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珠点头:“很平和。”
“够了。”这就差不多了,再深呼吸姬无拂也笑不出来,这辈子哪里练过演技啊。
姬无拂两袖向身后一甩,跨步上台阶。守候在徽猷殿外的卫士见是秦王,连上前过问的力气都省了,熟悉的宫人小跑上前:“圣上此刻正好在用点心,秦王现在还能凑上一顿。”
下午日头长,人容易饿,所以这个点的人多是在用点心。姬无拂今儿走的太巧,谢大学士吃茶点,姬宴平吃茶,到了徽猷殿,皇帝也在吃茶点。
姬无拂觉得自己肚子里还能再放一点:“那就给我也添上。”
“好嘞。”宫人笑眯眯地下去拿姬无拂爱吃的点心。
姬无拂则跟着另一个内官进徽猷殿面圣。
皇帝还是老样子,端坐在御案前,原先放着奏疏的地方现在放着几碟子点心果子。屋内点着灯,影影绰绰掩去了皇帝小半面容,姬无拂先俯身行礼:“阿娘近来吃住都好?”
皇帝拿过帕子擦手,一眼拆穿女儿:“刚才和人吵架吵输了?”
姬无拂左顾右盼:“怎么会。刚才有个宫人说给我拿点心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坐下一并吃吧。”皇帝也懒得深究,孩子大了,很不必事事盘问清楚。皇帝在姬无拂的年纪考虑的已经是怎么送弟弟下地府,姊妹间有些意见不同再正常不过了,问的多了只会气倒自己。
第277章
姬无拂就着宫人端来的铜盆净手, 抬起手臂时滚动的水珠从白净的手心滚落,皇帝瞥见姬无拂指间生茧:“这些年里总有人来与我说你读书不勤,习武却是没有落下一日。”
姬无拂擦干手后握了握拳, 笑道:“托阿娘的福, 我生来一副好体格,即便不勤勉, 身上的力气也不会消退, 只是隔一两日操练两个时辰。”顺嘴提了请求, “就是身上康健有力, 才总觉得待在一处没意思,我今儿来就是请阿娘许我出门。”
皇帝便道:“新都十王宅落成, 凡是宗室亲王、宗男, 多在京中任职, 最远不过京畿之地,嗣王以下的宗女才许外任。你该是知晓的吧。”
十王宅的修建正是姬宴平主持,姬无拂听了一耳朵, 没怎么上心了解过。不过,就在刚刚姬宴平还特地提醒了她一句。
樱桃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姬无拂双眼微微眯起, 很是享受,缓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只是出门游玩, 又不是任地方官职,长久在外是不成的,我记得当年晋王携祈阿姊在外,也是一两年回京一趟, 我也是这样的打算。毕竟阿娘在京中,我总是要回家陪阿娘过年的。”
皇帝嗔笑:“你也就是现在说得好听, 到时候怕有是三五封家书催不回,非得叫人去请才肯回来。”
姬无拂是有前科在身的不好在此时辩驳,挠挠耳边鬓发,说了另一件事:“这回可不同,我是要带着长寿去的。长寿明年就该及笄了,没什么礼物好送的,我准备带她出去长长见识,上回带长庚这回带长寿,是我做季母的公平。”
皇帝随手放下手中的糕饼:“你认为长寿和长庚该是放在一处比较的吗?”
