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问住了陈云州。陈氏的丈夫可是朝廷的六品官员,自己现在是乱臣贼子,彼此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他笑了笑,否认:“不是,桥州现在还没有正式的知府,我只是过来帮忙的,他们对我比较客气而已。”
“这样啊。”陈氏也没怀疑,竟还赞许地看着陈云州,“你跟你父亲一样能干,二哥从小就最出色,六岁就能打出一整套的陈家拳,大哥都不是他的对手。十岁的时候,三哥四哥五哥一起上,都打不过二哥。二哥要是地下有知,你长大了,还这么优秀,他定然很欣慰。”
陈云州没问陈家的男丁去向。
因为林钦怀跟他说过,陈云州嫡系的男丁除了他这根独苗苗,其他都死在了战场上。
其他的都是关系比较远的旁系。
既然林钦怀都说关系很远了,那实在没关心的必要。
他扯着嘴角笑道:“七姑谬赞了。你跟表妹还缺些什么,尽管跟下人说,若遇到什么他们解决不了的困难,你直接来找我就是。”
陈氏听出了他这委婉的逐客令,识趣地站了起来:“谢谢云州,我就不打扰你做事了。姑姑今天安顿好,明日跟你表妹亲自整一桌咱们陈府年节时最常吃的菜,云州你可一定要过来。”
陈云州连忙说:“七姑,当是小侄给姑姑和表妹接风洗尘才是,哪有让您这个长辈动手为我做饭的道理!这样,我明日让厨房做一桌好菜,我们亲戚聚聚。姑姑和表妹有什么想吃的和忌讳,一会儿告诉下人。”
陈氏却还是要坚持:“无妨的,云州,当年我未能给你父亲做一顿饭,我们兄妹就此天人永隔了。明日,你就让我做吧,一顿饭累不了人的,算是姑姑的一点心意。”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陈云州也不好拒绝:“好,那有劳七姑了。”
陈氏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离去后,柯九立即走进来,关上了书房,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小的派人明日盯着?”
陈云州抬头看他。
柯九咳了一声,老实交代:“童指挥使走的时候,让小的盯着,别让您吃七姑奶奶他们递来的东西。”
“这个童良就爱瞎操心。”陈云州有些无语,想了想说道,“不用,明日我少吃点。”
这些夫人小姐做饭,本来就有仆人在一旁协助,厨房里好些个人,再派人去太明显了。
至于入口的东西,陈云州自从跟朝廷闹翻之后,一直很小心,平日在府衙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但出去应酬跟人吃饭,他会等别人先动筷,然后夹别人动过的盘子。
明天,他也打算这么做,童良的担心虽然看起来有些多余,但凡事小心总无大错。
柯九听了他这么说,只得“哦”了一声就打算退出去。
陈云州叫住他:“你别跟童良瞎胡闹,等童叔和去余州查访的人回来后再说。我们到桥州来是忙正事,你准备一下,后天咱们出一趟门,去桥州下面的几个县转转。”
这是陈云州先前就计划好的。
桥州落在葛淮安手里两年,现在是什么情况,光看下面人送上来的纸面数字是不准确,直观的。
身为地方父母官,你得亲自去看看,见一见,这样才能知道具体的情况,也清楚百姓的顾虑和诉求,从而在政策方面做出调整。
而且桥州辖下几个县的县令能不能任用也要考察考察。
桥州被葛家军占领的时间太久了,保不齐养了一些狗腿子,现在见势不对,又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庆川军”的人。
柯九一听要出门,顿时眼睛发亮:“好,小的这就去准备。”
第二天,上午陈云州跟丘梁他们商讨了一会儿事情,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丘梁和童良都抢着要同行。
陈云州只答应带丘梁:“让丘大人陪我一起吧,至于童指挥使,你做好征兵练兵的事就行了。”
童良当然不乐意,但陈云州决定已下,他也没辙只能答应,但等其他官员走后,他还赖在陈云州跟前:“大哥,你又不带我,你这次要去多久啊?你只带柯九他们几个不安全,我拨一支小队保护你吧……”
陈云州被他吵得脑袋痛,连忙伸手制止了他:“停,你安排二十个人跟着我吧。我跟丘大人走了,桥州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知道了,大哥,你为啥带那个丘梁,他都跟你不熟,你带我多好,咱们兄弟……”童良还有些耿耿于怀。
陈云州无语了:“就是因为不熟我才要带他,行了,你去忙吧,我也有事。”
童良看了一眼天色,嘿嘿笑道:“大哥是要去吃饭吗?咱们今天中午一道。”
陈云州一开始没打算带他,但想着陈氏比较爱“忆往昔”,自己又没什么话跟她们母女谈,不如带上童良这个话痨,也省得冷场。
“七姑做饭请我,你要跟着就随你,但先说好,一会儿说话注意点。”陈云州提醒道。
童良生怕他不带自己,连忙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保证,绝不乱说话。”
陈云州这才带着童良一块儿去衙门后院。
桥州知府衙门后院很大,有好几个院子,住着不少官员和家眷,还有些衙役和他们的家人。
陈氏母女的院子就安排在陈云州隔壁,距前衙不是很远,走路一会儿就到了。
可能是一直等着陈云州,所以院门并没有关,半敞着,但柯九知道陈云州的性子,连忙上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少女欢快软糯的声音:“表哥,您来了,怎么不直接进来的?”
