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汉——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4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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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得是刘禹锡的字,一般能用这种语气喊上对方字的,怎么都得是朋友了。
霍善两眼一亮,问道:“你认得那位梦得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文士见霍善机灵可爱,长得又颇俊,便笑着答道:“我姓元,单名一字稹,友人都喊我微之或者元九。”
霍善震惊。
怎么他才到长安就遇到了苏轼列出的拜访名单之一啊。
他还记得苏轼说元稹马上又要被贬了,因为他跟着的上司马上要病故,而跟他有仇的人即将要当宰相。
元稹一生多次被贬,这次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外放了,没过两年他就因暴病死在任地上。
据说他的好朋友白居易在他死后第八年,还梦见与他携手同游,醒来后哭着写了首诗怀念他,其中两句闻者无不伤心——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元稹与白居易他们的仕途都颇为坎坷,元稹刚当官时还相当年少气盛,脾气刚直,有话绝对不憋着,上至皇帝下至封疆大吏,他都敢一一骂过去。
有次他外出办差与宦官仇士良狭路相逢,仇士良要他把上房让出来,元稹坚决不愿意让,就挨了仇士良的打。这事儿传到朝中,上官认为他有失体统,办事不牢靠,把他给贬黜出京。
这次贬官叫他在地方上蹉跎了十余年,以至于他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最大的改变在于以前他嫉恶如仇,看不起宦官,十几年后的元稹却选择与皇帝亲近的宦官交好,借对方之手把自己的诗文递到了御前。
这么一运作,元稹果然回到了长安,甚至一度平步青云当上宰相。
只不过这诏令一下,朝野之间皆“杂然轻笑”,都认为他走的是与宦官交好这种旁门左道。
不少人都认为他这种人都能登上相位,大唐迟早要完!
某次同僚们坐在一起吃瓜,有人还边赶苍蝇边看着元稹当众嘲讽说:“适从何处来,而遽集于此!”
可见元稹这次起复有多惹人非议了。
于是没几个月元稹就被罢相外放了。
在这个时期,像元稹这样逐渐认清现实、逐渐和光同尘的人并不少,比如他现在的上司、当今宰相王播便是其中之一。
王播少年时家里穷得在佛寺里蹭吃蹭喝,等他刚高中进士时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好官,政绩考核年年拿第一,很有精明强干、不畏强权的盛誉。
可惜后来他渐渐发现官当得好没什么用处,只有拿钱财开路、想方设法讨好皇帝与近臣,才有机会往上走。
于是他也横征暴敛,他也索求无度,每年都从任地上奉送百万羡余钱给皇帝。
所谓的羡余钱就是在原本应收的税款之外,另外再大肆征收一笔钱,说“我把这地方治理得特别富庶,还能额外再给陛下献上这么多钱”。
谁听了不觉得他特别能干!
至于这钱是从谁身上剥削出来的,那就不必去提了,左右他们也去不了长安、见不着天子。
这大抵也不是某个人的错,而是这个时代的皇帝俱都更爱听近臣的话、更爱用想方设法迎合讨好他的人,所以许多人在低谷中沉沦久了,渐渐便移了心易了志。
所以白居易在文宗驾崩、武宗继位后,感慨于老友们病的病、死的死,提笔写下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我们生来就像活在小小的蜗牛角上,一辈子更是像石头相撞时迸出的火光那么短暂,还争什么争呢,不如喝酒,开心喝酒!
元稹这次归来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倒是也想干点实事,很有少年时力斥权宦的气概。
只可惜他这才刚回到京师没多久,王播就要暴病而亡了,换上的是跟他有嫌隙的李宗闵。
别看李宗闵姓李,搞起党争来他属于牛李党争中的“牛党”成员。
而元稹更偏向于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
是以元稹和李宗闵的矛盾年轻时就挺深了,属于谁上位了都要打压对方的那种!
元稹这人浑身都是把柄,既没有显赫出身也不擅于养望,自然是别人随便攻击几下他就又得收拾铺盖走人。
霍善通过苏轼在交流群里的现场八卦把元稹的过去将来都瞧了一遍,只觉当个官可真不容易。
瞧瞧吧,为了争官位不仅要会钻营,还要会站队,站错队必然会被打压得翻不了身!
