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看看吧。”姬无拂也不指望能一口吃个胖子,但只要有心,科技总是会进步的。
在棉花出现之前,纺纱多用麻,通过纺车麻成纱,再并把纱绕在筒管,纺麻的脚踏纺车有五个锭子。但棉花不如麻拉的长,工匠精心地改良纺车,也只能放三、四个锭子,手摇的则放两个。
秦王府内有水流,于是工匠也向姬无拂演示了水转的大纺车。纺车全长约三丈,高一丈,在临流处安置水车,水车连轴带动纺车转动,车锭数有达三十二锭的,但只能用于麻和蚕丝,每日可纺麻纱百斤。
工匠演示完,小心翼翼道:“大王此前送来的图纸略微简易了些,妾等暂时只能做成这般。要用水车纺棉,工序繁琐,可能要耗费更多时日,水车或许要到数十丈,与此纺麻车截然不同。”
天上的红日走过大半旅途,垂在西边向大地落霞,木制的水车印上朦胧红纱。黄昏即将来临,姬无拂已经提前望见了来日的曙光。
姬无拂手搭在木柱上,脸上笑容逐渐扩大,向聚集在此的六十余人承诺:“明日……不,今夜便开府库,一人赐十黄金,为首三人赐百黄金,其余人赐百金。接下来就想办法让水上纺车也能纺棉纱,如果能成,我便向圣上请功,为你们赐官封爵,保你们名垂青史。”
第265章
财帛二字就说明了, 绢布本就是“钱”的一种,铜钱不足,绢布是可以当钱花的。如果麻布和棉布的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布的价格必然随时间下跌, 同理,水力的器械也需要人来操作, 打量的麻纱、绵纱的出现也会促进织布需求, 只要再前进一步, 工厂就近在眼前, 百姓不必完全依赖土地生存,没有田地的人也可以依靠双手赚来食物……当然, 前提是有足够供养她们的食物和田地。
姬无拂一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属记录纺车的图纸、组装方法、每日能生产的麻纱重量等等, 合成奏疏上奏圣上。高三丈、宽九丈的纺车不适合直接抬进宫门, 皇帝有兴趣的话,或许会亲自来看也说不定。
除了要把好事上达天听,姬无拂最先想到的就是怎么利用上这些好东西, 她应该先在某条河边圈一块地,盖起砖瓦房,养着一批做工的人, 最好是先试一试这些东西的效果,如果确实好用, 不用她去宣传,也会有人拼了命地从这里学回去。以姬无拂的身份亲自经商还是落人口实,她还得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代为经营。
新都周围最不缺的就是河流,土地可以购买, 可以从身家清白的百姓中选择合适的人,但姬无拂身边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来哪个无官无职、清闲且可信任的人选。
官眷宗亲钻点空子捞钱很常见, 秦王长史听了姬无拂的烦恼既不惊讶也不劝谏,往绳床上坐了,笑道:“大王竟是苦恼这个……便是大王自己也说了,这是官眷宗亲才能去动手做的事,盖因此类人身上无功无名,挨两句申斥也无伤大雅。而这亲眷来自何处呢?无非婚姻而已。”
人与外物比较起来,从来都是珍贵的,而婚姻混蛋之处就在于它用极为正当的名义从别人的家族中夺走一个长成的人。姬无拂缺少一个打理私下产业的人,大可以从别人那里选一个回来,对方的终身都会限制于秦王府,休戚相关。没有比这还忠心的人了,树木不能违背大地,秦王府的臣下不能背弃秦王,这是忠义。
姬无拂听得微微一愣:“你是在劝我娶一个回来?”
秦王长史痛快地点头:“太子、宋王、端王的后宅里都有孺人打理内宅,妾等再亲近,也不好替大王管束后院男侍。再者,大王年已十八,很该在后院添几个人,即便暂时不打算生养,也可安抚人心。旁的不说,光大王回来这几日,为此找到妾门上的人,足有二十之数。再过几个月,大王不做打算,圣上也该考虑了。”
人长到一定年龄生出欲望来,是很正常的事,像姬无拂这般对女男全无兴致的,反倒要让长辈忧心。倒不是担忧她的身体,而是忧虑孩子是不是有了所谓“专一”的念头。
“原来孺人还有这些用处,非要说的话,我对杨氏有些兴致。”姬无拂还真没考虑过这事,虽然阿姊们身边陆陆续续都有人,但那些人站在诸王身后与宫人、随从全无区别,她根本没仔细想过其中的区别。
秦王长史眼睛微不可见地眯起:“大王心意哪个杨氏的小郎,弘农杨氏?”
