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此时,那些署吏们终于完成了这一年以来的相关货物计算,周卫国脸上笑开了花,擦着额头的汗珠,急忙来到张牧川身边,“找出来了吗?”
张牧川大笔一挥,在白布上画了七个圆圈,点头说道,“这七个宅邸是近期商号送货最频繁的,而且今夜也有货物要送过去……现在街道上四处都在排查,突厥狼卫想要前去那些藏身之处,只能躲进运送货物的辎车里。”
周卫国面色一喜,立刻派人前去那七处宅邸仔细探查,并叮嘱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坊市西北角某间荒屋中,似乎有火堆燃烧,突厥贼子或许藏身其中。
谨慎起见,张牧川并没有立马让周卫国开始行动,而是先去了今夜往那处宅邸运送货物的商号,核查了货物重量和数目,接着比对沿途车辙印迹,发现在穿过甲字十二小巷后,车子重量忽然增加,车辙印迹深了些许。
甲字十二巷距离货栈极远,符合突厥人在遇到危险时选择藏身处所的习惯。草原上的狼都是一根筋,不懂得什么灯下黑的道理。
张牧川确定了突厥狼卫的藏身地,随即便让周卫国叫来两名府兵,将货栈的突厥人尸体全都垒在一辆牛车上,自己亲自牵着牛车,只带着周卫国和高阳两人,缓缓从那间宅邸门前经过,刻意重重咳了一声,粗着嗓子道,“周兄!你我今夜总不算白忙活,这么多突厥狼崽子的尸体……该是能换不少银子吧!”
周卫国也提高声量,朗然笑道,“何止是不少,简直是很多才对!你可知这些尸体里面还有一突厥贵族,名唤阿史那……什么玩意的,名字太长了,我没记住!单单是此人的脑袋,就可以换得十两白银!”
张牧川哇喔地惊叫了一声,“十辆银子,咱可以去春丽苑睡十个汉胡混血的美姬,还能让她们排着队给咱喂葡萄!”
高阳面色古怪地看了张牧川一眼,那表情的意思是,哟呵,你好懂啊。
周卫国哈哈大笑几声,“等把这些突厥狼崽子的尸体卖给烽台那边的军爷,你想要让春丽苑美姬用什么姿势喂你葡萄都可以!赶紧的,咱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过去,晚了就只能再等一天了,时间紧迫啊!”
张牧川连连点头,忽地双耳微动,像是听见了某种轻响,速即偷偷瞄了一眼那座宅邸的院墙,然后慢慢加快了步伐。
就在他们三人拐进另一条巷子之后,一道黑影从宅院的墙头跳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僰道县西北五十九里,黄泉山烽台。
高十一放下羊毫管子,看了看挥洒在木牌上的二十八墨字,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将其挂起来,却发现四壁都挂满了其他五人生活所用之杂物,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把木牌扔进了正在烧水的炉子里。
他意兴阑珊地回到桌边,慢吞吞地拿起一串昨日在烽台边野林子里采摘的荔枝。
这荔枝的红鳞果皮很薄,剥起来必须要小心一些,否则很容易伤了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轻轻地剥了一颗,看着那颤巍巍如软玉般的果肉,正要张嘴咬下去。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高十一吓了一跳,手中的荔枝啪嗒落在地上,沾着尘灰滚到桌子底下。
他扭头看去,瞧见来人是满脸大胡子的老赵之后,立马起身让座。
老赵参军的年头比他长,且曾经在陇右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所以是这黄泉山烽台六人之中最有权威的。
而高十一是去年才来这儿,在六人之中参军资历最浅,他原本是一读书人,因为没有背景,科举无望,行卷无门,这才参军搏一条新的出路。
若是在其他地方,识字的读书人可以轻视不识字的白丁,但在这烽台不一样,不识字的丘八有五人,识字的就他一人,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他看着老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随即放下荔枝,慌忙去打了一盆热汤端来。
老赵蹬掉鞋子,两脚一伸,放进冒着热气的木盆之中,舒服地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说道,“小高啊,明天你抽个空,帮我去七里外的白家酒肆打些五谷酒来。”
高十一轻轻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讨要酒钱。
老赵却是迟迟没有反应,始终闭着眼睛,直到热汤变凉之后,这才抬起了双脚,睁开眼睛,瞥了瞥高十一,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擦脚!”