“在我看来,二姊和玉照阿姊从小形影不离,与我相处的时间也差不离,对我也很好。既然阿姊们都是好阿姊,她们的孩子在我这儿也都是好姪儿,当然可以放在一处,但不是比较,而是我要将心比心地照料。”姬无拂还蛮喜欢豆饼的味道,见皇帝放下的豆饼只被咬破一点面皮,颇为可惜地盯了片刻,选择去拿旁边的樱桃继续吃。
皇帝不再出言为难,姬无拂专心吃茶点,就这样母亲看着孩子吃,直到大孩子吃得七八分饱、漱口擦嘴,满眼期待地望着母亲等待一个许可。
皇帝瞅着七零八落的点心碟子,终究还是同意了:“想去就去吧。”
姬无拂欢呼一声,嘚吧嘚吧地交代自己的规划:“阿娘别担心我,我现在可有分寸了,这回多带点人不会像上次那样撞见流民兵的。我宅子里行囊都收拾好了,该叮嘱的事儿也都安排了,内外事宜有王府长史和谢氏,长史得我信任,谢氏这段时日瞧着还算安分,反正劳累阿娘偶尔替我看顾一二,三姊那儿也会替我看着的。再有,我准备带上裴氏,指望他去敲开老裴相的山门。老裴相这些年里教养了不少庶民子,看吏部年年铨选的架势朝廷肯定是不缺人,若是没有我,她们哪儿有出头的日子呢?”
没头没尾的一连串话听得皇帝头疼,皇帝揉着额头道:“你就说说,你打算去哪儿吧。”
“福州呀。”姬无拂直截了当地丢出理由,“阿鹤还在那儿,我就去她治下,出人出力扶她的官声政绩。人人都知道她是被我捧上去的,反正都担了这个名声,不如再做的直白些,若是不成,也免得另外有人受我牵累。”
皇帝再问:“之后去哪儿?”
姬无拂装傻:“什么之后?”
桌案上的茶点已经撤下,如山的奏疏重新占据高地,皇帝打开其中一卷,偶尔瞥女儿一眼:“再过两年孟长鹤任职期满,你就准备从此乖乖待在新都尽孝了?”
姬无拂目光游离,礼貌地看清皇帝奏疏上的内容,然后迅速挪开眼,眼睛上的动作不妨碍嘴巴回答:“当然不是了,我还打算往北边走一走,还有关中,今年到的新种不少,总得各地都试上一试,才知道哪里最合适。”
“总该有个时限,你不能半辈子都在外游荡。十九岁……翻年就二十,该想好以后的路了。”御案上都是各地送回的有关税法的奏疏,皇帝并不瞒着女儿,任由她鬼鬼祟祟地偷窥,挑出几样着重放到她面前,有心考校。
姬无拂对税法颇为关心,也能说出个二三:“眼瞧着国库是丰裕了,只是各地铜钱尚且不足数,有些地方暂时用粮食、绢布缴税是可行的,但如果有朝一日粮食丰足、绢布亦贱,铜钱愈贵,这事就做不得数了。再有庶民不敌胥吏,稍加克扣,天长日久绝不是小数目。可惜,这种事只有尽力避免,从无彻底根除的。”
皇帝笑:“各州府铜钱、绢布、五谷各有价格,只能尽力调整,不至于叫百姓所缴与国库收成差距过大也就是了。”
“是啊。”姬无拂喃喃,“世上总是有很多事要稀里糊涂地过的,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呢?”
皇帝道:“那你还要去受路途风尘之苦吗?”
“要去的。”姬无拂用理所当然地神情直面皇帝,坦坦荡荡道,“我已经受了诸多好处,出门在外衣食无缺,并不算吃苦,我心里很畅快。反倒是住在新都里,把人心房都住小了,来来往往的人我明知他们有所求,我也能体谅,偏偏他们求得不可爱、不可怜、还有饕餮一般的胃口,见了总是厌烦。倒不如外面的百姓,因所得最少,我略略分享一些衣食出去,就能得到天大的感恩,何乐而不为?”
皇帝失笑:“人皆有胃口,大小是天性,若是碰上了贪婪不知足的百姓,亏了本又不得感恩,你又如何?”
