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想到什么,他立马跨进与厅堂相连的那间厢房内,快步来到桌案旁边的木架前,取下几本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嘴角微微上扬道,“果然如此!”
杜依艺和高阳跟着走了进来,高阳好奇地打量着碧青坊夫妇二人的尸体,杜依艺则是来到张牧川身旁,看了看张牧川手里的那几本书册,好奇道,“这些是什么?”
张牧川轻声答道,“五尺先生的诗集……刚才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益州曾见过账簿上的字,过来一搜,果然找到了这本五尺先生限量售卖的手抄本诗集。”
杜依艺听闻之后,拿起一本诗集品读了几页,赞道,“妙极!这五尺先生何许人也,竟能写得出这般神奇的诗句!”
张牧川一边认真地查看屋内各种痕迹,就连房梁上面的灰尘都没有漏掉,一边耐心地给杜依艺解释着,“没人知道这五尺先生到底是谁,只知道他在剑南道内,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这五尺先生的称呼都是因为他有一次写了首长诗,誊写下来,纸张足足有五尺。”
杜依艺瞟了一下高阳,啧啧两声,“五尺还是很长了,至少比你这同伴长一些……”
高阳咬了咬嘴唇,扭头瞪了杜依艺一眼,却无法反驳。
张牧川咳了一声,又仔细检验了碧青坊夫妇二人的尸体,特别是在查看碧青坊东家后腰位置和东家妻子脖子上的勒痕时,专门用纸笔描绘了下来,抢在高阳反唇相讥之前,开口说道,“今日碧青坊东家在被人谋害之前,曾于此处接待过三批客人。”
杜依艺好奇道,“哪三批?”
张牧川指着地面的脚印道,“有麻履,有乌皮靴,还有一种款式奇异的兽皮靴。”
接着他又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碗和酒爵,补充了两句,“第一批和第三批来的人喝的是酒,第二批来的人饮的是茶。”
杜依艺认真地挨个查看了茶碗和酒爵,皱眉道,“从脚印判断有三批人曾来过这房间,这很容易理解……可你是如何从这茶碗酒爵看出的先后次序?”
“我猜的……”张牧川耸耸肩膀,“如果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饮酒,或者第二批和第三批饮的是酒,那么他不需要用两个酒爵,那桌案上应该只有一个酒爵和一个茶碗。即便是头前的酒凉了,大可重新温一温,但若是间隔太久,那便只能倒掉了……尤其还是跟别人商谈生意,若是连一爵酒都舍不得,那岂不是显得太抠搜了些。”
杜依艺瘪了瘪嘴,“也可只倒掉酒,无需更换酒爵啊……你这说辞有些牵强,还需再斟酌。”
张牧川微微一笑,“温度只是其中一个原由……你再闻闻两个酒爵里的酒,它们是否为同一种酒?”
杜依艺端起两个酒爵,轻轻嗅了嗅,摇头答道,“不是……一种酒味浓醇,一种酒味清雅,这是两种酒!我明白了,两拨客人喜好不同,故而碧青坊东家用了两个酒爵。”
张牧川摇了摇头,先是拿起屋子左侧案几上的酒爵,而后又抓起屋子右侧案几上的酒爵,“两拨客人都是冲着荔枝青来的,只是碧青坊的东家在喝了清茶之后,便不想再饮浓醇的荔枝青,所以换了一爵没有对外售卖的新品。”
杜依艺顿时恍然,正要再询问几句,忽地瞧见一小吏匆匆闯了进来,面色一肃,冷冷吐出两个字,“何事?”
小吏看了看张牧川和高阳,见杜依艺没有让那二人避嫌的意思,心中虽然诧异,却也不敢多嘴,低声回禀道,“大人……有人前来举发!”
