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
王绩忽然叹道,“我历经两朝,有时候却觉得这天下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人人都说如今是贞观盛世,但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看到的还是世家豪族欺压百姓,还是有冤不能伸,有恨不敢言……牧川,你说这世道到底变没变?”
张牧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想到自己身上的冤屈,“这世道变了,我大唐确实是国力强盛,四海皆臣服!但这世道也没有变,依然是个弱肉强食的规矩,强恒强,弱则只能忍气吞声。圣人是难得的千古明君,但圣人站得太高,看不到底下像牛马一般活着的百姓。世间豪强,追名逐利,也顾不得底层凄苦。一言蔽蔽之,无论兴亡,皆是百姓苦。”
王绩唏嘘一阵,饮了好几爵酒,忽而诗兴大发,吟诵道,“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张牧川摇头晃脑品鉴了片刻,眼睛亮了起来,“好诗好诗!东皋子,我胸中也有一团锦绣诗文,这便念与你听……”
邻桌的高阳听了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刚刚兴冲冲端着两盘子羊肉回来的缅伯高听见张牧川将要吟诵诗文,也立马转身回去。
王绩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拉着张牧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酒肆外走去,“不急不急,既是锦绣诗文,那该有最好的酒,最壮阔的风景陪衬……前面临江之处有一酒坊,酿造的荔枝青比这五谷杂粮酒还要浓醇,咱们去那儿喝酒吟诗!”
张牧川只得将卡在喉咙里的诗文又咽了回去,跟着王绩一起来到江边酒坊。
两人正打算跨进坊内,却突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随即一名穿着黄色袍服的男子狂奔而出,高呼着,“死人了!碧青坊东家死了……快报官呐!”
第二十一章
碧青坊位于僰道县城郭东侧,离坊市约莫一里左右,这里邻近马湖江与汶江汇合处,游玩观赏位置极佳。
县里的豪绅官吏大多都有在此置办宅院,即便不常居住,偶尔饮酒宴客也是不错的选择。
与城中密集的坊内建筑不同,这儿府宅布局稀疏许多,每一间都占地广大,任意一户宅邸前后围墙都有五六十余步长,碧瓦朱门,尽显气派。
与这些左邻右舍相比,碧青坊看上去就有些破落了。外墙斑驳泛黄,墙皮脱落,墙头瓦片残缺不全,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的一般。
正门处牌匾上歪歪斜斜填着碧青坊三个字,表明这里并非无主的废弃居所。
想来该是东家当初为了买下这块地,已经倾尽了钱财,无力再修缮装饰。
加之,近年五谷杂粮酒风靡僰道县,碧青坊以荔枝酿造的荔枝青转瞬失宠,变成只有少数人偏爱的小众饮品,生意惨淡,东家自然也无心在作坊环境方面下本钱。
张牧川和王绩立在碧青坊门前,面面相觑。因为那黄袍男子杀猪般的干嚎,他们的酒已经醒了一半,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迈进碧青坊。
进去吧,东家都死了,谁来卖酒给他们二人,终究只能沾染一身晦气。
不进去吧,里面毕竟死了人,不凑个热闹,好像挺可惜的。
唐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倘如路上遇到别人蹲着数蚂蚁,也会慢慢围起一堆行人驻足观看。
就在他们二人踌躇间,一片破瓦掉了下来。
两人吓了一跳,惊慌地退后几步。
“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想看死人就去战场,那里每一刻钟都会产生很多死人,而且死法不尽相同。”张牧川瘪了瘪嘴,侧脸对王绩说道。
王绩一点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小脸惨白,瞪着一双死鱼眼……可惜了,东家都死了,怕是以后再难喝到荔枝青咯!”
张牧川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醇浓的酒香,砸吧两下嘴巴,“这酒是挺香的!里面剩余的那些酒估计全都得放坏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王绩一听这话,咽了咽口水,“太糟践东西了……要不我们进去买两坛吧,拿了酒,把钱放柜台上,其他的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摸,扭头就走!便是碧青坊东家有灵,也不会怪罪的!”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有道理,来都来了,空手而归确实不好……那咱们进去买两坛?”
王绩肯定道,“买两坛!买了酒便走,绝不多作逗留!”
