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想了想,实话实话:“那倒也?不是,他是个颇有雅趣的人,又有才?情,我利用他是真,答应与他结交为知己也?是真。”
“知己……”谢折自齿间挤出这两个艰涩的字,本欲发作,想到不能再让贺兰香生气,便再未置有一词,沉默着抬腿离开。
“等等。”
晚风舒缓,摇曳的烛光月影在贺兰香的罗裙上起舞,慌张了她原本就算不得清醒的眉目。
她咬字轻软,低着眼眸试探:“你,你今晚……”
谢折顿了步伐,转脸看?她。
四目相对,滋生欲说还休的欲-望,贺兰香却嫣然一笑,坦然自若的模样,“你今晚入宫是为了什么?别忘了,不光我要向你报备,你谢大?将军也?一样的。”
谢折眼中似有一丝光彩湮灭,回过脸,不冷不热地启唇:“受陛下传唤,商议镇压起义军事宜。”
贺兰香顿时感到头疼,不禁埋怨:“眼下叛军都还没清干净,怎么起义军又来?了?”
她阖眼叹了口气,短暂放空了思?绪,“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片刻过去,她再睁眼启唇,房中便没了谢折的身影。
贺兰香的心又空了。
乳牙还在隐隐作痛,虽然没了钻心的疼,却又有了密密麻麻的痒,勾着心稍也?跟着发痒。
她闭上眼,学着谢折的手法?,将手指伸入口中摇晃牙齿,将牙根每一下晃动的疼都落到难耐的痒上,用疼去治痒,又用痒去医疼,不自觉地便已发出阵阵软哼,款摆柳腰。
“谢折……混账……”
她睁开迷蒙的眼,看?着房门的方向,万千幽怨皆集于潮红湿润的眼底。
她让他走他就走,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贺兰香继续闭眼晃动乳齿,疼痒作祟,喉中发出轻细的啜泣,似很是委屈。
当然委屈。
明明,想要更?多的。
“崔副将留步,天色已晚,将军已歇下,任何人不得打?搅。”
“这可奇了怪了,头回见他睡这么早。”
后罩房里,隔着一扇薄门,外面是部下的说话声,里面是粗犷的喘息和不间歇的沉闷沖擊。
谢折闭眼回想贺兰香的神态表情,眉头蹙上的样子,软嫩的口舌,湿润的眼眸,野性兽性占据整个头脑,唯一的念头便是快些,快,再快。
“既如此,我也?不扰他清梦,你等他明日醒来?告诉他,就说起义军那边我有点子了。”
一声压抑的低吼,浓郁的腥涩气充斥在房中,谢折大?喘两下粗气,不顾尚在发麻的头脑,提衣系上革带,甩掉满手湿腥,克制住声线中的艳糜沙哑,对门外扬声道?:“不必等到明日,现在就说。”
第74章 74
夜深, 伴随马车渐远,外面的人声由闹变静,车里面, 气氛亦安静沉寂,毫无杂声, 唯滚滚车毂闷响。
豆大的烛火在素纱灯罩中跳跃,光芒柔和, 给车中事物镀上一层淡淡的薄辉。
王元琢眼观鼻鼻观心,藏有重?重?心事的样子, 眉宇间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俊雅的面容都显得有些阴翳。
郑文?君看着?儿?子, 轻声唤道:“琢儿?”
话音落下, 王元琢未有反应,直等过?了片刻,方抬起?头, 如梦初醒道:“娘叫我?”
郑文?君神情温柔,轻轻点了下头道:“在想什么,娘跟你说话都听不到了。”
王元琢摇头, 低下声音, “儿?子没?想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知子莫若母,郑文?君未言语, 但知道并非那么回事。
过?了会儿?,她?嗓音轻缓地说:“那贺兰氏,真是个可怜的姑娘。”
王元琢这才被吸去了心神, 好奇而?小心地看着?母亲,“娘何出此言?”
郑文?君道:“她?虽得被扶正, 贵为护国公夫人,又兼一品诰命加身,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和你三妹一个年?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无父母帮衬,又是新寡,腹中还怀着?孩子,在京中这个陌生之地,看似有亲友往来,实际群狼环伺,到处是心怀不轨之徒,她?的处境,可比看上?去要艰难太多了。”
王元琢面露揪心之色,一时脱口而?出,“那我们要如何帮助她?才好?”
