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低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风声?和湖水流动的声?音在耳畔回荡,那样陈旧而枯燥,他沉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自己是那样期待着她的声?音。
“因为……因为我爱您,可以吗?”
我爱您,爱到夜奔万万里,愿以我的性命,换与您再次相见的机会。
这样的话?,可以吗?
明曜怔怔地看着神明的侧脸,看着他轻轻抬手,托住了一团自空中盘旋而下的荻花。
“可以。”一千六百余岁的神明如此开口,不?知?究竟在回答哪一个问题。
第41章
茸茸的蒹葭乘着风, 在明耀眼前不断地盘旋,那雾白的飞花如皑皑白雪,自高空扬散的瞬间?, 掠出一道?道?令人心?神?摇曳的弧线。
明耀定定地看着神?明不可触及的侧影,在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一句“可以”——他究竟在回应她的哪一句话?即便没有?千年之前的记忆,他……也就这样轻易地接纳了她吗?
明耀小心翼翼地朝他抬起手, 动作?轻缓地,好似要触摸一只脆弱的蝴蝶。
然而, 在手指蹭过裙摆的一瞬,微凉的触觉使她的动作忽然停住。她的视线垂下?, 忽然顿住, 怔然地撩起了裙边刚刚被她触碰到的坠饰。那是一块浅绿的玉石,色泽暗淡,中间?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裂痕, 它似是一直被神?明随身佩戴,因此通体散发着令人安定的冷香……
这块石头, 曾被明耀从?西崇山的溪水中捡起, 以她的本相之力一点点饲养, 最终,在他们的掌心?, 一只小小的萤虫自其中诞生。她曾将?那块失去灵气的, 暗纹横生的石头贴近他的心?口,求他将?其时时刻刻戴在身边。
直到不久之前,千年后的神?明将?这块玉石送到她的掌心?, 为她驱散空气中腐臭的气息。
它兜兜转转地, 回到了彼时还一无?所知的明耀手中。
她紧紧地握着它,掌心?悸动的潮意, 好似是从?她的心?底渗出。
明耀走到云咎身旁,强压着声音中的涩意,谨慎小心?地试探着:“神?君……您可以告诉我,这块玉石的来?历么??”
云咎清淡的目光落在她的掌心?:“我并未留心?注意过它,它好似一直在我身边,因?此也就这样佩着了。”
其实?西崇山上任意一块玉石,都比这块灵气全无?的石头要漂亮许多,可不知为何,他分明从?未在意过它,却也不曾想过将?它摘下?。
直到明耀现在这样一问?,云咎才发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沉默地微顿,倾身抚过玉石光滑冰冷的表面,低声道?:“或许……是习惯了吧。”
言语间?,神?明的手部的动作?轻轻一滞,他忽然想起明耀年纪小,或许正是喜欢明珠翠羽的年纪——这样暗淡的石头,她估计是不情不愿才戴在身边的。
云咎收紧了掌心?的动作?,似是要将?那玉石自明曜腰间?解下?,可尚未使力,他的手背却被沉沉地按住了。他侧头与明曜对视,只见?少女轻轻咬着下?唇,神?情有?些委屈,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您想将?它拿回去了吗?”
云咎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们小姑娘或许不喜欢这样成色的玉石,等之后回西崇山,我再寻一块好看的给你。”
“不,”明曜好似轻轻松了一口气,脸颊单侧浅浅的酒窝又若隐若现地浮出来?,“我只要这一块……可以吗?”
云咎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起身垂眸望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小姑娘的心?思当真瞬息万变,可他却并没有?忘记,在不久之前,明曜还托着那灰扑扑的石头,想叫他收回去呢。
明曜对本相之力的操控尚算不上熟练,在湖边的时候,她的力量扩大,陡然覆盖了整片湖泊中包括他在内的灵物。当时他正护在她身旁,在她本相之力展开的同时,与她一起进入了各人破碎的记忆,为了保证事实?的完整,他特意选择了一段相对无?损的记忆旁观。
但他没想到的是,明曜无?意间?被牵扯进入的,却恰巧是他的过去。
等他从?那段明显被人作?伪的“无?损”记忆中出来?时,怀中的少女依旧不曾醒转。即使在昏睡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有?一些细微的神?情,她在那段记忆中并不安定,偶尔会蹙起眉短促地抽泣,手指也时常不安地攥紧他的衣袖。
当时他尚不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只以为少女是过于单纯,正因?为那些明显被人篡改过的记忆而感同身受。可如今,再次回想起她当时的表现,云咎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些疑虑——他那样枯燥乏味的过去,难道?也会令她如此难过吗?
