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就此落下?,轻舒口气,转身正要回房歇息,春燕便红着脸颊上前,对她附耳道:“将?军说,要您忙完便去后罩房,他在等?您。”
更深露重?, 晚间气息湿润而清冷,冷冽寒气绕上院中花草枝梢,薄霜凝结, 氤氲窗上的昏黄烛点便显得格外温暖。
“姐姐,你?今晚还走吗?”李噙露窝在李萼怀中?, 眼中?愁云密布,欲睡又醒, 惴惴不安地问。
李萼拍在妹妹肩上的手再度柔了三分,温声道:“放心睡你?的, 天亮我再走。”
李噙露终于安下心, 在李萼的怀中?放松了身子?, 安然闭眼的同时软声道:“姐姐, 之前我对你?说了许多伤人的话,那都是我不懂事?,我以后再不会那样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萼笑了声,眼中?酸涩,忍住哽咽道:“是姐姐让家族蒙羞在先?, 露儿对我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又没错,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
“不,不应该。”李噙露睁开眼, 看着李萼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没记事?娘就走了,是你?把我拉扯大的, 无论你?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能指责你?, 唯有我不能,我应该永远站在你?那边的,可?我却……”
却骂她的姐姐寡廉鲜耻,说她让她觉得恶心。
李噙露羞愧欲死,眼中?滚下愧疚的泪来。
李萼给她拭泪,温柔道:“瞧瞧哭的,你?我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一次,高?兴还来不及,何苦难过呢,过去的那些?便让它过去,以后?不准提了。”
李噙露泣不成声道:“可?我觉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我后?来听嬷嬷说过,说娘刚走那一阵子?,我总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嗓子?都哭哑了也不停。是姐姐抱着我,一歇不歇哄我睡觉,一场整觉都没睡过,连饭都顾不上吃——”
李噙露因哭得太厉害,后?面的话已说不出来。
李萼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心疼不已地道:“平白无故怎么想起问那些?了,婆子?们酷爱夸大其?词,实际我哪有那么辛苦。不过我们露儿可?真是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娘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李噙露紧贴李萼怀中?,吸着鼻子?道:“娘若真能看到,我只想让她保佑姐姐余生平安顺遂,能够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李萼无奈道:“好?好?好?,娘一定能听到我露儿说的话的,快睡吧,别哭伤了身子?。”
李噙露抽抽噎噎抱紧了李萼,要她和自己一起睡,天亮走时还要把她叫醒跟她说一声。
李萼只得应下,继续轻轻拍着李噙露的肩背,如多年前那般哄她入睡。姐妹俩有好?多年没有这般亲近过,气氛温暖而静谧,好?像重?回了相依为命的时光。李萼看着妹妹的睡颜,温柔哼唱起了多年前哄她入睡时常唱的竹枝词。
唱着唱着,李萼被困意席卷,声音低缓下去,词也变了味道,带着她的思绪,飘过寂冷深秋,前往了十四?年前的炎炎夏日。
避暑山庄内碧柳新荷,景色如画,十五岁的她身着一袭麻孝,怀中?抱着哭天嚎地的三岁娃娃,在厅房中?来回踱步,学着母亲生前的样子?温柔哄睡。在她周围,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全是前来劝她回府的家中?长辈。
她很累,很困,眨一下眼都能昏死过去,吐字却坚决,说:“不回。”
她知道,娘死了,爹便也不是原来的爹了,前脚自己回去,后?脚这庄子?便能易主,再也回不到她与妹妹的手里。
一个文小姐,素日说话都不敢大声,在这时也只能撑起一身稚嫩硬骨,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捍卫母亲的遗产。
蝉鸣嘈杂,虫鸣不断。耳畔声音很杂,是人在咒骂她,许多人。
怀中?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都哭没了声音,像要断气。她想差人去请大夫,却发现庄子?内外出入口?都被封死,大夫根本进不来。
周围的下人开始陆续劝她,让她服软回家,否则大人能撑住,孩子?若哭坏了该怎么办,她们姐妹俩,终究是姓李的,怎么能与李氏过不去。
