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章家的家事成为新都百姓热议的话题,姬无拂才在刑部衙门批了死刑的名单,答应要去亲自监刑。
载初十八年十月二十日,新都东市口,差役仔细洒扫刑场迎接贵客。这贵客既指屈尊降贵来观摩绞刑的秦王,也指代即将被押送到刑场的宗亲、高官。
七名宗亲加上一个章氏,一人一辆马车专车接送,车外足足六十护卫,再加上围在刑场外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将犯人围得密不透风。
姬无拂入座时,犯人的亲属已经带着酒食等候在外了。按照规定,死刑之前允许家眷最后再见一面犯人。姬无拂左右分别坐着大理寺正和御史,身后站着金吾卫将军,她一眼扫过马车上被押解下来的几人,诧异问道:“这不是才六人吗?”
其中章氏,姬无拂是认得的,剩下的宗亲多少也混了个眼熟,总共八人,怎么就来了六个?难道是圣上那边有赦免的消息?可她没听说啊。
金吾卫将军附耳解释:“近日里,有两位宗亲畏罪自尽了。”
姬无拂微微一愣,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宗亲能落到此等境地,多半是涉及谋逆的十恶不赦大罪,家眷或同死或圈禁流放,已经没有见面的可能了。唯有章氏还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章氏的老母,一个是章家族人。章母年过七十又是女人,在赦免之列,没有随子孙受罚。而族人是怕章母冲动,陪着章母来的。
章母端出福饼与酒,简单的弯腰取物动作间已经泪流满面,她泪眼婆娑,哭得声嘶力竭:“我苦命啊……你走了算是一了百了,可我呢?辛辛苦苦养你一场,竟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能保住,我不如随你同下黄泉呐!”
刑部狱内向来是得不到外界消息的,但孙晖与章氏义绝之事是当面交割,因此章氏对家中处境尚且能推断几分。章氏脸色灰败,狼狈道:“阿娘……要保重身体,等到孩子们长大,阿娘要替儿看着孩子们长大啊。”
说到这个,章母更是心绪起伏,大悲大痛:“家中小儿一个也不剩,女孙随孙家姓,男孙满七岁便流放千里,这辈子去哪儿寻再见的机会?不孝子啊,我养你有什么用?”恨恨之下,手握成拳连捶章氏数下。
孙晖做事狠绝,将账册半点也没藏掖,为补上章氏贪污的数目,连章家祖上留下的产业也没放过。章氏如今在新都的宅院也不再归他了,孙晖早三个月前就已经联系好买家将家宅押出去,换做财帛留在身边,充作来日养儿的资财。至于章母,孙晖是顾及不到的,今后会由章家族人奉养终年。
时间到了,章家族人强行拉开章母,不料章母挣扎不休硬是拉着章氏不撒手,还是金吾卫举着兵戈走近,才镇住章母濒临崩溃的精神。母男两个各被押住,相互嘶喊,似乎万般情深义重。
姬无拂看了心中毫无波澜,只是摆手示意将老人送走。等事平息,姬无拂反而有些烦他们的聒噪。
大理寺正向围在刑场外的百姓宣告了犯人的罪行,待到太阳开始偏西,差役拿出簇新的头罩盖在犯人头上。其中一个宗亲被遮盖面目之前,双目一直紧紧盯着秦王不放。
如果不是手脚受缚,姬无拂都怀疑对方会不会冲过来咬自己一口。
死到临头,明知躲不开,大部分人还是会尽量维持一点体面,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绞刑架上的绳索套到脖子上,再缓慢地收紧、太高,缓慢丧失的气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心脏,挤出胸腔内的空气。
这时候,人会不自控地挣扎,浑身开始抽搐,如果不是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一定会有人会把脖子抓得血肉模糊,但无法挣脱。
姬无拂静静地注视着行刑的过程,没有遗漏任何一刻,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怕的事。虽然她一直被保护地很好,却不知不觉间就见证了诸多死亡。
死亡那一刻会想到什么呢?