甚至在她离开了那段过去之后,少女对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截然不同的转变。她甚至……
微风拂过脸颊,唇间?微凉的触感,又令云咎不可控地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吻。他并不认为自己乏善可陈的记忆,会使明曜对他产生那么?深切的情愫。
他想了想,觉得唯一算得上勉强的解释……或许应是源自这小鸟过于纯粹的善意。他记起素晖曾经对他说过,一个人寂寞久了,就会显得很可怜,可怜的人,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善意。
明曜才刚刚成年,在北冥养成的那种单纯气质,令她显得更加年幼。她暗指他不懂如何爱人,可她又是否能?分清好感、善意和爱情的区别?
明曜本质是个爱热闹的孩子,不然不可能?在西崇山待了几天,就和那些神?侍精灵玩成一片。对于她来?讲,自己千年孤寂乏味的生活,或许确实?挺“可怜”的吧。
云咎探究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明曜身上,这样一个明显缺爱,却又敏感善良的小姑娘,受到他漫长回忆的刺激,生出了一些与他“互相取暖”的心?思,其实?也不奇怪。
那么?,至少在她长大之前,如果她以为自己对他产生的感情叫做“爱”的话,他想,他应该并不抗拒被她假意地“爱”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的沉思之后,云咎暂时理?清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微微屈膝,以一种平等认真地姿态对上少女的桃花眸:“明曜,对于你之前的问?题,以及我们未来?的关系,我想再和你确定一些事。”
明曜闻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她心?中十分想要确认云咎的那一句“可以”,究竟在答应她什么?。可是当她听到神?明如此认真严肃的语气时,仍然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担心?他……会将?那个不清不楚的同意也收回去。
她没有?回答,只是生怯地点了点头。
神?明便继续开口道?:“首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刚刚像我提出的那两个问?题,是认真的,不是因?为刚离开他人的记忆而犯的迷糊,对吗?”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尖利的虎牙咬住下?唇,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那么?,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在进入我的记忆中,究竟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让你对我的感情……产生了这样的变化?”云咎继续平静而温和地捕捉着她颤抖的双眸,“我并不是在质疑你,但如果你愿意将?自己的心?路变化告诉我,我或许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此言一出,少女的眼中迅速划过了一抹哀伤,那情愫过于沉重,令云咎心?头的疑窦更深了几分,可是明曜依旧没有?说话,这一次,她垂眸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这样的反应,对于他来?讲也算不出所料。云咎没有?继续追问?,又从?容不同地抛出了第三个问?题:“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你内心?是明确地,希望我答应你的这两个问?题的对吗?”