那是李萼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姓氏。
她将劝自己回府的下人全赶了出去,对剩下的人说:“请不来大夫我就自己配药,菜不够吃可?以自己种,谁再敢劝我低头,现在就滚。”
立完了威,她继续哄睡妹妹,待等?哭声终于停下,她将妹妹小心放到榻上,让丫鬟婆子?看好?,一个人到后?园的白山茶树下大哭了一场,哭母亲,哭妹妹,哭自己,泪水怎么止都止不住,哭到天黑,再抹干净泪回去料理事?务,没让任何人看见残留泪痕。
她心里清楚,她现在是所有仆从的主心骨,绝不能在人前落泪,脆弱的样子?若被看到,人心便要散了。
自那以后?,她便成了白山茶树的常客,每次濒临崩溃,都要回到树下大哭一场,哭完便恢复如常,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
直到某日,在她习惯地抱树啜泣时,白山茶树开口?说话,对她说:“你?怎么那么能哭啊,我都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
少年气十足的声音,清冽爽朗,带着微微的无奈与恼意。
她吓坏了,以为碰到了妖怪,松开树退了好?几步,抬头望向树冠,泪眼模糊中?,光影交叠,葱绿蔽日,一张俊雅明?亮的少年的面孔映入她眼中?。
她看怔了眼,泪水都忘记擦了,半晌后?皱紧眉头道:“你?是谁?怎敢擅闯山庄,现在就给我出去。”
“我是树妖,根就扎在这,要出去也是你?出去。”少年理直气壮。
李萼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扯谎的人,一怒之下转身便跑,“那我现在便去找道士将你?收了!”
“你?恩将仇报啊你?!我听你?吐了那么多苦水我都没嫌弃你?,你?还要收我!”
后?来,道士没找成,因为妹妹又哭了。
李萼抱着李噙露哄到半夜,等?终于哄睡着,她再想起来那少年,找过去,树上便已无人影。
风清月朗,唯她一人驻立树下,形单影只。
很奇怪,她居然感到有些?失望。
可?能是她太孤独了,遇到个能与她说话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忍不住心生依赖。
李萼甩了甩头,觉得白日里所见皆是哭昏头后?的幻觉,她整理好?心情,继续孤军奋战的每一日。
撑不住时,还是会去树下哭泣。
一声闷响,树上掉下个什么东西,正砸在她的头上,她低头望去,发现是颗鲜红饱满的新鲜荔枝。
“我结果?了。”神出鬼没的少年躺在树干上,瞧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纨绔样子?,“请你?尝尝鲜。”
荔枝长于岭南,娇贵无比,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在京中?若想吃到新鲜的,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除了宫中?的贵妃娘娘,没人能有这个口?福。
李萼未质问他一颗花树为何会结岭南佳果?,也没问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捡起荔枝吹了吹上面的灰,剥壳露出皎白果?肉,咬了一口?道:“真甜。”
少年笑了声,很不以为然,轻飘飘地道:“若用眼泪把我淹死,以后?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果?子?了。”
李萼嗯了声,腾出只手,把挂在面颊的泪珠抹干了。
自那起,她再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转眼,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少年成了树上的常客,时不时便要结一次“果?子?”,有各式时令蔬果?,有喷香的糕点,有油盐酱醋,米面肉菜,有棉衣补品……数不胜数。
李萼靠着在树下捡东西,捱过了漫漫长冬,还将妹妹养胖了许多。
她问少年:“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
少年吊儿郎当学着戏腔,“事?已至此,看来姑娘只能以身相许了。”
说完先?把自己逗笑了,哈哈着让她别往心里去。
李萼想了想,说:“那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给我娘守完孝,就嫁给你?。”
少年吓得掉下树,一头栽到地上。
这是一只颇为纯情的树妖。
没等?两年,过完年后?有一段时日,少年很久没有出现,
李萼茶不思饭不想,从白日等?到晚上,到了夜里也不回房,扯了条被子?裹身上,坐在树下接着等?,日复一日。
天亮时,下了雪,少年狐裘乌靴,越墙踏雪而来,看到她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李哭包,你?是个木头脑袋吗?我不来你?便傻等?,我几日不来还好?,可?我若几个月不来,几年几十年不来,你?都要这般等?下去吗?”