她好像是不知道的,上一世死的太突兀,一不留神就下地府了,没有仔细体会过。
六具尸体吊在空中晃晃荡荡,等足了一刻钟,差役将他们一个个地放下,尸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差役探过犯人的鼻息和心脉,向监斩官汇报,确认已经死透了。
姬无拂的目光划过尸身,起身告辞:“后事我就不看了,你们忙吧。”
有亲眷在的,尸身会由亲眷带回安葬,无人认领的将由官府出资购买棺木入土为安,所犯十恶者,将送到远离都城七里地外安葬。
姬无拂坐上马车离开东市,刑场外猛然爆出尖锐的哭喊,或许来自母亲,或许来自无人依靠的老人。
有的时候,姬无拂会觉得皇帝很忙碌,总有数不尽的政务在等着皇帝处理;有时候她又觉得皇帝的政务实在枯燥,无非是决定一群人中哪部分生、哪部分死。人多贪生怕死,所以人多钦羡皇帝,是想做执掌生杀大权的人,也想做活到最后的人。
姬无拂现有的,来自皇帝权力的延伸,因而能决定部分人的生死。作为女儿,她有一个好母亲,作为子民,她有一个好皇帝,这当然是愉快的。但不可避免的,在一些时候,她也会期望这个世界能够更进一步。
姬无拂回到王宅,褪去外衣倚靠在榻,摸着猫咪歇息片刻。只是这一小会儿的空档,就有属官拿着名册进门:“大王,秋闱已过,贡生行卷的名帖送到门下了。”
玄猫趴在姬无拂胸前,主猫两人都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向属官:“这样有自信的贡生不多见,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个呢,来人姓甚名谁?哪个推荐来的?”
属官微笑提醒自家大王:“前几年大王春日总在外面跑,便是有贡生上门行卷,也被长史婉拒了。这个贡生大王也认识,是王家娘子,姓王名诃。”
“她还要来行卷?早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听人说她聪警绝人,怎么到了十八岁还要到我王宅里刷名声?”姬无拂连连摇头,“这口子开不得,不然年年要来人行卷,我可遭不住这个烦人劲儿。”
属官不得不再次开口:“大王设在修业坊的学馆明年开始也有学生下场考试了。且在大王去年外出赈灾之时,长史依照宋王宅的惯例,在科考期间放开一处空置的宅院供各地赶考贡生寄宿,今年应当是遵循旧例吧。去年借宿的贡生留了不少夸赞大王的诗文,今年大王最好是能开宴招待,有助益于大王的美名啊。”
姬无拂依依不舍地放下玄猫,挠挠猫咪下巴:“我会去看看的,宴会时间就定个我空闲的休沐日,至于准备宴会的人,就交给谢氏吧,我记得谢家和王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哦对,谢氏是个男人,但宴上是不请男贡生的,这点你帮我传达到。”
玄猫不懂人类复杂的弯弯绕绕,它甩甩脑袋,轻巧地跳下长榻,向后屋去找宫人讨要鸡肉吃。
“喏。”
属官想,在很多时候,自家大王确实会和别的亲王有很大差别,就是她特别会躲懒。
宫人拿着水煮的鸡肉哄着狸奴出来,将承着鸡肉的瓷碟放在长榻边,方便秦王看见狸奴进食的姿态。姬无拂望着玄猫慢腾腾的背影,突然问:“狸奴寿命几何?”
宫人答:“养的精细些,能活十几年,多的也有二十多年的。”
姬无拂从斗金阁将玄猫领回来时,才是个跟在姬宴平身后到处转悠的孩提,转眼十年过,狸奴都老了啊。这段时间里她逮猫,一抓一个准,还以为是自己身手有所精进,原来是猫儿也有暮年。
犹豫半晌,姬无拂还是没把“玄猫还能活多久”这句话问出口,谁都知道寿命是无定数的,问了容易显得她有点傻。
一问一答间,另有宫人端上茶点:“大王,吃点红薯饼点点肚子吧。”
姬无拂颔首,坐起身拿过饼吃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眼下是珍惜的味道,红薯滋味好、产量又高,推广是相当顺利的事。也因重视红薯推广,所以姬无拂留下吃用的红薯并不多,除了往阿娘、阿姊们那儿送的,剩下的都藏在地窖里,让厨下每日变着花样做一道来给她吃个新鲜。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红薯吃的差不多了,估摸着明日厨下再送来的就是清炒红薯藤了。唉,红薯藤是能种红薯的,数量更紧俏。