视线中,明曜纤白的手指用力攥入掌中,片刻后,她又一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看着我。”年长而温和的神?明如此命令道?。
弱冠之年的云咎,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她说话。明曜颤抖着与他对视,在这一刻轻易地区分开了此刻和从?前的神?明。
虽然面容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眼前的执法神?的轮廓比从?前更加凌厉清晰一些,他通身的底色是冷静而沉默的,似乎很难有?什么?事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在与她对话时,即便云咎做出了平等而温和的姿态,可面对她失措的情绪,他并未选择安抚,也不曾试图与她共情。这样悬殊的情绪差距,本身就能?让明曜陷入进空泛的落差感当中。
“我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你问?我,你能?不能?爱我。可以。这是你心?里的选择,不论你是否爱我,我都无?权干涉。”
“现在,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神?明伸手按住了她的下?唇,那殷红脆弱的唇瓣,几乎被少女尖利的虎牙咬破,他的手指抵住了那块皮肉,不轻不重地揉散了她紧张的力道?,“你问?我能?不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可以。从?我将?你接回西崇山的那一日,就可以。”
“你问?我能?不能?爱你。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向你做出保证。但是我会去尝试,如果这确实?是你想要的东西。”
这一个刹那,明曜仿佛觉得脑海中无?数花火绽开,这一句回应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几乎是她想象中,能?从?如今的云咎口中得到的,最真诚的,最好的答案。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像是被无?罪释放的囚犯,分明如此雀跃,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
“那么?,我也有?两个要求,”紧接着,她感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第一,在我同意之前,这里,不要再亲我。第二,我将?结束这段关系的权利给予你,如果后悔了,请随时叫停。”
他垂下?手,任凉风从?二人之间?卷入,拂去她脸上的热意。片刻后,他确认眼前的少女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直起身,低声道?:“接下?来?我还要回到村中查问?一些事。如果你对这些话没有?疑问?的话,这个问?题就到这里。”
云咎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便作?势转身往渔村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的少女忽然开口叫住他。
“神?君。”明曜轻柔的声音随风来?,他回过头,只听她又道?,“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中倏然划过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在微风中,他将?右手递到她面前。
少女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柔软的手指顺着他的指缝滑入掌心?,以他不曾设想的方式,熟稔而亲密地,与他十指相扣。
第42章
再一次同云咎回?到渔村, 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海面,明曜忽而生出了一阵恍若隔世之感。
或许是因为海上阴云低垂的缘故,此刻的东海远远望去十?分灰暗压抑, 与不见天日、与世隔绝的北冥相比,好似也?没有半分差别。
明曜一千年前?的记忆自她坠入深海之前便戛然而止,力竭而亡的痛苦仍然残存在她的骨血中不停叫嚣。然时至今日, 再一次想起北冥,明曜首先生出的念头?, 居然是对自己身世的疑虑。
千年前的日日夜夜对于?明曜而言有着切肤之感,此时此刻, 她早已无法将其看做镜花水月的幻影。更枉论那块由她亲手赠予云咎的玉石, 此刻正垂挂在她的裙边,就连其上纵横交错的裂纹,也?与明曜的印象中一般无二。
她其实?早已确信, 千年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许是因她亡于?北冥,西崇山神明在陨落之前?授封正神, 获得了“天?生”的神权。那接近三日的神雨, 也?早已洗净她留在所有人记忆中的影子?……他们果然不再记得她。
所有相遇的真相, 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不可触及的过去,直到一千年后, 明曜的本相之力冲破了北冥的结界, 再一次被天?道察觉,彼时六百岁的云咎成为了一千六百岁的执法神,因果相续, 见面不识, 他将尚还茫然无知?的明曜又一次带回?了西崇山,在机缘巧合之下, 她先一步触摸到了千年之前?的尘埃。
此刻面对着眼前?深邃无垠的深海,明曜终于?能将脑海中一段段记忆如串珠般拼凑起来,只是在这之间,还有一段模糊不清的因果,是她无法参透的——北冥魔族,究竟是以何种方法救活她的?若她当真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存在,那她现在的体格和年龄又如何解释呢?