第二十四章
来人是位姓李的胡商,高鼻深目,络腮胡须,身着一件大翻领灰色长袍,脚上是双黑靴。
他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又爱引经据典,但所用词句典故总是跟描述的情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在张牧川和杜依艺都是有一定涵养的,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好笑,仍然板着一张脸,认真地听完了这位李姓胡商的供述。
据此人所说,碧青坊东家沈氏今日在开门营业之后,与自己的妻子吵过一架,两人争吵得很激烈,具体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沈氏当时气急,给了妻子一巴掌,还扬言会写封放妻书,与妻子彻底断绝关系。
而沈氏妻子则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哽咽着质问沈氏是否忘了当初的誓言,让沈氏要么干脆就写封休书,要么就让她与之生死同寝。
沈氏顾念昔日情谊,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不发,回到后面厢房内整理账册。
很多人都猜测可能是沈氏妻子红杏出墙,被沈氏撞见了,所以才会暴发争吵,但这位姓李的胡商却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他曾经豪掷千金,想要和沈氏妻子共饮一爵,却被沈氏妻子十分干脆地拒绝,并撵出了碧青坊,让他以后都不要再过去买酒。
但这位李姓胡商始终对这沈氏妻子念念不忘,索性在碧青坊斜对面买了座宅院,经常假装在附近闲逛,偷瞄碧青坊东家沈氏的妻子。
今日他在坊市采买完所需物资之后,惦念着早上碧青坊发生的事情,故而又来到碧青坊周围溜达,凑巧目击了凶案的整个过程。
初时,风平浪静,沈氏接待完三波客人,心情极好,便邀了一位好友在堂内饮酒。
后来,沈氏的朋友酒醉,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起来,沈氏只得独自回到后面厢房内。
隔了一会儿,沈氏的妻子走进了厢房,还顺手关了房门,两人不知道在厢房中做些什么,动静有点大。李姓胡商因为沈氏妻子的警告,只敢在门口打望,未曾进去细听,以为两夫妻在敦伦,于是悻悻离开。
等到他从大江边上回转之时,瞧见那沈氏好友已然酒醒,正奋力拍着厢房门板,凑过去一问,这才知道沈氏夫妻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了。
李姓胡商顿时感觉事情有些不对,纵然是大白天敦伦,也不可能这么持久。
他和那沈氏好友一同站在厢房外喊了片刻,见里面始终没人响应,所以就让沈氏的好友在那边尝试撞门而入,自己则想办法找架竹梯,看能不能翻入后院,从厢房的窗户跳进去。
房门狭小,窗户也不大,都没有两个人同时发力的空间,与其一人干等,不如双管齐下,两路并进,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探知到真实情况。
岂料他这边刚回到自家宅院中,还没找到竹梯,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本想立刻出去查看,却因家中哭闹的孩童耽误了一会儿。待他料理好一切之后,门口已经有府衙的人把守,远远地偷瞄了一眼厢房里面,发现沈氏夫妇已然惨死,犹豫了好久,他终是鼓足了勇气,前来说明自己所知的情况。
依照这李姓胡商的推断,很可能是这沈氏与妻子在厢房内发生了冲突,妻子不慎误杀了沈氏,悔恨之下,所以悬梁自尽,一起共赴黄泉,终究也是生死同寝。
李姓胡商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引得杜依艺和高阳频频点头,只有张牧川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但如果真如这李姓胡商所说,这起案子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那么自己也无需再担心明日被党仁弘乱刀砍死。
是说出疑点,坚持原则查明案件真相,还是任由杜依艺和僰道县府衙就此结案,自己轻松完成党仁弘交代的任务,从容而去?
张牧川不由地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他知道大多数人必然会选择利己的后者,这也是看上去很聪明的抉择。
但他的内心依旧存着一份固执,哪怕蒙受不白之冤的这十三年饱经磨难,也不曾改变。
沉沉地叹了口气,张牧川盯着杜依艺的八字眉,低声道,“杜兄,此事尚且还有些许疑点,我想恳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暂时别带着这胡商去县衙录写供词结案。”
杜依艺闻言皱起了眉头,“还有疑点?我觉着这前后逻辑通畅,事实清楚,没什么需要再调查的……守墨,我知你在大理寺见识过很多设计巧妙的案件,但生活中大部分还是普普通通的纠纷和意外居多,而且眼下这情景对你最为有利,要不……”
张牧川摇了摇头,不等杜依艺说出后面的话,面色严肃地说道,“容易的路走多了,人便会失了出发时的本心……有利的选择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想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哪怕结果并不美好。”
杜依艺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不再劝说,因为他方才想了想,若是换作自己,也会如同张牧川这般抉择。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要求别人呢?
喟然叹息一声,杜依艺瞥了李姓胡商一眼,淡淡道,“本官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你且先回去吧!”
