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的寒鸦低头,叨了一块冰核。
咔嚓咔嚓咔嚓。
看它吃得慢,微生琴笑着摸了摸鸟头:
“一吾是不是不舒服呀?今天飞出去被灰燕揍了吗?”
大吾在旁边探头来抢冰核,听见微生琴这么说,“哈——”地笑了声。
“一吾今天忘了怎么飞!差点儿掉下去!”
秦四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上次在折月皆萝的秘境里当了“鸟人”,这次直接就成了鸟。
还叫“一吾”这种仿佛猫叫一样的名字。
幸好,这鸟是会说话的。
虽然她现在啥也不想说。
微生琴只当一吾是丢了面子,还在生闷气,又加了一把冰核在它面前。
鸟喙坚硬,看起来像是石头一样的冰核也能嚼碎了,可秦四喜到底没当过鸟,这种吃饭不能用手,嘴还长出来一截的日子她也是第一回 过。
一边咔嚓着冰核,她一边偷眼去看微生琴,这位在诸多传说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魔族公主此时还是少女模样,一头白发如同月下的雪,红色的眼睛里闪烁微光。
她披着长长的衣袍,一只手撑着头,神情倦懒地看向窗外。
窗外只有黑色的山崖,流淌的暗河,即使是那一窝凶悍的灰燕,距离这里也很远。
这位生活在山崖上的公主就这么看着窗外,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一年下来,她没烦,秦四喜先烦了。
秦四喜也是当过公主的,万俟悠早些年的日子虽然也闷,可骑马打猎,上山祈福,湖上游船……能玩儿的事儿也没人拦着她,哪像微生琴这么正儿八经地坐牢啊?
没马没山没船,也没有各式各样争奇斗艳的男人,秦四喜觉得微生琴这公主做的真是没意思极了。
更让她倒胃口的还有那个微生绪,在微生绪的说法里,他是和微生琴兄妹情深,结果她看见了啥?
你好歹也是个狗苟蝇营上万年的魔主,好歹也是个算计了整个九陵界,让无数惊才绝艳之人死在你算计之下的枭雄。
几百岁的魔了,天天靠给自己妹妹讲故事来坑蒙拐骗拿那点儿东西,也不嫌磕碜!
每次微生绪只要一来,一吾版的秦四喜就当机立断开始发癫,要么就扔石头,要么挥翅膀,她自己一鸟技穷,她就去回忆鹅发脾气的时候干啥。
不光自己癫,她还鼓动大吾和她一起癫,抓吸血的小虫子往微生绪的头发上放。
微生绪修炼了几百年,修为早就过了金丹,甚至元婴,秦四喜知道自己的这些小打小闹伤不了他,可只要能让他别在微生琴面前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好兄长的嘴脸,秦四喜就觉得自己不亏。
每当她闹得微生绪体面全失,微生琴就会笑,笑得还很开心,这位从小就被关起来的公主好像不知道这世上有人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旁人的性命还重要,看见微生绪因为从天而降的虫子跳起来,她甚至会拍手叫好,仿佛自己的兄长在表演什么有趣的把戏。
若是微生绪真的要对她这只鸟动手,微生琴就会把自己的两只寒鸦护在身后,让微生绪不能出手。
“哥哥,大吾一吾是在跟你玩笑呢!”
她总是这么说。
微生绪到底不如后来那般老奸巨猾,也不敢跟自己的妹妹(财主)闹翻,只能悻悻离去。
这一天,赶走了微生绪,秦四喜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微生琴的面前。
经过一年的勤学苦练,她不仅学会了飞,还能飞得很灵活。
“公主,咱们出去玩吧!”
微生琴看向自家的寒鸦。
“我不能出去。”
“出去出去!”秦四喜学着鹅的样子撒娇,头仰得老高。
鹅生得白胖,小眼有神,脖子还长,撒娇的时候很是可爱,寒鸦却是长喙短脖,又因为是开灵魔物,比一般的鸦鸟还多了些狰狞,一张嘴,全是密布的小齿,同样的撒娇,鹅做起来是可爱,她做起来像是被人拧断了脖子。
微生琴被她逗笑了。
被关在山崖上没什么见识的小公主很容易就能被逗笑。
“我就算出去了,也很快会被抓回来的。”
“啪嗒。”秦四喜从自己的翅膀下面叨出了钥匙。
这是她偷来的。
“出去,有密道,我们出去玩儿!”