海船走通了南北的海路,后面的海船就有了领路人,除了秦王点名要的几样种子,每隔半年就由些新奇玩意和作物送入新都、奉送到御前。皇帝看过眼,就轮到诸位亲王,秦王往往是最捧场的,乐得借皇帝的光对下属们加以赏赐,财帛、官职、住宅乃至于爵位。
只要这些好物能够用在大周,姬无拂并不在乎功劳是否有落在自己头上,她这一辈子已经得到足够多的好处,除了皇帝站起来把龙椅让给她坐,别的她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姬无拂坐在皇帝左边下位,俯视下方的妾臣山呼万岁,感恩地接下皇帝的赏赐。在新都里住得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像被母亲捧在手心疼爱的稚子,她享受这份微妙的母爱,但心底又有声音在不甘心地呼喊。也许这样的想法有些矫情,但姬无拂真切地思考过,她是不甘心几十年住在新都做母亲膝下受疼爱的孩子的。
人一旦长大,就会想要自由。
始皇帝建立的规则中,皇帝面前只有妾臣,即便是孩子,也是归为妾臣的。妾臣在皇帝面前只能有恰到好处的尊严,在皇帝愿意给予的限度内,妾臣自觉遵守皇帝的底线,其间就是属于妾臣的自由。无论是当初的太子姬若木,还是如今的太子姬赤华,乃至于宋王,她们都已经完全融入、适应了妾臣的角色。
而姬无拂原本就拥有足够多的自由,现在依然有所奢望,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自己的渴望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不过,这辈子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轻易从自己身上找过错。所以她决定把问题丢出去,或者任由自己遵从心意,到各地去游历。
于是,姬无拂紧锣密鼓地让属官们督促工匠尽快完善水力纺车、写信敦促南边海船的占城稻,向北海船的玉米土豆,把心底说不出的焦躁化作催促别人前进的动力,主打一个不难为自己。
有些话显然是不能轻易对人言的,不过足够熟悉的人能从姬无拂的日常状态中察觉出她对离家的渴望。
姬宴平就在年底内阁守岁时,举着酒杯半真半假地问:“你冷落两个新进门的孺人的事儿,都传到我的耳朵里啦。是外面有什么勾着你放心不下?”
姬无拂饮下酒水,不大乐意道:“我念叨的都是正经事,男人哪里能和政事放在一处比较。”
姬宴平听得大乐:“这不就好了吗,你把这句话到长辈那儿一说,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那儿了。”
“阿娘说了,叫我过了年再想着出门的事儿。”姬无拂放下空杯,心里也有别的惦记,“我也想等今年的海船回来,既然红薯已经找到了,说明路没错,其他的东西一并到手,我就往南边去。”
“你怎么总记着南边,历来产粮都往关中、北边指望。再说了,你就料定自己从杂七杂八的书中查到的东西没错?”姬宴平唇角勾起,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的妹妹啊,也是不乐意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嗯……是需要占山为王才能安逸的老虎吧。”
姬无拂虽然觉得阿姊这番话有点莫名,但被说成是老虎还是蛮高兴的,乐呵道:“是嘛,其实我听说蜀地有黑白相间的食铁兽,我更想当那个。”
姬宴平自面颊到脖颈通红一片,大抵是有些醉了,与妹妹笑道:“四娘先去南地,后头也得去关中看看,得陇才能望蜀,然后就能进蜀地去寻食铁兽了。”
“八百里秦川啊……”姬无拂小声感叹半句,转头吩咐随侍的宫人:“宋王醉了,扶她去偏殿休息吧。”
送走了姬宴平,没一会儿就有谢家人过来与她说话,话里话外多少提到两句谢氏。
正如姬宴平所言,她取了谢家的宝贝疙瘩回家,却放在宅院里当做摆件,连见一面都懒得。谢家这样的大族,教养孩子本就不是奔着给人当贤内助去的,仅仅是这两代里,谢大学士投皇帝所好,家里的小郎才养得骄气,谢孺人的长辈对这样的孩子也怀有几分亏欠的疼爱。例如现在走到姬无拂面前的谢学士,他是谢孺人的舅舅。
“咳咳咳……”姬无拂险些没把口中酒水喷出去,“养花学士?你原来是谢氏的舅舅啊?”