姬无拂怪异地瞅长史一眼:“贵族小郎能当什么用?没事干还要念叨两句娘家,我又不缺人用。我说的是掌握陶公之法,尤其擅长耕种的杨家妇人。要是她们家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她乱七八糟的想法多,很应该多找几家,也许该给自己再凑点工匠名家之流在府里,例如大匠毛氏,据传极擅长制繁复宫灯,能做成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的影灯,这样复杂的灯都能手工做出来,那帮着修一修纺车应该也不是问题。
把这样有名气的大匠养在府内,是要耗费大量财帛的,人才多、天才少,亲王也不能太霸道。姬无拂摸着下巴想,主要是她还比较在乎脸面,做不出来把人圈起来干活的事。
秦王长史还没完全摸透自家大王心性,笑道:“大王若是有心,妾这便着人安排下去,下旬休沐日,宴请宾客,让大王好生挑挑新都的貌美小郎君。”
姬无拂满心还在纺车上,面上随意一点头:“随你安排吧。”
秦王长史如何安排垂珠操持宴饮,姬无拂不大关心,她手头有另一桩事宜,从福州带回来的二十来个小娘子还养在秦王府里。姬无拂懒归懒,对自己的本性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这种事肯定不止一次,以后肯定不断地从外头薅人回来,不如最开始就安排个好去处。
每日去刑部衙门点卯之余,姬无拂就是盘算各坊的宅院,大都是有人在住的,越好的地段越抢手。姬无拂无意把学馆开设到权贵住宅边上,平白扰人不值当,看了看去选了临近四门学的一处空置宅院,再多花点财帛把一圈都买下来,凑了半个四门学大小,就用秦王府的钱养着。
姬无拂顺带往国子监去了一趟,与国子祭酒和喝了一盏茶,把国子学、太学、四门学里的学士博士挑拣了遍。她吃着国子祭酒亲手煮的茶,嘴边叼着干果,皱着眉嫌弃地把一叠男师丢出去,“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多男人在教书,早些换了去,他们能教什么好东西?看了就倒胃口,更何况要教导女儿。”
国子祭酒是早年教过姬无拂的一个弘文馆学士升上来的,她收起名册,无奈地说:“这每年科举、门荫出来的人才是有限的,适合教书育人的更是少数,如今能将弘文馆与国子学大半换成女师已经是我尽力调整的结果了。这些学士也辛苦,总是连轴转到处有课,我这也是没办法。”
姬无拂皱眉:“真就不能再给我的学馆里再安排一下?”
国子祭酒摊手道:“秦王既然已经将地买在四门学附近,何不直接将学生送入四门学寄读呢?总归四门学的师生也不会拒绝。”准确地说,是无法拒绝才对。
秦王宅的宴会以赏花为名,送出的请帖不多,基本上都是有适龄小郎的高门,以及几家亲近的宗室。江陵县公姬若水携长寿进门时,秦王正在水边喂鱼,一把鱼食洒在水面,慢慢悠悠地晃荡,来不及沉底,就被蜂拥而上的鲤鱼吞吃干净。
姬若水依旧是大病未愈的模样,走两步缓一步,走近笑道:“四娘这儿的鲤鱼,嘴巴张开都能吃小孩了。”
姬无拂抬眼望去,也笑:“原来是大兄来了,长寿也来玩。”姬若水会来不奇怪,倒是很久没见长寿了,姬无拂放下盛鱼食的白瓷碟,直起靠在围栏上的半身,向长寿走去。
不知不觉间,长寿已经十三岁了,眼看着就是小大人模样。
长寿落落大方一礼:“家母尚在孝期,不便来凑热闹,便遣了儿来。”抽出袖中一卷名帖,双手奉上。
姬无拂笑着接过,道:“哪里学来的这么多礼。”打开名帖扫过一眼,是杨陶的答复。
以杨家的门第,被亲王看中问名,便是想拒绝也找不到由头。姬无拂便让端王府帮自己拐一道弯,让王氏孺人亲眷帮着问一问,当真不愿意,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答复中写明,杨陶对秦王看上杨氏男儿一事殊为欣喜,唯有一事顾虑,贵贱不婚,寻常进了亲王宅门做刀人的也是才名远播的县令之子,附了些不敢高攀的谦辞。
长寿显然是知道杨陶的答复的,笑道:“我娘让我和秦王说一声,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用布衣之男,但毕竟是要用人家,还是不能太吝啬,该给点官职甜头尝尝。”
姬无拂听得发笑:“我不过是突发奇想,想见杨陶一面而已。倒是你阿娘这些日子可熬坏了吧?在府里待着一年没出门。”
“我看是,曾祖母父二人享了大半辈子的福气,老来驾鹤没什么好伤心的。”长寿咕哝完一句,才正经答,“家里又缺不了她的乐子,就是最开始伤心两天,后头就开始闲得发慌,现在好了,她已经学着垂钓了,湖上一坐一日,打发时间。”
姬无拂揽着长寿往厅堂方向走,与姬若水笑:“大兄若是有事寻我,便叫人来说一声,我再去你家里就是了,何必亲自劳累一趟?”