密道是秦四喜跟踪微生绪发现的,他一个不得宠的皇子,魔主怎么会让他这么频繁地来找微生琴?自然是他凭借密道偷偷来的。
秦四喜行事严谨,沿着那条密道飞了好远,她发现那条路不仅人迹罕至,还能通向繁渊——也正是魔界与修真界的交接之地。
至于钥匙,也是她从接应微生绪的那个人身上偷来的,那人私下跟微生绪勾结,自然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有
一把私配的钥匙。
微生琴收起了钥匙,却没有走。
她的神情依然倦懒,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秦四喜没有多劝她。
这位年轻的公主总有一日会去往魔渊之外的世界,遇到许多人,发生很多事,得到许多,又失去许多,即使明知自己在幻境,秦四喜希望她是主动去的,而不是被迫。
一天夜里,秦四喜正瘫着翅膀躺在床上窝里睡觉,突然听见了异响。
是只穿了一件薄衫的微生琴。
“一吾!我看见了!”
黑夜里,微生琴的额间蓝光隐隐,是她开了天眼的标志。
她的双眼明亮异常,仿佛看见了什么绝世珍宝。
双手把寒鸦从窝里拽起来,微生琴用很惊喜的语气说:
“一吾,我看见了,我是死在了修真界的,我没有死在这儿!我死在了很亮很亮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魔界。”
她那么高兴,那么雀跃,像是一下子知道春天来临的雀鸟,却让秦四喜的隐隐生痛。
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带着许多宝贝,还有自己的两只寒鸦,微生琴离开了她从小居住的孤崖高塔。
扇动着翅膀,秦四喜俯视着微生琴,看着她兴高采烈,去走自己的死路。
出走的一路,微生琴充分展示了天眼的强大。
一直到她离开繁渊,她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魔族,也没有遇到一个修士,走走停停,前路的一切都被天眼提前告诉了微生琴。
几日后,她们到达了中洲。
魔族小公主在这里遭受了魔生最大的诱惑。
“这个是什么?”
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面,轻轻吞口水。
摊子的老板笑着说:“这是俺们部落的巫做的肉蒸饼,四块贝币两个肉蒸饼。”
贝币是什么?
微生琴看向同样在流口水的寒鸦。
“一吾,我要吃这个。”
秦四喜无声叹息,从翅膀下面叨了一颗蚌珠出来。
此时的凡人连铜钱都还没倒腾明白,用的钱币都是贝壳,她路过海边的时候叨了几颗珠子,应该也能用。
老板高兴坏了,给了她们十块肉饼。
微生琴咬了一口,一头白发都要飘起来了。
“一吾,这个好吃呀!”
秦四喜没有回答她。
进了这个秘境,她居然能尝得出味道!
寒鸦大吾看看自己吃相凶残的主人,再看看自己吃相更凶残的妹妹,小心翼翼地退后,不去跟她们抢肉饼。
此时的中洲是凡人聚居之地,凡人部落之中也常有身具灵根之人踏入宗门,也有修士和各个部落的巫游走在中洲各地。
微生琴在离开魔界的时候带走了一样宝物叫“造化袯”,魔族只要把它穿在身上,就能凭借此物能遮掩身上的魔气。
在中洲逛逛,吃吃,微生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她自称自己是外出历练的巫,旁人也不会对她生出疑惑。
就这样,她从中洲西边吃到了中洲东边,从熊罴肉做的肉饼吃到了鲛鱼做的鱼羹,烤鴈翅和鹡鸰粥都是她的心头好。
“人寿虽短,却能从心从欲,以前人之汲汲,赠后人之闲闲,虽然数十年光景,却有代代更迭,数万载不息的气势。”
夜晚,微生琴坐在树梢上看着月亮,她的眼睛比月亮还亮。
她喜欢凡人,虽然她从未将“喜欢”一字说出口,可是她的眉目,她的嘴角,她的一举一动,无不诉说着她的喜爱。
凭借着占卜之术,微生琴在中洲渐渐有了一点点名气,因为她自称是巫,别人都叫她“巫琴”。
在中洲流浪了几年之后,微生琴在中洲东海边上定居了下来。
渔人部落出海的时候总要占卜天时,每到风起之时,她就会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用龟甲去为渔船卜算风雨。
海风吹动她长长的白发,她闭着双眼,眉心隐隐生光。
从前只为魔主所用的天眼,被她毫不顾及地用来庇护凡人。
她在东海住了六十多年,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渔人。
新的部落首领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被祝福过的蓬帆,开始在海上新的征程。
目送着木船远去,上一代首领跟着微生琴进了她的小屋。
“巫琴,我真希望我的海这一代也能如我一般平安顺遂。”
在占卜的帮助下,渔人部落已经有了数千人,是远近闻名的大部落,前任首领海妁已经四十多岁,黑亮的皮肤依然紧致,步伐也依然矫健。
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巫琴,却没有得到回答。
渐渐的,她的双眼黯淡了下来。
“会有灾祸降临,对么?”