还好他只喜欢吃喝玩乐,没想着当什么大官。
霍善麻溜和元稹互通了姓名,问元稹知不知道刘禹锡和白居易他们现在在哪里。
元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想去拜访他们不成?”
霍善道:“对啊,我的一个朋友很想认识他们。”他想到读书人都爱以文会友,当场打开自己背着的小药箱,装模作样地在里头扒拉了一会,扒拉出本《东坡集》的小册子替明天才能过来的苏轼转交给元稹。
这里头都是些苏轼的得意之作!
元稹虽然因为曾与宦官交好而饱受时人非议,平日里却也有不少人带着自己的诗文集子向他行卷,对此倒也不觉稀奇。不过那整理成册的书一入手,元稹就察觉不同来。
行卷之所以叫行卷,自然是因为时人爱把书写在一张长长的纸上,待墨迹干了以后装帧起来卷做一卷。
也有人爱像折经书那样把它折起来,瞧着方方正正的。
只不过霍善递过来的《东坡集》一入手,元稹便觉出不同来:这装帧虽也是方正得很,却并非折经装,而是线装的书册,翻阅起来非常方便。
元稹问道:“这是你朋友自己做的书?”
霍善想到这玩意是苏轼发过来的,用的也全是他自己的字迹,点点头说道:“对!”
元稹道:“你朋友也在这里?”
霍善道:“他明日才过来。”
元稹也点了点头,笑道:“我先带回去看看,明日若是得空便过来拜访。”
霍善见他要走,忙又再次追问:“你还没说你的朋友们现在在哪呢!”
这不是要急死苏轼吗?
元稹笑道:“乐天和梦得如今都在洛阳,想要见他们可能得到那边去寻了。”
白居易也是今年年初才申请病休,去了洛阳养病,而刘禹锡也同样在洛阳任个闲职。
东都那边向来都是年迈官员(或者受排挤官员)的养老之地,他们平日里倒是可以凑在一起喝酒赏花、往来酬唱。
元稹比他俩小了七岁,才刚满五十岁,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服老任老。
对于在朝为官而言,五十岁还是很年轻的,毕竟按照规定来说官员可以七十岁才退休。
这不是还有二十年吗?
他想再做点什么。
元稹做不到想白居易和刘禹锡那么通透豁达,他心里始终还是烧着一团火。
哪怕自己很有可能被这团火吞噬,他也还是愿意豁出一切去争取。
元稹朝霍善笑了笑,道了声“再会”,便打马往衙署方向而去。
李凑最不喜欢与朝臣交流,等元稹走远了才凑到霍善身边说道:“你还与他们这些读书人聊得来啊。”
霍善道:“我帮我朋友问的。”
李凑乐道:“我一读书就脑壳痛,你能不能给我治治。”
霍善闻言瞅了瞅【衡石量书】的库存,积极地询问:“你真的想治?”
出现了,道具消耗对象!
李凑被霍善熠熠发亮的眼神看得心里打了个突。
等会,他这位新朋友不会真能治吧?
李凑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严谨态度,来了个当场回绝:“我开玩笑的。”
霍善失望地“噢”了一声,唉声叹气地进医馆看这边的药材库存去。
可恶,痛失道具消耗对象!
李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积极地跟着霍善入内说要帮忙筹备义诊。
霍善是不管朝中那堆破事的,那是李世民过来后该操心的事儿;他也不急着去认识白居易等人,没看他这医馆都还没正式开张,已经成功捕获一个元稹了吗?
只要医馆开得久,该见的人总能见着的。
即便见不着,遗憾的也只是苏轼这好事者而已!
他,霍小善,只负责过来攒宝箱!

第307章
霍善坐堂看诊之余, 李时珍这个出身于明代小说文学鼎盛时期的家伙又跳了出来,以拇指小老头儿的形象给霍善讲起唐代中后期盛行的传奇故事。
这时期许多文人都开始创作小说故事,据说元稹就创作了《莺莺传》,讲的是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的缠绵悱恻爱情故事, 到他们明代都是个热门改编题材, 不知多少个戏台演出过它的衍生戏说。
还有好事者考证,负心张生竟是元稹自己!