今天的毛雨沁宫缎素雪绢裙,窈窕有致。她看到陈云州,娇俏动人的脸上立即浮现出点点红晕,眼底的喜色更是藏都藏不住。
陈云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不大妙的感觉。
这种预感在进门后, 很快就应验了。
堂屋内,陈氏正在布置碗筷,见陈云州进来, 连忙收回手, 站直了身,拉开了主位的椅子,笑盈盈地招呼道:“云州, 童小将军,你们来了, 快请坐。”
陈云州推辞:“七姑坐。哪有长辈没坐, 晚辈先坐的道理。”
陈氏还想说什么, 但陈云州已经退后一步,拉开了主位右侧的位置,示意自己坐这就可。
陈氏不好再推辞,只得坐下:“那七姑今儿个就托大了,云州你也别站着了, 今儿这里都是自己人,没有外人。”
陈云州含笑点头,坐在了陈氏旁边。
一旁的毛雨沁见状, 连忙拉开了陈云州右侧的椅子, 想坐到陈云州身边。
但有个身影比她快一步。
童良嗖地坐了下来,咧开嘴冲毛雨沁大笑:“谢谢表妹!”
谁是你表妹!毛雨沁捏着帕子,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眼泪在眼珠里打转。
陈云州松了口气, 毛雨沁这表现有点太明显, 坐在他身边,他还真不自在。这次童良立了大功, 奖励一只鸡腿。
心里高兴,陈云州面上却做茫然状:“表妹站着作甚?快坐下吃饭啊!”
因为就四个人,桌旁也只留了四张椅子,如今就剩了陈氏左手侧的空位,那是离陈云州最远的位置。
毛雨沁有些不甘心,她抿了抿唇,用一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陈云州:“表哥……”
声音娇滴滴的,柔得差点能滴出水来。
正在喝茶的陈云州一不小心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童良连忙拍了拍陈云州的背:“大哥,你没事吧?”
没人搭理毛雨沁,她这番好戏都表演给了瞎子看。
陈氏见状,给她递了记眼神,先是关心了陈云州一句,然后说:“雨沁站着干什么,快来娘这边坐下。”
有了台阶下,毛雨沁这才不大情愿地坐到了陈氏身边。
一桌子人总算是坐齐了,陈氏又开始忆往昔,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鸭肉放入陈云州的碗里:“这道太白鸭是你父亲以前最喜欢的菜,你祖父则最喜欢这道香卤猪肘子,一顿能吃一大块。云州,你尝尝。”
“谢谢,七姑,你也吃。”陈云州顺手给她也夹了两筷子。
陈氏看着碗里的肉,似是有些怀念,夹起来尝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哎,要是咱们家能再聚聚多好啊。”
见她动了筷,陈云州也浅浅尝了一口,出言宽慰道:“咱们姑侄这不就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七姑往前看,你还有姑父,还有表妹呢。对了,我应该还有表兄弟吧?”