潮汐有规律地拍打着堤岸,海水一浪浪涌起又褪去,当明曜回?过神时,他们已在岸边驻足了很久。云咎骨节分明的手掌依旧与她相牵,保持着许久之前?十?指相扣的姿势,分毫都不曾改变。
云咎沉默地纵容着明曜的出神,不知?为何,他莫名地确信明曜此刻正想着北冥。
这种念头?令他心中又一次生出了些许的不悦,即使如今明曜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终于?不再惧怕他,甚至还将两人的关系在突然间拉得过于?亲近。可只要?云咎想起明曜被囚困在深海牢笼中的模样,就不可遏制地生出对北冥群魔的愤怒。
那种激烈的情绪是他平生罕见,与他向来清冷静默的性格背道而驰,他次次想要?压抑,那情绪却总会在看到明曜远他而亲魔族的瞬间越发剧烈地疯长,在心底阴暗处,扭曲到近乎偏执的程度。
在明曜望着大海出神的那段时间里,他又一次感到那种强烈而愤怒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可是少女柔软的手是那样毫无保留地蜷在他的掌心,她终于?如他所愿地卸下了一切畏惧和生疏,完完全全地依赖起他的庇护。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让自己偏执的愤怒影响她半分,于?是只好默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放松手掌的力道,避免明曜通过触碰察觉到他的情绪。
待到明曜终于?回?神,她望向云咎沉默到显得有些阴沉的面容,抬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神明垂眸望向她,那沉黑的眸底没有半分情绪。片刻后,他才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一道浅金色的光晕自他修长的指尖散开,倏忽,那光芒正中凝出个墨绿色的气团,细细望去,又可见那墨绿四周被禁锢着一道道由透明符纹组成细链,如有实?质地将其囚困在那团金光之内。
那团金光尚不及神明手掌一半宽大,其中被禁锢的墨绿气团更是只有指甲盖大的一点。明曜凑近望去,才终于?分辨出……这竟是她曾经在湖泊中见过的,那只镇守着白骨的妖!
那绿妖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挣扎着扭动起来,动作间,明曜甚至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从那小小的气团中传了出来。
“神君,您为何将它带到海边来?”明曜仰起头?,有些困惑地看向云咎,“这妖怪生于?湖泊,在海中必然活不过十?日。”
云咎扬起手,将那团在他掌心不断跳动的墨绿气团送至湖面上空。金光散去,又没有湖水的遮蔽,那绿妖不断涨大,在海面上浮空显出了原形。
那妖展开到极致,身长足有十?丈,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只能瞧见一团团纠缠着延伸的水草淤泥。它在半空中不断地翻腾蠕动,形状诡异,也?像是一大块被数万条细小的青蛇覆盖着的草皮。
云咎平静地望着它,淡淡道:“在海中撑不过十?日,那若将它如此这般地悬于?海面之上,又有几?日可活?”
明曜从小生活在深海,明白本相长成这样的妖魔都不可离水太久。眼前?的这只妖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尚不能言,可见修为尚浅,被如此这般浮于?半空,实?在是一种酷刑。
“若遇艳阳天?,恐怕三日也?撑不过。”感受到明曜的注视,那块柔软的水草又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那是一阵有节奏、有停顿的声音,恍惚间,明曜居然觉得它是在对自己讲话。
她微微一顿,轻声问道:“它……难道就是为祸东海的罪魁祸首吗?”
海边如此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附近渔村的百姓,他们误以为此处有大鱼搁浅,便纷纷拿了工具往此处奔来。
明曜听到那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这些百姓看到妖物被俘,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死去的乡邻报仇。这样的话,它恐怕连两日都捱不过去。”
她抬眼看向云咎:“您将它带到此处,只是为了让那些百姓出气吗?”
云咎的目光从那绿妖身上移开,眸底没有丝毫的波动:“它并非罪魁祸首,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贯以凡人的执念为食。东海之畔死于?非命的老?者众多?,他们死前?的执念乃是妖邪挚爱,吸引了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妖再正常不过。只是……眼前?这一只和曾经伤你的那只妖,似是同谁签过契的。”
明曜闻言一愣:“所以您想借这只小妖,引出它背后之人?”
云咎低低应了一声:“背后之人未必肯出来。但?结过契的妖邪,在死前?的一瞬,与对方的契约连接会达到巅峰。它此刻在我的掌控之下,单凭那一瞬,我便可以找到那人。”
明曜声音有些迟疑,他细细地听着,果不其然从少女颤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不忍:“若只是为了死前?一瞬暴涨的契约连接……您为何不直接给它个痛快呢?”
“明曜,你这是在可怜一只妖么?”云咎脸上浮现了一个很浅淡的笑,他的漆瞳无声地锁住她的双眼,“你觉得我在虐杀生灵,是吗?”