微生琴沉默。
离开小屋的海妁仿佛一下子老了一十岁。
秦四喜跟着一缕海风舞动着翅膀飞了进来,看见了微生琴沉默地坐在那儿。
许久之后,她听见微生琴说:
“魔渊,会有魔物冲出。”
她的额心隐隐有蓝色的光,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像是捂住自己不想看见的未来。
“是我告诉我父皇,只要让我的皇兄们尽情厮杀,就会有汇聚魔界气运之人,带领整个九陵界堕魔。”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离开了孤崖上的高塔,她有了自由、快乐,也有了痛苦。
秦四喜展开翅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做出选择的人不是你。”
这句话让微生琴露出了苦笑。
“没有选择的命运……不是更可笑吗?”
几天之后,微生琴离开了她住了几十年的渔人部落,乘坐一艘小船,她到了东海以东的一座小岛上。
借助星辰,她再次施展自己的天眼之力。
秦四喜守在一旁,看见她额心有血流了出来。
“我未来五百年都不能用天眼,可我看见了。”
极致的痛苦让白发的魔族公主脆弱得像是晨间的霜,她的脸上却在笑。
“神,神是此界最大的变数。”
命运像是一条已经存在的河流。
无论后来的人如何筑起堤坝,如何挖掘沟渠,最初被看见的河水已经按照既成的河道奔流而去。
没有人能在看见它的时候改变它。
也没有人能在看见它之后改变它。
可以说,许多事情,在天眼看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所以微生琴付出巨大的代价,看的不再是命运,而是天。
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在她目不能及的下游拦住河流的奔涌,这是唯一能更改命运的机会。
神,就是这样的石头。
回到了中洲的微生琴再次开始游历,这次她不仅在中洲各处行走,还去了南洲和东洲,她在中洲的时候仗着法宝,能掩盖自己的身份,南洲和东洲都是修真者,魔族出身的微生琴在他们眼里就是死敌。
就算能凭借造化袯遮掩她自己身上的魔气,两只寒鸦一看就是魔物,这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微生琴把两只寒鸦留在了中洲的一座山上,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后,秦四喜等到了微生琴的召唤。
此时的秦四喜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嘴去串肉、生火、撒料、架肉……烤出来的肉还很香很好吃。
她在凡人境那么多年都没有精进过的厨艺,在她当鸟的时候得到了提升。
去见微生琴的时候,她是叼着肉串去的。
大吾扇着翅膀飞过来,用小眼睛瞪了她好一会儿,也去下面叨了一朵很美的花。
“北洲有一个部落叫折月,她们有一任巫女在五千年前飞升成神。”
离开了几年的魔族公主神色有些疲惫,双眸却熠熠生辉。
看到烤肉,她惊讶极了。
“我烤的!”秦四喜挺着胸脯向她邀功。
微生琴笑着摩挲寒鸦的脑袋。
大吾呆呆地叼着那朵花,连想送花的机会都找不到。
微生琴把它也揽在怀里,那朵花她自己插在了如雪的发间。
一人二鸟重逢的温情脉脉很短暂,秦四喜这些年在中洲可不光苦练烤肉之术,她如今的身体是魔物,自然能感应到魔气。
中洲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越来越多的凡人开始得病。
据微生绪交代的供词来看,此时的魔界已经打破了魔界与魔渊的门,无法被操控的魔物肆虐在魔界,微生绪会来到修真界,代表魔族向各大宗门求援。
接着,就是各大宗门联手将魔界一并封禁,魔族决定报复修真界,冲破封印,将魔物驱赶向九陵界的每一个角落。