陈氏点头:“我跟你姑父育有五个子女,长大了三个。雨沁上面还有个哥哥,比你大一岁,跟你姑父留在余州守城。此外,还有个表弟,今年十三岁,在老家养在他祖母膝下。”
“他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表哥表弟。”陈云州笑着说道。
见他只跟陈氏说话,自己完全插不进去,毛雨沁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拎着酒壶道:“表哥,这是梅子酒,很好喝的,你尝尝。”
“大哥不能喝酒,一喝就头晕,我来点吧,谢谢表妹。”童良立即将酒杯递了过去,冲毛雨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陈云州抱歉地看了毛雨沁一眼:“我确实不能喝,表妹想喝酒就让阿良陪你吧。我跟七姑说会儿话。”
他这时候宁愿应付陈氏,也不想应付这个所谓的表妹。也就见过一面,也不知这表妹哪根筋搭错了,对着他大献殷勤。
陈氏见状笑道:“雨沁,快给你阿良哥倒酒啊。我跟你表哥聊会儿天。”
毛雨沁抿了抿唇,给童良满上。
她心里有气,眼看酒杯都满了,她也没将酒杯竖起来,而是继续让酒水漫过杯子,洒到童良的手上、衣服上。
酒水都滴到桌子上了,她才捂住嘴惊叫出声:“哎呀,不小心倒多了,弄到阿良哥你的衣服上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你快去换身干净的吧。”
她这样的伎俩怎么瞒得过童良。
不就是想借故支开他,好占他大哥的便宜吗?他给她来个釜底抽薪。
童良将计就计,故作惊慌的样子,“哎哟”了一声,蹭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弧度过大,手上的酒水泼了出去,好巧不巧地泼了陈云州一身。
毛雨沁看到这一幕,美目圆瞪,怒道:“你……你怎么这样!”
童良没管她,赶紧放下酒杯,关切地抓住陈云州:“大哥,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小心将你的衣服弄湿了,是我太笨手笨脚了。”
陈云州摆摆手:“无妨,小事而已。”
说完,他很有风度地看着陈氏,抱歉道:“七姑,我这衣服弄湿了,得回去换了。今天辛苦你和表妹了,你们慢慢吃,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仆人说。”
陈云州的胸口都被酒水打湿了。虽然他穿的圆领祥纹袍是碧青色的,但湿掉的那一团还是很明显。而且现在气温转凉,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所以陈氏也不好挽留。
她站了起来:“我送送你,都怪雨沁这粗心的丫头。”
“不用了,姑姑你和表妹都还没吃多少,一会儿饭菜要凉了。”陈云州制止了,又冲毛雨沁点点头,然后跟童良一起离开了她们暂居的院子。
走出一段距离后,陈云州瞥向旁边默不作声的童良:“哑巴了?今天吃饭为什么一直捣乱?”
童良本来以为装死就能逃过一劫呢,不曾想陈云州还是要跟他算账。
他想了好几个理由,还是没编下去,嘟囔道:“我就是不喜欢她们嘛。”
童良并不是很小气的人,跟陈氏母女此前也没有交集,这种情绪就很奇怪。
陈云州耐心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吗?阿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你跟我相处的时间更长,我们兄弟情谊更深,你不必担心她们抢了你在我身边的位置。对我来说,她们没法跟你比。”
童良又欣喜又惭愧,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承认,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光是这个,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到她们心里就不舒服。大哥,我不喜欢她们,咱们把她们送走吧。”
这几年,陈云州身边又不是没有其他亲近的朋友。比如郑深、陶建华、文玉龙等等,但童良从未表现出过如此排斥的态度。
童良不是个会无理取闹的人。他不喜欢陈氏母女,自然有他的理由。
陈云州承认,自己也是个护短的偏心眼。在童良和陈氏母女之前,他当然选择不让自己的好弟弟难过。
轻轻拍了拍童良的肩膀,陈云州笑道:“好,大哥答应你。但我明天就要出发去长原县了,今日还有很多事,等我回我桥州再派人送她们离开好吗?”