“我不缺财帛,也不缺人跟随,就偏好这份感恩。但这是我自己选的,不感恩便不感恩罢,我换个人就是了。天底下除了土,就是人最多。总归我身上的吃穿用住也取之于民,我也没怎么感恩过。”
寻常人都是越长大双眼越浑浊,姬无拂的眼睛却越发澄澈,皇帝能从中瞧见自己的倒影,天赐的女儿与她容貌相似,却不知不觉长成了全然不同的人啊。
皇帝拍拍女儿手背,叫冬婳上前:“把东西给她吧。”
冬婳捧着锦盒送到姬无拂跟前,姬无拂打开一瞧,长短不齐的两柄剑,拂开剑鞘,剑身在昏暗中仍然能见隐隐寒光,可见是精心养护得主人珍爱的。姬无拂拿起把玩,爱不释手,在剑柄末端读到两个字,长剑为“长”,短剑为“善”。
长善二字是皇帝受封太子之前的封号,这对参差剑必然是皇帝心爱之物。
姬无拂毫不客气地抱在怀里,生怕皇帝反悔:“这样的宝物,阿娘给了我可就不许再收回去了。”
皇帝摆摆手:“拿去吧,给你防身用。若是用这剑杀了人,赦你无罪。”
姬无拂抱着锦盒蹦出徽猷殿,一蹦三尺高,心底偷偷设想,先半夜去把哪个讨人厌的抹了脖子。一路偷笑着走到烛龙门外,姬无拂也没想起来哪个人,她有仇当日必报,哪儿有隔夜仇啊。
第278章
姬无拂捧着臂长的锦盒往外走, 宫道间不少人为之侧目,姬无拂也不怕人看,环视一周宫人官员的脑袋视线不自觉低下去, 避开秦王面色。
实际上姬无拂高兴的心情都要从眉宇间溢出了, 垂珠伸手要接也被她避开:“这是阿娘赐我的,我自己拿着就好。”
垂珠抿唇一笑:“定是圣上赐了极合大王心意的好物件了。”
“是啊, 以后这对剑就睡我边上。”姬无拂亲自抱着锦盒跳上车, 将锦盒往腿边一摆, 一副要和参差剑形影不离的架势。
这可不是单纯的一对宝剑, 还有“尚方斩马剑”的意思在其中,颇有些“见剑如见天子”的意味。
从徽猷殿出来, 姬无拂是心气也顺了, 见人也顺眼了, 坐在毡车内,一路看过去没有不顺心的景色。
便是撞上太学外争吵打闹的学子,姬无拂也挂着笑, 吩咐卫士:“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当街斗殴。”
垂珠就多考虑些,低声叮嘱一句:“太学有数十外宾就读,说话客气些。”
毡车停下不久, 那些乱成一团的太学生就注意到了,在外围瞧热闹的人中稍微机灵些的已经悄悄跑远了。等到赶车的卫士走近, 大部分的人都做鸟兽散,剩下的尽是些打架上脑子的蠢货和有依仗在身、或者不熟悉大周规矩的人。
卫士行走在外,身上的甲胄就是标志,再看马车形制, 傻瓜也该知道是了不得的贵人来了。
新都是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因此太学生们还算镇静,尤其是挨了打的三个学生中,有一双绿眼睛的直勾勾盯着毡车的方向。
卫士左手轻巧地握住人群中最迟钝的蠢货的拳头,对方回头张口就要唾骂,卫士下脚踩塌小腿,再用右手按着他的脖子,直将人按跪在地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墙角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杂草乱石,细皮嫩肉的一张脸往地上一磋磨,鲜血当场渗出肌肤。
卫士咧嘴:“哎呀,下手重了些,这漂亮脑门怕是要留疤。”
“啊!”挨了卫士打的学生痛叫一声,偏偏被制得动弹不得,恨恨尖叫:“你知道我是谁——”
“宗小公子,你是仗了谁的势在这儿欺人?”公子放在今日可不是夸奖人的好话,只有最不济的、要嫁去外邦的废物,才是公子。卫士此话一出,宗绞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说话了。
宗绞大父做过太上皇的宰相,父亲位列九卿,现如今新都内男人还能有这般前程的,也就只有两家,一是当年太上皇登基时站准队伍的宗家,二是和宗家一起给太上皇当狗的纪家。两家老一辈虽说官运亨通,但因为行事不检点,总是复起复落。不过,皇帝总需要那么两个过渡用的榜样,两家倒还能在新都有一席之地。
宗绞自幼仗着宰相门第的声势在外不知道闯下多少祸患至今还能欢蹦乱跳,就是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欺负,如今一个赶车的卫士都敢把宗家小郎脸面往地上磋的人家,无非就是皇亲国戚那几家。识时务者为俊杰,宗绞紧紧闭上嘴。
卫士见宗绞不吱声了,手下松开劲儿,走到先前受群殴的三人面前,朝着正中间的小郎君叉手问好:“阿史那宿卫身上有无大碍?”
