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有一滴落在了正查验老赵四人尸体的张牧川的肩膀上。
张牧川侧脸看向肩膀,微微皱起眉头,抬头望了望烽台顶部,低声对身后缩头缩脑的周卫国说道,“那匹孤狼在上面,你先不要跟着我一起上去,等我与他酣战一处再行动……若我能解决他,自然会放火,若我无法解决他,你便偷偷溜到灶台点燃烽火,然后立刻逃走,明白了吗?”
周卫国木然地点了点头。
情况危急,张牧川不敢耽搁,呼出一口浊气,贴着墙壁缓缓而上,路过烧水炉子时,忽地瞥见了烧毁一半的木牌,盯着上面的墨字看了片刻,伸手将其捡了出来,扔进装着水的木盆中,这才继续前行,走到悬梯处,又发现了陈麻子的尸体,粗略查验一番后,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麻子,竟在脖子被人拗断前,便先一步见了阎王!
他忽然想起了碧青坊东家的尸体,心中有了某种推断,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便在这时,烽台顶部传来一声痛呼!
张牧川当即收拾心情,迅速攀上悬梯,三两下便跃到了烽台顶部,看着被霍尔多压在身下用马刀刺穿了手掌的高十一,高喊一声,“左偏一寸三分!”
高十一闻言立刻挣扎着扭动身子,往左侧挪了一寸三分。
就在霍尔多诧异地回头望向张牧川时,一柄横刀裂风摧雨,割开了漆黑的夜色,穿透了霍尔多的胸膛,刀尖擦着高十一的腋窝刺进地面。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刀身不停地淌了下来。
霍尔多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强提一口气,撑起了身子,拎着马刀,面向张牧川,愤怒地喊了一句突厥话,而后朝着张牧川跑了过去。
张牧川平静地看着霍尔多冲向自己,扭动几下脖子,右脚一扭,躲开霍尔多拼尽全力的一刀,弯了弯腰,旋转半圈,抽出了插在霍尔多胸膛上的横刀,随即挽了个刀花,在滑步向前的同时,横刀一割。
下一个瞬间,霍尔多停了下来,他的脖子上忽然浮现出一圈血线,奇怪的是,鲜血并没有哗啦啦流出来。
他很好奇,想回身问一问那个不良人这是什么刀法,但一扭头,自己的脑袋却掉了下去。
张牧川捡起霍尔多的脑袋,瘪了瘪嘴道,“我都说了,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为何不信呢!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刚刚爬起来的高十一听了这话,不由地愣了愣,心中暗暗警醒,下次若是有人说自己印堂发黑,一定要舍得掏银子,破财消灾,什么都没有小命重要。
张牧川瞟了一下高十一,随手将霍尔多的脑袋扔了过去,扫视四周的打斗痕迹,淡淡道,“你这棍法不错啊,跟谁学的啊?”
高十一面色发白地接住霍尔多的脑袋,不知该是扔在地上,还是继续捧着,局促道,“不是棍法,是我自创的枪法,也是笔法……我是读书人!”
“读书人?”张牧川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高十一,拱手道,“有礼有礼!在下不良人张牧川,还未请教读书人兄弟贵姓?”
“在下渤海高氏,高侃……家中排行十一,你叫我高十一也行!”高十一忍着手上的剧痛,回了一礼。
张牧川抠了抠鼻子,“有趣,还能这么介绍自己,那要是你父亲再多生几个儿子,你得重新换个称呼,改叫高三十五,高三十六?”
高十一怔了怔,木讷道,“哪个野彘能生三十五个孩子?”
“圣人啊……”
“大胆!你怎敢侮辱圣人!不过……圣人真有三十五个孩子?”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哎哎,我守在这烽台,久不闻天下事,竟连圣人有几个孩子也不知晓,惭愧惭愧!”
张牧川咳了两声,一边走向灶台,一边神情严肃地说道,“先把惭愧放一放……高十一兄,时间紧迫,请帮我放两堆火,示警长安!”
晨光熹微中,黄泉山烽台也烧起了两团赤霞。
高十一孤零零地立在烽台之上,一手握着杆三丈高的朱红龙旗,一手扶着墙头,挺直了腰杆,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朱红龙旗迎风猎猎,他的长袍也迎风猎猎。
瞧见三十里外升起两道滚滚狼烟之后,高十一扭头看向烽台下的张牧川,喊了一声,“张兄,狼烟已起,你可安心离去了!”