童良想着陈云州明天就走了,也不会跟陈氏母女接触,多留她们几日也没事,便高兴地答应了:“好,我都听大哥的。”
陈云州笑着点头,叮嘱道:“我走了,你好好完成征兵训练的事,桥州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走吧,回去换了衣服,赶紧去干活,不许偷懒。”
“知道了。”童良欢快地回了房。
陈云州换完衣服出来,听说他已经去大营了。
陈云州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将柯九叫进了屋,低声吩咐道:“你安排几个信得过的,盯着陈氏母女。”
柯九震惊地瞪大眼,压低声音问:“大人,七姑奶奶她们有问题吗?”
陈云州其实也没证据。
但这母女俩出现得太巧了,而且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小姑娘,昨日才差点被凌辱,今天就开始向他献殷勤,她就没什么心理阴影吗?
还有陈氏,这两天总是在跟他忆往昔,与陈家旧人感情甚深,可为何她却对陈家其他人的去向只字不提?
林钦怀说,陈府当初有些女眷带着女儿改了嫁,还有些嫁出去的姑娘。这些人都是陈氏的伯娘、婶娘、嫂子、姐妹。尤其是那些小姐妹,跟她一同长大,感情不比陈灭昌这个老早就从军的堂兄更好?
此外,陈氏的丈夫,毛通判担心龚鑫攻打余州,将妻女送走,却将长子留下与他一起守城。这说明毛通判很可能对朝廷忠心耿耿,不然也不会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还留长子跟自己一起送死,坚守余州。
陈氏一介妇人,不清楚天下局势就算了,他一个朝廷命官也不清楚吗?
在朝廷的眼里,他陈云州可是跟龚鑫、葛镇江之流没什么区别,都是乱臣贼子,他的地盘何来安全一说?毛通判就这么放心只派几个奴仆护送就将妻女往“乱军”的地盘上送。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
陈云州对柯九说:“有没有问题,以后就知道了。你安排人查查张强他们的踪迹,另外再派一队人马去余州,仔细查查毛通判。”
柯九心头一凛,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那……那要告诉童指挥使吗?”
陈云州轻轻摇头:“不用。阿良在我的事上比较冲动,这事暂且不要告诉他。我不在府衙,他会整天呆在军营,不会回来的,跟她们也没什么接触。”
“小的明白了。”柯九领了差事出去。
陈云州也去了前衙处理事情。
另一边,后衙,陈氏母女看着只夹了几口的满桌子菜,脸色很不好。
毛雨沁哐当一声将筷子丢在桌子上,撅着嘴,气冲冲地说:“娘,那个童良好讨厌。他姓童,表哥姓陈,跟表哥有哪门子的亲戚嘛,他凭什么管表哥的事?我看他今天就是故意的。”
陈氏自然对童良的碍事不满。但同样,她也不满意女儿的表现。
“让你矜持点,你眼珠子都快沾到你表哥身上去了。你表哥现在位高权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吗?”
毛雨沁有些不服气:“那女儿也不缺爱慕者。是娘您说,表哥长得俊,又有本事,而且现在忠伯死了,张强他们又是坏的,女儿若不抓紧表哥,万一哪天表哥不管咱们了,咱们就要任人欺负,女儿也是为了咱们母女的未来,娘你不帮忙就算了,反倒是怪女儿。”
陈氏拉着她的手:“傻姑娘,娘怎么会不帮你。你自己说说,余州城里那些公子哥,有几个比得上你表哥?”
毛雨沁想起昨天那么多的将士都听陈云州的,还有跟她父亲一样年纪的官员,见了陈云州都是毕恭毕敬的,不得不承认陈氏说得是对的。
“表哥长得俊又有威严,自是比他们好。”
陈氏拍着她的手:“这就对了。娘看你表哥性子比较内敛稳重,不是那等贪花之辈。他喜欢的应该是秀外慧中的姑娘,你以后切不可这样咋咋呼呼的。”
毛雨沁虚心请教:“娘,那我要怎么办嘛。表哥今天看起来都不怎么搭理我。”
陈氏笑了笑:“这再厉害的男人啊,始终都逃不了温柔乡。记住了,在这里可不是家里,你千万别摆大小姐的架子,不管是对下人,还是对那童良,都要温柔和气,见了你表哥也是。”
毛雨沁点头。
陈氏满意地看着她:“明日起,你早上起来给你表哥煲一锅滋补汤,临近中午的时候给他送过去,放下,打个招呼就走,哪怕他留你吃饭也要说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之后就在家里做针线活,给你表哥做件外袍,这样也能展示展示你的绣艺。”
“娘打听过了,你表哥还没说亲。只要你持之以恒,他总会看到你的好。”
毛雨沁听得两眼冒星星:“女儿都听娘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去厨房煲鸡汤,除了烧火,其他事都亲历亲为,还因为不小心被溅起的开水烫了一个泡。
好不容易煲好了汤,毛雨沁尝了一口,咸淡合适,汤味鲜美。
她高高兴兴地提着食盒去前衙,却被衙役们告知,陈云州今天一大早就跟知府丘大人一起出门前去长原县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不知道。
毛雨沁乘兴而至,败兴而归,灰溜溜地提着食盒回了小院,看着手背上的水泡,沮丧地说:“娘,表哥出远门了,归期不定,我这汤白熬了!”