只不过那终归只是后人推断, 具体如何谁都不知晓。
霍善积极说道:“要不我问问他本人?”
李时珍:。
李时珍谆谆教诲:“你要是干了坏事, 别人问你你会承认吗?”
霍善一听觉得也对, 他问李世民他们有没有做啥,李世民他们都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苏轼他们胡说”呢!
李时珍又继续给他科普, 白居易他弟白行简也是个相当出色的传奇写手。
他创作的《李娃传》就比较暖心了, 讲的是倡女李娃在爱人某生落难时不离不弃、最终被封为汧国夫人的曲折故事。
相比于李娃的重情重义, 某生父亲先是因为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太丢脸要痛下杀手, 后来又因为某生富贵了就来认子认媳,真是把那些世家大族的不要脸写得活灵活现!
霍善听得津津有味, 问李时珍这白行简还活没活着。
李时珍去查了查才回道:“还真不巧,几年前他已经去世了。”
还得是白居易这种心大的人才活得长啊!
此时路过的苏轼插了一嘴:「要说白行简写得最好的作品, 那还得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李时珍让苏轼闭嘴。
为防霍善跑去和苏轼交流什么《大乐赋》, 李时珍麻溜说起别的话题转移霍善的视线:“这会儿还有个蒋防,他倒是还活着。可惜目前这人在外头当刺史,你估计也见不着了,不过他那篇《霍小玉传》的主人翁之一还在长安!”
霍善没读过《霍小玉传》, 不由问李时珍这写的又是啥。
原来这霍小玉也是个名妓, 她与年轻的诗人李益相恋, 祈求李益先别娶妻,离你而立之年还远得很, 不如我们先恋爱个八年,等你满三十岁我就去出家,你也可以娶个高门大族的女子当妻子!
可惜许下八年之约还没到一年,李益就回家娶妻去了,还对霍小玉避而不见。
霍小玉相思成疾,一病不起,死前终于见到了李益,对他发誓说自己要化为厉鬼,让李益家无宁日!
李益亲眼看着霍小玉忧愤而亡,从此得了痴病,总能看到或者听到自己的妻妾和人私通,以至于他生出了病态的嫉妒心,逼走了三个妻子不说,还时常恐吓家中的姬妾说:“知道某某姬吗?她因为了做了某某事,已经被我杀了!”
霍善:?????
霍善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说的是这个李益在长安?这是真事?”
李时珍也不太确定:“李益确实应当在长安,但不一定是真事,毕竟写《霍小玉传》的蒋防是受李绅推荐出仕的,后来被牛党打压到地方去了,一直郁郁不得志。”
既然是身在党争漩涡的官场同僚,难保没有在书里下黑手的可能性!
他又给霍善复习了一下,李绅就是那个写“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他在众人眼中李绅属于李党,他举荐的蒋防自然也属于李党。
蒋防就是不太凑巧地在李绅他们即将失势的时候凑上去的,于是恰好党争尾巴扫到了。
估摸着蒋防应当是得知李绅鼓励元稹写《莺莺传》,觉得这个我上我也行,就提笔写了篇《霍小玉传》送上去。
至于为什么选李益当主角,那当然是因为李益诗名远扬,且除了边塞诗外偶尔还会写点“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之类的情爱句子。
而且李益名气那么大却蹉跎了几十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据传他少年时确实得了痴病,经常怀疑家里妻妾偷人,病态到每次出门就把房门从外面锁起来,并在门窗下面撒上一层灰,以备回来时查看妻妾有没有出去跟人私会(史载为“散灰扃户”)。
李益这毛病有名到当时的人都把嫉妒成痴称为“李益疾”。
你在家都疑神疑鬼成这样,谁敢让你去办大事!
看吧,齐活了,要痴有痴,要狂有狂,曲折离奇,多好的传奇故事素材啊!
就他了!
拿来吧你,我们的李大才子!
霍善和李时珍讨论起来:“这‘李益疾’能治吗?”