姬若水没到四十,鬓间已经生出细微的白发:“总要出门走走的,不然我可就悄无声息地老了。说不定哪天躺下就睁不开眼睛了。”
姬无拂无意惹人伤心,遂转开话:“大兄今日便替我好好选一选人,我少个帮着打理商贾事的人呢。”
“哪个最有才华,样貌上佳,家世最贵,便选哪个。你这里选了,回头前朝就多出一道空来,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姬若水道。
姬无拂大笑:“大兄总是这样,何必说的这么难听,我是真心实意地挑个当用的人的。”
姬若水瞟妹妹一眼,道:“那就是多选几个,给他们各自找点事情干,别来烦你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姬无拂捏捏长寿肩膀,低头与她笑:“听见了么?这番话可得记下了,回头代我告诉你阿娘。”
第266章
秦王长史在布置宴会场地上花了心思, 特意在厅内落下重重纱帐,乐师分散在四周帷幔之后,乐声四面八方而来, 舞者则彩衫艳丽, 以朱笔勾勒多情眉眼。
宾客手边摆着瓜果茶点,隔纱朦胧观赏, 不沾半点酒色, 清雅到极致。
姬无拂进门时, 宾客已经到齐, 舞乐飘扬。门开之际,屋内人纷纷投目望来, 舞者转开身, 为秦王让出一道路。姬无拂无心打搅客人雅兴, 示意不必多礼,与姬若水、长庚入上座。
姬无拂所坐位置巧妙,恰好能看见全场的人, 只是纱帘遮挡了半身,大致知道坐在何处的是谁。姬若水登时便笑了,轻声道:“这就是你府上长史的手笔?有趣极了, 比我家宅里的管事当用十倍。”
姬无拂无奈道:“大兄若是喜欢,下回我把她借给你, 好叫她替你操办宴乐。”
“我无官无职,哪里用得起王府长史,还是四娘自己留着吧。”姬若水边摇头边笑,低声与秦王介绍场中坐着的小郎, “正当中那个,就是陈郡谢家的小郎, 谢大学士的男孙,这是容色最好的了。你与谢大学士有经年的师生之谊,亏不了你的。”
世家大族教养家中小郎是很用心的,谢氏只是静静端坐在帘后,不见眉目,也能从身形气质上望见几分怡人的美。不必走近,姬无拂也知道,这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珠帘后的人无论体态样貌、才学品行都差不了。
“谢姓的美人倒是多。”姬无拂不置可否。
她的记忆一向不错,还记得早年在东宫闹出风波来的谢氏,排行多少来着?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是十几郎。那个谢氏进了端王府后院,没过多久就沉寂下去,如今已经没听过消息了。只有他美貌的传闻,经久不衰。
“谢家出美人,好几十年了,说到美人想到的还是她们家的小郎。十好几个站在面前,花见也羞,美不胜收啊。”姬若水微微眯起眼,好似还能看见当年的盛况。
姬无拂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轻易不许出宫门的,错过了美人成群:“现在呢?谢家也是大族,哪一代都有十好几个小郎吧。”
姬若水便道:“说来也怪,这一代起,小郎没那么受重视了,生的竟也少了,不过三五个而已。所以我才说谢大学士舍得,最好的都给你送来了。这是个五角俱全的好人儿,年十七。”
齐王之母当年是与谢氏结亲,齐王虽然不认这门亲,私下却敬重谢大学士,而谢家与齐王独子姬宴平关系也亲近。若要姬若水来看,还以为这位谢氏是要说给宋王的。不过宋王性格比较秦王更冷,很不耐烦老一辈的麻烦事,怕是未必乐意收下。
姬无拂抬眼环视一周,把其他几家的小郎都打量个遍,似笑非笑道:“大兄是收了谢家的媒人钱么?还有这样多的好人家,你竟只可着一人说道。”
姬若水失笑:“只是谢氏好说些,那我给你讲讲其他的。”指着一个青衣的说:“其次就是河东裴家,老裴相的幼孙男,年十五,样貌次一些,听说学问尚可。”
“崔氏年十五,博陵崔家遭了一难,别的就不说了,至少运道不错。”
“这个是天水赵家的,年二十,他堂姊前段时日刚出孝期,官复原职。赵氏我见过几面,你应该是不大看得上的。”
“最边上那个是颍川陈家,就是陈相堂姊的孙男,算是凑个数吧。”
兄妹俩交谈,原本还是压着嗓音,后来说惯了也不再收敛。听着姬若水点评完一遍,姬无拂面上也无甚波动:“都是那样吧,感觉上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养着打理内宅。”
姬若水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盏茶压压喉头燥意,玩笑道:“这些可都是满新都最好的小郎君了,若是这些你都看不上,难不成是有想好的人选了?总不能让我一日无功而返吧?”