李姓胡商愣了愣,“大人,咱不去府衙录写供词吗?”
杜依艺面无表情道,“不急,明日再去也可。”
李姓胡商闻言瞪大了眼睛,“为何还要等明日啊?大人,咱们还是早点结案比较好,迟则恐会生出其他变故!”
杜依艺面色一沉,眯着眼睛道,“你这么着急作甚?莫非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李姓胡商急忙摇摇头,“不是,我刚才说的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只是您有所不知,我来举发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就咱们交谈这片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您及时处理,一锤定音,那些人也就不会生出其他心思,但如若您拖着不解决,难免有些人就会想对我下手,那沈氏能在这儿花费极少银钱设立酒坊,就是因为他妻子的亲戚在僰道县很有手段!”
张牧川侧脸看向李姓胡商,忽然道,“你是怕这番举发得罪了沈氏妻子的亲戚,他们会杀了你?”
李姓胡商点点头,左右横扫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不无这种可能,我听说坊间流传的小故事里,有很多类似的情况……举发之人前日刚做完供述,案件还没审结,只隔了一夜便被人杀死,所以有个词儿叫夜郎自大!”
旁边的高阳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你是想说夜长梦多吧!不懂就别乱用嘛,用错了多尴尬!”
李姓胡商讪讪笑道,“对对对,就是夜长梦多,这一夜多长啊,要做很多梦的,万一是个噩梦,万一醒不过来了,那可就糟糕了……大人,咱还是抓紧时间把案子审结了,只有结果一定,那些人便会息了其他心思。明日辰时,我也可带着一家老小随着商队出发,离开僰道县。”
杜依艺有些为难起来,他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李姓胡商的顾虑并非多余,可张牧川的想法也是对的,案子还有疑点,若是匆匆结案,酿成了一桩冤案,那他必然要担责,而且此生内心难安。
张牧川瞧出了杜依艺的为难,沉吟片刻,盯着李姓胡商说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姓胡商不知张牧川为何这般询问,木然道,“我家人大多都在巴州,此地宅院内只有几名仆从和一个不好带回老家的孩子……”
张牧川表情古怪地看了李姓胡商一眼,“仆从就都打发了吧,这次你再不想领孩子回家认祖归宗也得把他带走了,如果你刚才的供词是真的,而沈氏妻子的亲戚又确实很有手段,那即便今日审结案子,他们依然会因为名声受损报复你一家……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就是诬告,那些人气不过还是要收拾你!所以,你现在要么立刻离开僰道县,要么就只有带上孩子跟我们待在一起。”
杜依艺适时地插了一句,“我肯定不会让你现在离开的,你要想走只能等案子审结之后才行。”
李姓胡商咬咬牙,“好吧,我这就回去打发了仆从,带着孩子一起过来!”
杜依艺挥了挥手,遣了名小吏陪着李姓胡商一同回去料理,防止中途生出其他事端,当然这其中存了监视的意思。
张牧川和高阳趁着这段时间又在碧青坊内搜查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退了出来。
高阳在跨出碧青坊大门时,忽地瞧见了之前在黄氏酒肆里出现过的突厥男子,轻声对张牧川说道,“我刚才在想,这李姓胡商可能没有说谎,但事实肯定也不是这样,那沈氏不可能被妻子轻轻一推就摔死了……我觉着很可能是中途有人进了那间房,杀了他们夫妻,然后伪装成现在这般,而这中途进入厢房之人必定在那三批客人里面,最有嫌疑的就是那突厥人。你看,他这会儿鬼鬼祟祟藏在那边,估计就是想探听案子的进展,你前些日子在路上不是跟我说大多数凶手都会回到案发之地吗!”
张牧川抬眼扫了远处那名突厥人一下,摇头道,“你别瞎猜了,不会是他。”
高阳公主撅着嘴,“他脚上的兽皮靴与厢房内脚印吻合,说明他去过那里……你说他口中无酒气,裤腿上却有酒渍,很可能就是他杀人时不慎沾染的。你别因为想显得比我聪慧,就不管事实真相,非要说我猜错了,我最近看了许多缉查案子的传奇,感触良多,我觉得我亦是有称为神捕的可能!”
