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汉——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4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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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他得跟着刘隆去东汉溜达一圈!
刘隆在张仲景身边养满了十天,霍善就与他聊聊,说是想去他家做客,顺便跟他家里人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养他这个娃才能把他养得健健康康。
刘隆学霍小圆嘤嘤叫。
意思是他不想回去,那边没有意思。
他还想要继续追熊玩!
霍善忍不住拍了下刘隆的脑门:“你怎么什么都学?”
人家熊头熊脑叫唤起来怪可爱的,他一个人类幼崽学起来多奇怪!
刘隆举起小短手捂住自己脑门,一脸的委屈。
不过一岁的小娃娃其实也有自己的意识,耐心点和他讲话的话他还是听得懂的,双方很快达成一致。比起直接被送回去,得知能马上再见到霍善的刘隆还是很高兴的,开开心心地回了自己那边。
刘隆年纪还太小,周围有不少人轮流值夜,他精神奕奕爬起来的时候把正在打盹的宫人吓了一跳。他啊啊呀呀地酝酿了好一会,才终于成功对那起身过来殷勤伺候的宫人说出想说的话来:“母母,后!”
听到小皇帝不仅没再发烧,还张口喊出“母后”二字,众人都既惊又喜,忙让人去看看能不能请邓太后过来。
邓绥如今要临朝听政,起得也早。再加上昨日听闻小皇帝病重,她夜里也有些睡不着,思量着是不是真的该另做打算了。
要是叫别人抢了先,对方占了迎立之功,她一个无子的太后未必还能站得住脚。
邓绥叹了口气。
她祖父曾当过太傅,她从小跟着祖父读了不少书,入宫后也凭借自身才识渐渐入了刘肇这位年轻帝王的青眼。刘肇并没有不愿意后宫读书的想法,专门请了班昭来给她们授课。
班昭曾奉召续写《汉书》,并为此通读禁中典籍,邓绥学到的东西比在家中更多了。
及至被立为皇后,帝后二人算是有过几年琴瑟和鸣的日子。可惜刘肇命不长,才二十七岁便驾崩了,许多夫妻俩一起满怀热切谈论过的构想,如今还有许多都未能实现——甚至都还没开始。
邓绥想,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也想去试试看。
她听班昭讲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史,也希望将来在青史之上自己不仅仅只被提到几句“娘家如何如何”“儿女如何如何”——哦,她都没有自己的儿女,恐怕连这么寥寥几笔也不会有。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政事,若是新帝年幼不能主事,朝中上下更是可以由她说了算。
她想试一试。
为此她迎回刘肇幼子,力排众议择立个三个月大的奶娃娃为新帝,这是一着险棋,至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是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眼睁睁错过。
哪怕赌输了,她也争取来了足够多的缓冲时间,足以让她做好第二手准备。
得知少帝刘隆居然好转了,而且还精神奕奕地跟左右要“母后”,邓绥微微讶异。
底下的人为了讨好她这个太后,确实有想方设法教刘隆喊“母后”,只是刘隆一直没精打采的,对这些教导一向充耳不闻。
不管怎么样,小皇帝病情有了转机都是好事,邓绥便亲自过去看望这个从外头抱回来的便宜儿子。
刘隆正无聊地在榻上爬来爬去,由衷思念着他的熊朋友,听到宫人们齐齐行起礼来,才转过脑袋往邓绥的方向看去。
邓绥还是第一次看到刘隆这么活力充沛的模样,她走过去关心地询问:“我儿好些了吗?”
刘隆认得邓绥,知道她就是别人口里的“母后”,也是霍善说要过来见的人。
一想到霍善马上就要过来找他玩了,刘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刘隆手脚并用地往邓绥爬了过去,又是咿咿呀呀一通酝酿,才把霍善教他的话说了出来:“下下,去!”他努力把话蹦出来了,眼睛还往周围的宫人身上转过去,意思是他说的是周围这些伺候的人。
邓绥冷不丁被个奶娃娃爬过来“投怀送抱”,已经觉得有些稀奇了。等明白了刘隆说的“下去”是什么意思,她更觉今天的刘隆格外不同。
邓绥想了想,吩咐周围伺候的宫人统统退下,才问道:“我儿让其他人退下是有什么事想单独和母后说?”