说罢,两人对视着点点头,齐步迈向碧青坊。
到了坊内,王绩匆匆在堂内寻了两坛荔枝青,抱在怀里,转身催促着张牧川快些结账。
张牧川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两碎银,缓缓地放在柜台上,一边歪着脖子朝堂后打望。
酒坊的前厅连着一处厢房,应该是东家午间小憩或者接待贵客所用,厢房与前厅之间有一道木门,此刻那木门豁然而开,门闩断裂,屋内遍地狼藉,一人悬于梁上,一人背靠墙壁,席地而坐,耷拉着脑袋,皆无生息。
张牧川正要再前倾身子,看个究竟,却忽地被王绩拍了一下肩膀,猛然惊醒,立刻收回目光,冷汗涔涔地提醒自己莫要多惹是非,一切应以任务为重,不可节外生枝,否则此生再难有机会洗清自身的冤屈。
王绩好奇地伸长脖子,“你看什么呢,里面还有更好的酒?”
张牧川摇摇头,拉着王绩往外走去,“没了,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好酒都摆在外面呢!”
两人刚刚走出碧青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迎面碰上了闻讯赶来的县尉和巡吏。
县尉一见他二人鬼鬼祟祟从碧青坊出来,王绩怀里还抱着两坛酒,当即噢噢两声,认定他俩便是贼子,吩咐巡吏将张牧川和王绩抓捕归案,不管两人怎么辩解,也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僰道县是附郭县,戎州都督府就在县内,虽然碧青坊的案子只牵扯民间,但县令不敢擅专,又将张牧川和王绩押送到了都督府。
一进都督府,张牧川和王绩便傻了眼。
戎州都督党仁弘身披白练汗衫,箕坐在堂下,一手抓着串红彤彤的新鲜荔枝,一手抠着脚丫子,懒洋洋地望着院子里的情景。
院中,一名小吏正挥着皮鞭,奋力抽打一嘴里含着团麻布的僰童,咬牙切齿地咆哮着,“说不说!说不说!”
县衙的人躬身俯首走过去,在党仁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而后很自觉地退出都督府,显然之后张牧川和王绩是杀是埋,县衙都不打算再过问。
党仁弘斜眼瞟了张牧川和王绩一下,“你俩为何要杀了碧青坊东家夫妻二人呐,是人性扭曲,还是道德沦丧?”
不等张牧川开口,王绩抢先一步叫嚷了起来,“好你个党仁弘,竟然污蔑老夫害人性命,青天白日都敢如此妄为,心中还有唐律吗?心中还有圣人吗?难道你往年那些出类拔萃的政绩都是这般来的,你可知欺君二字怎么写!你且等着,老夫定要书信一封,寄与长安的亲故,让他们把此间的事情全都禀告给圣人!”
党仁弘面色一沉,将荔枝随手扔在桌案上,冷冷道,“好,好,好!居然把圣人都搬出来了,真是个牙尖嘴利的老混球!到了我的地盘,你还想跟长安的亲故联系?老子连写信的机会都不给你,来人啊!立刻把这两个谋财害命的恶棍拖出去沉了大江!”
立刻有两个府兵过来,如狼似虎地要把张牧川和王绩拖走。
王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死死地抱着旁边鞭笞僰童的小吏大腿,无论那两个府兵怎么拖拽都不肯撒手,最后竟弄得几人尽皆摔了个四脚朝天。
党仁弘立时瞪圆了眼睛,“嘿!你这老混蛋力气还不小,那便不沉江了,直接乱刀砍死!”
话音一落,又有七八名府兵手握横刀走了过来。
张牧川见状急忙上前数步,猛地扑向党仁弘,紧紧抱着对方,“都督!都督!自己人!我有皇命在身,不可死于此处!”
党仁弘看着环抱他水桶腰的张牧川,气得笑了起来,“你这无礼的野猴子,居然还敢骗我,你什么品级,也敢说有皇命在身,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张牧川急声辩解道,“小的没有骗您!我真是接了圣人的使命,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
“荒缪!”党仁弘哼了一声,“缅氏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部族,也值得圣人亲自下命?”