姬无拂横自家大兄一眼:“我不大喜欢是一回事,该纳两个我还是要纳的,反正是无本买卖。我只是想不大明白,何必非养上那么两个呢?”
姬若水笑而不语。
姬无拂问这话,并不寻求姬若水的回答。
她明白,但厌烦。
女人真正开始接触权力不到百年,不但睁眼站起来,马上就学会走和跑,眼见就要把原先得意洋洋的男人甩开了,百年之后又该是如何?
男人是会恐惧的。上千年的历程里,男人总是离不开女人,盖因他们生来残缺,手里握有的东西再多,也必须占有一个完整的人才算是一个完整的“男人”,鱼儿在水中乐不乐,人不知道,但鱼离了水,肯定是要死的。
千年之前或许有母亲垂怜男儿,千年之后既知男儿本性,男人又自知暴露,必然是要畏惧报复的。
招猫逗狗一般地养上那么几个,既不妨事,又能分散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歌舞毕,侍男捧上两支月季,枝叶上的刺已然除去,上坠着两块木牌,一个写了裴字,一个写了谢字。姬无拂挑高眉毛:“这是长史准备的?”
侍男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看秦王脸色一眼:“回大王,是臣来路上碰见了宋王,她随手填了两个字。臣袖中还有备用的……”
姬无拂脑海中立时浮现了姬宴平做这事时脸上会出现的恶劣笑容,摆手道:“罢了,就这样送下去吧。”她本也就是这样打算的。
侍男弯腰一礼,碎步退下,捧着托盘上两支新鲜摘下的花,先到谢氏帘帐前,递送入内:“请小郎挑选。”
纱帐的长度很有分寸,刚好能挡住人手肘以上,不露出半分神情。坐席之间的距离也巧妙,能够让谢氏模模糊糊地听见秦王与江陵县公不加遮掩的对话。
谢氏犹豫了片刻,清瘦白皙的手伸出纱帘拿起带有谢字木牌的月季,既然他被家人盛装打扮送到秦王宅内,早就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清凌凌的声音流入侍男耳畔:“劳烦代我谢过秦王赏赐。”
“郎君客气。”侍男后退一步,再向远一些的裴氏送上月季。裴氏也安然收下,道谢两句。
侍男的任务光荣完成,满脸笑容地退出厅堂,转头就找管事回复:“大王已经定下孺人人选,可以向长史复命了。”
管事看他像是看傻子:“这是大王的私事,你还要再去向长史回禀?饭吃得太饱,睡不醒了?”
宵禁前半个时辰,姬无拂做主结束了今日的宴乐,屈尊降贵送了宾客几步,就在纷纷的“留步”中停下脚步。脚下一转,姬无拂回到内宅与隔壁宋王宅相连的拱门处。
当初王宅修建,姬无拂觉得自己和三姊天下第一好,宅院之间不但打通,连门都没多余安上一个,两方侍从来回全靠自觉。后来姬无拂让人在这儿多立了一座亭子,方便歇脚。
姬无拂再多走几步,果然看见姬宴平靠在软榻上,宽袖遮盖在脸上,不知是醒是睡。于是,姬无拂走进上前,轻轻掀开宽袖一角,正对上姬宴平含笑的双眼,姬无拂不自觉地也笑了:“阿姊这么忙,也来帮我选孺人了?”