张牧川撇了撇嘴,“你不要瞎想,绝无那种可能!待会儿你自己去找缅伯高,老实在馆驿等着,明日我处理完这案子,带你去江边耍耍,见识一下大江东去的壮阔!”
高阳嘟着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离去,但并没有依从张牧川所言去馆驿,而是拐了几个弯,轻手轻脚地跟在了突厥男子身后,由于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追踪他人,全然没有察觉自己背后还有一双眼睛……
涛声依旧,酒香依旧,太阳却准备放衙。
斜洒下来的阳光映在长满苔藓的青石板街道,瞧着像是那些砖块裹了一层青色的茸毛,有了某种坚硬的柔软。
张牧川不知高阳正一步步踏入危局,此时的他正跟着杜依艺前去迎江巷东南角的酒肆。
在他们的身后还坠着李姓胡商以及李姓胡商的孩子。
听着张牧川和杜依艺在谈论案件的疑点,李姓胡商很识趣地拉长了与两人的距离,逗弄孩子观瞧前方路边的情景。
在那路边,长着一棵青翠大树。
那棵青树之下,一只螳螂正举着镰刀般的双臂,小心翼翼地靠近刚刚破土的黑蝉。
而在那青树之上,有一黄雀立在树梢,骨碌碌转动着眼睛。
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发生。
相比之下,张牧川倒成了最嘈杂的那一个。
杜依艺可以不问清楚就决定支持张牧川的想法,但张牧川不能不懂事,该讲清楚的一定要说得透彻,故而两人走了这一路大多时候都是张牧川在讲话。
人在极为专注地做一件事时,便会忽略周围的情况,不管是跟踪别人,还是阐明自己的想法。
直到跨进酒肆,张牧川这才讲述完全,也到了此时才想起黄氏酒肆里还有一个好友趴在桌上睡觉,但他觉得缅伯高应该会帮忙照顾好王绩,便没有刻意跟杜依艺提起。
谁知他们几人刚刚选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王绩就从旁边的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歪着脑袋,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拍在张牧川肩膀上,哈哈大笑道,“守墨小友……又让我逮着你了吧!”
张牧川愣了愣,“东皋子,你怎么从这儿冒了出来?”
王绩紧挨着张牧川坐下,嘟囔两句,“你那缅氏上峰酒量不行,一爵就倒……被我扇醒了,好不容易又灌了一爵,结果吐得到处都是,我看着恶心,只好换了个地方……咦,新朋友?”
不等张牧川开口介绍,杜依艺抢先行礼道,“在下监察御史杜依艺,见过太乐丞!在下仰慕五斗先生已久,以前还是小吏时曾远远瞧过先生的风采,至今难忘!”
猛然听到有人以官职称呼自己,王绩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杜依艺,啧啧两声,“原来是杜家的孩子……你我都是八品小官,我这儿还是个闲职,比起你这监察御史的实权官职还差了许多,不必多礼!而且我已经挂官而去,不是什么太乐丞了……当初做这官也是为了每天可以喝不要银钱的好酒,可惜焦革死的早……哎哎,不说了,来喝酒!”
说着,王绩也不管其他人有没有举起酒爵,自己先捧着酒坛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杜依艺已经端起酒爵举在了半空,却瞧见王绩自顾自喝了起来,只好尴尬地与虚空碰了碰酒爵,浅浅地抿了一口,从腰间摸出七个大钱,拍在桌子上,畅快道,“今日故友重逢,又偶遇五斗先生,实在高兴!几日之后,我回了长安,又要娶亲,又要调任巩县,下次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今日可要喝个尽兴!来!先给咱叫个乐班弹首曲子助助兴!”
一个身材圆润的胡姬走了过来,瞥了眼桌上可怜兮兮的几个大钱,没有伸手去拿,顾忌对方是官吏,满脸堆笑地让人端了四爵酒放在几人面前,说是乐班尚未来到酒肆,赠送几爵酒算作赔罪。
杜依艺只得遗憾地叹了口气,将桌上的大钱捡了起来,与胡姬去了柜台点菜。
李姓胡商趁着他离开的空当,拉近了和王绩之间的距离,一脸崇敬地说道,“我以前常听人讲起五斗先生,今日竟能有幸见到活的,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王绩闻言当即懵住了。
张牧川轻咳一声,解释道,“他可能是想说喜极而泣……东皋子,这位胡商姓李,是碧青坊案件的见证人,我们担心会有人对他不利,故而让他带着家人和我们待在一起。”
王绩淡淡地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清,举起了酒坛,“什么贱人不贱人的,都是朋友嘛!来来来,这位姓李的贱人朋友,不要拘谨,大口喝酒!”