郑文?君看他,认真道:“这正是娘想对你说的。”
“北方战事频发,京中亦不比以往太平,已有礼崩乐坏的征兆。但无论如何崩坏,大周尊儒为正统,里外上?下,永远也绕不过?一个礼字,只要这个礼字还在,身为新寡,她?便只能克己?复礼,如履薄冰,作风行事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迎来口诛笔伐,明刀暗枪。”
说到此处,郑文?君略顿了声音,试探地道:“所以,琢儿?,你可否懂了娘的意?思?”
烛火温润,王元琢沉默不语。
郑文?君眼中流露悲悯,不知是对贺兰香,还是对自己?这生来多情的孩儿?,颇为苦口婆心地说:“你身为外男,能对她?做的最大的帮助,便是不帮。你所有对她?不自禁流露的好心与情意?,若有朝一日落到外人眼中,只会害惨了她?。”
“情意?”二字一出,王元琢被说中心事,浑身一震,顷刻感觉自己?成了透明的人,心中所想一览无余,不由得别开眼,语气躲闪道:“儿?子听不懂娘在说什么。”
郑文?君无奈笑?了,假装看不懂他的欲盖弥彰,“听不懂最好,也省了我为你操劳。对了,这整晚光顾着?观景赏灯,娘都还没?问你,你当真是自愿入朝担任内务参事一职,没?被你父亲所逼?”
话锋得以转移,王元琢暗自松下口气,正色道:“娘放心,爹没?有给儿?子施压,入朝一事,的确是儿?子自愿。”
郑文?君点头,眼中未流露多少欣慰,反而?增添不少担忧,凝看儿?子片刻,终是惋惜道:“可是琢儿?,娘知道你志不在此。”
王元琢笑?了声,笑?容说不出是苦是乐,喃喃道:“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醒酒醉年?复年?。可世间千万人,人世三万天,老死花酒间的又有几人尔?人既活在俗世,总归是要睁眼看一看现实。娘不必为儿?子担忧,儿?子身为王氏子弟,为家族分忧,本就是已身职责,逃避不得。”
郑文?君认真看着?儿?子,这时候眼中才浮现些许释然与欣慰,但两种情绪过?后,到底又归为苦涩,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夫人,二公子,到家了。”马车停下,下人出声。
母子二人下了马车,入府门未乘软轿,慢步闲走。郑文?君又叮嘱了王元琢些话,无非就是要他上?职以后谨慎行事,宫中不比外面,内务参事常出入于内廷,伴君如伴虎,丝毫松懈不得。
王元琢一一应下。
过?仪门,郑文?君看见挂在门下的灯笼,想起?来自己?在街上?买的花灯钗环类的小玩意?,便吩咐婆子送去浮光馆,另外交代:“云儿?若还没?睡,定要她?立即歇下,那些账本本就是给她?练手所用,当不得真,哪里便要她?废寝忘食也要理?清了,还是身体为重?,年?轻女儿?家最是劳累不得。”
婆子应声,带上?东西前去传话。
浮光馆书房内,灯影明亮,墨香洋溢,竹纹支摘窗外,翠竹的清冽与秋梧桐的芬芳混合,气息幽幽传入房中,与墨香相撞,变得厚重?发闷。
素净的白纱灯下,账本罗列整齐,分为两摞,一摞合并,一摞摊开,摊开的上?面有用朱砂勾出大小圆圈,另在旁边附写上?人名?。
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请安声——“周嬷嬷好。”“周嬷嬷好。”
开门声响起?,走进来名?长脸吊梢眼的妇人,身形干瘦,裹在一袭华贵对襟刺绣长衫里面,年?岁约四?十上?下,面上?皱纹明显,已有迟暮之态。
王朝云眼睫未抬,继续提笔勾写,笔触滑过?账纸,发出沙沙声响。她?面无波澜,纤薄的唇紧抿,脊背笔直,浑身紧绷肃直之气。
“夜深了,姑娘该歇下了。”
周氏手捧一盏安神汤,怜爱地看着?案后专注算账的少女,声音温柔至极,“这碗酸枣仁桂圆汤,是我亲自到厨房给您熬的,快趁热喝了,喝完回房,早点上?榻歇息。”
王朝云视若无闻,仍旧眼盯账本,头脸未抬起?一下。
周氏当她?没?听仔细,便走上?前温声道:“我说,这些账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家这么有钱,哪里就用得上?查这仨瓜俩枣的纰漏了。有这工夫,你不如多求求你爹,让他时常带你到宫中走动走动,多和陛下见上?几面,培养些情分来,不比忙活这些鸡毛蒜皮要强?”