张牧川扭头看了看王绩,轻叹一声,索性摊牌,“其实,陪同缅氏前去长安进贡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实际上我真正的任务是护送公主回长安……”
“更加胡扯!”党仁弘粗暴地打断张牧川的话,右手抓起了桌上的障刀,厉声道,“先不说公主们是不是都在长安好好住着,单就你这任务就匪夷所思,堂堂公主怎可与缅氏这等小部族使团混在一起,哪个糊涂蛋出的主意?”
“是长孙无忌大人啊……”
“混账!竟敢污蔑赵国公,好大的猴胆!”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前阵子圣人的大舅哥似乎真给他寄来过一封书函,当时他正忙着处理公务,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确认不是什么紧要的公务后,在心里默认自己已经回了书信,便丢置在一旁,想着等过些时日出任广州都督,再认真翻阅。
现在经张牧川这么一提醒,他又将障刀放了下去,瞥了一眼张牧川腰间的牌子,啧啧叹道,“你这不良人的令牌做得倒是精致,拿去鬼市应该能换个一贯铜钱!”
张牧川苦着脸,“都督,我这腰牌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可去益州查核,那边是有记录的!”
党仁弘撇了一下嘴巴,奋力将张牧川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一脚踹得老远,淡淡道,“你这令牌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真的,我得罪了你俩,等你们完成使命,到时候在圣人面前说我几句坏话,我肯定要完,所以必须现在就砍死你!假的,你冒充使臣,欺君罔上,还害了两条人命,我也要把你干掉!”
张牧川没想到党仁弘会如此霸道,与王绩抱作一团瑟瑟抖动了片刻,忽地坦然起来。这一路旅途艰辛,期间必然会遇到各种凶险,能安全将使团队伍带到长安的可能性不大,与其死在远方的荒郊,不如死在戎州,这儿离益州的家还近些,都归属剑南道,也不算客死他乡。
思虑及此,他也不再想着争取一二,昂首阔胸,伸长了脖子,闭上双目,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党仁弘见到张牧川这一姿态,反而心里犯起了嘀咕,没有立刻让人乱刀砍死张牧川和王绩,重新拿起桌上的荔枝,一面吧唧吧唧吃着,一面差人去查查相关文书。
不多时,一个黑脸小吏跑了回来,跪在党仁弘面前回禀道,“查到了!一月之前,宫里确实传出了一道口谕,让人把高阳公主接回长安,这差事在三省六部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是赵国公拿定主意,把差事扔给了益州一个原籍长安的不良人……还有一件事,他们今日进入坊市在署吏那边查验通关文牒时,码头有一只鸽子飞去了长安。”
党仁弘看向张牧川,突然一脚踹了过去,脸色难看道,“呸!混账东西,险些就让你奸计得逞!我若真宰了你,届时圣人震怒,不仅要重重责罚,还得让老子把公主送回去,期间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就有了砍我脑袋的理由!你们从长安出来的,心可真脏!”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张牧川被党仁弘踹倒在地,滚了两圈,脑中又浮现出人头滚滚的画面,顿时悲从中来,号啕着,“没天理!我的命也太苦了啊……”
党仁弘厌恶地看了张牧川,掏了掏耳朵,眼珠子一转,对着那名黑脸小吏招了招手,轻声吩咐几句之后,抓着一串荔枝,转身离去。
那黑脸小吏走到张牧川面前,将张牧川扶了起来,又让人放开王绩,拍了拍张牧川身上的灰尘,满脸堆笑道,“在下乃荣州都督府市令周卫国,使团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在下今晚备些好酒好菜,与使团接风洗尘!”
张牧川愕然地盯着周卫国,好奇这人怎么脸皮这么厚,居然能装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牧川兄弟莫要气恼!”周卫国似乎看穿了张牧川的心思,拍着对方的后背,温言细语道,“本地有句俗谚,忘却也是一种幸福……”
“你!”张牧川咬着后槽牙,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对方是都督府市令从八品官,官阶虽然低下,但手里掌管着实权,在僰道县关系纵横,如若自己得罪了对方,恐怕很难安稳地离开这里,只得吐出一口闷气,“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我们只是途径此地,很快就走。”
他刻意不提被人冤枉谋害了碧青坊东家夫妇的事情,以免周卫国借题发挥,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然而,周卫国怎么会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眯着眼睛笑道,“牧川兄弟,你这就有点不懂事了,刚来咱们僰道县,怎么能这么着急走呢,必须要多玩几天,让我们都督好好款待一下那位贵人……再者,你与这老小子犯了命案,总不能没个解释就跑了吧?毕竟是两条人命呐,还是要慎重对待!”