李萼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眼底却炽烈如火,字正腔圆道:“你?几个月不来,我就等?你?几个月,你?几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年,你?几十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十年,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她被雪冻到通红的眼眸中?是坚若磐石的决然,将少年的讥笑声全部堵入喉头。
隔着茫茫飘雪,二人四?目相对,第一抹晨辉刺破霭云,金辉映雪色,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回家去吧,”少年叹息道,“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李萼怔怔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
他瞧着她那副呆样,不自禁便笑起来,依旧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琐事?——“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烛火湮灭在烛泪中?,轻烟蔓延上升,消逝于昏暗里,了无踪迹。
李萼睁了眼,梦中?画面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绰约的轮廓,以及盘旋在心头而未来得及说出的:好?。
“卯时将近,娘娘该回宫了。”侍女提醒。
李萼静默片刻,坐起身,经侍女搀扶下榻,更衣梳洗,准备离开。
临走,她望了眼榻上熟睡的妹妹,终究没忍心叫醒,吩咐道:“等?她醒来,就说是我故意没叫她的,让她好?好?歇息,歇够了,回家时差人告知我一声。”
“是。”
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李萼走出房门,正遇上打着哈欠前来的贺兰香。
贺兰香双眸水润绯红,泛着不自然的妖娆春色,发髻松垮凌乱,身上罩了件厚实的银鼠毛黛色洒金斗篷,打完哈欠,懒洋洋地启唇道:“妾身略尽地主之谊,特来恭送太妃娘娘仪驾还宫。”
李萼应声,与她同行。
贺兰香听出李萼鼻音浓重?,又见她双目泛红,便道:“哭了?”
李萼看了眼贺兰香发红的眼,“你?不是也哭了。”
贺兰香嗯了声,头脑一时失智,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在床上爽哭的吗?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茫茫雾气萦绕晨花倦草,气?息冷冽清新?, 吸入肺腑,手脚俱凉。
送走李萼, 贺兰香回来?补了个回笼觉,待等巳时方醒。醒来梳洗用膳, 照例请医官诊平安脉。
简单忙完,时辰便已至午时, 郑袖来?与她请安, 顺带辞行。
秋色正?浓, 暖阳灼烈, 光芒穿廊入室,打下一片明?亮光影,衬得郑袖的脸色更加苍白, 单薄如瓷。
贺兰香坐卧美人榻,客套完毕,打量着郑袖的羸弱模样, 只觉得风一吹都能将人吹散, 不放心道:“妹妹当真好些了?若是不适, 我便差人到府中传话,将你再多?留两日。”
郑袖唇畔扯出抹苍白的笑, 道:“两日三日,终究是要回去的,嫂嫂放心, 我已想通许多?,不必为我担忧。”
贺兰香见她一反常态, 神色是里过往没有的笃定与安详,不由得心起不安,试探地问?:“你想通什么了?”
郑袖眼眸明?亮,笑意清浅,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处泥潭深渊,梦想有人能救我脱离苦海,护我终身。”
“如今我发现,其实?无论被?谢将军救,还是被?李姑娘救,他们的出现都是阴差阳错的,没有人会时刻准备救我于水火,而我却时刻可能遇到新?的麻烦。在?遇到那些麻烦时,我不能永远指望英雄从?天?而降,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不然再有下次危险,下下次危险,我又要企盼谁来?救我?那个人便一定会来?到吗。”
贺兰香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郑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神愈发狐疑困惑。
郑袖看着她,深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嫂嫂,我决定了,我要走。”
贺兰香顿时睁大了眼眸,“走,去哪?”
郑袖:“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贺兰香明?白了,郑袖这个走不是走亲访友的走,是离家出走的走。
她下了美人榻,走过去一把抓住郑袖的手,缓了缓,克制住着急道:“郑妹妹,不是嫂嫂扫你的兴,如今南北皆不太平,蛮匪叛军横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歪道,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手段,心底又纯良天?真,到了外面会被?坏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郑袖苦笑一声,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温柔反问?:“那嫂嫂你说,我若留在?京城继续做我这个娇小姐,我便能剩下了吗?”