李姓胡商急忙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眉飞色舞道,“五斗先生,我特别喜欢您那首写蝉的诗,意境高远,词句妙绝!我时常教育我儿,一定要多加吟诵,学习一下这诗句里的高洁志向!”
王绩斜眼道,“噢?你居然知道我还写过蝉,那首诗鲜有人知,大多都是喜欢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野望……你倒说说看,最喜欢的是哪两句啊?”
李姓胡商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最后那两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王绩面色一僵,砸吧两下嘴巴,“确实是好诗,要真是我作的该有多好……”
张牧川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您真的也有一首写蝉的,缘何我不曾听说过?”
王绩瘪了瘪嘴,“也不算是写蝉,某天晚上我坐在亭下喝酒吟诗,听见蝉鸣便提了一句。通常来讲,那些专门写蝉的诗歌,大多数都是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活得还行,没有那种需要……”
李姓胡商出了糗也不觉得尴尬,忽然插嘴问道,“那您有什么需要?只要您需要的东西,我一定帮您买来!”
“我需要你离我远一点……”王绩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了一声,淡淡道,“终究还是比不上五柳先生啊,人家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我却为了喝酒摧眉,现在连个胡人都觉得我能被金钱收买,可叹呐!”
李姓胡商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慌张解释道,“您别误会……我、我、我只是想跟您喝爵小酒,交个朋友!您千万不要妄自尊大,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王绩的脸色瞬时变得更加难看了一些。
张牧川无奈地摇了摇头,帮腔道,“他想说的是妄自菲薄……别在意这些小节,他有钱,我们就多喝几爵酒,管什么清名,分什么唐人胡人,哪有把酒喝到肚子里来得实在!”
王绩一点头,捧着酒坛碰了碰张牧川的酒爵,“还是你对我的脾气……”
李姓胡商见王绩面色缓和,咳了两声,指着旁边的孩子说道,“五斗先生,我这孩子已经八岁了,还是作不出一句诗文,您能不能给指点一二?”
王绩瞟了一眼那逗玩黑蝉的孩童,摇头答道,“作诗这种事情是教不来的。”
恰巧杜依艺走了回来,听着几人在谈论作诗,当即来了兴趣,“我也想作诗,奈何看了许多名传千古的诗文,还是没有一点成效,您作诗这般超群,可有什么诀窍?”
王绩灌了一口酒,呵呵笑道,“这种事哪有什么诀窍,靠的都是个人天赋罢了……抛开天赋之外,真要与你们说点实际的经验,那便是多饮酒!这饮酒饮得越多,作出的诗文越好!万莫学某些人填鹅式逼迫孩子硬记什么字句,你们别看现在很多词藻华丽的诗文流行,但其实狗屁不是,真正流传千古的好诗大多极为简洁,每一个字都是审了许久才定下来的。”
李姓胡商听闻之后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孩子,心想着这孩子恐怕是没有天赋了,但自己的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孙子不行,还有孙子的儿子,只要现在把这多饮酒就能写出好诗的经验传授下去,迟早会有后辈写出千古名句。
而杜依艺却是记住了后面的话,打算以后要有了儿子,就取名审言,表字必简,如此便可时时提醒孩子作诗需得审言,字句必简。
只有张牧川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哪有东皋子你说得这么玄妙,作诗这种事情,那还不是张嘴就来……我现在胸中就有一首诗文,可与诸君品鉴!”
杜依艺眉毛一挑,好奇道,“守墨竟也会作诗了?”
张牧川咳了几声,昂首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这就让你们感受一下我厚积了多年的才气……”
正当他要开口吟诵诗文,那胡姬端着几盘菜走了过来,笑吟吟道,“几位客官,你们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王绩当即捏起筷子,胡乱伸进一个盘子里夹了夹,喂进嘴中嚼了几下,忽地皱眉道,“豆腐?”
李姓胡商在另外一个盘子里夹了两块炸得金黄的东西放入口中,嚼了嚼,“这也是豆腐做的!”