王朝云依旧未有应声,仿佛都没?意?识到房中多了个人。
周氏干站半晌未等来回应,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上?前将汤放到案上?,顺口道:“哦,对了,夫人刚刚回府,遣了婆子过?来,给你送来了一堆她?在街上?买的小玩意?,都被我放到库房去了,她?还让你赶紧歇下,仔细伤了身子。”
笔触稍顿,王朝云启唇,口吻平淡地问:“什么小玩意?。”
周氏轻嗤一声,颇为不屑的神情,“乞巧节能有什么,不就是些花灯泥人,钗环首饰,哄三岁娃娃用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你啊,自小便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每每见到,扭头便走。”
周氏回忆着?,神情里流露三分得意?,仿佛无形中赢得了什么东西。
“别放库房,送到我房中摆着?。”王朝云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我娘送的,我都喜欢。”
周氏的脸顿时便黑了,眼里直冒寒光,看人一眼,像能把人冻死。
王朝云抬头看她?,浑然不觉地道:“嬷嬷还有其他事吗?”
周氏听着?逐客令,冷笑?一声,“是,我比不得你娘招你喜欢,但到底是真心疼你,对你的心是好的,三姑娘看在你娘也在催促的份儿?上?,赶紧歇下,权当给我这个做奴婢的脸了。”
王朝云思忖一二,嗯了声,放下笔道:“描圈的账目都是没?对齐的,这上?面写下的人名?,明日一早,全部叫到我院中来,我要亲自审问。”
周氏应下,见她?起?身,忙端起?安神汤,低眉顺眼,重?新放温了声音,甚至可说是祈求,“好姑娘,我辛苦熬了一晚上?的,你多少喝上?两口,也算不白费我一番心血。”
王朝云垂眸,瞥了一眼汤,又掀开眼皮,看着?周氏的眼睛,冷淡而?平静地道:“我自小便讨厌喝汤,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周氏呆愣住,端住汤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兀自走出房门,再没?多看周氏一眼。
脚步声远去以后,周氏到底没?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瞬时间,瓷片飞溅,响声刺耳,汤水蔓延淌了满地,色泽清中带浊,活似妇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着?气,瞪大双目,咬紧牙关,眼底一片猩红戾色,双肩随呼吸重?重?起?落,随时忍不住杀人一样。
“嬷嬷,发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进门,轻声询问。
周氏转过?身,面上?便已恢复历来的和蔼可亲之态,唉声叹气道:“怨老婆子我手脚粗笨,一不小心便将汤碗打?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劳烦你们,仔细割了手疼。”
少爷小姐的贴身嬷嬷历来便是半个主子,丫鬟们哪里敢劳她?屈尊降贵,赶紧将她?拉开,找来扫帚簸箕,动手收拾起?来。
周氏留在房中与丫鬟们说笑?,过?了会子才出书房的门。
待出房门,等到独自一人,她?的脸顷刻便又冷了下去,一双吊梢眼阴冷发狠,闪着?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洁,清风明月难消她?心头怨愤,她?瞧着?闺房的方向?,心道还跟我摆上?谱了,没?有老娘,哪有你这小贱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气,低头便往房门方向?啐了一口。
第75章 中元
因夜间起风, 窗户被特地合上,清晨时分再被打开通风,便?挤进满室清凉, 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半空,窗外花树枝叶翠浓, 晶莹的露水压弯枝梢,风一起, 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像下了场小雨。
贺兰香自昨夜谢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时方醒, 醒时外面的雾都被阳光烫散了。
可她眉间的雾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睁眼便?伏在枕上,怅然若失地回忆昨夜时光。
乳齿早已经不痛了,可她觉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该起来梳洗用?饭了。”细辛挂上帐子道。
贺兰香回过神, 轻轻喟叹一声, 支起懒洋洋的身子,由?着细辛扶下绣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照例饭前?要先将保胎药喝了,贺兰香皱着鼻子将那满碗黑苦的药汁一口饮尽, 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苦昏过去。
细辛想往她口中塞颗饴糖, 被她躲了过去,不?悦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
但转念一想,若继续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谢折叫回来治牙了?