周边送入大周教化的质子皆称宿卫。
阿史那舍尔被两个随从护着,身上略微有些青紫的擦伤露在外面,比起趴在地上装死人的宗绞看着情况好的多。他被扶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叉手回礼:“敢问卫士是秦王帐下?”
“正是。”卫士不留痕迹地往外退了退,救人是要救的,毕竟是她国质子,但多余的关系是绝不能扯上的。
姬无拂也从避让开的人群缝隙中看清了人脸,又把垂珠叫出去清场。一问一答间,垂珠已然走到阿史那舍尔跟前,直言道:“阿史那宿卫本是秦王身边伴读,只因七岁女男分席才从宫中搬出,宿卫何不与人分说,料想无人敢欺侮秦王伴读。”
俗话说狗仗人势,姬无拂养的猫咪、鹦鹉从来都在宫里横行霸道,更何况是在小小太学内的学生。宰相之后都落进太学读书,宗绞在家中境遇定然是很不如何的。
阿史那舍尔以袖掩面轻咳两声,散乱的额发微卷,绿眸泛碧波,不说半个字的委屈:“多谢押衙为我出头,只是我……随口攀扯贵人岂不是失了为臣的本分。”
说实话,听人这样说话怪恶心的。
卫士抖了抖腿,而跪伏在她脚边的宗绞胸口起伏,脸都憋红了,硬是忍住了这口气。垂珠在宫廷多年,对这套也算是熟悉:“宿卫体贴大王的这份心意,我们会替你带到的。”
“多谢押衙。”阿史那舍尔说完,欲言又止。
垂珠只做眼瞎,转头环视一周其余的太学学生,发觉其中少数是陌生的夷人面孔,更多的是平日就簇拥在宗绞周围的狐朋狗友。她隔几日便要去一趟秦王设立在太学隔壁的学馆监察,见得多了对太学学生也能认个九成九,夷人面孔一向有特色,她应该会很有印象才对,这些没见过的夷人只可能是最近新到新都的。
垂珠与卫士对视一眼,抬脚就要回毡车,不意阿史那舍尔还有话要说,迈开腿要拦,情急之下被宗绞安分平贴在地面的腿绊倒,大半个身体扑在宗绞背上,带累宗绞的脸又一次狠狠地挫伤,连呼痛声都闷在阿史那舍尔的身下。
而阿史那舍尔无辜又惊慌地叫喊:“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亲口向秦王道谢……”话语越说越小声直至微不可查,扭伤的脚踝当着众人的面肿的老高。
垂珠这下也不太愿意笑了,目光淡淡划过摔成一团的两人:“男儿脸金贵,二位都该小心些。”秉持送人送到西的原则,指挥阿史那舍尔的侍从背起阿史那舍尔,跟着自己向毡车方向走去。
宗绞的狐朋狗友见垂珠不再计较,抱起宗绞飞快跑离现场。
姬无拂坐在毡车旁观事态,静等下属回来,却没想到两人竟还带了个累赘,打量一主二仆的惨状,姬无拂挑高眉毛:“这又是整哪一出啊?”
阿史那舍尔细白的手拍拍男仆的肩膀,示意男仆把自己放下,自觉一瘸一拐地凑到毡车边,混不设防地贴近车帘——毡车四面环锦绣纱帘,轻轻一拉就能两厢面对。
卫士连忙上前要拉回,阿史那舍尔抛却脸面,狠心往毡车上扑:“秦王救我!”