高十一顿时哆嗦了一下,当即单膝跪了下去,认真地用自己的衣袍将老赵的大脚擦干净,不敢再伸手讨要酒钱。
老赵哼了一声,穿上鞋子,伸了个懒腰,“我要眯会儿,等下陈麻子会上去守着,没什么事儿不要叫我,有事更不要叫我。”
高十一嘴巴发苦地点了点头,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陈麻子是个懒货,想要他大半夜起来上去值守,除非这天上泼下了金雨。
其实老赵也知道陈麻子后半夜不会去值守,但他还是安排了陈麻子值守后半夜,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高十一填补这段时间空缺。
一天之中,后半夜最是恼火,人到丑时之后,大脑昏沉,总是忍不住想要打瞌睡,这种状态下很容易出错,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自己在后半夜值守。
烽台连高十一在内总共六人,本来按照兵部下发的文书,像高十一这种负责符牒传递,宣讲朝廷政策内容的人,是不用到烽台最上面值守的。
但老赵以五个人不好安排时间为由,强行把高十一也算在了里面,即一天十二时辰,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老赵负责子时和丑时,陈麻子负责寅卯两个时辰,其他三人依次往下,最后由高十一负责值守戌时和亥时。
陈麻子性格暴躁,且又好吃懒做,自安排好轮值之后,从未在后半夜起来,全都是高十一帮忙填补。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习惯。
因此高十一每日值守完戌时和亥时之后,并不会躺平休息,都是等着老赵下来之后,再去轮值两个时辰,以免来回折腾,反而更加疲惫。
而老赵知道高十一不会在中间两个时辰休息之后,慢慢缩短了自己值守的时间,从两个时辰减到了现在的一个时辰又三刻钟。
高十一起初还是有些怨言的,但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可以利用中间的这段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方说写写诗文,比方说研究一下各类攻城器具,感觉收益颇丰,心里那点儿怨气也就消散了。
只是,他最近染了风寒,本来昨日已经向老赵求得了几天的清闲自在,却被自己刚才这一伸手讨钱的动作毁了。
想到此处,高十一抬起刚才讨钱的那只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唉声叹气地重新抓起桌子上的荔枝,抬腿迈步,呼哧呼哧地上了烽台顶部。
夜风微寒,他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缩着脖子走到烽台边缘,一边望着漆黑的远处,一边剥着荔枝。
就在这时,陈麻子居然破天荒地上来了,瞧见高十一手里刚剥好的荔枝,当即夺了过去,扔进自己口中,吧唧几下嘴巴,“嗯!还挺甜!”
高十一看了看空落落的双手,也不计较,侧脸问道,“陈大哥,你怎么今天上来了?”
陈麻子吐出果核,吸了吸鼻子,“噗……昨天听你念完我桑娘寄来的家书,我就难受得紧,这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翻来覆去一夜,越发烦了,不如上来散散心。”
高十一面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发笑,昨日那家书的内容其实非常平淡琐碎,但在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下,陈麻子的妻子桑娘近况凄惨,生活窘迫,每日做漂妇挣得的少许铜钱,都被村里恶霸抢了去,眼瞅着家里断了粮,孩子都快饿死了却没有半点法子,成天以泪洗面。
陈麻子当时听了这些,吵着闹着要回去,但最后还是被老赵劝了回来。
大唐捕亡律规定,凡是在驻守期间逃离的士兵,逃亡一天杖责八十,若累计三天,则罪加一等,最高可判处流放三千里。
陈麻子老家在岭南,这一来一回何止三天,等他回去了,也是为时已晚,非但帮不了妻儿,还害得自己成了罪人。
老赵这话说得很直白,陈麻子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接受现实,但心里非常难受,一闭眼,总是看见桑娘抱着孩子痛哭的场景。
他从未怀疑过那封家书,也没有怀疑过高十一,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很是寻常。
这贞观盛世,每天都有人饿死。
看着陈麻子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怜悯,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妻儿正饱受欺凌,而他又无能为力,该是何等难过啊!