王绩忽然插话道,“都说了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进去只是买了两坛酒。”
周卫国呵呵笑着,“跟谁买的呢?”
张牧川知道周卫国这话里有陷阱,急忙示意王绩不要接话,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王绩想也不想,干脆地答了一句,“当然是碧青坊东家啊!”
周卫国轻轻噢了一声,“可碧青坊东家现在死了,只有你们俩在坊内,这……”
王绩急忙辩解道,“我们进去之前,那碧青坊的东家夫妇就已经死了,人不是我们杀的!”
周卫国瘪了一下嘴巴,“证据呢?你们说自己不是凶手,总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我怎么跟僰道县的百姓交代?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找出真凶,之后你们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王绩皱了皱眉,“我已经订了两日后的客船,三天……”
“太长了对不对?”周卫国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很体贴的样子,“我也觉得时间有些长了,使团任务艰巨,确实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以免给某些人可趁之机。那就改成一天吧,一日之后,如果你们找出了真凶,那我就亲自给你们准备一艘坚固的大船,方便你们顺江而下,但倘若你们没有找到真凶,那么……你俩就是真凶!”
张牧川皱眉道,“我也知道牵扯命案不是小事,但我身上毕竟还有皇命,不好太过张扬,而且我表面上只是益州的不良人,又不是本地的县尉,便是想要缉查真凶,恐怕别人也不配合呐……”
周卫国微微笑着,“这个好办,稍后都督便会给你签发一道文牒,只要是在戎州境内,东西五百六十里,南北七百一十二里,五县二十五乡,任何人都不得阻挠你办案,任何人都得乖乖听你的差遣,牧川兄弟尽可施展拳脚!”
张牧川表情僵了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他也是个口齿伶俐之辈,但如今身在别人势力之下,先前王绩的言语又让他陷入了被动的局面,此刻似乎只能接受,并没有其他选择。
远远荔枝树下,党仁弘吐着荔枝核儿,朝张牧川和王绩冷笑,这两个长安人笨得像呆头鹅,还妄想轻松脱身,扔下这命案烂摊子就走?
党仁弘也就只看了这一眼,随后便不再关注张牧川,能让一州之都督注视这片刻,对张牧川来说已是极大的荣光。
张牧川领着王绩回到黄氏酒肆,两人闷闷地喝了一会荔枝青,都觉得没滋没味。
周卫国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不消半个时辰,便让人送来了一张填好的文牒,随之送来的还有几条油亮的熏肉,说是周卫国私人所赠。
张牧川让店小二将几条熏肉煮了切好,分给使团其他人,反正自己也吃不完,带又带不走,不如做个人情。
高阳嚼着腊肉,歪着脑袋看向张牧川,啧啧叹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男人在外面就不要多喝酒,很容易搞出人命的……”
张牧川抠了抠脑门,“这话是你说的?”
高阳哼了一声,撅着嘴转移了话题,“其实这事儿也好解决,你先试着查一查,实在查不出来,随便找个人顶罪就是了……之前那个突厥人就挺合适的,你不是说他裤子上面有酒渍,但是口中没有酒气吗?去了酒坊,没有买酒,那就是杀人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这不好吧,怎能随意诬陷他人,这可是命案!”
喝得醉醺醺的王绩点点头,“肯定不好!那我等与党仁弘之辈有何区别,不好……很不好!老夫情愿一头撞死,也不愿诬陷他人!守墨小友,你要是真这么做,老夫必定再入长安,叩告圣人!”