姬无拂登时抱起锦盒往边上快步一挪,高高坐着俯视来者:“垂珠刚才不是已经救了你一命了,我现在没有让人把你拖下去打死,又是一条命。”
阿史那舍尔喉头一哽,期期艾艾地压低嗓音:“秦王明知不是这件事……是北边。”
卫士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长臂一捞,抓鸡崽子似的把阿史那舍尔往毡车外提留,放在车辕上坐着。垂珠上车先收拾齐整刚才被阿史那舍尔铺乱的矮塌。
姬无拂眼睛抬起,垂珠便冲着卫士喊:“先驾车回去,把阿史那宿卫也带回府看看是不是脑子摔坏了!另外两个男仆就让他们自己走着。”
马车重新上路,姬无拂则思索起最近北边有出什么事?最近她满心满眼都是下江南,根本记不起朝会上都说了些什么不要紧的东西。
垂珠小声提醒:“大王,半个月前回鹘使节进京了。”
“嗯?”每年过年离得近的各国都要派使节来送礼,但半个月前,不年不节的,又不是皇帝生辰,回鹘使节来干什么?
垂珠从牙缝里往外面挤字眼:“说是回鹘王德清喜得一女,国书请圣上赐名。”
“这是阿史那德清第二个孩子了吧。”姬无拂依稀记得哪年也有消息来说回鹘王德清生孩子了,久违地让她想起了姬难。
今年北边事情也不少啊,北境换下了闵大将军,税法改革推行必然连带军制更改,北境必然要动荡一段时日。而回鹘修生养息数载……
姬无拂嘴角上扬,望着阿史那舍尔所在笃定道:“使节是来要他的命。”
大周手里捏着各国的王子王男,从前也干过派军队打上门去把人国主换成自家养出来的质子的事,而且回鹘王德清作为回鹘第二任女主,国内局势未必会比大周北境要来得好,想要上下齐心,战争是个很不错的方式。无论回鹘王德清对大周的(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态度是否有所转变,阿史那舍尔的存在对于回鹘王德清来说,都是个妨碍。
第279章
秦王宅下车, 阿史那舍尔立时在姬无拂身前跪下,试图用手去拉秦王的衣袖:“大王救我!”
姬无拂扯着袖子飞快往后躲开:“你这样说话就有点逾距了。”
跪一下倒没什么,姬无拂受得起, 但“大王不是谁都能叫的”, 除非是直属王府的官吏仆役,寻常官吏都是尊称秦王, 即使是徽猷殿的内官, 也是叫“四娘”。
姬无拂隔着衣袖摸着自己手臂上倒竖的寒毛, 冲不远处待命的宫人摇摇头:“先带他下去梳洗、包扎, 妥当了再带过来。”
不等阿史那舍尔再动作,姬无拂甩袖扭头就走。她绕过回廊, 跨过书房的门槛, 抬头环顾四周果真瞧见正坐在屏风后喝茶的王府长史。隔着方案, 王府长史对面还坐着一个埋头奋笔疾书的青年,正是有段时日没见面的冼暄。
“哟,都忙得进书房赶工了?”姬无拂褪下外服丢给宫人, 盘膝在方案另一侧坐下,伸长脖子瞅清冼暄笔下内容,大体上是些广州东南沿海的习俗惯例。
“大王吃好睡好啊。”冼暄匆匆抬起头看了秦王一眼, 草草打声招呼,复而又低头奋笔疾书。
私下见面, 姬无拂也不拘泥礼节,按住了王府长史要起身的动作,朝冼暄方向努嘴:“她这是在为什么忙?”