他想着想着,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顿时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丝绢,将鼻涕和眼泪都擦干净,然后看着丝绢上绣的大鹅呆了片刻,这才将其收回怀中,又摸出了一撮长着青色霉菌的野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他曾听一个郎中说起,长着青色霉菌的东西可治风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里摘荔枝时,顺带寻了一枚长着青霉的野果。
旁边正解下酒囊的陈麻子见状,立刻问道,“那是啥玩意儿?给我尝尝!”
高十一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烂了的野果子,治风寒的……”
“烂了你还吃?肯定味道很好,所以你才舍不得扔了对不对!”陈麻子打开酒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快拿给我尝尝,别小气!”
高十一想着方才的那份愧疚,只能满脸不舍地将果子递了过去。
陈麻子接了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瘪着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哎哎,要说酸甜可口,还得是我们岭南的果子,就拿荔枝来说,我们那儿的个头又大,颜色鲜红,口感极佳!比你们这戎州的荔枝不知好了多少倍,远近闻名!”
高十一叹道,“远近闻名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戎州就是因为有荔枝,所以朝廷增加了荔枝煎的进贡,这儿百姓身上的税平白多了一重。”
陈麻子不以为意地砸吧一下嘴巴,“荔枝煎而已,又不是要进贡鲜荔枝,能增加多重的赋税?”
高十一忽然道,“圣人尝过了荔枝煎,知道了世间有荔枝这种东西,万一哪天圣人听说鲜荔枝比荔枝煎口味更佳,想吃鲜荔枝了呢?长安距离戎州和岭南都有千里之遥,届时为了满足圣人的口腹之欲,不知又要愁死多少人!总之,这世道声名太盛比默默无闻还要糟糕!”
“不可能,就连蠢蛋都知道荔枝只能保持三五日新鲜,圣人那般英明神武,怎会干出这等糊涂事!”陈麻子懒洋洋地辩驳了一句,斜眼看向高十一,说道,“十一,你不要总摆出读书人的酸劲儿,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老赵就因为这个才总是为难你,你得学我一样,别想得太多,别显得自己聪明,要跟大家都差不多,才会没人欺负你……”
高十一微微皱起了眉,心里虽然不同意陈麻子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正当陈麻子想趁热打铁再教导高十一几句的时候,距离烽台两里左右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车轮滚动的轰隆声。
高十一登时大惊,指着声音来源处,转头看向陈麻子,“陈大哥,那里有点不对劲儿,似乎有人驾车朝这边赶来了……这个时辰,这个方向,该不会是有贼人想要偷袭吧!”
陈麻子循着高十一的手指望去,正好瞧见张牧川、周卫国和高阳三人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眯起眼睛道,“是有点不对劲……但咱这儿距离吐蕃极远,谁会来偷袭?总不能是那些投降了的突厥人吧!放宽心,兴许就是被仇人追杀江湖游侠儿!”
高十一忽地听见了张牧川三人在嘶喊着什么,于是侧了侧耳朵,静静听了片刻之后,面色古怪道,“哎哎!好像还真是突厥人作乱……”
七八个星辰,忽明忽暗遥挂天外。三两点冰雨,滴落黄泉山烽台前。
高阳伸手摸了摸打在脸上的雨珠,顿时愣住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眨着眼睛,“下雨了。”
张牧川在高十一和陈麻子朝自己张望时,也注意到了烽台上的两人,刻意放缓了速度,正往脸上涂抹更多的血污,根本没感觉到雨水落下,此时听得高阳这般说,伸手接了一滴,皱眉道,“还真是!”
高阳看着近在眼前的烽台,低声问道,“这种天气,怕是不好烽火示警吧,要不等到雨停了再过来?”
坐在前面牛背上的周卫国掐指算了算,摇头道,“等不了啦!再等下去时间就不够用了,每三十里一烽台,从此至长安,总需六十五座烽台接连放火燃烟,此刻已是丑时,等到长安收到示警,估摸着差不多是戌时或者亥时,烽燧士兵再把消息传给长安三省六部的相公们,也需时间……”
“我先前就说过了,不用传给三省六部的相公,只需要让打算去九成宫的人知道即可。”高阳打断周卫国的话,轻声说道,“我九哥四月十五就要去九成宫,自贞观十年他得了新任命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去烽台,只要他知道了突厥人意图谋反的消息,九成宫里的圣人也就知道了。”
周卫国疑惑道,“你九哥是南衙十六卫府兵?”