刘隆抬起软乎乎的小手去捂邓绥的眼睛。
意思很明显:闭上眼,闭上眼!
邓绥依言配合。
接着她就感觉刘隆脱离了她的怀抱,正在卖力地往另一个方向爬。
邓绥睁眼一瞧,只见对面凭空出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小少年,那模样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养大的,长得那叫一个俊秀可爱。
刘隆就是啪嗒啪嗒地往那小小少年爬过去,脸上带着完完全全露出嘴里那几颗乳牙的开心笑容,一下子往人家身上扑去。
邓绥:“……”
她发现自己的第一想法居然不是琢磨眼前这小小少年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而是……
这投怀送抱的待遇,竟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当然,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大人,邓绥没有真把这种荒谬的话说出口。她很快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好奇地询问起眼前这小孩儿的来历。
霍善也不瞒着,直说自己是可以云游各处的医馆主人,赶巧邀请到刘隆头上。因为刘隆年纪太小了,可能记不住医嘱,所以特地过来给他的家属交代一下。
邓绥从前也听过一些遇仙传闻,却没想过自己和刘隆也会有这般奇遇。
她看向兴奋地钻到霍善怀里一阵乱拱的刘隆(这也是跟霍小圆学的),心情十分复杂。
可能这也是傻崽有傻福吧。

霍善在东汉又多了一个家, 这几天张仲景已经给他捋了捋这个时期的情况。
邓绥执政时期,也就是后来的汉安帝登基的前十几年,整个大汉都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
首先是河西的问题,自从坐镇西域的班超申请回朝养老, 河西的继任者就换了个庸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若非班超怀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谁愿意扎根河西这种苦寒之地?
班超走后, 后面过去的人压根就没把班超他们归纳总结出来的民族政策当回事, 对于归顺大汉的游牧民族十分苛刻, 平日里极尽压榨之能事。
人家本来就是想过安稳日子才归顺过来的,平时还兢兢业业地给你当肉盾对抗其他入侵者, 现在你这么乱来, 我干嘛还听你的话?走了, 走了,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这就导致河西一带叛乱不断,当地军民大量逃亡!
边境出了大问题, 这是外患。
还有内忧呢,接下来十几年中东汉要发生的天灾类型之丰富、次数之频繁, 实属古来罕见:地震、暴雨、山洪、水灾、风灾、火灾、冰雹、旱灾、蝗灾、地陷、山崩……
而且其中大部分灾害都涉及十几二十个郡县, 赈灾难度非常大,以至于闹饥荒闹到“人相食”。
相比起来,刘彻在位时期都能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了,天灾方面只是黄河泛滥比较难搞定而已!
这种遍地自然灾害的情况, 想预防都没什么很好的办法去预防。
就好像刘彻那会儿大伙都知道雨水多的季节黄河会出事, 可是要把河防工程搞好就得调动几十万民工齐心合力去干, 总得等朝廷腾出手来才能收拾它。
而且若没有靠得住的专业人才主持这个大工程,便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也只是枉费工夫。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能该淹淹, 该重建重建,沿岸黔首每年从年初开始祈祷今年的黄河温顺一些。
现在东汉这边虽然有王景把黄河给治理得七七八八了,但……接连不断的天灾就好像十几条黄河在全国各地轮流咆哮发疯,你救济了这头,那头又出事。
邓绥即将接手的就是这么一盘烂账,若非她执政期间做起决策来称得上是英明果决,死的人可能会更多,东汉末年估计能提前个一百年。
没错,就算后面皇位更迭频繁,经常把几岁小孩拎上帝位,东汉也还苟了百来年(其中汉献帝占了三十年)。
只是皇帝要么年幼、要么荒淫,对整个大汉的危害是极其巨大的,这一点张仲景和华佗是亲身体验过的,李时珍也能绘声绘色地讲上几轮“东汉末年分三国”的故事。
毕竟不是所有太后都是邓绥,即便她们能顺利临朝听政也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更多的是让内廷外朝诸人打着维护小皇帝的旗号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反正吧,接下来百余年里头大汉百姓都没过过什么舒坦日子。
真就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霍善给邓绥展望了一下她接下来即将面临的困局,接着抬手去捏刘隆的龙脸蛋:“幼帝登基的传统,好像是从你爹开始的!”