陈氏也很意外,惊讶地看着她:“你听谁说的?昨天你表哥也没说啊。”
毛雨沁撇嘴:“全衙门上下都知道了,就咱们母女不知道。我看表哥也没将咱们当回事,你还是快写信给爹爹,让他接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家。”
“知道了。”陈氏敷衍地应了一声。
长原县在桥州东北一侧,距桥州城有一百五十里左右。
出了桥州,一路的景色就越来越萧条,走到城外十里远后,往往要行一两个时辰才能看到人烟。第二天的情况更糟糕,沿途出现了许多荒地,还有破败无人居住的房屋,说是十室五空也不为过。
真是不出门,完全不知道乡下会是这副样子。
就连丘梁这个桥州本地人都惊呆了,失神地望着不远处被大雨冲塌了半边墙的破烂房屋,讷讷地说:“我们确实该出来看看。”
几十座房屋门前都长满了杂草,墙壁坍塌,这一个小村子的人都消失了。
这情况虽然萧条,但论惨烈程度远不及被大水淹过的定州。
陈云州背着手,站在车旁,平静地问道:“丘大人可有什么良策?”
丘梁知道这是陈云州对他的考验,思量少许说道:“轻徭薄赋,这两点大人已经为我们做到了。”
陈云州轻轻摇头:“还不够,短期内桥州的人口很难自然增长到两三年前,即便是鼓励生育,但孩子要长大成人也得十几年,现在战乱,咱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但没有人,就没法恢复生产,让桥州尽快恢复到两三年前的样子。”
丘梁意识到陈云州有话要说,主动问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陈云州看向长原县的方向说道:“长原县再过去走个几十里就到青州了吧。”
丘梁点头:“没错。”
陈云州笑着说:“龚鑫不敌朝廷的大军,有南下的趋势,若是他们拿下余州,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青州。青州还没经受过战乱,人口不少,桥州官府可适时地招募一批百姓加入桥州,补充桥州损失的人口。”
丘梁瞬间明白,陈云州为何会特意到长原县了。
长原县与青州的平丹县相临。虽然朝廷将两个地区做了划分,但这种区分并不能实质性地隔开两地的百姓,尤其是交界处生活的百姓。
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百姓,对行政上划分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敏感,他们会彼此互相通婚,这就导致这片区域的百姓,亲戚朋友繁多。
如果想要从青州招募百姓,这片地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安土重迁,哪怕官府出很好的政策,百姓也不会轻易搬迁。
一是因为搬家会损失一些财物,比如房子田产,还有些笨重的家具等等,这些都是搬不走的,民间有句话,搬一次家穷三年,就是这个道理。
二是因为对未知地方的恐惧和不信任。他们这些人祖祖辈辈都在一个地方生活习惯了,哪怕给重金让他们搬迁,他们也会恐惧,害怕,觉得这所谓的政策、奖励都是骗人的。
可两县交界处不一样,对面县的亲家、亲戚朋友家里今年分了多少土地,交了多少田赋,这都是一打听就知道的,骗不了人。
相对于官府,他们会更信任这些熟人。
而且这个距离很近,搬家除了房子、田产带不走,只能卖了,其他都能带走。搬到长原县,也有亲戚朋友在,不怕被人欺负。
丘梁想通一切,连忙道:“大人,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云州颔首,没有多言。
他迟早要回庆川,桥州的地方事务要交给丘梁,若他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丘梁还做不好这事,那这知府也只能换个人当了。
抵达长原县后,陈云州将正事丢给了丘梁和长原县县令徐向磊,他则每天都带着柯九他们出去逛逛。
丘梁和徐向磊商量了五天,修修改改,总算是拟出了一份方案,交给陈云州过目。
陈云州仔细看了一遍。
他们将长原县目前的闲置房屋、田产统计了一遍,然后采用挨个村子向西迁移的策略。从两县交界处开始,鼓励平丹县的百姓迁移到长原县,官府无条件给他们落户,并根据每家每户的人数,提供最近六里内的房屋或是田产耕种权,按人头划分,一人两亩。