姬宴平放下手,靠在软榻上不起,就这样回:“你的事,再忙我也是要来的。怎么?都不能令你满意?”
姬无拂摇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不大喜欢自己的宅院里平白多出些人来。”
“那就再修一座宅子,把人都丢的远远的就是了。不必为此烦恼。”姬宴平往榻内挪了挪,给姬无拂空出点位置坐。
姬无拂顺势躺下,摸了个引枕放在背后,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待在姬宴平身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即便不说话,也觉得心情平静愉快。心中快乐不够,姬无拂还将心绪与姬宴平说了。
姬宴平听了就笑:“是啊是啊,也只有四娘会怎么觉得。现在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噤若寒蝉。”
“那也不会是阿姊的错。”姬无拂在有些事情上是绝不会讲道理的,“户部的官吏也太无用了,竟让阿姊这般辛苦。”
“都是些琐碎的事,和州县的官员对账。”姬宴平乐意与人来回算计,手中事可以做,于她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人活着就是这样,想要得到的多,往往需要做的更多。
姬宴平来见妹妹,显然不是为抱怨自己的事情,而是另有问题:“四娘,你回来之后,看着就不大高兴,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瞒不过阿姊的啊。”姬无拂挠挠头,斟酌良久回答,“我亲手杀了人,杀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杀了十个、百个,当场已经麻木了心肠。可我总是忍不住去回想,想他们死前溅在我衣襟上滚烫的血,也想刀柄下不断流淌的血。我不后悔,却有些伤情,不是为死去的流民兵,是为我自己。”
“你总是想对势弱者伸手相助,即便手中做出了更正确的选择,心里还是放不下吧。”姬宴平侧首瞥她,“这是虚伪,且是面对自身的虚伪。”
姬无拂道:“阿姊,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且直白,我会伤心的。”
姬宴平坐起身,抬手抚过妹妹眼睑、脸颊,猜想妹妹为此留下过的泪水,无声叹息:“世上最大力的人,面对成千上万的溺水者,伸手去救也要被连带下去溺死。四娘,不要回头,你要向前看。救是救不完的,语言也苍白无力,你要做离开弱水、离开湿岸跑向远方的人。她们看见了跟着你跑,才能获救。四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是来自最信任的人肯定啊,姬无拂感到安心。
姬宴平难得有空歇息,不多时就靠在姬无拂手边睡着了。姬无拂注意到后,也躺下来,偷偷比划了一下身高,心满意足地发现自己已经比三姊长得高了。三姊又比前面的阿姊们都要高一些,现在这一辈长得最高的就是她了。
天高云阔,有大雁成队结伴飞过,大雁的飞翔会为同伴减轻风的压力,人奋进时带起的风,也会吹干同伴脸上的泪水。
第267章
姬宴平睡醒之后, 当着姬无拂的面儿对谢大学士大力批判:“你就是上谢吏部的课上多了,学了些毫无用处的仁义道德回来。你就当是前头几百年里读《女戒》读傻了的那些人把女人的德行都修玩了,你只管痛痛快快地去玩、去乐就好。”
两人都有正职在身, 再消磨小半日, 便各自回去修整,掐着点踩着清晨第一缕红日光去上早朝。
皇帝对姬无拂突然的决定也未表露任何意思, 在姬无拂选定的半个月后, 诏书落到裴家与谢家的宅院, 为女儿补上一道面子, 亲王孺人正五品并不算亏待。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姬无拂恢复了日常上朝的生活。姬宴平选了一座位于修业坊的宅院作为妹妹纳孺人的贺礼, 修业坊中居住的多是达官贵胄, 先淑太主之子王璆、温太主、以及端王府俱在修业坊, 在宋王送出手的王宅临近还有一座女道士观。
秦王长史代表秦王前往修业坊的王宅查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违制的建筑后,修改了布局, 分内外之后再在内宅分出左右。这座王宅的后院将是秦王两位孺人谢氏、裴氏的居所。
能进秦王宅参加宴乐的人里聪明人才是少数,任谁也看出秦王对孺人的满不在乎,不过, 成家代表成人,先成人成家再立业是传统, 即使这是从男人的周朝开始的传统,被代代传颂之后,也成了牢固的约定俗成的规矩。