刘隆他爹也是十岁就登基,可见东汉皇室这基因确实有点令人发愁。
刘隆一点都没生气,还觉得脸蛋被捏挺新鲜的,卖力地站起来伸出手想学着捏回去。
比起熟练地爬来爬去,他站起来时还是摇摇晃晃的,但表现出来的活力已经足够让邓绥欣喜了。
刘隆虽然不是她自己生的娃儿,但现在她们已经是利益相连的母子,比起与兄长商量好要迎立的宗室子弟,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当然最好。
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岁,听到霍善说的那些内忧外患说不发愁肯定是假的,但既然已经决定要趁着皇帝年幼接手大汉天下,她便不会有畏难的想法。
得知霍善这次过来会在这边待三天,邓绥便对外宣称霍善是自己为刘隆选定的“义兄”,命格特殊能保刘隆健康成长。
目前霍善也就七岁大,住在宫中也没人会说什么,见小皇帝还真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人前了,一些牵挂汉室的便也放下心来。
更多的人是……本身就不太在意小皇帝的存在,反正他只要活着就好了,就他这情况一时半会也只能当个傀儡。所以邓太后要挑什么人给小皇帝刘隆当玩伴,还真没多少人在意。
刘隆本人倒是很开心,即使没有奶熊陪玩,有霍善在还是很让他欢喜的。
霍善本人也很开心,因为邓太后表示,小皇帝这宫中的地……随便他种!
皇宫动土,最为开心!
东汉皇宫建在洛阳,主要分为南宫和北宫,南宫靠近三公府邸,北宫则靠近北军五营的驻地。
去年刚驾崩的汉和帝刚登基时住在南宫,内廷外朝全都是太后的人,住得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后来汉和帝就选择搬到了北宫削弱太后一党对自己的控制,并联合北军诛灭太后全家及其亲信党羽。
汉和帝成年后夺权成功,但也没有搬出北宫,至今邓绥还带着刘隆住在北宫。
霍善带着幼帝刘隆在小小的北宫挖啊挖啊挖。
其实也不用他们怎么挖,重活都有邓绥安排的人给干了,他们主要负责最后的堆堆菜垄、埋埋红薯以及撒撒种子,连刘隆都能轻松胜任。
比如此时此刻,刘隆就正认真往坑里埋下一根圆圆胖胖的红薯,接着动起自己的小手给它埋土,表情之严肃就好像自己正在让那根红薯入土为安并超度它前往极乐世界!
“埋,一,根!长,多多!”
刘隆海很认真地复述着霍善教导他的话。
霍善连连点头:“没错,埋下一根红薯,过几个月它就能长出多多的红薯!这就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知道这诗的后面两句是什么吗?”
一岁的刘隆面露茫然:“么么?”
霍善兴致勃勃给他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忙完政务过来看两个娃相处得如何的邓绥:“……”
这小子为什么可以兴高采烈背这种诗?
这种诗刘隆当然是听不懂的,他屁颠屁颠地跟着霍善忙活了半天,此时又累又饿,便乖乖听邓绥的话去找乳母喝奶。
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霍善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洗净手,入席与邓绥一起尝尝东汉的饭食。
比起汉武帝时期,这边的河西通道已经拓通百余年了,该传进来的作物都已经传了进来,比如这小小的芝麻就已经经常和胡饼作伴了,连皇室都颇爱吃这玩意。
霍善倒是不挑食,吃什么都觉得挺香。
邓绥也不打扰他吃饭,反而还就着他那吃相多用了半块饼。等两个人都吃饱喝足了,邓绥才问起霍善那首诗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好像在骂人。
霍善就给她讲,这是六七百年后一个读书人写的。
读书人的嘴,骗人的鬼!