小心思这?么转完,贺兰香张口便?又将糖含住,细细咀嚼咽下。
当?日傍晚时分,她便?捂着雪腮放出消息,说自己又开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细辛带着消息回来,对贺兰香为难道:“营里来话,将军今早便?领兵前?去镇压起义军了,现下早已离开京城百里。”
贺兰香嘶上一声,不?是疼的,是气?的,精致的眉头蹙紧,无比费解地道:“他才刚回来有多?久?这?就又走了?朝野内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挂帅,他的手下呢,严崖在哪?”
提到严崖,贺兰香怔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关严崖的消息了。
思绪得已转移,贺兰香吐出口闷气?,“罢了,他去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系,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这?破牙疼死?我算了。”
贺兰香揉着腮肉,揉出通红一片印子,小声抱怨着:“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谢折。”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感觉自家主子自从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难琢磨了。
乞巧过后,便?是中元节,按照习俗,要祭新坟,焚纸锭,拜先祖。
贺兰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说,但到底想求个心安,又怕中元节当?日鬼气?太重,冲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节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亲自到了金光寺,给自己的先夫请往生牌位,找佛陀诵经?超度。
谢晖死?太久,已经?过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时限,贺兰香花了重金请得道住持诵念往生咒,又亲自在僧人指导下诵经?念佛,劝他放下一切投胎转世,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经?,她在谢晖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许久,看着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该走了。”细辛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贺兰香嗯了一声,转身由?细辛搀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门。
谢晖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内之处,往外走的路上,要经?过一排七行,无数排列整齐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乌木刻成,黑压压一大片,上面是无数人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谋杀,毒害,下场凄惨,怨气?深重。家中难以供奉,便?只能通过寺庙功德熏习,好让他们化解戾气?,投往善道,早登极乐。
贺兰香被这?沉闷厚重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可眼睛却怎么都移走不?开,目光略过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测名字主人的生平,经?历,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那些名字,步伐轻款,神情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忽然,悲悯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转变为轻微的讶异。
她看着牌位,嘴里默念道:“萧业,萧怀义,萧怀礼,萧燕儿……”
好多?姓萧的。
贺兰香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从进京以来,貌似一个姓萧的都没有遇到过,合着全在这?里安家了。
她有些迟来的震惊,抬眼再看,便?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萧字开头的人名。
当?年那场童谣之祸,到底死?了多?少?萧家人。
贺兰香晃了晃头,再不?能看下去,稳下心神,步伐加快,走到了佛堂门前?。
外面,天色青黄,乌云翻腾,隐有闷雷响起。
“出来时还好好的,这?怎么说下就要下了。”
细辛抱怨着,找小沙弥借了伞,打开撑在贺兰香头顶,“主子,咱们得走快些了。”
贺兰香便?也没再逗留,告别了若干僧人和住持,被丫鬟随从簇拥出寺。
路上经?过前?寺大佛堂,秋风席卷,天地一片昏暗,路过那棵先前?与谢姝卢宝月逗留过的百年银杏树,春燕惊呼了声道:“这?都要下雨了,树下竟还坐着个人呢。”
贺兰香循声望去,果然在枝叶摇曳的银杏树下看到抹清瘦的背影。
背影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一袭说青不?青,说灰不?灰的布衣,坐在青砂石坐墩上,一只手自然垂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手中握了盏茶,茶水已冷,无烟丝萦绕,亦无茶香陪伴。
大雨将至,香客都跑光了,只有他孤零坐在风沙席卷的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但等了很?久都没等来。
春燕好心喊道:“喂!要下雨了,先生快找地儿躲雨去吧,树底下可待不?得,会遭雷劈的!”