张牧川仔细辨认了剩下两盘菜肴,侧脸看向杜依艺道,“怎么全都是豆腐?”
杜依艺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我为官清廉,每月俸银一百文,禄米一石……请你们吃豆腐宴已是我的极限了!不瞒诸位,我已经连吃了三个月的豆腐了,现在就算是把龙肝凤髓放进嘴里,也是豆腐味!”
张牧川瞪了杜依艺一眼,板着脸道,“杜兄,休要胡说!龙肝凤髓岂是你能吃的,你怎么不同风而起,扶摇直上九重天呢?”
杜依艺连忙拍了拍自己嘴巴,只道是醉酒戏言。
李姓胡商看着桌上几盘豆腐,纠结许久也下不了筷子,随即摸出几两碎银,叫来胡姬,让其换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杜依艺局促道,“这怎么能行……说是我请客,眼下却让你掏了银钱。”
李姓胡商洒然一笑,摆摆手道,“不妨事,区区几两碎银罢了,他日让你家的孩子给我家的孩子多送几首好诗便可!”
杜依艺也不再矫情,举起酒爵与几人吃喝,脸上表情变化繁多,嘴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一瞧便知。
也就在此时,酒肆外的迎江巷陡然喧闹起来,宛如平静的凉水中扬了一勺滚油。
迎江巷内,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引得来往的行人纷纷惊呼着闪避。
马车上坐着的是党仁弘之子,党敬元。
他平常也非跋扈的纨绔,只是今日有极为紧要的事情,必须要赶去与自己父亲通报,为此他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党敬元不停地挥着鞭子,催促着马儿加快速度,全然没有察觉在迎江巷左侧路口高坡之上,停着辆摞满了货物的版辕。
那版辕轮子底下垫着块石头,许是被哪个过路的不小心踢了一下,又或是原本石块就没紧挨着车轮,此时人群拥挤,你推我攘,难免会碰触到版辕,木轮陡然开始转了起来,挤开石块,滚滚而下。
车板上的货物有多重,此时版辕从高坡上冲下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木轮轰隆,笔直地朝着党敬元驾驶的马车撞去。
党敬元心思都在给父亲的急报上,等到察觉之时,已经无法躲闪,大喝一声让周围的人闪开,而后索性弃了马车,扑向路边。
便在这时,马车和版辕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一阵木板开裂的声音响起,碎屑横飞。
马儿当场被翻过来的车厢和版辕上的货物压断了脊背,倒地不起,眼见是活不成了。
党敬元因为当机立断,幸运地躲过一劫,只是擦破了点皮,正要翻身而起,却忽地感觉眼前一黑,被人套上了麻袋,他想高声呼救,但刚张开嘴巴,便觉得后脑勺突然剧痛,两眼一黑,身子瘫软了下去。
一个民夫打扮的路人立刻扔掉木棍,将党敬元完全装进麻袋之中,捆紧了袋口。
挡在他们四周的其他路人随即散开。
赶来查看的巡吏瞧见了都督府的马车,四下搜寻党敬元的踪迹,却一无所获,甚至有两名巡吏与那扛着麻袋的民夫擦肩而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民夫扛着麻袋走进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拐了几个弯,渐渐远离了意外发生之地,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残破宅院前这才停下。
他扫视左右,瞧见突厥男子从另一边走来,缓缓将麻袋放在宅院门口,长舒一口气,“袋子里是党仁弘的儿子……依照阿塔别克贵人的意思,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让他死去!”
那突厥男子皱了皱眉,“阿塔别克贵人为何要杀了此人?”
民夫低声答道,“昨夜此子在花船上与阿塔别克贵人争抢美姬,出言狂妄,今晨又偷听了阿塔别克贵人和梅录贵人的谈话,该当砍了他的手脚,割掉他的舌头,剜了耳朵和眼睛!”
突厥男子冷着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后日就要做那件大事,长安的叶护为此甘愿以身犯险,如若此时得罪了党仁弘,导致行踪败露,那他们就是草原的罪人!”
民夫眼神冰寒地看着突厥男子,“霍尔多!你只是一个狼卫,在贵人们需要的时候露出你的爪牙即可,其他的事情不是你能多嘴议论的!”
霍尔多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