这粗糙的代称一入耳,养花学士的脸就黑了:“贵人多忘事,秦王记不得我的名是常理,言语上也不该这般轻佻。”
第271章
姬无拂一说出口, 自知言语上有失,但听了养花学士的话,这点失礼带来的心虚就迅速消退了, 变成淡淡的不悦:“叫惯了而已, 谢翰林这不是知道我在叫你么?”养花学士在她面前一向是没什么脸面的,要是以为多了一层谢氏的姻亲关系就可以在她面前充长辈说教, 姬无拂是半点也忍不了的。
“好好好。”养花学士喉头一哽, 气得用手指颤颤巍巍地点她, 又指着自己, 念叨着姬无拂白送红薯种子的恩情,好半天才忍下这口气:“秦王说的是, 我能蒙恩入内阁守岁, 也是沾了秦王的光。”
“嗯, 你知道就好。”姬无拂弹弹袖上不可见的灰尘,屈尊降贵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谢翰林来寻我何事啊?”下巴微抬, “坐下说话吧。”
养花学士在秦王儿时嘴上功夫就斗不过她,而今秦王长大,他更是有心无力, 遂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在姬无拂对面, 将家里长辈交托的任务摆上台面讲:“听说秦王准备开春之后前往江南一带,家眷如何安置啊?”
“家眷?我的家眷干卿底事?”姬无拂白眼险些翻上天去。
养花学士忍气吞声:“秦王此前约定,年初再迎娶裴家小郎过府,新婚燕尔, 想来秦王更愿意带裴小郎外出,家中长辈疼爱小儿, 敢问秦王能否允许我家小儿归家暂住些时日。”
如果养花学士不提,姬无拂还真忘了这件事,动动手指示意宫人给养花学士端上酒爵,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这些日子里忙得昏头,恨不得吃住都在刑部衙署,家宅中的事难免疏忽了些,心中对待二人绝无偏颇之意。谢氏虽然归了我后宅,但毕竟占了个谢姓,想回娘家小住两日也是应当的。不过嘛……”
听得“不过”两字,养花学士就觉得牙疼:“我脸大些,秦王与我也是相识多年了,请秦王高抬贵手,速速与我说个明白。”他正是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才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养花种草,还是亲娘奋进,他跟着沾光才有升官今日。
姬无拂才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往下说:“民间有句话‘穷家富路’,我虽然有王爵封户奉养,但在外花钱的地方太多,王府再多的财帛也经不住花销。”当着比自己困窘十倍百倍的养花学士好一通抱怨后,姬无拂图穷匕见:“我何尝不想带着孺人一道出门,享一番齐人之福呢?只是行路艰难,不忍小郎君随我在外受苦啊。”
养花学士从这一大堆废话中梳理出重点:“秦王是希望我谢家掏了路费?”
瞧他那眼睛都要瞪出眼眶的表情,姬无拂情不自禁地微笑:“别这么说嘛,我毕竟是大周亲王,还不至于沦落到路费都要伸手的地步。不过,谢家要是愿意多花些资财用在民生上,我也替大周子民记下恩情。就算一时间周转不过来,也可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养花学士嘴巴张合数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
姬无拂猜想或许是想说她无耻?除非在百姓面前,不然脸面这种东西实在没有爱惜的必要,姬无拂就很不在意。世家大族累世积财,何尝不是取之于民,而今用之于民也是很应当的。
姬无拂道:“谢翰林何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去问问谢师傅嘛,她肯定是支持我的,说到底也花的不是谢翰林你的财帛呀。”
这话在外人听来可有足够诛心的,谢大学士从始至终都没指望过养花学士继承家业,重视女儿远胜于养花学士,其中纵然有谢大学士紧跟皇帝步伐、上行下效的原因,也有养花学士本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缘故。
但养花学士显然早已习惯了,听了连个眉毛起伏都没有,拍拍手就告辞:“秦王说的是,我也操心不到这份儿上,一定将秦王的话带到。”
舞乐声逐渐停歇,新的一年开始,皇帝开恩允许今夜内阁守岁的妾臣留居宫城休息。大年初一有正旦朝会,在场大员都是不能缺席的,若是眼下出宫,怕是歇不了一个时辰就得重新梳洗进宫来。年轻官员身强体壮,年迈的老人可禁不住一夜不睡。
姬无拂自觉龙精虎猛,少睡一晚半点影响都没有,向皇帝告诉一声,转头和姬宴平往内宫找个空置的殿宇继续喝酒闲谈。两个时辰的睡觉时间,不睡反而更精神一些。
姊妹俩没走两步,后头又追上一个人来。姬祈快步跟到两人身边:“你们这是去哪里找乐子?”