姬无拂的不适正来源于此,而姬宴平的不在意则来自她对后院男人的无视。姬无拂尚且会将眼中所见的每个人当做“人”来对待, 但对姬宴平来说,容貌身段各有千秋的男人和她的痰盂、水盆、浴池全无区别, 养这些男子需要花销,就像她的浴池需要专人打理。至于所谓的关切、体谅,这些和老夫子满口念叨的圣人言论一样,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点不留痕的。
外头纷纷扰扰的流言,只要姬无拂有心就不会兴起,她不在意男人的风评,这些流言也就不会进入她的耳朵。谢大学士和老裴相的为人是她所信任的,既然是她二人的孙辈,料想谢氏和裴氏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姬无拂这般坦然地与皇帝交代:“虽然我不明白为何我一定要婚娶,但既然是迟早要做的事,我也就没有反对长史的安排。这事不因外人缘故,本就是我有此心,王宅内才能顺利安排,我是想要的多,所以总有些不甘愿而已。”
敢在皇帝面前大咧咧地承认自己别扭又贪婪的,也只有深受爱重的孩子了,因为知道母亲绝不会抛弃自己、身后永远有人托底,所以言行毫无顾忌。
皇帝又能对年幼的孩子说出什么苛责的话语呢?这个孩子来得晚,又额外的懂事,只是偶尔有些出格的行事,做母亲的既然做不到阻拦,就只能纵容:“不过是两个男人,不喜欢就好吃好喝养着,不要让你的两位老师傅寒心就是了。这也值当你专门来与我说么?若有旁的什么事,一并交代了吧。”
姬无拂于是又高兴起来,往皇帝右手边坐下,挤开冬婳殷勤地磨墨:“还是阿娘懂我,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福州的事,想求阿娘许我往福州住几年……”
皇帝不是很想答应:“几年?福州民风野蛮,你去赈灾便动了刀兵,连安危都不能保证的所在,我是不能放心的。”
“我是想在外面多住几年,但并不都在福州,我只是想先在江南各地方走访,过几年再去关中……黄河之地我也十分向往。晋王在外游历近二十载,淑太主之子王氏小舅舅也在江南长住十余载,我如何就不能?在阿娘的治下,我只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姬无拂越说越顺,毫不客气地拿过晋王和王家小舅的例子来用。
皇帝半个字也不乐意听,一句话就把女儿的嘴堵回去:“你让人千里迢迢跑到什么新州取回来的红薯藤已经种下,再过两三个月就能见果实,你夸得天花乱坠,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连回响都还没见。水力纺车也在选新址,你舍得现在就出远门?”
那……姬无拂肯定是不舍得的。
既然红薯已经带回来的,玉米和土豆也不会远,或许大笔大笔的黄金近在眼前。而且她还让往南的商队留意占城稻,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宝贝,不亲眼确认,姬无拂当场闭眼都不是很甘心。
姬无拂面色上的迟疑落进皇帝眼中,她笑道:“你先安心在这儿待着吧,先过几年再说。”
姬无拂果然说不出反对的话:“那我先等这些东西有了结果,那阿娘是答应了我,再过些年许我出门去玩的。”
“你啊,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荒凉,却说是要去玩。”皇帝抬起手,目光所及是女儿坐下依然挺拔的身躯,最后手掌落在孩子肩头,轻轻拍了拍,“孩子长大总要去飞翔的,你要做鸿鹄,我怎么舍得反对。”
姬无拂停下手中研磨的动作,笑道:“阿娘明知我所作所为诸多是白费力气,依然纵容,而我乐在其间,总有阿娘为我善后,怎么不是玩乐呢?”反身抱住了皇帝,靠在母亲的肩头,笑得开心极了:“阿娘真的认为我有鸿鹄之志吗?”
皇帝不禁也笑:“阿娘是天子,所见所言,不会有错的。”
姬无拂埋首在皇帝脖间,眼前是梳拢的、乌黑的头发,她的阿娘正在逐渐老去,但苍老的年岁从不是她身上的缺陷,而是她越发英明睿智的象征。
徽猷殿的门在姬无拂眼前敞开,她昂首阔步做出去,天地在她面前展露,巍峨高大的宫殿砖瓦上遍布的终于不再是阴云。姬无拂迈出一步,就能多看见一分光明,行走在宫道上的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往要真切。
姬无拂离开徽猷殿,下一个等候皇帝的是工部尚书,她先向秦王叉手见礼,随后笑问:“秦王今日心情瞧着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