盛九幽的王剑,折月皆萝的降神,都在并不遥远的未来。
微生琴带着两只寒鸦回到了渔人部落,此时的渔人部落繁盛依旧,让中洲其他部落深受其苦的“大疫”还未曾来到东海之滨。
海妁见到“巫琴”,很高兴。
微生琴也很高兴,可是回到了小屋,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秦四喜低头,用嘴叨了叼自己的翅膀毛儿。
微生琴之前预见了渔人部落会有灾难,大概就在最近了。
终于把一根要掉的毛叨了下来,秦四喜站在了微生琴面前的桌子上。
微生琴呆坐了许久,她走到门前,打开门,咸腥的海风迎面扑到她的身上。
“我要想办法救她们。”
身为魔界的皇族,微生琴的根骨很好,利用四处散溢的魔气,她调动了体内数十年都没有用过的魔力。
虽然一直没怎么修炼,她的修为已经很接近修真界的金丹修士。
魔气不止会让凡人生病,还会逐渐影响中洲的物候,旱涝频发、邪风四起,都是魔气过浓的迹象。
有一天,海上突然起了风暴,渔人部落的船都在海上,微生琴催动魔功救下了渔船,秦四喜也扇动翅膀,发现了好几个被大浪甩出了船的渔人。
成功救了人的微生琴很高兴。
回到岸上,迎接她的是渔人部落其他人的尸首。
一群修真者手持染血的法器,用轻蔑的目光说:
“区区凡人,也敢跟魔族勾结。”
前任首领海妁被木钉钉在了架上,四肢都被穿透。
看着微生琴,她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说:
“巫琴,快走!”
留在部落的大吾,脖子诡异地歪向了一边,它也死了。
或许是修真者发现了大吾,或许是修真者发现了微生琴使用了魔力的痕迹,总之,他们选择将这一整个凡人部落都屠杀干净。
微生琴第一次杀人,七个修士,一个金丹,六个筑基,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魔族的宝物那么多,一把溯血魔刀就足以让这些修真者灰飞烟灭。
被救回来的渔人们收殓了自己的亲人,在半日之前,她们还高高兴兴地喊微生琴是“巫琴”,此时,她们连眼眸都无法抬起。
“大祸,原来是我。”
秦四喜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头白发的女子放火烧掉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屋。
渔人部落决定迁徙去往别处,那些矫健的渔人是在深夜里离开的,她们乘着船去往远方。
微生琴远远地跟在后面,确定她们安全,才转身离去。
生有天眼的魔族公主,在极度的痛苦里明白了命运的力量。
她自己,也是长河里的一滴水。
身有天眼,亦在命中。
大吾的尸身被她埋在了一棵花树下,那是大吾最喜欢的花,喜欢到摘下来,看她戴在发间。
秦四喜也用爪子刨土,埋了几个贝壳,大吾不喜欢吃烤肉,喜欢吃鲜嫩的贝肉,她记得呢。
“我会更小心。”白色的头发垂到泥土里,是微生琴正匍匐在花树下。
“我会更小心。”
“更小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命运。
能够生有天眼,似乎是命运的恩宠,此时的命运惩戒了她的宠儿,仿佛在告诫她不要妄想去更改什么。
痛苦是命运的鞭。
痛苦,是微生琴的脊梁。
秦四喜看着眼前的微生琴,又想起了那个欢欢喜喜说自己的死地在光明处的少女。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就在她以为寒鸦也能掉眼泪的时候,她眼前的景色突兀变幻。
高高的祭坛上,穿着白色大袍的女子头戴花环,念着悠长的祭词。
秦四喜只呆愣了片刻就知道此时正是在向戏梦神君折月皆萝祈福。
人们跪倒在地,而她……是一条鱼。
虽然水性很好,可秦四喜以前游泳的时候到底是有手有脚,现在她只有鳍,着实扑腾了好久才让自己没有沉底。
这一个幻境,到底是要让她学会多少乱七八糟的!