她全然处于?他的视线下,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也?被他看得真切。云咎脸上的笑意保持完好,心底的不悦却又纠缠着攀了上来。
眼前?少女的反应,就是他方才将反悔的权利给予她的理由。年轻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热血上头?,又毫无缘由地心动。因此,哪怕她前?一刻还在向他倾诉爱意,他也?丝毫不怀疑,明曜会在认清他本性的下一瞬惊慌失措地逃离。
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整整千年,手中沾染的鲜血恐怕能将西崇山的溪涧彻底染红。他并不在意妖魔的生命,更不会因为一句“罪不至此”便多?加宽恕。
自始至终,他的耐心和宽容只给过明曜一人。他说过她是特殊的,不仅仅是因为神谕,而是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十?分可怜。
可怜到,他想让她不染纤尘地在他的庇护下生活。
“……您不会的。”明曜却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坚定地回?望向他,“您有您的道理,或许您还没来得及同我解释。但?我知?道,您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明曜的浅瞳深深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信任和笃定。云咎在几?息之后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许久都没有做出回?应。
耳畔百姓的交谈声越发近了,那只妖发出的,如同吐泡泡一般的咕噜声也?越发急迫起来。明曜将目光重?新投回?它身上,面对着那只妖,小幅度地抬手指了指自己,轻声道:“你在和我讲话?”
绿妖吐泡泡的声音停了,随即全身都上下扑腾了起来,很明显地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除却之前?附身在老?妪身上,差点将她重?伤的那只妖兽外,明曜还从未和其他的妖接触过。它想同自己说些什么呢?
明曜歪了歪头?,刚想说话,目光却被一只手掌完全遮蔽。
黑暗顷刻占据了她的视线,听觉不自觉地扩大。在一个瞬间,无数声响汇入她的耳畔。
近处,是神明平静冷淡的声音:“明曜,不要?轻信他人,包括我。”
身后,是村民疾奔的脚步声,和大惊失色地叫喊:“不是大鱼!是他们抓了湖仙!”
身前?,是绿妖陡然响起的,受虐般低沉的痛呼。
即便视线被遮蔽,明曜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神火夺目的光芒。在那潮涌般繁杂的声响中,明曜清晰地意识到——云咎此刻真的当着所有渔村百姓的面,虐杀了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妖。
第43章
“抓错了?!你?抓错了?!!!公子……侠士……恩公!快停手!!!”村长在一群百姓的簇拥中踉踉跄跄, 神色慌乱地大喊着往云咎面前跑,沙地松软,老者脚下不稳, 差一点就要滑倒在地,却又?被身?后的村民堪堪扶住。
村长仰起头?,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海面上奇异恐怖的景象, 所有的话语都在这一刻被生生吞回了他的喉底,他眼中泛起恐惧, 颤抖着,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湖仙!!!!这……怎么可能……”
眼前暗蓝的海水, 与上空低压的苍灰色阴云相接, 压抑得像是一幅被污墨浸透的画,而在那水天之间的一线,明亮到?不可逼视的神火覆盖了绿妖的全身?。
那火光像是只取了?烈焰最璀璨的部分, 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那只妖的挣扎不住地跳动、燃烧、扩大, 似要将?肉眼可见的整片海域, 并其上的天际一同映彻。
可是, 它的光芒毫无暖意,反而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冰冷。一切阴暗的色彩在火光的衬托下, 却越发沉郁。在人间的传说中, 似只有炼狱倒翻,才能叫极致的三种颜色同时存在。
一袭白衣的神明冷冷地站在火光前,向不远处终于看清这一切的村民回望而来。
他的手掌还沉沉压在明曜的眼前, 坚实的小?臂被少女颤颤地握着, 乍一看,竟像是某种挟持着她的动作?。
云咎在感受到?明曜身?体战栗的瞬间顿了?顿, 他的目光从海面上逐渐开始汽化的妖兽身?上一扫而过。随即,神明微凉的指尖在明曜眼皮上快速地点过。
神力?令明曜陷入了?短暂的失明状态,她怔然地立在原地,听?到?云咎冷淡而带着讽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湖仙?”他垂眸望向眼前几乎瘫软在地的村长,“指妖为仙,便能消了?你?勾结妖邪,为祸害人的罪孽了?么?”