在牛车上苦等许久的张牧川长舒一口气,对着烽台上的高十一抱拳道,“多谢!高十一兄,今日匆忙,改天有机会我再请你痛饮一番……”
高十一立即问道,“哪一天?”
张牧川面色一僵,呵呵笑道,“若有一日你我都在长安了,或者哪一天我再来黄泉山,便请你痛快地喝一顿!”
高十一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记下了。”
张牧川望着高十一的身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高十一,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碧青坊?”
高十一愣了愣,疑惑道,“那是何处?”
张牧川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昨日可曾去过僰道县坊市?”
高十一摇了摇头,“我昨日只去过七里之外的白家酒肆,帮老赵打了一壶五谷酒,然后去了野林子采摘了些许荔枝和长着青霉的酸果……说起老赵,我这心里愧疚得很,本来答应他今日再去白家酒肆帮他打一壶五谷酒的,不曾想他却没机会再喝了。哎哎,早知如此,我该让他守够时辰再睡的。”
张牧川顿时恍然,碧青坊案子所有的疑团尽皆解开,他轻叹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忽地抬头望向高十一,从牛车上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牌,大笑着喊了句,“高十一,你诗文写得不错,虽比我差了些许,但已经算得上炉火纯青了,留在这里做个烽燧小兵实在埋没,去陇右吧,去辽东吧,去更广阔的天地吧!你胸中的凌云志终有施展开来的一天!”
说罢,张牧川扬了扬鞭子,抽了老牛屁股一下,载着高阳和周卫国往僰道县方向悠然而去。
高十一看着张牧川的背影,长叹道,“这位张兄也是个活在梦中的痴儿,祝愿很好,就是不切实际……我到了陇右或者辽东又能怎样呢,没有门路,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难不成我到了陇右就能当行军大总管不成,去辽东更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东突厥都被灭了,哪还有我的用武之地啊!”
他一扭头,瞥了眼灶台边上霍尔多的人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摸着下巴,“哎哎!要不还是听张兄的话,到陇右或者辽东闯一闯,上一个没听他话的下场好像有些糟糕呀……”
张牧川此时没有心情关注高十一会怎么想,先前的建议也只是随口一提,熬了一整夜,他现在只想回到馆驿,舒服地沐浴一番,再饱饱地睡上一觉。
怀抱一大捆荔枝的高阳也是疲惫不堪,趴在张牧川的后背上,已经呼呼睡着了。
没了忧虑的周卫国却很兴奋,不停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光,还盛情邀请一起去僰道县坊市吃些朝饔。
张牧川婉言拒绝,在僰道县坊市西北角与周卫国分别,并约定了碧青坊案子的审理时间地点,而后便带着高阳随便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打算歇息好了以后再去找杜依艺商讨。
进了馆驿,他一问才知道,这里可以凭使团的符券免费下榻,可惜自己身上不曾带着,只好掏光了身上最后一点银钱要了两间乙等小房,咬咬牙,又从靴子里面倒出几枚大钱,租了个沐桶,顺带把满是血污的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下午再用。
官家馆驿有个好处,凡是入住者,皆可免费享用一份朝饔。
这里的朝饔与长安或者益州都不相同,除了一大碗干干的面条之外,还有竹叶粑,熏鸡腊鸭也有,只是并无细米,也无羊肉,大概是因为这里七山一水二分田,细米产量不多,酿酒都是掺杂了其他谷类。
瓜果倒是丰富,枇杷、桃子、甜瓜、荔枝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有一截去了皮的嫩笋,上面撒了些许井盐。
这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他随口问了一句,若是用使团的符牒下榻,朝饔是否也是这些东西。
侍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牧川,反问了一句,给钱和不给钱的能一样对待吗?