话音落下,那背影纹丝未动,仿佛自成一隅,外界风起云涌,喧嚣嘈杂,皆与他没有关系。苍老的银杏树尚且枝繁叶茂,他却比乍起秋风还要萧条。
这?是贺兰香下意识想到的词汇。
“好了,别管他了,”细辛道,“回家要紧,随便?他躲与不?躲,横竖雨淋不?到咱们身上。”
春燕一想也是,便?没再多?管闲事,动身继续往前?走。
倒是贺兰香,不?由?得扭头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头发是黑的,说明这?人还算年轻,应该也是寺庙里的香客,一身朴素,气?质清冷,又或许是修行寺中的行者,总之,不?太像是庸碌寻常人等。
贺兰香转回脸,想要专心走路,一刹之中的眼角余光,却又稳稳落到了男子持盏的手上。
那只手肌肤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握住杯盏的指端,可看到因略微发力而晕染出的淡淡粉色。
手长?成这?样,脸一般差不?到哪去。
贺兰香彻底收回了眼,不?想跟个登徒子似的围上去细看人家相貌。
她这?人的好奇心并不?旺盛,转眼便?能忘却一时的新鲜。
比如刚出寺门上了马车,她就已经?将注意从那道清隽的背影转到谢折身上。
她现在觉得谢折就是杀人太多?得的报应,不?然怎么每次领兵外出都赶上阴天下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不?愿帮他。
“等等。”贺兰香突然出声,有点想回去给谢折求道平安符。
马车停下,细辛询问:“怎么了主子?”
贺兰香思忖一二,又长?舒口气?,“没什么,接着走吧。”
于是车毂继续转动。
平安符这?种东西,女若为男求,要么母为子求,要么妹为兄求,要么妻为夫求。
她和谢折,哪种都沾不?上。
贺兰香闷闷不?乐了一路,连雨点击打车檐的声音都未曾留意,一直到回到府中下车,才发现这?场秋雨来得如此急切。
她在伞下看着天,眉头皱得更?紧了。
细辛留意到她的神情,安慰道:“主子放心,谢将军会平安回来的。”
“谁说我担心他了。”贺兰香飞出记眼刀,“我是嫌天潮地湿,走两步路,雨水将我的裙摆都弄脏了,看着便?糟心。”
“是是是,奴婢多?虑了。”细辛不?戳破,无奈回应着,心想您又能骗得了谁呢。
秋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一下便?连下了七日之久,将天上的寒气?都带到了人间,终日昏暗,不?见日月。
傍晚,房中潮气?不?散,细辛熏艾驱潮,顺便?用?艾烟给贺兰香熏了脚趾保胎,
春燕忙活着与其他小丫鬟更?换窗布,把清透的霞影纱都换成了描金绢布,边忙边聊起闲天,说完了闺中私言,又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小战事。
“我真是奇怪,蛮匪和叛军都已经?够多?了,这?些起义军又是怎么来的?”
“这?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里蛮匪抢杀无数,遭殃的又何止一个邻橦,受难百姓无家可归,朝廷又不?给安置,自然便?揭竿起义了。”
“起义不?也是个死?吗,往南边去多?好,那边又没有蛮匪。”
烟香缭绕,满屋轻丝飘荡,贺兰香卧在帐中,阖眼养神,听着丫鬟们的说话声,思绪跟着一并漂浮。
“你以为南边便?太平了吗?南边要是太平,那些跑到南边的达官贵人又千里迢迢北上做什么?我可听说了,早迁临安的郑氏一族近日又迁回来了,路上都差点被蛮匪给劫了,还好是谢将军镇压起义军时恰巧路过,这?才救下了他们几百口子。”
“天爷,世道当?真是乱了,蛮匪都能劫到世家头上了——”
丫鬟们正要续说,一道慵软的声音便?自帐中悠悠传出,打断了她们。
“你们刚刚说,”贺兰香睡眼惺忪,倾髻如云,“谢折把谁救下了?”
小丫鬟们息声不?敢言语,春燕答道:“是郑氏一族,主子不?记得了么,先前?咱们在临安,与郑氏还算是邻居。”
贺兰香轻轻嗯了声,款声道:“我知道了,忙你们的吧。”
她重新阖眼,神情恬静,并未因此事而生出多?少?波澜的模样。
可实际上,被褥下的手攥紧到指甲都要刺穿手心。
郑氏,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素日与宣平侯府来往密切的好邻居,在谢折屠府时第?一个出来倒戈投诚的好邻居,她怎么能忘。
若她没记错,这?位好邻居,昔日在临安为得谢折庇护,似乎还把自家嫡女往谢折身边塞过?
