
唐人大军的进攻总是那么单调枯燥,先是一轮箭雨,然后破开大门,再接着一轮箭雨,紧接着是骑兵冲开敌人的阵型,分割成一块块,最后是步卒围杀。
他们不会像草原勇士那样呐喊着展示自己强大的武力,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骑马就是骑马,挥刀就是挥刀,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如果是一对一,草原上的狼可以战胜任何一个唐人士兵,但是如果是上百人的战场厮杀,唐人军队永远是胜利的那一方。
这很奇怪,可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包括骄傲的突厥贵族阿塔别克和英勇的草原狼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