张牧川啧啧叹了两句,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祭祀了五脏庙之后,这边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侍者往里面洒了几瓣栀子花和红梅,桶底还有一团麻布包裹着的沉香屑,旁边的案几上则是放着一块淡黄色的胰子。
张牧川咕咚一下泡了进去,舒服得长长嗯了一声,他闭着眼,全身放松下来,疲倦之意随着蒸汽升腾而起,丝丝缕缕地从皮肤冒了出去。
他伸手一搓,在前胸和后背搓了许多灰色的垢泥,用热汤一浇,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牧川暂时忘却了碧青坊案子的砍头期限,忘却了陪同缅氏前去长安的任务,忘却了护送高阳回宫的麻烦,只想就这么躺在沐桶里,如那些搓下来的垢泥一样,随着微漾的热汤荡来荡去。
半日安眠。临近未时,张牧川才爬了起来,他找到漂妇,让其取来自己的衣袍。
漂妇呆了呆,指着晾衣杆叽里呱啦地说着当地土话。
张牧川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了漂妇的意思,僰道县临近江边,空气潮湿,上午洗好的衣袍绝不可能在下午就能干透。
正在他与漂妇尴尬地互相对视着,不知该如何解决穿衣问题的时候,高阳捧着一件白袍走了过来,红着脸说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的时候缝制的,本想往里面填充些暖和的材料,到了长安再送给你,那会儿天气刚好转凉……但之前被那些突厥人都毁掉了,现在你就先凑合着穿吧!”
张牧川接过白色丝袍,穿在身上试了试,发现这白袍虽然缺了只袖子,但出奇地合身,也不讲究太多,索性将另一边的袖子也扯下来,笑着说道,“不错,没了袖子,反倒更加凉快了,适合现在这样的天气。”
高阳看着张牧川穿上自己缝制的衣袍,眼中异彩涟涟,找了个借口,躲到一边去,偷偷看着张牧川在院子里舞了一阵横刀,目送对方踏步离开馆驿。
与此同时,黄氏酒肆内,周卫国没了晨间的淡定从容,不停地在门口来回踱步,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巷,嘀咕着,“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旁边的心腹仆从低声说道,“逃了更好,咱们就说他是真凶,直接发个缉捕文书,届时诛杀突厥贼子的功劳是您一人的,谋杀的罪过都是那张牧川的,岂不美哉!”
周卫国瞪了心腹仆从一眼,面色冰寒道,“混账!我与牧川兄弟可是生死之交……如若再过半个时辰,他还没有来这儿的话,你就去操办此事吧,我出面多少有点不合适!”
心腹仆从嘿嘿笑着,刚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瞧见监察御史杜依艺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过来,当即住了嘴。
杜依艺守了一夜的码头,鹅毛都没有逮着一根,心情极差,此时见到周卫国心腹仆从奸笑着,冷哼了一声,“这主人家长得黑,仆从也是一副黑心肠,满肚子坏水,都是该杀千刀的逃奴!”
周卫国冷冷地笑了笑,拱手道,“杜大人,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啊,莫不是这些日子在我僰道县吃多了竹笋,变成了啮铁兽?”
杜依艺一甩衣袖,又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周卫国,跨进酒肆,高声道,“酒博士,给我打三爵酒,外加一盘爆炒兔肉,再下六碗面,两个粗,两个细,一个不放茱萸,一个多放茱萸!”
周卫国跟了上去,双手拢进衣袖里,故作惊奇道,“杜大人,你发财了,居然一个人点这么些,吃得完吗?”
杜依艺斜眼看向周卫国,皱眉道,“我吃不吃得完,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俩又不熟,你能不能离我远点,看着心烦!你不是市令吗,还不去坊市各大商号审查,当心我回长安之后参你个尸位素餐!”
周卫国对杜依艺的威胁浑不在意,让店小二也给自己端了爵五谷酒来,一面抿着酒,一面淡淡地说道,“我是在这儿等个朋友,并非故意要碍你的眼,如果你实在不想跟我在同一家酒肆里坐着,大可出去重新找个地方,你这一桌的酒菜我自会帮忙付账,办完事情之后,拿回家去喂狗。”
杜依艺面色一寒,重重地将酒爵放在桌上,“巧了不是,我也在这儿等个朋友,还请周大人挪挪屁股,别影响我与朋友喝酒的心情,你这一爵酒直接挂我账上,待会一并结算便是!区区一爵酒,能有几个钱,权且当作打发乞儿了!”
周卫国正要再讥讽两句,忽地瞧见张牧川走了进来,歪了歪脑袋道,“不与你闲扯了,我的朋友来了!”
杜依艺也瞥见了张牧川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说道,“巧了不是,我的朋友也来了!”