张牧川白了王绩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又端起酒爵,闷闷地喝着。
缅伯高这时候走了回来,两颊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几滴油渍,看来应是独自在什么地方吃喝了一阵,他一回到桌边,先是逗弄了片刻呆呆的大白鹅,而后才注意到愁眉苦脸的张牧川,以及慢慢往桌子底下钻去的王绩,好奇道,“方才便见着你们与这老先生交谈甚欢,不知他是……”
张牧川懒懒地回了一句,“他是神仙童子王无功,就是三次入朝为官,又三次挂官而去的斗酒学士。”
缅伯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想着这老者居然做个官跟闹着玩似的,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立马热情地将王绩搀扶起来,又劝了几爵酒,见对方醉趴在桌上,这才罢休,扭头看向张牧川,询问对方因何唉声叹气。
张牧川自然不敢明言自己惹了命案,届时缅伯高害怕引火烧身,多半要将他踢出使团队伍,那才是大大的麻烦,只好编了个借口,说是方才出去买酒碰见了不良人同僚,对方哭着喊着要让自己帮忙一起查案,但他想着使团这边,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下来。
缅伯高闻言一拍桌子,“这有啥好犹豫的,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朋友有难,你自该鼎力相助,使团这边不需要你多操心,我们正好趁着这两天吃喝玩乐一番,祥瑞也该好好休憩,这些日子着急赶路,吃不好睡不好,都没有以前肥美了。你且放心去吧,到了要出发的时日,我自会差人通知你。”
有了缅伯高这话,张牧川心中稍定,决心还是先去碧青坊看看,此时距离案发并没有过去多久,或许能够很快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时间拖得越久,反而越加难办。
又喝了两爵,张牧川提着唐刀离开了酒肆,高阳闲来无事,也想凑个热闹,便跟了过去。
两人不紧不慢地赶到碧青坊,却发现门口已经有人把守,过去一问,这才知道剑南道的监察御史前几天来了僰道县,今日听说碧青坊出了命案,特来此查看。
张牧川顿时恍然,终于明白了为何县衙会连这样一桩民间案子都不敢做主,也明白了都督府为何要把这案子推给他,说白了就是怕这位突然而来的监察御史大人找麻烦。
虽说这监察御史只是正八品官员,品阶也就比周卫国这样的都督府市令略高一丢丢,但毕竟是圣人的眼睛,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一念及此,张牧川苦着脸笑了笑,即便他再不想面对,也得硬着头皮进去查案。
高阳却是没有太多忧虑,一听说剑南道的监察御史来了,拍着手掌笑道,“好啊!这下热闹了,我听说此次派来剑南道的监察御史姓杜,生得一副忧国忧民的面相,跟刚过世的宰相王珪是亲戚,难怪你说党仁弘话里话外讽刺长安来人,他比人家官阶高,但还得小心应付,自然一肚子窝囊气。”
张牧川听了这话,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一个人的面目,速即跨进碧青坊内,果然瞧见一穿着青色圆领袍子,面容瘦削的男子站在厅堂柜台旁。
那男子正拧着八字眉,细细翻查碧青坊账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忽然笑了起来,“张守墨?”
张牧川瞧清男子面貌,上前一步,给了对方一个熊抱,哈哈笑道,“杜依艺,竟真的是你!”
第二十三章
这杜依艺本是隋朝获嘉县令杜鱼石之子,杜鱼石与张牧川的父亲是患难好友,两人一起搬家到了大兴城,也就是如今的长安。
隋朝大兴是隋文帝在登基第二年建造的,彼时汉长安民居与官衙犬牙交错,且不符面南背北的礼法,故而在原长安的基础上修建了新的都城,取名大兴,辖长安县与万年县,寓意隋朝大兴,万年长安。
后来隋末战乱,大兴是必争之地,许多人都搬了出去,但杜鱼石与张牧川的父亲却认为到了最好的时机,选对一座城,不亚于第二次投胎幸运地生在了豪富之家。
两人一合计,便到了大兴的长安县落户安家。
只是后来杜鱼石的侄女,也就是杜依艺的从女兄杜柔政嫁给了大唐的宰相王珪,整个杜家都沾了光,杜依艺也从长安县搬到了万年县。
虽然两家都在长安城,仅仅隔了一条朱雀大街,但是东边的万年县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张牧川一家这等小门小户便很少与杜家往来。
只不过,双方毕竟还是有情谊的,尤其杜依艺与张牧川几乎是穿着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即便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即便两者地位悬殊,杜依艺与张牧川再相逢,还是如年少时一般。有些交情就是如此,无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多久不曾联系,依然不变。
就像杜依艺脸上那一双世世代代相传的八字眉,瞧着永远都是那般忧国忧民。
两人一见面,杜依艺便要拉着张牧川去吃酒,说自己这次监察剑南道之后,回返长安就要成亲,算是提前请张牧川吃喜酒了。
张牧川本不想拒绝,可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若不能一日内破案,恐怕杜依艺得陪着自己喝断头酒,无奈之下,立刻说明了来意。
杜依艺一听,登时火大,皱着八字眉道,“混账党仁弘!竟敢这般诬陷忠良,等回到长安我定要狠狠弹劾他一番!”