贺兰香被?问?得一怔。
若没有李噙露出手相救,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明?显,郑袖所面临的无非两条路,一是为保全名声委身下嫁周正?,二是宁死不屈,但为了不让家族蒙羞,只能扯条绳子上吊。
贺兰香想到了在?春风楼时的所见。
兰姨除了在?人牙子手里买人,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做爹娘的亲自捆了女儿来?卖,哭声笑声里,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哭声里,兰姨数着少女们的卖身钱,噙着烟嘴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地对她说:“反正?女子这一生,总是要被?人吃的,不是被?外人吃,便是被?自家人吃。”
那时贺兰香觉得命运不公,现在?看,发现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贫家女儿,全天?下女子的命运大都相差无几?。
贺兰香回过神,攥住郑袖的手不松,短暂犹豫后仍是劝道:“你若想摆脱你家中的控制,大不了就装傻装疯变成无用之人,但不要想着出走,外面的世道,真的比你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可我起码会真正?快乐一回,知道什么叫做自由。”郑袖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淡淡道,“嫂嫂,你我同为临安而来?,有过短暂的太平日子,你告诉我,即便通透如你,自从?来?了京城,你有一日是真心快乐的吗?”
贺兰香被?问?个哑然。
她眼前闪过过往许多?回忆,与谢晖的初见,在?侯府的点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涌现在?她眼前,陌生到恍如隔世。
快乐?她哪里顾得上,她从?始至终忙碌着的,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郑袖对她福身,“嫂嫂,我意已决,此番肺腑之言,望你切勿向外透露。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伏愿嫂嫂余生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贺兰香千言万语凝结喉头,最后启唇所能发出的,不过一声叹息。
太阳西斜,寒气?绕池而生,在?光中纷飞起舞的浮尘渐渐隐于暗色,放眼过去不似白日喧嚣,满是静谧寒冷。
自郑袖走后,贺兰香便靠榻发呆,一丝动静没有,摇曳在?耳畔的步摇都随之安静下来?,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细辛春燕见贺兰香久不传膳,不敢强劝,却也不想她水米不入,便架起简易炉火,准备了秋日各色时令,糕点果脯,围炉慢烤起来?,不当正?经吃食,只是零嘴垫底。
慢慢的,贺兰香被?瓜果烤出的奇香激起三分食欲,总算吃了几?口,还起了兴致,让细辛给她烤点她爱吃的烤莲子。
莲子性?寒,孕妇不宜多?食,细辛总共烤了没有几?颗,让春燕看着火候。
春燕一边拿长匙翻着莲子防止烤糊,一边兴致勃勃道:“我若没记错,以往在?侯府,天?冷时侯爷都会打炉给主子烤莲子吃,烤得金黄飘香,主子特别喜欢——”
细辛脸色一变,伸出手去便拍在?了春燕的嘴上,转脸又去观察贺兰香神色。
贺兰香表情如常,细细品味着口中清甜带苦的莲子,未起波澜,仿佛并未听到不该听的话。
但等细辛将烤好的莲子送到贺兰香面前,贺兰香便别开脸,冷淡地道:“吃腻了,你们俩分了吧,以后我都不想再吃了。”
细辛拿眼剜春燕。
这时贺兰香卧榻歇下,吩咐谁都不准打搅,她要睡了。
日落西山,天?色近晚,房中掌灯亮烛,丫鬟踮脚走路,安静到寂寥。
一直到午夜时分,贺兰香半梦半醒,感受到坐于床边的熟悉身影,意识逐渐清明?,却仍旧未出动静。
“准备装睡到几?时?”谢折的声音突兀低沉,忽然响在?她的耳中。
贺兰香未回答,缓慢睁开双眸,没看谢折,静静凝视着起伏在?帐上的灯影。
她看灯影,谢折便看她,身上的戎服折射寒光,与暖衾中的温香软玉是天?下地下的违和,好像本不该近在?咫尺,拥有交集。
“在?想什么。”谢折问?,声音放轻了些。
贺兰香开口,嗓音轻款如烟,带着飘忽的冷淡,“没有想什么,只是天?冷了,人越发疲乏,没有精神,也起不来?兴致。”
她话锋一转,直言:“你若是想,便先自己解决,今日我没精神去帮你,改日再说罢。”
气?氛乍然僵住,过了片刻,谢折冷声道:“你以为我来?找你,便只是为了那些?”