张牧川一踏进酒肆,便瞧见周卫国与杜依艺邻桌相对而坐,微微一笑,绕着手说道,“你们来得挺早啊,凑一桌吧,咱们一边吃喝,一边把碧青坊的命案给结了,公事私事两不误……”
都说爱情里是排斥第三者的,殊不知,友情亦是。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尴尬地沉默了良久。
周卫国每朝张牧川这边挪动半分,杜依艺便要往张牧川旁侧挪动一寸,最后三个人竟挤在了一条凳子上。
上菜的店小二瞧见这情景,面色怪异地啧了一声,多嘴说了句,“几位客官,面已经端上来,不用排排坐……那边三条凳子也是黄花梨木做的,同样牢靠!”
杜依艺哼了一声,“我就喜欢坐这儿,挨挨挤挤的,心里踏实,不可以吗?”
周卫国也眯着眼睛瞥了店小二一下,“你们酒肆难道还管客人怎么坐?这是谁定的规矩,依的是哪条坊市律令?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要好好询问一番!奇了怪了,居然在我管理的坊市,有人敢管我坐在哪儿!谁给你们的鹅胆!”
店小二听了这话,顿时大惊,急忙低眉顺眼地赔笑道,“还未请教大人您是……”
“站直了,不用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我不过是都督府的市令而已,八品小官,不值一提!” 周卫国一边端起酒爵,浅浅地抿着,一边语气平淡地说着。
店小二听见市令二字,当即吓得趔趄了一下。
杜依艺伸手扶了扶店小二,面色平静地说道,“八品小官,确实不值一提,他若是做过什么枉法的勾当,你尽可与我说来……小声跟你说一句,我乃圣人派遣下来的监察御史,就是专门挑拣他们这些地方官吏错漏的,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他!”
店小二刚立稳身形,听闻之后浑身一颤,脸色变得比桌上的糯米团子还要白。
周卫国呵呵笑了一声,“戎州穷山恶水,棚匪奇多,杜大人返回长安之时,要多当心啊!这个世界很公平,你给别人带去了多大的麻烦,日后就会有多少劫难!”
杜依艺面色冰寒地笑着,“一派胡言!若是真按你说的这般,那玄奘这辈子都别想到达西域了,他一意孤行,给多少人带去了麻烦,明明圣人没有应允,但坊间却传出了他是圣人御弟的谣言,害苦了这一路上的馆驿衙差,单单是考虑给他什么规格的待遇,就得愁得整宿睡不着……他这么麻烦的人物,合该历经个九九八十一难才算公平!最信佛的和尚都没有因果,我这等俗世人在意个鹅毛!横竖一死,了不起我直接一头撞死在你们都督府门前!”
“哎哎!杜兄,撞死在都督府门前的事情缓一缓……”张牧川听得眼皮狂跳,急忙劝道,“咱们今天来这儿是聊案子的,公事为重!不过,我有件事想多嘴问一句,玄奘真不是圣人的御弟,那他怎敢对外如此宣称?”
不等杜依艺开口回答,周卫国抢先说道,“也不是他传的谣言,那玄奘未经圣人允许私自西行,本已经犯了律条,但圣人宽容,不予计较……后来他和高昌的国王麴文泰结拜,因为高昌国王被圣人赐了李姓,所以玄奘便跟人说自己是一位李姓皇帝的御弟,这话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传来传去,最后就成他是圣人的御弟。”
张牧川顿时恍然,“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传出圣人意欲灭了高昌,只是出于高昌多番挑衅的缘故,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一层……我就说嘛,以前也有小国挑衅,圣人大多是谴责,或者狠狠谴责而已,从未传出要灭了谁的言论!”
杜依艺端起酒爵,痛快地灌了一大口,“我大唐兵马强盛,怎会一味谴责,该出手时就出手,如此才会四海臣服,光靠一张嘴谴责,哪能谴责出个威严鼎盛的国家!”
周卫国一点头,难得地赞同杜依艺的观点,举起酒爵,“此言有理!来,来,敬这千古明君!”
杜依艺摇摇头,握着酒爵与周卫国的酒爵轻轻一碰,“敬这煌煌盛世!”
张牧川却是叹息一声,饮了口酒,“该是敬这天下苍生……哎哎,不说这些,咱们还是回归正题,今天只聊案子,不谈国事!”
周卫国扭头瞟了呆立一旁的店小二,轻咳了两声,“你还跟这儿杵着干嘛,没听见我们要谈案子了吗?”