这首《悯农》的作者李绅,确实是因为他写的悯农诗名盛一时,但是等他做官了也没当成什么为民做主的好官,而是卷入了党争之中,跟随着自己那一党的意见领袖冲锋陷阵,对于敌对党极尽打压之能事。
反正只要是对方的人落在自己手里,那肯定是不死也要扒层皮,绝没有放他们囫囵着脱身的可能性。
到了这个时期,他们关心的已经不是农夫饿不饿死了。
即便知道霍善来历不凡,邓绥听着他张口就能说起几百年后的事仍是十分感慨。她说道:“党争之事,确实是有害无益。”
霍善闻言立刻和她分享起来,说是不必远到唐代的牛李之争,咱大汉人也有自己的党争。
比如接下来几十年间幼帝登基成了传统,这个时期外戚势力始终是让皇帝如芒在背的存在,年幼势弱的皇帝没办法和外朝进行有效沟通,所以他们决定……培植宦官势力和外戚对抗。
这下外戚问题解决啦,改成宦官专权。
天下读书人为此愤怒不已,纷纷慷慨激昂要对抗这些专横跋扈的权宦。
这就有了后来的党锢之祸。
领头反对宦官的官员遭贬谪,参与反对宦官的学生被镇/压,数不清的年轻人遭到禁锢和打压。
等到敢说话的人都发不出声音了,东汉末年也就来了。
更可怕的是,东汉末的动乱结束后天下并没有归于太平,而是迎来了更加昏昧的魏晋时期以及紧接而来的长达百年的五胡乱华大混乱……
这就讲得有点远了。
反正吧,咱大汉绝对是走在党争时代的前沿!
邓绥:“……”
小神医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霍善也觉得这种家国大事聊起来不太轻松,就和邓绥聊起怎么养娃的问题。
东汉末年的学者仲长统曾经沉痛地探讨过东汉皇室为什么那么多短命或早夭的皇帝,认为是这些皇子皇孙开窍得太早,还没长成就已经泄了元气,生育得也太早,导致生下来的孩子体弱或痴傻,这种不适合的过早纵欲、过早生育一代接一代地延续下来,那皇室生下来的娃体质自然越来越差。
还是得顺应自然,等到皇子皇孙性成熟后再让他接触这些东西啊!
这都是孙思邈记录在《千金方》里的内容,他显然也想过劝说李唐皇室优生优育,但……这种事哪有那么好劝,自古皇帝搞养生都是希望走捷径的(比如服黄金吞白玉嗑丹药),从来没有戒酒戒色清心寡欲的打算。
霍善对邓绥殷殷叮嘱:这个娃咱要是养大了,可不能让他再重蹈覆辙了啊!
像他太子叔,如今都快十六岁了,在他的监督之下还是个童男子呢!
哦对了,你知道我太子叔是谁不,他叫刘据!
邓绥:。
刘据知道你在外面到处宣扬他的童子之身吗?

终于可以在皇宫动土, 霍善兴头还是很足的,甚至还给刘隆移栽了两株牡丹和西红柿。
都来洛阳了,洛阳怎么可以没有牡丹!
至于西红柿,那肯定是他想吃西红柿炒蛋了。这是他最近爱吃的菜, 炒得很快, 他饿的时候特别适合催促他师弟炒来给他解馋。
只不过炒锅这东西,东汉也是没有的, 霍善只能给邓绥描述了一下锅是如何打得又大又圆的, 争取下次过来的时候可以吃到有锅气的炒菜。
邓绥哪里曾亲自管过这些事, 她笑着听了一会,就决定给霍善引荐一个专业人才, 蔡伦!
蔡伦是邓绥的得力助手, 他早前负责统筹宫廷的武器研发项目, 主要领着底下的人铸造点新式弓弩新式刀剑。
他改良出来的弩, 那也是当时的一绝,深得汉和帝的喜爱。
后来邓绥当上了皇后, 下令让天下郡国进献纸墨供朝廷使用,蔡伦接触到各类贡纸后觉得纸张改良项目也大有可为。
帛书太贵, 简书又太笨重, 要是能改良造纸工艺、降低纸张制造成本,纸张代替帛书和简书是迟早的事!
蔡伦就是这么个人才。
不仅汉和帝对他颇为喜爱,邓绥成为太后后也特意封他为龙亭侯,从此蔡伦琢磨出来的新纸便被称为“蔡侯纸”。
不过目前蔡伦还没来得及封侯, 仍是在宫中用事的宦官。
得知太后相召, 蔡伦自是第一时间过来觐见。
结果蔡伦就见到了霍善这个陌生小少年。
今天宫中已经传开了, 说是邓太后给小陛下找了个小“义兄”,蔡伦心里头其实还是有点想法的:太后是让谁去找的?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只是这种想法蔡伦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真要说出口就太不识趣了。
他就算是邓太后最为倚重的近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觉得邓太后做什么事都要和他商量啊!