李时珍被问住了,思量半天才说道:“这种应当属于情志病,不好治。不过他这应当也不大需要治,他活了八十四岁呢。”
霍善颇有感慨:“他这病瞧着伤害的是别人,自己长命百岁也不稀奇。”
听李时珍的意思,这位大诗人对妻妾严苛,对属下严苛,对自己好像不怎么严苛,有气他都全撒别人身上了,自己当然能活得长久!
李时珍无言以对。
霍善又问:“他都八十多了,还在当官吗?当的啥官?”
李时珍道:“礼部尚书。”
霍善:。
不愧是大唐。
这治家水平竟也能当礼部一把手吗!
李时珍帮大唐找补了一下:“这时期的礼部尚书已经不怎么管礼部的事了,都是礼部侍郎在干活,他就是挂个名儿。”
要不李昂的谥号怎么会是唐文宗呢,他喜爱诗文,也爱用文学之士,继位后麻溜就把八十岁的李益安排个礼部尚书的位置,元稹也被他不远千里挖出来起用。
话题都聊到这了,李时珍顺手给李昂发了两篇传奇故事,一本叫《莺莺传》,一本叫《霍小玉传》。
你继位这两三年提拔的两个人恰好都是传奇故事主人翁原型!
正在扒拉自己手头到底有什么人可以用的李昂:“……”
谢邀,现在不是很想看这些东西。
李益确实太老了,他的辞官奏疏都已经呈上来了,等会咱就批准他回洛阳养老去。
至于元稹,他办事能力是真的挺不错,只是不太能服众而已。现在他正在整顿吏治,干的全是得罪人的事,若是他能保持下去,也算是一把用得上的好刀。
这是他老祖宗李世民给他讲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最要紧的是用他们的人要有自己的主见,绝对不能这边过来说谁不好就不用谁,那边过来谁不好你又把谁撵走。
你真要是这种性格的话,多少人才都不够你造作的。
正事更是一件都别想办成。
像他弟这位唐武宗在位时间虽短,但他用人时意志坚定,深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什么事都和李德裕商量着办。
所以他短短六年就剪除奸宦、肃清朝野、开疆拓土,甚至还顺手搞了次全国性的灭佛活动,赢得个“会昌中兴”的赞誉。
这证明目前大唐并不是没有能办事的人,只是得看你怎么去用而已!
李昂小时候并不是作为皇储来培养的,后来更是十几岁就被宦官从十六王宅里挑拣出来继位,哪里学过半点当皇帝的技能。
他听了李世民的教诲如聆仙音,正决定拿自己现在的朝臣来实践一番。
结果就收到李时珍发来的《莺莺传》和《霍小玉传》。
这是在嘲讽他爱读谁的诗就决定用谁吗!
老李,你这样很过分知不知道!
李时珍表示自己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起有这么两篇传奇故事而已。
跟自家娃儿聊天的事,能算是嘲讽你李唐皇室吗?
有李时珍和苏轼在,霍善硬生生听了满脑子的中唐文坛奇葩事。
所以,《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什么?
白行简不在了的话,白居易手里有原稿吗?
以后有机会的话,去洛阳问问白居易本人!
义诊这种事,一向是很能吸引人的,毕竟谁能拒绝不要钱的好事?
虽说要是诊出什么毛病来得自己花钱抓药,但只要他们坚决不听,这医馆也没法按头让自己掏钱不是吗?
主打一个有热闹咱就凑,要花钱的时候一毛不拔!
不少人都是这么信心满满过来排队的,结果到了霍善面前只几句话的功夫,他们赫然发现,全中,不管是说他们的症状,还是说他们的起居问题,通通全中!
这小孩年纪虽然不大,医术可真是够神的啊!
人家旁边还跟着个一看就知道是皇亲贵胄的少年郎(李凑),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高人出来悬壶济世。要骗也不能骗他们几个药钱对不!
这钱,他们掏定了!
还有人问霍善:“你开的药怎么这么便宜,给我来点贵的。”很显然,这是中唐奢侈成风情况下养出来的不知民间疾苦公子哥儿。
霍善开药都是尽量找价钱低的,鲜少听到有人主动要找贵药吃。
他毫不犹豫地给对方改了张药方,开了对症的最贵的方子,亲自去给这位大主顾抓药。
有人主动送钱,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赚他这么一大笔药钱完全可以给药铺学徒们发奖金了!