店小二登时惊醒,慌忙告罪一声,转身欲走。
张牧川却是伸手将其拦了下来,笑着说道,“你就在旁边听着,左右现在这里也没几个客人,若我们有什么需要,你也不必来回奔忙。”
店小二讷讷地问道,“这不合适吧?”
周卫国侧脸看向张牧川,皱眉道,“这确实有些不合适啊!”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盯着店小二脚上的麻履,“很合适,他站在旁边,我会比较安心一点!”
“守墨觉得安心便可,废话少说,咱们直接开始吧……”杜依艺挥了挥手,让店小二立在旁侧,轻声说道。
张牧川用手指轻点几下桌面,“不急,人还没到齐呢!”
周卫国疑惑道,“你还约了其他人?”
便在这时,李姓胡商牵着孩子走了进来,热情地朝着张牧川和杜依艺打了个招呼,在紧挨杜依艺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的酒菜,嘿嘿笑道,“今天这一餐还算可以,杜大人是知道我要来?”
杜依艺表情诚恳地答道,“没错,我回到馆驿,听说守墨约我在酒肆商谈案子,便知你也要过来,毕竟审案怎能没有证人,不像某些人,蠢笨如走地鸡,还问守墨是否约了其他人……我想着既然你要来这边,必定吃不惯豆腐,所以点了这么些酒菜,省得浪费银钱。”
李姓胡商嘿嘿地笑了笑,一面点头说着不错不错,一面盘算着这些酒菜加上之前的能换来杜家子孙多少首诗文。
“一桌子酒菜还要别人付钱,真是抠搜,不过细想也对,监察御史这称谓听上去挺厉害的,但俸银却少得可怜,若是如此挥霍一顿,说不得家中的孩童要饿死!”周卫国浅浅舔了一口酒,揶揄道。
杜依艺恼羞成怒,“看不起谁!我杜家虽不是什么豪族世家,但多少有些积累,怎会有饿死的孩子!更何况,我还没成亲呢!”
张牧川一阵头大,立刻举爵安抚杜依艺一番,直说周卫国方才的话不过是戏言,而后望了望酒肆门口,迅速转移话题,“哎哎,现在就差五斗老先生了,人齐了就可以开始断案……”
“在呢!在呢!”桌子底下忽然传来几声嘟囔。
张牧川弯腰歪头,盯着桌底抱着酒坛子的王绩,又好气又好笑,“东皋子,你何时钻到这桌子底下的?”
王绩打了个酒嗝,慢吞吞地从桌底爬了出来,坐在张牧川的对面,懒懒地说道,“我昨晚就在这儿了,一直就没挪过屁股……主要是我喝遍了僰道县的酒,还是觉得这一家酒肆最有滋味!”
张牧川无奈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现在除了那个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昨日去过碧青坊的人都已在场了,我先说一说这案子的性质……经过我这两日的调查,可以断定这案子属于谋杀的范畴,诸位没有异议吧?”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且先不提悬梁的妻子,那碧青坊东家早上还活蹦乱跳,不可能无来由地就死掉,这显然是谋杀。
张牧川接着讲述了一下碧青坊东家夫妇尸体的情况,又让李姓胡商重新讲了一遍昨日的所见所闻,随后微微笑道,“大家心中可有答案了?”
周卫国摸着下巴,“妻子杀了丈夫,最后再悬梁自尽?这样结案也不是不可以……”
“守墨既然特地召集大家再次商讨,说明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杜依艺撇了撇嘴,偏着脑袋说道,“他有意将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排除在外,是否表明那人便是此案的真凶?毕竟最先发现尸体的就是那人,很可能是他做了什么手脚,把案发之地布置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姓胡商皱了皱眉,“不会吧,我看那人长得挺老实的,不像是能干出这等恶事的人啊,而且我听闻他与碧青坊东家关系很好,近日也无纠纷,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张牧川饮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凶手当然不是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我与东皋子到达碧青坊时,恰巧那人跑了出来,他慌张失措的样子并不是假装出来,确实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之后的反应,而且若他是真凶,不应该大呼小叫,还跑去县衙报官,而是隐匿踪迹,消灭证据。”
杜依艺拧着眉毛问道,“倘如凶手不是那碧青坊东家的朋友,厢房断裂的门闩该怎么解释,莫非真是他们夫妻二人起了争吵,一时激愤动了杀心?”