要谨慎,要万分谨慎。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霍善不知道蔡伦的想法,他好奇地打量起据说改良过造纸术的蔡伦。
见蔡伦仪表堂堂,瞧着不像是卑躬屈膝伺候的宦官,霍善只觉不能把人薅回去干活有点可惜。
不过想想东汉这边风雨飘摇的局面,霍善又觉得可能还是邓太后和刘隆更需要蔡伦。
做人不能太贪心!
见蔡伦上前向自己问好,霍善便也乐滋滋地和对方打招呼:“蔡常侍。”
蔡伦的官职就是传说中的“中常侍”,后来让许多读书人咬牙切齿的“十常侍”也是出任这一官职,他们有着传递诏令的权限,直接代表皇帝或太后与朝臣接触。
等他们心大了起来,传出去的诏令是皇帝本人的意思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思,那可就不一定了!
只能说人性都是经不起权欲考验的。
不管是皇亲还是外戚、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亦或是卑微到尘埃里、连个完整的人都已经不管的宦官,只要有机会执掌权柄,谁又不想痛痛快快过把瘾呢?
都是老天让我来这世上走一遭的,谁也没比谁高贵,谁也没比谁低贱!
霍善与人往来也不看什么出身与地位,他觉得好的,就跟人家好。
像见了蔡伦,他便十分热情地给他分享手头的一堆项目,当时的对话过程是这样的:老蔡啊,你现在有空没有?除了造锅之外有跟进其他项目的想法不?
我跟你讲,农业方面我这里有水果嫁接技术、水稻杂交技术以及新农作物试种推广计划;军事方面我这里有火炮火雷火铳以及马鞍马蹄马镫;经济方面……要不你主持个摊丁入亩,听说取消人头税有利于缓解土地兼并带来的种种问题,他也不是很懂,是袁枚随口给他讲的!
听说东汉末年之所以诸侯并起,就是因为土地大量落入世家大族以及大官僚大地主的手里,寻常黔首要么沦为佃户要么沦为奴仆,卖儿卖女乃至于自己卖掉自己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毕竟都人相食了,自由又算什么?
没有生存保障的自由根本毫无意义。
那些占据大量土地资源与人口资源的“豪杰”眼看即将天下大乱,那肯定是招兵买马齐齐入局,争取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想凭借废除人口税缓解土地兼并问题的也不单是清朝琢磨出来的摊丁入亩,曹操当政期间就曾试图废除过人头税。
可是当时整个大汉民生凋敝,朝廷缺钱得很,只能换个差不多的名目继续征税。
现在还没到东汉末年那种局面,等朝局稳定下来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这方面的政策调整。
要不是刘彻执政期间还没出现大规模的土地兼并(连世家大族的概念都还没完全成熟),霍善肯定就给他皇帝姨公提了。现在么,刘彻不需要这些手段都把底下的乡绅豪强镇压得服服帖帖,一言不合就放任义纵他们剁了人家全家。
这些都是有过成功先例的成熟项目,别人用了都说好!
你们要是觉得拿着心里不太踏实,等你们这边局势稳定下来以后也可以参与孵化一些新项目,到时候就是你们回馈大家的时候了!
冲鸭,蔡常侍!
不要让龙亭侯成为你人生的终点,你肯定还能为大汉继续发光发热!
霍善这边从他那随身医箱里一份份地把项目书往外掏,一张小嘴还叭叭叭地介绍着项目内容,听得蔡伦和邓绥都一阵恍惚。
等会,等会啊。
不是说好喊我/喊蔡伦来造锅的吗?
蔡伦到底是主持过好几个改良项目的专业人才,只是稍稍翻一下手中那些资料,便知道这些项目无一不是只要做成了就能活人无数。他心里一阵激动,朝着邓绥请示道:“陛下,您看微臣要不要马上把这些事逐项安排下去?”
邓绥到底是办大事的人,很快便从刚才的失神中缓过劲来。她问明霍善能给她们这边匀出多少新粮种来,很快让蔡伦先把农事方面的项目落实下去。
她没忘记霍善预言说接下来十余年中整个大汉水旱灾害不断,粮食问题绝对是重中之重,别的都可以先放一放。说到底,边患再严重也没有真正打到家门口来!