贺兰香未语。
谢折起身,大步走向房门?,头也不回离开。
关门?声落下,房中重?归寂静。贺兰香噙在?眼角的泪珠也缓慢滑落,浸入乌黑鬓发中。
“主子下午时吃烤莲子,奴婢嘴笨,误提了一嘴宣平侯……”
后罩房,细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交代始末,暗中攥住春燕的手示意别多?嘴,哽咽道:“一切皆是奴婢而起,奴婢愿请将军责罚。”
谢折看着手中竹牍,头也不抬地道:“退下。”
俩丫鬟如临大赦,连忙告退。
青灯如豆,清晰照见牍上情报——辽北新?王登基,重?起战事,两方如火如荼厮杀至今,隐有平局之兆。
但凡蛮人有占据上风的苗头,他都要立刻召集将士返还辽北驻守边境。
谢折十?分清楚自己真正?该关心的是什么,但就是不受控制,忍不住往那张妖媚冷淡的脸上去想,越想越多?——
砰一声,竹牍落案,谢折吹灭烛火,起身上榻。
浓墨似的黑暗里,呼吸声格外粗沉明?显,是强行压抑下的焦躁。
外面,夜雨忽至,雨水落地的声音淅沥杂乱,盖过了呼吸声和所有动静,成了抚平心弦的一只手掌。
雨势渐大,谢折的世界变得清净无比,逐渐昏沉睡去。
疼痛如藤蔓滋长,肆意缠绕进睡眠当中,使得他的梦境也沾染上了熟悉的血腥之色,他站在?辽北茫茫白色中,看着血红自脚下绵延,流向万里河山,仇人的尸首在?血海中沉浮,心里只有报复过后的快感。
杀,把谢家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什么人!”
谢折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淋漓,宛若溺水之人重?获新?生,大口喘气?声音沙哑狠绝,掐在?身下人脖颈上的手掌不断收紧。
贺兰香还未试图出声,清甜的香气?便已暴露身份,谢折猛地便松开她,粗喘着恼火道:“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想谢晖想到茶饭不思吗,还来?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谢晖。
谢晖谢晖,总是谢晖。他是真想把人从?坟里掘出来?再杀一次。
贺兰香咳嗽着,凑在?谢折左耳边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下雨了,我……担心你疼。”
柔软模糊的字眼浅浅传入谢折耳中,浑身杀气?顿时一僵。
回过神,他长臂展开,将贺兰香用力搂入怀中。
躯体相贴, 谢折身上阳刚的灼热气传到贺兰香的身上,她来路上被风吹凉的肌肤在?温暖中放松,逐渐平息了不自禁的颤栗, 唯胸口起伏,喘息点点, 如松上软雪。
待她呼吸平缓,谢折的手捧住她的脸颊, 指腹轻蹭细嫩微凉的肌肤,低头, 吻住了她。
许是半梦半醒赶来找他的缘故, 贺兰香的反应比往常迟钝上许多, 直到身体都有些升温发?热, 才想?起回应过?去,双臂攀上谢折肩头,好与他贴合的更紧些。
若按往常, 谢折的另只手此刻定会沿着她的前腰上移,但今日,他就只是?吻她而已, 没有过?去受欲-望支使时?的急切, 也没有更深的动作, 只是?仔细的,温柔吻她。
外?面, 雨丝接连不断,雨打秋叶,寒夜湿冷, 屋檐滴答不停,声如脆珠落盘。
不知吻了多久, 唇齿终于分?别,二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浓烈清晰,仿佛不能见火的干柴,一点即着,熊熊燃烧。
雨色映入薄窗,清辉点点,贺兰香对上黑暗中谢折滚热的视线,湿润的眼眸更加迷离,朱唇不自觉微微张开,柔荑沿谢折的下颏往上游走,顺着粗粝的大?小伤疤,落在?他的双耳上,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好像真的在?心疼。
可等谢折的脸再度朝她压来,她却将头撇开,手也?收回。
“在?想?什么?”谢折怀抱收紧,薄唇映在?她后颈,试图缓解她的不自然。
贺兰香声音清明,没有意乱情迷后的黏软,“下雨了,我在?想?临安。”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谢折有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到。