“…………”村长仰头?望着眼前这衣着高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青年,默然很久才颤颤道,“年轻人,你?处置了?那只借胡嫂之身?伤人的妖邪,我们都十分感激你?。可这也不意味着,你?能信口开河,栽赃我等。”
“何?况……眼前之物实非妖邪!而是救我等脱离苦海的湖仙啊!”
云咎闻言挑眉,不急不缓地淡笑:“哦?它如何?使你?们脱离苦海?”
神明背后,那绿妖已在滔天的神火中被烧得难以动弹,周身?水草般的躯干由外向内地寸寸干化,最终在冲天的火焰之中,化为了?虚无的烟气?。
云咎不为所动地盯着眼前的一众百姓,语气?平淡到?了?极致,带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不说实话……你?们的湖仙,可再也救不回来了?。”
神火燃烧的声音,混合着海水拍岸之声不间断地回荡,百十村民神色复杂地望着颓然的村长,如出一辙地默然了?下来。
那向来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下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公子先停手,您要知道什么……我会如实相告。”
此言一出,绿妖周身?的火苗骤然消散,云咎平静地注视着那个老人,简单地吐出几个字:“以老为祭,一举两得,是么?”
村长不期然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一问,当场愣在原地,心中编排的一切话语都吐不出半句,只强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神火骤然又?起,绿妖顿时如同一只被丢入油锅的活鱼,在众人面前挣扎着高高跃起。村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闭上了?眼:“您干脆将?它了?断了?吧。”
“脱离苦海?湖仙?村长,您对您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云咎失笑摇头?,他微微抬起手,掌间流光一闪,一把白金色的长剑就这样轻轻点在老者的眉心。
冰冷的威压自云咎周身?散开,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仍然带着笑,语气?却倦倦地,似再懒得与那老者纠缠:“老人家,或许是我给了?你?太多狡辩的时间,你?真当我奈何?你?不得么?”
万物皆有法度,神明纵然拥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能力?,却并不能轻易向凡人出手。作?为执法神,云咎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可他此刻并没有耐心,在此地陪着这群满肚子私心妄念的小?人啰嗦。
冷利的剑锋贴着村长的眉心缓缓往下,冰冷的剑光似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喉咙。神明沉敛的威压如同骤降的寒意,使海边所有的村民百姓齐齐战栗噤声,他们瞳孔颤抖着,恐惧地注视着那把轻盈却锐利的长剑,剑间半寸,是村长漏风般的颤音。
“你?们捉妖师……是……不能,杀,杀人的——”
“啊啊啊啊啊!!!!”
剑尖一挑,骇人的剑浪贴着耳侧挥过,老人只觉得脸颊一凉,深红的血液已然顺着脸颊流下。剧痛在下一刻传来,他痛得视线模糊,抬手急急按上左耳,指尖却触到?了?一块残缺的软肉。
——他的耳朵被那剑锋将?落未落地削去一半,此刻正连着仅剩的一点皮肉,堪堪悬在上半张耳朵上。
身?后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眼前容貌非人的年轻人微蹙起眉,低声道:“安静。”
尖叫声骤然消散,他惊恐地抬眼看着那青年俯身?靠近,他骨骼分明的左手自白袍下缓缓探出,一寸寸靠近他的脖颈,那确然是一只修长润洁,薄茧不生的手,全然不像是习武持剑之人该有的样子。
可是村长毫不怀疑,下一刻,那只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拧断自己的脖子。
他惊恐地想要后退,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双膝绵软地跪倒在地。而此刻,一阵暖流正自他的胯间汩汩而出,刹那将?裤腿染得糊涂一片。
云咎的动作?微顿了?顿,他放下手,隔空朝那失|禁的老者挥下一道神力?。浅金色的光晕倏然划过,那骇人的伤口在下一刻飞速愈合,不过须臾,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云咎勾唇俯视着眼前惊魂未定的老人,笑道:“确实不能杀人,可却能将?您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半道疤如今是在您的耳朵上,下一次……试试您的半个脑袋,如何??”
“我说!!!!这半年来,我们村横死的老人,都是我挨个……挨个……劝、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