只要大汉国力强盛,收拾河西问题还是很简单的。
蔡伦退下以后,邓绥正要和霍善再好好聊聊,就听人来报说班昭求见。
班昭比邓绥年长将近三十岁,对邓绥而言是亦师亦友的存在,这大半年来有政务上的疑难问题她也会召班昭入宫商量。她看了眼霍善,询问道:“你拿出来那么多好东西,我需要和我老师商量着推广,我可以和她说你的事吗?”
霍善在外面一向是不藏着掖着的,李时珍也说让他怎么高兴怎么来,所以他大方地表示邓绥想跟谁讲就跟谁讲。
邓绥很快让人把班昭召了进来。
相比于邓绥的年轻姝丽,班昭身上有种岁月沉淀出来的美。
她一家俱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她其中一位兄长班超是传说中认为“学文救不了大汉”遂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存在,而她另一位兄长则是修成《汉书》的史学家班固。
班昭自己也凭借自身才学闻知于天子,汉和帝不仅让她代替兄长班固续写《汉书》,还让她入宫给皇后和嫔妃们当老师。
霍善扒拉着班昭一家人的介绍,是写史的,她哥还跟司马迁合称班马!
可惜这会儿班固好像已经不在了,不然他回去后可以手绘画像一张给司马迁看看他的同行长什么样。
最好顺便弄本后世人写的《班马异同》回去给他鉴赏一下,瞧瞧班固是怎么大量照搬他的史记内容并进行微操修改悄然加工掉他许多主观意见的!
想想司马迁已经被他皇帝姨公召回去修订历书了,霍善也就放弃了自己这一想法。
老马兢兢业业为大汉干活也不容易,还是别让他知道后头还有这种事了!
司马·老马·迁:?
霍善正在心里瞎琢磨着,邓绥与班昭已经针对和他有关的事交流完毕。
班昭已经五十多岁了,性情还是很沉稳的。
对于霍善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神医——或者该称为小神仙才对,班昭只觉当真是上天庇佑她们。
若是刘隆当真一岁便夭折了,于她们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麻烦,此前的一切决策都得重新调整。
哪怕邓绥已经与心腹商量过对策,可临场换皇帝总归不太好。
三人围坐在一起品尝起霍善从他那神秘药箱里掏出来的新茶,聊着聊着霍善就问班昭有没有着手写《女诫》。
班昭:?
霍善就给班昭讲了阿印她娘的经历,阿印她娘就是读《女诫》长大的,把三从四德刻进了骨子里,还牢牢地记得班昭写的“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
所以阿印她娘对一纸婚约死心塌地,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人还非要嫁过去;嫁过去三天两头挨打也不离不弃,还是女儿都快被打死了才终于肯被兄长接回家里去。
阿印到现在都还时常担心她娘还想不开。
霍善问班昭:“你写《女诫》的时候就是想让她们变成这样的吗?像阿印她娘这样的情况也要不悔婚、不改嫁,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闭起眼往里跳吗?”
班昭一阵哑然。
她目前还没动笔写《女诫》,但细问过霍善《女诫》的内容后便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会写出来的东西。
要知道连邓绥这位太后都是封后前谨慎小心、封后时再三推辞、封后后约束娘家,那才能稳稳当当地走到今天。一国太后尚且要如此,寻常女子若不知晓恭顺曲从、迂回求进的道理,如何能在夫家过上舒心日子?
这些不过是她从平时所见所闻总结出来的女子生存之道罢了。
而且就如她在序言里说的那样,她写这篇《女诫》只是想劝诫自家后辈出嫁后谨言慎行、莫让家族蒙羞,绝非想让后世人挑拣其中几句去规训天下女子。
只是文字这东西既已成书,后人如何去用它便不能由写的人自己做主了。便是孔子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能被曲解出那么多含义!
难道她真的做错了吗?

第277章
霍善是判过不少离婚案的, 也由府衙主持过好几次离婚妇人或者寡妇相亲,其中一位还是嫁给他叔呢,现在是他二婶。
他没觉得改嫁有什么不对,既然前任都已经过去了, 离婚的人当然要往前看。
如果非要守寡的话, 怎么也得像班昭这样婆家生活优渥,自己手握足够多的嫁妆可供她好好生活并充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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