扑腾到了水面上,秦四喜看见了祭坛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了斗篷的人。
一缕白发从帽子下面被海风勾了出来。
秦四喜恍然,在微生琴真实的记忆里,大吾和二吾,应该都死在了东海。
天上一道流光闪过,是神力从天而降。
冰雪凝成的花飘飘摇摇自天外而来,伴随着万里云霞。
花落在了请神台上,天上开始下起了雪。
那朵花一边绽放,一边化作飞雪,终于露出了身在其中的神君。
秦四喜“噗噗”地吐着泡泡,用雪凝出的“神舟”让她想到了弄雪神君。
她又吐了一串泡泡。
别人、别猫的各种回忆和讲述之中,都说折月皆萝因为卜算之术与微生琴结缘,秦四喜此时已经明白,从一开始的神降,都有微生琴的手笔在其中。
或许,不止这一次的请神。
眼前再次模糊,秦四喜再次清醒过来,看见的是一张放大的人脸。
“绒绒,绒绒,你看,这是我的好友阿琴,你还记得吗?她还给你喂过鱼呢。”
秦四喜:“……”
听见绒绒这个名字,她就知道自己此时是谁了。
变鸟变鱼又变猫啊!
有人捏着她的爪子跟微生琴打招呼,秦四喜只能假装爪子不是自己的。
“阿琴,我在此界所受桎梏颇多,算的卦也越来越不准了,卦象上说九幽此次出征为凶,可她分明赢了。”
微生琴戳了戳小猫的胡子垫儿,说话的声音柔缓:
“所谓征战,从来不止在战场上,刀枪之外,唇齿口舌、人心向背,何尝不是能杀人也能救人?”
折月皆萝看向微生琴。
“你的天眼看见了什么?”
微生琴只是摇头。
秦四喜把猫猫脑袋转向微生琴。
以她对微生琴的了解,此时的她应该已经知道了盛九幽的结局。
甚至不止盛九幽。
“皆萝神,与其为盛剑首担心,不如咱们再去中洲看看吧。”
折月皆萝笑着把猫抱在怀里。
“你等等,我之前攒了些肉干和药草……阿琴,若是战事再这般下去,中洲和西洲的寻常修士怕是难过了,我打算北洲建一座城,让他们迁过去。”
秦四喜努力抬头,只看见了一个精巧的下巴。
“我的结界隔绝灵气魔气,他们这些修士在里面太辛苦了。”
“皆萝神。”
“怎么了?”
“……你真是世上最善良的神。”微生琴的语气里有着极淡的哀伤。
只有四爪朝天的小猫听了出来。
眼前模糊的时候,秦四喜甚至已经习惯了。
她熟练地观察周围,顺便确认自己的物种,下一刻,她四脚离地,是整个跳了起来。
她居然成了老鼠!
还不是普通老鼠,是魔界的老鼠!
看着自己眼睛下面长长的嘴,秦四喜努力把眼睛朝上看。
不远处的两人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一只老鼠爱上了翻白眼儿。
他们正在说话,准确来说,是在争吵。
“七哥,你已经是魔族之皇,为什么你还不肯收手?再这么下去,盛九幽一定会众叛亲离……”
“我要的就是她众叛亲离。”
微生绪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七哥,你要是想要盛九幽死,办法多的是,何必用这等诛心之计。”
面对自己妹妹的质问,微生绪笑了。
“你也知道我用的是诛心之计,自然要诛心了。我不光是要诛了盛九幽的心,我还要九陵界的各大宗门的守道持正之心一起死,我要让盛九幽成为他们的禁忌,成他们的心魔……盛九幽的分量还不太够,没关系,还有那个神尊。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又有谋害神君这样的大罪,九陵界正道湮灭必是定局,不久以后,整个九陵界都是我们魔族的。”
铁链的声音响起。
秦四喜看见微生琴被绑在石柱上。
“阿琴,你是我的妹妹,魔族的公主,九陵界堕魔,你该高兴才是!”