高阳歪了歪脑袋,“差不多吧,他是管右武侯的……”
“你九哥还是从六品的旅帅?”周卫国盘算着高阳九哥可能担任的官职,吃惊道,“可以啊,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阳子兄弟你家还有人这般能耐,失敬失敬!”
高阳长长地呃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张牧川重重咳嗽了几下,笑着说道,“甭管他九哥是什么官职,反正只要能帮我们把消息传给九成宫就行了……这样算来,我们这边反而不能再耽搁,须得抓紧时间点燃烽火了,最好是你九哥还在烽台上时,便将消息传到了长安那边。”
周卫国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道,“事不宜迟,说干就干……那突厥狼崽子应该跟上来了吧?”
张牧川侧着耳朵听了听,忽地面色骤变,眼皮狂跳道,“不对劲!突厥人好像赶在了我们前面,居然打开了烽台左侧大门!”
“什么!”高阳和周卫国同时惊呼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若是在前面,先一步与烽燧士兵交流,便能早做准备,从容应对突厥狼卫的攻击,但现在别人跑在了前头,攻守之势异也,他们成了被动的一方,很可能落入对方布置的陷阱。
烽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很小。
台高五丈,底部三丈见方,自下而上收缩,顶部阔一丈,整体类似于下宽顶窄的圆柱,内部空间并不狭窄,有很多可以突然袭击之地。
周卫国心里不由地打起了退堂鼓,他平素连与人打架都不曾有过,甚至每次跟自家娘子在床榻上互搏都是他处于下风,现在可能要面对一名以凶狠狡猾著称的突厥狼卫攻击,那不是等于自己把脑袋伸过去,让别人砍着玩吗!
张牧川看出了周卫国心里的忧虑,身子前倾,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怕不怕,有我在呢,你们俩实在不敢进去,那就待在外面好了,我一个人进去跟那混账玩狸猫捉硕鼠的游戏!”
周卫国本想点头应下,但细细一想,觉得还是不妥,万一那突厥狼卫趁着张牧川离开了,突然跳出来砍杀他和这位细皮嫩肉的使团仆从怎么办,速即摇了摇头,正气凌然道,“今畏缩亦死,迎面痛击亦死……等死,死战可乎!”
高阳却是不同,闻言立马跳下了牛车,撒丫子跑到旁边野林里躲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张牧川眨了眨,“我在这儿帮你找些野菜野果,等你把灶台烧热了,我再上来给你做点热乎的吃食暖胃。”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他当然知道高阳这话只是逃遁的借口,当即让周卫国停了牛车,一步跨了下去,取下障刀扔给周卫国,轻声说道,“这刀适合近身攻防,若是那狼卫绕过我突袭你,可用此刀反击!”
周卫国像只鹌鹑样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双手紧握障刀,藏在张牧川身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烽台。
张牧川瞥了眼身后的周卫国,深吸一口气,摘了腰间的横刀,猫着身子,抬腿迈进烽台左侧大门。
烽台之内,灯火阑珊处。
霍尔多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一刀割断还在熟睡的老赵咽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就像草原牧场周围那些神出鬼没的孤狼,时不时地在羊群里夺走一条生命。
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霍尔多已经收割了四名烽燧士兵的性命,只剩下顶部值守的高十一和陈麻子还没干掉。
他并不着急,猎杀要有耐心,看着猎物仓皇逃窜,却始终无法改变命运,这样才最是有趣。
霍尔多跟着张牧川三人行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终于在距离烽台只剩数里之遥的地方想通了。
这狡诈如狐的唐人是要放火示警。
那名穿着男装的女子很可能懂得一些突厥语,他与麻里衮在马车上的谈话被对方听了去,扭头告诉了那个曾说他印堂发黑的不良人。
僰道县距离长安千里之遥,若是想要快速将消息传递过去,换作是霍尔多,也只能想到烽火示警这一个法子。
虽然明知唐人是故意引诱自己来此,但倘若真让他们放火示警,那辛苦筹谋许久的计划便成了可笑的飞蛾扑火,长安的叶护贵人必定下场凄凉。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霍尔多趁着张牧川几人和烽台顶部那两名士兵挥手呐喊的工夫,悄然溜到了前面,抢先一步进了烽台。
现在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从悬梯爬上去,杀了顶部的两个烽燧士兵,再破坏掉三个烽烟 灶台,那么唐人放火示警的计划便彻底化为了泡影。
霍尔多想象着张牧川等人辛苦爬上烽台,却发现灶台被毁的表情,嘴角不禁微微上翘,双肩抖动着,险些笑出声来。
便在这时,想向张牧川等人询问具体情况的陈麻子顺着悬梯爬了下来,一转身,正好与躲在阴影里偷笑的霍尔多四目相对。
陈麻子因为心情烦躁,白天黑夜都在喝酒,醉意沉沉,根本没瞧清霍尔多的样貌,打了个酒嗝,双眼迷离道,“老赵,你咋起来了呢?”