那人觉得自己抓了今天最贵的一副药,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皆大欢喜!
这时已到了朝臣们下衙归家的点,不少文臣武将陆续踏着地上的薄雪从医馆门前经过。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霍善也觉得肚皮空空,便打算出去溜达一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李凑得知霍善想去外头吃东西,马上欣然响应,表示自己要尽地主之谊请霍善吃点好的。
两人便在街上遛弯找美食,先是尝了份羊杂,据说是早些年一位叫鉴虚的坏和尚琢磨出来的吃法,用的是羊六腑。
虽然坏和尚因为在长安行贿被杀了,他带来的这种特色羊杂却在长安留存下来!
霍善觉得颇为有趣,每捞起一块就和李凑讲讲这应该是五脏六腑中的哪一腑,以及这一腑在人和动物体内一般有何功用。
李凑:“……”
还是去吃点别的吧!
霍善在周围尝了一圈吃的喝的,没有应李凑的邀请与他一同十六王宅,而是决定去医馆住。
李凑依依不舍地送他回医馆,约好明日再来给他打下手,他觉得看霍善治病怪有意思的。
他们大唐宗室想出头还是得靠自己,可他又不喜读诗书,不如跟着霍善学医算了!
霍善无情戳碎他的学医梦:“想当个好医家也是得学医的,大唐医官不都要考试吗!”
李凑才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明天还要来玩。
两人正在大门口你来我往地话别,就见一青袍文士朝医馆走来。

霍善见有生面孔来医馆, 爽快地挥别李凑,询问来人可是家中有人要看病。
他观此人身体健朗,应当不是自己生了病,所以才有此一问。
来人见霍善年纪虽小, 与李凑这样的皇亲贵胄往来却是不卑不亢、轻松自然, 便知这小孩出身必然不凡。
再听霍善只看一眼就知晓不是他自己要看病,对今日衙署中的传言更是信了几分。
听闻长安出了个小神医, 不收诊金、只取药钱, 开的药俱都不贵, 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好。听闻他还擅长针法,只几针下去就能叫人身上舒坦许多, 若非怕饿着了这位小神医, 怕是到黄昏排队的人都不会散。
“在下杜牧, 字牧之。”
来人率先自我介绍道。
霍善听得睁圆了眼, 没想到自己这医馆这么快就迎来了苏轼那待结交名单上的第二人。
时人对医家的态度其实与历朝历代都差不多,平时要是有人凭借着医术幸进, 众人都会对他们不屑一顾,嘲笑他们走旁门左道。
比如在史书记载中, 太和年间有个叫郑注的官员因为缓解了李昂的风疾而平步青云, 众人提起他时就会说:“哦,是那个靠医术升官的啊。”
唯有在自己或者自己身边人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对医家客客气气。
杜牧这般主动登门,那肯定是家中有人需要霍善出手救治了。
果然, 霍善与他互通姓名以后, 就听杜牧说起他母亲身体欠佳的事。
不消杜牧多说, 霍善就应道:“我与你过去。”
杜牧出身其实很不错,他祖父杜佑是当过宰相的, 且还是按照大唐高官的惯例干到七十好几。
唐代那本有名的《通典》就是杜佑领头编纂而成的,乃是古代第一本典章制度专史,归纳了历朝历代的食货、选举、职官、礼乐、边防等等方面的制度。
到杜佑修完《通典》后拜相,已经是临近七十的年纪了,自然是在相位上干到了七十好几。
当时白居易正当壮年,还有着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见到朝中全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占着位置,忍不住写了首《不致仕》来嘲讽他们这些老家伙。
开头就是这么一句诗:“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
白居易写诗,主打一个直白:咱大唐规定啊,官员七十岁就该退休了,为什么有些贪慕荣华的家伙对此充耳不闻?
这诗里还有一句“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意思是“这些家伙的寿命都跟朝露和夕阳一样短暂了,居然死抓着名利不放、想方设法为子孙谋划”!
杜佑的子孙是谁?
杜佑的子孙是杜牧他爹和杜牧本人。
杜牧这个当孙子的没有善罢甘休,成名后也借着给好友写墓志铭的机会把元稹、白居易的诗风批判了一番,说他们的诗文“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所为;流传人间,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入人肌骨不可去”。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个意思——
文坛风气,全是这老白和老元的淫词艳语给败坏的!