后颈上的吻辗转至耳畔,呼吸喷洒在?耳珠,谢折道:“等时?机合适,你可以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贺兰香轻嗤,语气有些悲凉,“侯府都被你烧了,回去了住在?哪儿,大?街么。”
短暂的沉默过?去,谢折道:“可以重建。”
“建得再好,也?不是?原来那一个。”
贺兰香笑着,口吻愈发?薄冷决绝,意有所指,“我只要原来的。”
原来的生活,原来的住处,原来的男人?……
雨声似有一滞,房内蓦然冷了许多。
谢折掰正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贺兰香,你记住了,我今晚本不想?的。”
贺兰香懵了一下,正想?问他什么意思,膝头便被大?掌包裹,谢折退至她身前。她顿时?懂了他要干嘛,正欲阻止,亵衣便被褪下,口中还被他用亵衣塞住堵个结实,再想?动作便已是?来不及,强烈的拒绝皆化为鼻中声声嘤咛。
“还想?吗?”外?面大?雨倾盆,颠倒天地,谢折声音低哑,唇畔潮湿香腻。
贺兰香吐出口中亵衣,忍住羞耻摇头道:“不想?了,不想?了。”
谢折没听清,只当她还在?嘴硬。
贺兰香久未等到放过?,知道谢折的耳朵听不见,再喊也?没用,偏又经不起刺激,即便开口,也?只能哼出软声媚音,咬不出完整的字。
身体被迫向下沉沦,思绪飘上云端,她全然不记得方才心头涌上的悲凉,除了当下如藤蔓缠绕长出的快意,便只清晰意识到一件事情——原来男人?鼻梁高了不止好看,还格外?好用。
翌日早,雨过?天晴,贺兰香扶腰回到住处,发?现李噙露已等待多时?,好在?有丫鬟编由头替她遮掩了过?去,李噙露才并未对此起太?大?狐疑。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李噙露便收拾细软,准备回家。贺兰香有不少话对她交代?,便送她一路,直到了李府门外?,两个人?才告别分?开。
回去的路上,人?流渐密,马车慢行,贺兰香在?车中小憩,不知不觉便走到御街。
她听着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残雨击打车檐的滴答声,恍恍惚惚,以为是?回到了烟雨朦胧的临安街头。
也?像是?欲生-欲死的春宵昨夜。
“报——”
高呼宛若轰雷,将贺兰香从困意中猛地扯出。
她睁开双眸,正好奇刚才是?什么动静,呼声便又至耳边:“成王夏侯嵩,宁王夏侯渊,泰王夏侯厉,三王聚集楚地联手谋反,现已合兵北上直逼京城!八百里加急!尔等速速开路!”
贺兰香惊了心神,扯开帘子往外?望去,正望到骏马扬尘疾驰,马上信卒高举报匣,各路校尉听到声音急忙疏散百姓,在?湍急人?流中淌出一条直通朱雀门的路,往来无所阻,一路畅通。
贺兰香一直看到人?马消失,噗通的心跳也?未曾平复,直至细辛提醒,她攥紧帘子的手方松懈一二,启唇吐出两个僵硬的字:“回府。”
回到后罩房时?,正赶上谋士到齐,聚众斟酌对策。贺兰香隔着门,不急着走,顺带便听了几耳朵。
“局势岌岌可危,当务之急是?要将军赶紧领兵出征镇压反王,以儆效尤,扬朝廷之威。”
“此言差矣!反王非匪非贼,乃为正统血脉,封地民心所向,若是?由将军打压,岂非落万民口舌?若激民愤,日后如何平息?”
“可若圣旨临头,岂有抗旨之理?”
“我朝武将若非唯有将军一人??如此烫手山芋,我看不接也?罢!”
贺兰香揉了揉耳朵,险被争吵声震成聋子。
这时?,只听嘈杂停下,气氛静寂哑然,无人?再敢出声。
贺兰香不知里面是?何情况,正欲贴门再听两耳朵,门便被乍然拉开,她抬脸,正对上谢折漆黑冷清的眼。
“妾身刚好路过?,来给将军请安。”贺兰香噙着笑意,睁眼说起瞎话。
谢折迈出门槛逼近于她,顺手将门合上,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贺兰香笑意略僵,正犹豫如何作答,细辛便捧信而来,对她附耳道:“临安那边来的,说是?要您亲启。”
贺兰香面露狐疑,没急着去顾谢折,先接过?信,拆开扫了两眼上面的字。
未料两眼下去,贺兰香眼眸大?睁,低下脸仔细将信上内容看个真切,看完气息越发?急促,最后眼一阖竟要昏迷过?去。
“主子!”
未等细辛伸手,谢折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皱眉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