霍尔多伸出手去,一把将陈麻子搂了过来。
陈麻子被对方搂着脖子,勒得脸面涨红,直说着别闹别闹。
下一个呼吸,悬梯旁侧阴暗处传出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霍尔多穿着陈麻子的衣服走了出来,低垂着脑袋,沿着悬梯爬上烽台顶部。
高十一原本正遥望着下方的牛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转了身子,惊奇地盯着来人问道,“陈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霍尔多没有答话,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右手按在马刀把柄上,一步步朝着高十一走去。
他嘴角勾着笑意,心里想着,这唐人兵卒真是个呆头鹅,竟连来人是不是同伴都认不出来,死了怕也是个糊涂鬼!
高十一见陈麻子不搭话,瘪了瘪嘴,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陈大哥,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霍尔多怔了怔,面色怪异地想道,莫非这呆头鹅士兵有特殊的癖好?那自己等下割对方脖子的时候要不要离得远一点,万一不小心被传染了可如何是好?他早听草原的乌答有说过,大唐男子大多有古怪的癖好,这种癖好自武德发展至今,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的现象,若是草原的勇士与之接触,很可能也会染上那种癖好。
想到此处,他狼躯一震,打了个哆嗦。
高十一心存愧疚,不敢去看“陈麻子”,咳了两声,继续道,“昨日我骗了你,对不起……你的孩子很好,不会被饿死,至少今年不会,桑娘也没有被村里的恶霸欺负,因为你在这边参军的关系,她沾了光,做漂妇的工钱涨了些许……”
霍尔多顿时愣在了原地,合着是自己想多了啊!
他叹了口气,缓缓抽出马刀,快步走到高十一面前,用蹩脚的唐人官话说道,“没关系的,你的同伴已经不会愤怒了,也不能再怨恨你了……你作的孽,我帮你消了,接下来就该你帮帮我!”
说着,霍尔多突地挥出了马刀!
但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高十一仍旧立在那里,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木棍,挡住了寒光闪闪的马刀。
霍尔多双眼一眯,偏了偏脑袋,盯着高十一右手上那把调好了角度的寸弩,“你早就发现我不是你的同伴了?”
高十一哼了一声,“陈麻子身上不会有马刀……而且你的脸上没有麻子!”
刀还在棍上。
霍尔多刚才那一刀劈得非常狠,致使马刀的刀刃嵌进了木棍中,一时无法拔出,只得一面侧身躲闪,险险地避开箭矢,一面抬脚踢在木棍上,奋力拔出马刀,连退数步,拉开与高十一的距离。
高十一稳住身形,又连发了两箭,然后提着棍子攻了上去,急速扎出十数下,转身抛棍,换手接住木棍另一端,直戳向前。
霍尔多匆忙应对,胸口挨了好几记棍子,强忍着疼痛,龇牙咧嘴道,“唐人,我听说你们有句话叫棍打一大片,为什么你的棍法这么奇怪?”
高十一舞了个棍花,昂首道,“谁跟你说的这是棍法,枪扎一条线,我这是枪法!”