而这六里内的百姓,家中有多子女,或是赤贫一块地都没有的百姓,可往西边迁移,官府照样给他们分配房屋或是田产,而且越是迁移得远的,朝廷的补贴越多,往西六里内每人分配两亩田地的耕种权,愿往西迁移六到十二里的,每人提供三亩地的耕种权,超过十二里的,提供四亩土地的耕种权。
这样就相当于只要你肯将家搬到隔壁的隔壁村子,就能获得两亩田的耕种权,而且以后可由子女继承。
这个距离也就相当于普通的婚嫁,甚至很多嫁娶都比这还远。
哪怕搬了家,以后照样可以走亲戚,通来往,有什么事也可找老家人帮忙。
这对家里儿孙多,又穷得叮当响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一家人换到几里外生活,就能有几十亩不用交租子的田地耕种,一年能省下好几千斤租子,不用再饿肚子了。
陈云州合上本子,笑道:“丘知府、徐县令,你们这法子不错,可以试试,若效果显著,可向其他州府推广。”
丘梁松了口气,他生怕自己提供的方案会让陈云州不满意。
“是,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而且因为两人都是第一次处理这事,未免出岔子,他们决定亲历亲为。
所以丘梁还得在长原县呆一段时间。
陈云州看自己离开桥州都十来天了,丘梁还要呆在这,他决定自己先回桥州坐镇。
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后,陈云州第二天就带着柯九他们回了桥州。
十几天过去,桥州并无明显的变化。
不过收到消息的童敬已经来了。
陈云州回去后就第一时间见了童敬,询问了陈氏的事。
童敬前两天到的,但他并没有去见陈氏:“少主,我和老林一直追随老将军和宣武将军,在西北打仗,没有去过京城,根本不认识陈家的女眷,也不知陈家到底有哪些姑奶奶。”
即便去过陈家,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毕竟那是女眷,他们是外男,身份有别。
看陈云州没说话,他道:“少主,我派了人去寻以前陈家的旧仆,看能不能辨认她们的身份。”
都二十几年了,还找什么找,尤其是这种乱世,太大费周章了。
陈云州笑了笑说:“不必了,童叔,直接将她们送走就是。一会儿我问问,她们想回青州找丈夫、父亲,或是想按照原计划去京城,我都派人护送她们。”
不管她们是真的亲戚,还是假亲戚,也不管她们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左右两名弱女子,陈云州不为难她们,直接将人送走。
如果真是亲戚,一切都是他的疑心病,那他也没伤害到她们,尽了亲戚的情分,将她们送去了她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她们的出现别有目的,那将她们送走,也就等于破坏了她们的计划,自己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即便是亲戚,但从这母女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开始,陈云州也不想跟她们多接触,免得生出误会。
童敬听完他的话,想了想道:“好,你这法子就叫一力降十会,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这么处理总是没错。”
陈云州笑了笑说:“就是劳烦童叔你大老远跑一趟了。”
童敬摆手,跟陈云州吐槽:“得亏我来了,童良那小子,一口气征了五万兵,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他就要将这些报名的人全收了。他也不想想,桥州养得起这么多兵吗?”
他们又不是葛淮安,没军饷了就去抢。
陈云州错愕不已,失笑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童敬哈哈大笑道:“还不是少主你在桥州的名声好,一听说桥州以后划归了我们兴远,现在庆川军征兵,那些小伙子都特别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