高阳在旁侧阴阳怪气道,“也不算诬陷忠良,张牧川本就是身上有污名的不良人,任谁知道了他的底细,都会觉得名副其实。”
杜依艺斜眼看向高阳,怒道,“你这仆从真是好大的狗胆,竟然以下犯上,主人家落了难,非但不想着帮忙,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守墨兄若是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高阳气急,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作张牧川的仆从,这回她倒也不辩解,冷哼道,“怎么没好处,等他死了,家里财产便都是我的,他那还没过门的妻子也是我的,他在益州古董羹存的银钱也是我的……这么多好处,我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杜依艺面色铁青,伸手指着高阳,“大胆!好你个恶仆,居然藏着这种歹毒心思,我……”
张牧川害怕杜依艺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届时真得罪了高阳不好收场,立刻打了个哈哈圆场,“杜兄,你别听他瞎说,也别动气,这阳子兄弟并非我家仆,算是我此去长安的同伴!”
杜依艺狐疑地看了高阳一眼,问道,“真是这样?”
高阳轻笑两声,嘟着嘴,“假的,他骗你呢……我真是他的家仆,而且是那种家仆……”
说着,高阳忽地挽住了张牧川的手臂,举止亲昵暧昧。
杜依艺双眼瞪得溜圆,表情古怪地看了看张牧川,又看了看高阳,惊声道,“这、这、这简直有伤风化!”
张牧川慌忙甩开高阳,拉着杜依艺到一旁解释了许久,费尽口舌才让对方相信自己没有特殊癖好,见高阳又凑了过来,立刻转移话题,“杜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勘查这碧青坊吧,否则明日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杜依艺安抚道,“守墨不必忧心,我这就与你一起前去都督府,咱们把事情说清楚,若是那党仁弘还要为难你,我便与你一同磕死在他都督府内!”
高阳又拍起了手掌,笑着说道,“好啊好啊,你们快去吧,党仁弘怎么说也是一州之都督,言出必行,把话收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应该会给你俩选个好地方一头磕死……我还没见过人是怎么磕死的,今天正好见见世面!”
杜依艺哼了哼,拉起张牧川的手臂,“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今儿个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大唐好儿郎的血性!我身为监察御史,因为指正地方错误磕死在都督府,也算死于国事,死得其所,青史留名!”
张牧川眼皮一跳,怎么听都觉得自己是上赶着去送死,怎么看都觉得杜依艺有些兴奋,苦着脸劝道,“哎,哎!杜兄,咱先不着急磕死,我或许能在这一日之内缉拿凶手归案!”
杜依艺有些不甘心地噢了一句,“这么短的时间,你真能抓到凶手?万莫逞强,不就是一死吗,我陪你!”
张牧川面色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逞强,你知道我曾在大理寺做过几年小吏,别的本事没有,侦查案件还是有一手的。”
杜依艺叹了口气,“那好吧,咱们先试着查一查,实在不行……你我再一头磕死在那党仁弘面前,溅他一脸血!”
张牧川尴尬地连说三个好字,瞥了一眼柜台上的账簿,忽然问道,“我见你刚才在翻查碧青坊的账簿,可曾有什么发现?”
杜依艺摇了摇头,“账目并无什么问题,近日碧青坊也无什么大宗交易,来此赊账的人很少,所欠数目极小,应当不是因钱财而起的纷争。”
张牧川翻看了一遍账簿,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便随手放了回去。
高阳捡了起来,随意翻了两页,忽然道,“这字写得真好,拿去卖钱都可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张牧川当即将账簿夺了过去,细细瞧了几眼,点头道,“这行书飘逸俊秀,确实是难得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