霍尔多看了看右手上的马刀,将其换到了左手上,笑着说道,“唐人,你死定了,居然把底细都抖落了出来……我以前有个牧奴就是在中原耍枪的,陪着我练了许久,你们中原枪法的弱点全都被我掌握了!”
话音一落,霍尔多左手握刀冲了过去,每一刀的力道虽然没有使用右手时那么强劲,但角度刁钻,招招都是针对枪法十三式的薄弱点。
高十一手忙脚乱了一阵,忽地变换了握棍的方式,木棍一挥,逼退霍尔多,接着竖劈,横扫,斜斩,下挑,把棍子抡得呼呼生风。
霍尔多脑袋上起了好几个红包,撮着牙花子道,“唐人,不对吧……你这是枪法?”
高十一喘了几下粗气,悄悄活动着有些酸麻的双手,“是枪法,也是棍法,还是笔法……这是我最近晚上写诗的时候,悟出的一套招式,厉害吧?”
“你会写诗?那你该是个书生,书生怎么会跑到这种偏僻之地参军呢?”霍尔多很不理解,因为在草原上,凡是会识字的,都是高人一等的权贵,哪怕是被抓去的唐人,只要能识字,也会被可汗奉为座上宾。
“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简单地说,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高十一摆好架势,冷冷地盯着霍尔多,“我已经吃了很多苦了,你该就是那个让我成为人上人的台阶!”
霍尔多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起自己狭长的马脸下巴,“唐人,那些话都是你们唐人皇帝欺骗百姓的鬼话,吃得苦中苦,是不会成为人上人的,只会有吃不完的苦!既然你在这里不受重用,何不跟我一起到草原去,我可以保证,绝对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女人、金子、牛羊……无论你想要多少,王帐的贵人们都会赏赐给你!”
“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高十一挥舞了两下木棍,深吸一口气,寒声道,“我现在是过得不太好,之前到长安投卷被人乱棍打出,来了这里老赵他们欺负我,每次去打酒都要被掌柜的奚落,就连附近的村童有时也会朝我身上扔黄泥巴,呕心沥血写的诗文,结果成就了别人的声名……因为这些事情,我每天夜里都要偷偷发牢骚,圣人一家老小都被我在心里问候了不知道多少遍,但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大唐,恰恰相反,我就是因为太爱大唐,所以我才希望能有为它奉献自己才华的一天,我才会对朝廷颁布的某些错误法令感到痛心疾首!”
“爱之深,责之切啊!我爱大唐,我爱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包括欺负我的老赵,以及那些顽童,只因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故而我可以容忍他们的恶劣行为,但你们这些突厥狼崽子却是想毁坏我的家园,伤害了我的家人……我怎能不怒发冲冠,怎能容你!来吧,不要试图用花言巧语蒙骗我,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霍尔多听着最后一句,总感觉哪里不对,可他对唐话并不精通,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皱了皱眉,“唐人,你真虚伪,说这些话虚伪,先前明知我不是你的同伴,却在那里忏悔,也是虚伪……你这样虚伪的人,难怪会受欺负,这是你应得的,被我杀死也是你应得的!”
说完这句,霍尔多提着马刀,抢先发起了攻击。
高十一举棍齐眉,挡下凶猛的一刀,咬牙与霍尔多拼着力气,“突厥狼崽子,你说错了,我刚才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你穿着陈麻子的衣袍,说明他已经被你干掉了,你的身上便沾着他的冤魂,对着这衣袍忏悔,相当于对着陈麻子忏悔,大差不差!”
霍尔多狞笑着下压马刀,“唐人,你太蠢笨了,本来力气就不够,还敢在与我比拼时分心解释,简直自取灭亡!”
高十一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道,“你方才不也分心解释了,在我们戎州有句俗谚,坏人大都死于话多……你的话就挺多!”
霍尔多一愣,不再多言,也不再与高十一慢慢比拼力气,退了半步,紧闭着嘴巴,表情狰狞地握着马刀,一下又一下地劈砍着。
高十一左躲右闪,顽强地与霍尔多搏杀,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体力渐渐不支,身上呃伤口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汗水,雨水,血水,三者混合在一起,自衣袍的边角滴在地上,聚成一滩,随后透过是石砖的缝隙,从烽台顶部一颗颗地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