父母还爱拿来教小孩,咱大唐的下一代全被教坏了!
救救孩子!
杜牧:记仇。
不过杜牧祖上虽然阔过,但他祖父去世这十余年里他的日子却过得颇为艰难。
据他自己跟人书信往来时讲的,自从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后,他曾在短短八年间搬家十几次,曾经的樊川别业自然也早就不属于他们。
这些年来他、母亲以及弟弟三人相依为命,大多时候是靠亲朋旧故的接济解决温饱问题,实在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就只能挖野菜充饥了。
少年时期家中遭此巨变,杜牧自然是埋头苦读、希望能靠自己的学问养家糊口。
去年杜牧终于金榜题名考中进士,并且在同一年通过参加制科考试谋得了一个实职。虽只是个九品校书郎,只能穿最末流的青袍,却也能叫他能够奉养母亲、供养弟弟。
他母亲常年操心、积劳成疾,他弟弟又从小体弱多病,杜牧为他们请过不少大夫,结果小的说自己没事,大的也说自己康健得很,始终没见有什么起色。
杜牧今天当值时在衙署中听说这家新开的医馆里有人在义诊,医术相当了得,通常只需要一剂药或者几针下去就能看见效果,只是年纪忒小了,也不知是哪个隐世家族养出来的小神医。
杜牧本不太相信这种传言的,下衙后想到家中两个病号,又忍不住在医馆周围踟蹰。
既然决定要请霍善上门出诊,杜牧也没犹豫太久,亲自领着霍善归家去。
霍善回医馆拿上自己的药箱,瞧着倒是个像模像样的小小医士了。
一路上杜牧遇到几个同僚,笑了笑算是与他们打过招呼。
霍善也跟着对人家笑了笑,好似他也与人家是同僚似的。
杜牧见他长得俊秀可爱,衣着言行俱是不凡,心里也没把他当寻常医士看。
很快地,霍善见到了杜牧家里两个亟需治疗的患者。
比如杜牧他弟,这小子年纪吧也才二十出头,近视眼却严重得很,显然也是个爱读书的。估摸着再这么高强度用眼下去,眼睛就要让他给用坏了。
霍善表示要给杜牧他弟验个近视度数,再给他配个眼镜。
杜牧好奇地发问:“眼镜又是何物?”
霍善就给他介绍了一下,说是要是看东西模糊不清,可以用这东西拯救拯救岌岌可危的视力。可要是戴上眼镜后还不注意好好用眼,眼睛的情况还是会变差!
杜牧还没见过这等物件,便在旁边看着霍善给他弟做眼部检查。
等到霍善从他那仿佛什么都有的药箱中掏出副眼镜来时,杜牧更是要过去说是要先帮弟弟试一试。
杜牧他弟:“……”
哥啊,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爱我!
度数不适合的眼镜,戴上去会很不适应,杜牧戴上后果然开始犯晕。他不由摘下眼镜说道:“这东西真的能戴?我戴着很不舒服。”
霍善道:“你又没近视,怎么可能戴得了?”他把直接由医馆配好的眼镜拿给杜牧他弟。
杜牧他弟戴上后只觉眼前焕然一新。
连他哥和他阿娘的脸看着都分外清楚!
杜牧他弟说道:“太神奇了!”
霍善又给他开了个调养身体的方子,说是他还年轻,配合喝药调理的话近视度数还是有望减轻的,实在不行控制在现在这个度数也算是好事一桩。
至于那些娘胎里带来的大小毛病,那也是得慢慢调理,不能操之过急。
有了能帮自己看清楚东西的眼镜,杜牧他弟目前特别能把霍善的话听进去。
还让霍善赶忙给自己亲娘也看看。
霍善没有推辞,给杜牧母亲也认真看诊开药。
考虑到杜牧目前的俸禄还挺低微,霍善还给他们母子二人开了共同的食疗方子,这样他们每日吃的喝的都能作为调理身体的一部分疗程,不至于太费药钱。
杜牧看到两份重合度颇高的治疗方案后便知道了霍善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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