姬宴平脚步放缓等人走近:“这个时辰还能去哪儿,无非是后头园子里逛一逛罢了。”
这又显出女人做皇帝的一桩好处来。男人总生怕被人带了绿帽,一道道墙垣门锁,即便是亲子,皇男十多岁就不方便在内宫走动了。女人却没有这种烦恼,内宫宽敞,皇帝给孩子们每人都留了殿宇,便是吴王也有一处每日洒扫着。日常若有事宜,外官也能直入内宫禀告,不必忧心什么女男大防。
紫微宫内布局与太极宫迥然不同,月光笼罩陶光园花木朦胧如银纱,宫人提灯似萤火,深夜漫步也有几番趣味,三人一时间谁也没开口,静静地走了一段路。
不知过了多久,姬宴平突然问了一句:“祈阿姊觉得妊娠苦痛值得吗?”姬无拂有些讶异,转头去看姬宴平。
姬祈眉眼弯起:“这不像是三娘会问出口的话。”
姬宴平道:“你回答就是了。”
姬祈当了母亲之后,有了更闹心的小孩比对着,对妹妹们是相当宽和,嘴角噙着一抹笑回答:“痛当然是痛的,值不值得……我平安产子,又恢复得好,休息三个月官复原职,年初还能升一阶,处处顺心。我现在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得考量养着孩子继承爵位,种种考虑之下,当然觉得值得。”
依照叙阶之法,嗣王、郡王为官,起步就是从四品。升官的诏书已经过了中书,翻年姬祈升做太常寺卿,位列九卿,于寻常官员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仕途终点,而姬祈年仅三十有二。
姬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若说生子有什么不好,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长生也三岁了,能跑能跳,三个大人才能看住她一个小童。”
姬无拂在心底算长生的年龄,生来一岁,过了两个年头,还真已经三岁了:“光阴易逝啊,总感觉我和祈阿姊在宗庙初相识还近在眼前,而今我都十九岁了。”
“是啊,想想那时候真是好运,得了晋王青眼,不然哪里来我的今天呢。”姬祈生产之后怀抱长生,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自己心甘情愿、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呢?
感叹完,姬祈看向先起话头又一声不吭的姬宴平,问:“我记得不错,你今年二十九了吧,生与不生,这几年也该做个计较了。”
姬宴平难得神情认真,皱着眉头琢磨半天:“不好说,再过几年吧。”
姬无拂用胳膊肘推推阿姊手臂,嬉笑道:“原来还有能让阿姊犹豫不决的事儿。”
姬宴平扭头与姬无拂对上眼,问道:“四娘呢?是怎么想的?”
“我是不打算生的。”姬无拂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长寿、长庚、长生……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既然不必忧心后嗣,我是不准备受生育之苦的。”
“真是任性的回答啊。”话虽如此说,姬祈却忍不住笑了:“这倒很像是四娘会说的话。”
将长寿、长庚、长生一视同仁的话,姬祈是不会去说、也不会出言赞同或否定的。论起血缘长寿是宗族远亲,长生是晋王之孙,都是不能与太子之子长庚相比较的,而与皇帝的血缘远近,就是尊卑分别的依据。亲疏远近口头上说来只是小事,放到将来大位继承之日,几乎决定了长寿和长生有没有资格成为礼法上的承嫡者。
即便是姬宴平,在这种敏感话题上也不会轻易开口。她尚且年轻,如果诞下子嗣,她的孩子与长生是相近的身份。也只有姬无拂,作为遵循旧例下最名正言顺的皇子,又是年少,随口说两句也无妨碍。
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只有如今还在位的皇帝,以及下一任皇帝。
姬宴平帮妹妹说话:“不是任性,四娘是至真至诚。”
三人走进弘徽殿,各自进了屋子洗漱休息,姬无拂躺上卧榻闭目准备睡觉,过了三五息,猛然反应过来——刚才阿姊不会是在说我说话不过脑子吧?
睁开眼望着屋顶片刻,姬无拂试图反思,但仍然觉得自己说的没错,翻了个身继续睡。
第272章
正月初一的大朝须得梳洗装扮穿上正当的礼服, 长袍逶迤广袖曳地,姬无拂在何处,宫人便将所需的用具搬到何处。随后宋王、嗣晋王的礼服也被宫人送到了, 因此弘徽殿没多久就热闹起来。
姬无拂为垂珠轻拍手臂的动作所惊醒, 睁开眼时,脑海中空白一片, 只觉得眼睛一睁一闭, 时间就过去了。
“什么时辰了?”
垂珠与众宫人一起服侍姬无拂洗漱更衣, 端着茶碗送到姬无拂嘴边供她漱口:“已经寅时中了。”
寅时中, 也就是凌晨四点。
“把窗门打开透透气。”姬无拂含住一口清茶咕噜咕噜,随后吐进另一宫人举起的痰盂中。天尚且黑黢黢的, 透不出一丝光亮, 倒是月亮还明晃晃照着天上地下的人。
每逢早起, 姬无拂都觉得这做人实在没什么意思,坐到九五之尊的大位上,还不是得日日早起?