微生琴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九陵界堕魔,数千万凡人必死无疑,七哥,你何必造下这等大孽。”
“我是造孽吗?我怎么不知道?你去了一趟修真界,满脑子都是些修士的愚笨酸腐,若九陵界成了魔界,那些凡人成了魔偶,随我征战天下,那是我给九陵界的功德。”
微生绪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
“妹妹,你别忘了,是你告诉了父皇,只要诸多皇子厮杀,最后的胜者就会有气运加身,那个人就是我。我身负气运,注定是一界之主,我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他离去的时候,微生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一界之主又怎么样?你成不了魔神!就算九陵界堕魔,成了九陵界之主,你也不可能飞升成神!”
山洞消失,成了一片明亮的白雾。
秦四喜蹲在枝头,手里还抱着一颗榛子。
距离她蹲的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正缓缓散步。
“阿琴,今日孩子可曾扰了你?”
女子回身向说话的男子看过去,秦四喜看清了她的脸,是微生琴。
仍是一头白发的微生琴,额间却是红的,有一片骇人的疤。
“他才三个月大,如何能扰了我?倒是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也不过是寻常巡视,怎会受伤?只是如今魔族藏得越发隐蔽了。”
“我早就说了,你去寻我兄长是寻不到的,他身有气运,若他有心躲藏,这世上也只有神能寻了他。”
“他挖走了你的天眼,我自然要与他清算。”
男人说的义愤填膺,女子脸上被疼宠的喜悦也很真诚。
“气运?阿琴,你兄长身上的气运就这般厉害吗?”
“那是自然,阿元你放心,我为孩子卜算过了。我们的孩子也会有气运,他有魔族皇血,又有你的九品混元灵根,你在九陵界证道,他承你衣钵,气运比我兄长只强不弱。”
“竟这般厉害?”
褚元看向微生琴的腹部。
“他的气运能有多强?”
微生琴抬手,将一缕白发拂到耳后。
微微低头,她笑而不语。
秦四喜手里的榛子“啪啦啦”掉到了地上。
不能成为魔神,是微生绪的心结,为了此结,他才会与褚元联手设局,把微生琴囚在乾元法境深处,是想从她嘴里知道成神之法。
褚元自然也有自己的谋算,他证道之后飞升不得,寄希望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也是常理。
微生琴利用的就是他们的所求。
褚元借她的腹,她也是将计就计,用褚元的种。
生下来的褚澜之确实得天独厚气运强横,是九陵界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等他不得飞升的那一日,他会做什么?
他会,请下一位神。
连请神之法,他娘都替他准备齐全了。
微生琴赌上了自己一生的谋算,就是向天外寻一块石头。
落向河水奔涌的下游。
“扑通”。
发光的白雾渐渐散去,秦四喜长出一口气,腿下一动,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微生琴的虚影看着她,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
“你就是来此间的新神?”
秦四喜点头,轻声说:
“你算计了这么多,就是想让褚澜之能够请神,想来对召请来的神也有预料吧?”
微生琴笑了。
“我听皆萝神说过,她在神界有一挚交,若是皆萝神出了事,她大概会来的。”
当过寒鸦,当了鱼,当完小猫当耗子,最后又当了松鼠,秦四喜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竟然有几分不适应。
想要有这十根手指头,也真是不容易。
当人真好。
看着她的样子,微生琴柔声说:
“皆萝神一事,我算计颇多,神君想要为皆萝神报仇,尽可以将我的天眼取了去,连同我这残魂一并炼化成法器。”
秦四喜抬起头,问:“你的天眼,是你自己毁的?”
微生琴抬手摸向自己的额间,仍是笑着说:“我若一直有天眼,微生绪又怎会放心把我送给褚元?”
看着她的笑,秦四喜忽然想起了微生琴在孤崖高塔上的时候的日子。
她除了天眼之外,她也精通蓍草筮法,五十五根蓍草要取出六根取四十九,每次筮算的时候,她都会认认真真对自己取出来的每一根说“这次就不用你啦”。
因为太过于认真,甚至显出了些傻气。
人在命中,自从悟出了这道理,微生琴就把自己也放入了棋局之中,她在温善面容之下算出了盛九幽的末路,算出了折月皆萝的陨落,也算出了九陵界万年来的沉沦和绝望,她连一根干枯的蓍草都会觉得抱歉,又如何会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