“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嫂嫂也会进宫吗?”
雨后初霁,云开日出,刺眼的秋日灿阳折入窗中, 谢姝趴在贺兰香房中的枣红色宝相花纹兔绒毡毯上,翘着?两只脚, 嘴里嗑着?瓜子,眼睛看着话本。
贺兰香靠在榻上, 手里也捧了件话本?子,随意翻看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宫里说凡五品以上官员兼命妇, 皆要携家眷赴宴, 不去者按违抗圣命处置。我虽有诰命在身, 到底是?个新?寡,平日里去些女儿家的私宴也就罢了,这?种?大宴, 过去算不得合适。”
谢姝嚼着瓜子仁儿,一本?正经,“你?若不去, 我也不去。”
贺兰香笑了, 抬眼看?着?谢姝道:“你?爹娘能答应你??”
谢姝翻了个白眼, “他们又不止我一个孩子,带别个去不行么, 再说了,什么携带家眷儿女,这?宫宴明摆着?就?是?选妃呢, 我反正不想进宫伺候那病秧子皇帝,谁爱去谁去吧, 就?比方近来着?急北上的郑氏一族。”
谢姝嗑着?瓜子,小?嘴叭叭个没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他们不就?是?有意把女儿送到宴上撞撞大运吗,不然这?么着?急忙慌北上做什么,来讨我舅舅舅母的晦气么。”
话锋一折,贺兰香的注意被?有所吸引,颇为好奇地道:“王夫人出身郑氏,该当与家族亲近才是?,为何会闹到如此田地?”
其实她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有郑文君在,当初郑氏千拉拢万拉拢,拉拢不到谢折的身上,他们真正该靠的,应该是?王延臣。
谢姝哎呀一声,后悔提起这?茬似的,翻了一页话本?子,苦恼道:“其实也没什么——”
贺兰香见她不想说,故意激她:“好罢好罢,横竖我是?个外人,不该知道你?们自家人之间的事情?,不方便说便别说了,我也是?懂得的。”
谢姝顿时急了,睁大眼睛瞪着?她道:“什么里人外人的,我既叫你?嫂嫂,便是?将?你?当自家人待的!”
贺兰香一脸将?信不信的神情?。
谢姝没了办法,只好将?那老黄历翻了出来,同她细细说道:“我舅母年轻时,本?是?要被?家中许配给阳夏谢氏宣平侯一脉的,但我舅母不愿意受父母安排,加上她人又心气儿高,便私自设出个了对诗招亲,她出上半句,谁能接出下半句,她就?嫁给谁。当时我舅舅正好路过荥阳,好奇过去观望,结果对舅母一见钟情?,回去冥思苦想大半月,总算把诗对了出来,就?把舅母的芳心赢到手了。”
一段话下来,贺兰香已经不知该震惊于哪个点?。
没想到看?似温和柔弱的王夫人年少时那般敢想敢做,更没想到,若无王延臣横插一脚,老侯爷谢温还差点?把人家娶回家。
郑文君差点?便成了她贺兰香的婆婆!
贺兰香头脑止不住嗡响,暗自感慨命运之奇妙,别的不说,倘若当年老侯爷娶的是?郑文君而非和阳郡主,以郑文君的性?子,断不会对谢折母子赶尽杀绝,如今的侯府灭门之灾根本?不会发生。
“但是?郑老太公很不喜欢我舅舅。”谢姝继续道。
贺兰香思绪被?拉回,嗯了声,认真去听。
“我听我娘说,当初郑氏都放出话了,我舅母哪怕嫁给商贩走卒都不得嫁给我舅舅,否则就?从此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也永远别再回家门。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舅母照样嫁了,娘家自然也就?没了,郑氏和王氏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了。更别说我舅母的直亲一脉一直留守荥阳老家,如今的郑氏与她不过分支,以前便没什么来往,如今更算不上亲厚,来了只会碍眼罢了。”
听完来龙去脉,贺兰香心中有了数,点?着?头道:“未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其实哪个传承百年的家族,翻起家谱来,离奇古怪的故事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