这时候也没什么能熬夜的好东西就是了, 确实也只能早睡,期盼第二日早起再玩乐。
乌黑的长发在宫人手下一丝不苟地束起,数盏明灯下照出几缕乌金色。曾经柳娘的话又浮现在姬无拂耳侧, 姬无拂伸指捻过一缕,望着铜镜中端庄得不像自己的面目, 难忍笑意:“我还记得柳师傅说过,说我这样发金光的头发是很少见的,是长命无极的好兆头。”
束发的宫人拿不准秦王的意思,不敢轻易答话, 眼波悄悄划过铜镜,与镜子中含笑的人对上视线, 才笑着捧场:“大王的头发乌黑油亮,只稍稍几处略带金色,不受明光也是瞧不出来的。柳相能一眼便分辨,可知其人在意大王,才能处处留意、纤毫毕现。”
“或许是吧。”
柳娘当然在意她,姬无拂能感受到,来自柳娘不言自明的喜爱,同时她也明白,这份喜爱来自血缘传承下的爱屋及乌。至于柳娘爱的屋是皇帝、太上皇、乃至先赵太后,姬无拂就不甚了解了,她也不太在意这个。茶点吃进嘴、甜味尝到了,管它是哪个厨子做的,总归都是她的厨子。
姬无拂多少要比两个阿姊年轻些,动作也更利索,她走出内屋时分宋王和嗣晋王都还在梳洗,从屋外能见她们屋内光亮与人影晃动。姬无拂阔步走出,手指将将触碰到姬宴平的屋门,旋即站住脚微微向院外侧目,垂珠带上左右四人快步向姬无拂看向的方向赶去。
姬无拂高声与屋内姬宴平交代:“我先收拾好了,先去找人玩了,阿姊们快点啊。”
姬宴平懒洋洋地答复:“去吧、去吧,别走太远。”
锦衣华服彰显身份地位,同样也意味着超出寻常的重量,姬无拂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身上层层堆叠的衣衫、狐裘上到底用了多少金丝银线,得亏她事先说过,礼服上点缀用的玉石珠宝香囊等物才没有多到走路环佩叮当的程度。
负重前行不但束手束脚,脆弱的衣料还很容易因为不太雅观的动作留下折痕、乃至破裂。姬无拂虽然不缺这几身衣裳,但为了自己金贵的时间考虑,未免临阵更衣,只能慢悠悠地往外面走。
走出殿宇,沿着廊道绕过第一个弯口,垂珠与宫人们正围住一男子,双方都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男子安分守己地原地坐着,垂珠与宫人们则安安静静地守候在他周围,不甚戒备。
一个手无寸铁的翰林学士,也确实用不着戒备。细究垂珠面上表情,她正为养花学士不着调的行为感到无语。
而晚到几步的姬无拂从十数丈开外就开始笑,笑得走不动道,走几步就扶着廊柱笑弯腰,好险没笑疼了肚子:“养花学士深夜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翰林院在紫微宫西南角,弘徽殿是东北角,便是迷路,也迷得太远了一些。”
养花学士见到正主出场,立即起身站直,不忘抚平衣角、拍落衣后尘土,作揖道:“我是专程来寻秦王的,还请秦王勿怪。”目光匆匆扫过周身五人,意图分明。
姬无拂摆摆手,话语中依然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既然谢翰林是来找我,你们就走远些守着吧,别让人来打搅。”话虽说的慎重,姬无拂却不等人走远就继续问:“我记得你们谢家是最懂‘礼’的,因何缘故,能让谢翰林趁夜来寻我?”
养花学士显然有些紧张,左右探看确认无人,才道:“秦王早知缘由,何必此刻取笑我。我只为一事而来,用红薯种出红薯的人,明明是闵小郎,何故以我顶了他人之冠?”
将红薯带回来的海船主事也只探明了红薯以藤种植、结果一种方法,而这边探明了用红薯本身抽芽的方法,虽然麻烦上数倍,在最开始推广种植的时候也会起到不小的助益。怪不得养花学士凭空升两阶。
“张冠李戴不是常有之事么?”姬无拂随口反问,说完她向钱望了眼东面,弘徽殿与闵玄璧所住上清观之间只隔了一座袅芳院,养花学士的来处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