秦王长史脸上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窗边的光都照不亮她漆黑的脸:“前日里。大王让妾去收集重女轻男氏族之习俗, 又是在离开新都之前就要,离得近的曾家大王熟悉, 离得元旦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听说冼暄来自广州,就托人操劳两三日。”
“是吗?哈哈。”姬无拂尴尬地收回手,手指不自觉揉了揉袖口,关心起冼暄的身体:“忙点好,你瞧瞧在屋里多待几天,海风吹黑的脸都待得白了不少。”
冼暄头也不抬地应付回答:“是啊是啊,我写的高兴着呢。”
姬无拂听得一愣,还以为冼暄也学会和她说反话了,定睛仔细看去,发现冼暄还真挺开心的。当场给姬无拂感动的呀,谁家主君能不喜欢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好官吏?
遥想当年,王府长史刚来秦王府的时候也是很好说话的,姬无拂放权给长史,长史甚至忠心萌动,大半夜偷偷写诗庆祝自己遇到明主。
唉,果然还是要时常进新人,新人旧人比对着,王府才会越来越兴旺啊。
冼暄是写完了才来交给王府长史,坐在这儿只是为了修改文中一些含糊的地方,因此不多时就将书卷交给王府长史再次验看。
姬无拂挪挪坐席,手臂搭方案边上,俯身跟着长史一起认真看了一回。
有太极宫和紫微宫的藏书打底,说的好听些,姬无拂也算是见识广博之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冼暄笔下的广州。
“嚯,还真是挺有趣的,没想到你们广州还有些底蕴在的嘛。”姬无拂指着其中列举的“案例”感叹。
冼暄为方便用笔用带束宽袖,现在秦王夸奖了,长史自然也不会叫她再修改,于是慢条斯理地解下锦带,手臂弯处肤色分明。她松松手腕,笑道:“大王看得上就好。”
广州最东边沿海之地,名澳,盖因海上夷人往来频繁,此地混杂居住的情状要比广州的州治所海南县更为复杂。姬无拂取过的怀山州只是女男平等,这头却是实打实的重女轻男。年复一年海外送来的货物具是女子经营,承袭母业、操持家计,男子嫁入女子门户,门庭约束严格,绝不许有私通之事,犯者杀无赦,即便事到临头再悔过,也要受铁钩刺穿手足、血流满身方得赦免。女子在外私交却是不许男子过问半句的。①
这可比姬无拂此前在怀山州见到的刺激多了、也管用得多。以么些人的温和,出了怀山州犹如油入江河,不溶也融了。乱世用重典,而今修法很该下一点重料。
姬无拂啧啧赞叹:“不会有更好的了,就照比这个来。唔,加盖亲王官印,誊抄一份送往刑部衙署交给孟师傅。还有我们暄娘,也得受赏,叫垂珠带你去开了库房,看上什么拿什么。”
冼暄笑眯眯拱手:“谢过大王赏赐,什么都行?”
姬无拂说到做到,当场就让垂珠带冼暄去摸王宅库房的门,连备用的钥匙都从书房里掏出一把丢给冼暄。垂珠领着冼暄往外走,边走边笑:“冼参军太客气了。”
冼暄自海上带回良种、珍宝无数,自求归入秦王府,任职咨议参军,为正五品上。
两人说笑着走出门,遇上带着阿史那舍尔进门的宫人,两厢见礼后,阿史那舍尔避让,目送二人先行。
走远了,冼暄笑问垂珠:“方才那位,就是回鹘来的宿卫?最近在新都内声势颇响啊,据说回鹘使节求见圣上数次就是要接这位王男归国。”
垂珠便将今日的倒楣事说了:“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看以后且有热闹可看。”
“以后?”冼暄眨眼间明白过来,“听家令的意思,大王有意挽留?”
垂珠可听不得暧昧含糊的言辞,正色道:“大王是为国事计,怎用‘挽留’二字,该是……”
冼暄毫不避讳道:“扣留?也不好听吧,还是挽留好,以私情掩盖真意是最常用的手段了。中原人的史官最擅此道,不对,中原人大多都擅长,再加点情啊爱的,人不就正大光明留下了。当初姬难公子不正是因此而远嫁回鹘么?哪里有那头娶了我们一个,这头又要回另一个的道理?”