“当然不是……”酒醉的王绩忽然道,“我虽然没看过厢房里面的情形,但从厅堂柜台的那些摆件来判断,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关系很平等,账册边角还有记录彼此生辰该买些什么礼物的文字。”
张牧川惊奇地看了看王绩,“没想到东皋子你居然观察得这般细致!”
王绩抬了抬眉毛,“我是爱喝酒,但并不代表我就是醉的,更不代表我什么都看不清。”
周卫国砸吧两下嘴巴,“既不是夫妻之间起了争端,愤而杀人,也不是朋友起了杀心,那凶手会是谁呢?”
张牧川忽地扭头看了旁边的店小二一眼,唇角微微上翘道,“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杀死碧青坊夫妇二人的便是这位店小二!”
这一结论让众人都呆住了。
店小二神色慌张地退后两步,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张牧川冷笑一声,“别装了,你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此时再想否认已经来不及了。”
店小二抬头看向张牧川,皱眉问道,“什么破绽?”
“可还记得昨日我与缅氏使团在这儿吃喝时,你说过什么吗?”
“大约记得一些……无外乎是介绍菜名,推荐新出菜式之类的,有何特别?”
“看来你已经忘了,那我便提醒你一下,昨日你说因为你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所以五谷杂粮酒在你们酒肆卖得最多……”
“这话有什么问题?”
“我刚才来这儿的途中,去了一趟姚氏酒坊,以买酒的名义,简单与姚氏酒坊的东家聊了几句,他告诉我近年来采买五谷杂粮酒的人很多,他们已经开始限制每人采买的数量,收回了渠道上的五谷杂粮酒,改为独家经营,根本就没有酒肆在他那里大批量采买。”
“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们这儿五谷杂粮酒不是从姚氏酒坊采买的,或许我们掌柜的之前就囤积了许多姚子雪曲……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跟碧青坊的命案没什么关系吧,他们家卖的可是荔枝青,并非五谷杂粮酒!”
张牧川端着酒爵,轻轻晃了晃爵中酒水,“不!他们也卖五谷杂粮酒,只是碍于颜面,没有明目张胆地售卖假的姚子雪曲,仅向几家酒肆供给而已,其中便有你们黄氏酒肆……而你们掌柜的担心姚氏酒坊知道了这事之后来找麻烦,所以让你只对外地商旅推荐,大部分的五谷杂粮酒都转手卖给了僰道县郊外的小酒肆,比如距离黄泉山七里左右的白家酒肆。这之间的联络交易都是你在操办,因此你的麻履底部会有两种不同的泥土,一种是在僰道县郊外沾染的,一种来自碧青坊后院。”
周卫国闻言立刻起身,命心腹仆从脱下店小二的麻履,拿在手里细细一瞧,果然发现麻履底部有两种泥土,面色一冷,“在我眼皮子底下,竟敢售卖假酒?”
店小二当即跪下磕头,“大人!这都是掌柜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的……”
张牧川哼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一个跑腿的,竟敢向碧青坊东家讨要好处,也是嚣张!不仅如此,你还从经常在白家酒肆沽酒的高十一那里骗了不少诗文,然后让碧青坊夫妇做成诗册,随着五谷杂粮酒一起销往外地,并摘取了诗册里的部分句子贴在酒坛上,换了个文雅的酒名,再掺杂些许荔枝青,两种酒混合一起,既能帮碧青坊销了存货,又能提高售价,还挣得了五尺先生的雅名!”
旁边的杜依艺听了这话,高抬八字眉,愤怒道,“酒是假冒的,诗文也是假冒的……无耻!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店小二面色煞白地狡辩道,“你这是诬陷……我是帮掌柜的卖过假酒,但绝对没有骗取他人诗文,我只是个酒博士,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当然是想自己捞够本钱,然后去其他地方再开一家假的黄氏酒肆!”张牧川斜眼看向店小二,淡淡地说道,“昨日你在说这家酒肆只是黄氏酒肆分肆的时候,尤其讲起你家掌柜也姓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这是一种对于轻蔑的表现,你觉得自己也行,掌柜的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攒够了银钱,有了声名,大可在别的地方新开一家,到时候慕名而来的客人源源不绝,远超这里的黄氏酒肆!”
店小二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