隔了四道墙百丈远,书房内的姬无拂也在痛斥阿史那舍尔不合规矩的行径:“一个接一个的进门,我的名声怎么办?本来就掐了谢家和裴家的尖儿,现在有要收留你,百年之后史书上我岂不是处处留情、沾花惹草的坏名声?”
谁家史书记载这玩意,专门记风流韵事的是野史,风流韵事放在亲王身上那是不拘小节,落到阿史那舍尔脸上是蛮夷小国出身不知礼义廉耻。
秦王长史和垂珠都听不太下去,前者端起茶堵嘴,后者小心观望左右之后,小声道:“当年咱们是收了回鹘上千的良马,还要了两个回鹘善战的将领还帮着训练兵卒……”
姬难这场买卖,大周是一点亏也没吃,现在还要吃第二遍呀。
冼暄露了个不赞同的表情:“家令此言差矣,这不是买卖,这是情谊、是大周与回鹘之间的母姪亲缘,不能用良心衡量的。”
是了,大周还占了名义上的便宜,老回鹘王娶大公子,德清娶姬难公子,都是皇帝姪婿。垂珠脸皮虽厚实,面色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怪不得年纪差不多,她的官位却差了冼暄好大一截,原来是她修行不到家。
而被送来送去、卖来卖去的王男阿史那舍尔没有冲着秦王面露难色的底气,只能微微瞪大漂亮的双眼,碧绿的眸氤氲水光,好不可怜:“大王……”
“嗯?”姬无拂不置可否,鼻尖出气应一声,半个字都吝啬给予。
亲疏有别,长史与冼暄能坐的位置,阿史那舍尔是没资格坐的,宫人在一丈开外单独搬了绳床,供他坐倚。此刻,阿史那舍尔软下身段,手提衣摆,双膝贴地跪行,微卷的黑发披在身前身后,宽松的外袍散在身后好似鱼尾。
一步一挪,姿态不算十分好看,但添上居高临下的观赏之心,八分好看也添作十二分的摇曳。
姬无拂神情一凝,倒真没再让人拦着他凑近,任由阿史那舍尔将脸侧压在自己膝头。姬无拂抚摸他柔顺的长发,就像在摸狸奴:“我见犹怜呐,比我的狸奴还要惹人生怜。”
当年姬无拂买下玄猫,看重的就是玄猫活泼扑鸟的精气神,阿史那舍尔瞧着却比狸奴更骄气。应该是她的玄猫是雌猫的缘故吧,雄类总是要多在体态外貌上下功夫。
只是玄猫也老了啊,想到这姬无拂脸上那点笑意又褪色了,捏住阿史那舍尔的下巴,强令他昂起头。姬无拂着重端详了阿史那舍尔的一双绿眸,说道:“我还记得在关中平叛之时你落入深井,我站在井边下望,却不见你绝望,只看到血腥。那时候我就在想,看着确实要比闵玄璧更有趣,是个惜命的人啊,也比他聪明。”
“咳……”阿史那舍尔极力克制呼吸,双眸半掩:“大王看见了?”
“我是觉得人还是活着比较好的,即便是男人,毕竟是人母所生,没犯错前也不好一棒子打死。”姬无拂并不在乎阿史那舍尔的回答,自顾自说:“我喜欢坦诚的人,把你这些手段收一收,正经递拜帖上门来求助,我也会救你的。但你有意算计,在大街上闹出风闻来让我看见,就惹我厌烦了。”
姬无拂是除开吴王的皇子中脾性最好的不假,但不代表她对谁都能容忍。
阿史那舍尔没能说话,修长的脖颈起直到两颊具是一片殷红。
秦王长史重重咳嗽两声:“咳咳!”
姬无拂回神:“长史身体不适吗?下次身体不舒坦就别上衙了,家中休息一两日不碍事的。”
秦王长史再咳,眼神乱飞,你再不放手该掐死他了!
姬无拂恍然,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手,虚伪道:“我手下劲儿大,总克制不住,弄疼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