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想看,那是俞家船的荣幸。只是此前新都来使传召,秦王已经拖延两月了,这一去淮南坐船,就得下江南道,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一不小心这一年就晃悠过去了。”某驿长显然见多识广,知道的事儿不止一点半点。
姬无拂就喜欢这样的人,让驿长放下手中的活计,坐下和自己一起用午膳,顺带说一说船的事:“新都又不缺我一个,我也是怕你们为难,这才顺带和你交代一下。你也不用劝我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吃过饭我就继续赶路,你就只管把握的行踪往上报。总归这事怪不得你们。”
各地驿长陆陆续续地在用府卫顶替庶民,剑南道偏远,本是不该这么快轮到换人的,正是兵部尚书考量到秦王打小就爱闹腾,特意先将这边的驿长换了。既然换了人,上头自然特意交代过,要着重关注亲王的行踪。不为其它,主要就是操心安危。
谁不知道秦王是皇帝中年得子,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姬无拂这头先说了,某驿长不好再劝,叹气道:“水上的事是把不准的,还是陆地上走得安心,秦王便是想看船,也不必非去坐船。”某驿长心头最同情俞大娘。
“我此去不光要坐船,还要去望海州,再下广州瞧一眼大食人。”姬无拂将计划好的行程简单说了,放下竹筷起身就走,“反正我已经和你说了,你就照着往上面报吧。”
姬无拂不听驿长挽留的废话,口哨一吹,马儿跟着跑出来。禁卫们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秦王的脱跳,见她一马当先出驿站,迅速整队跟上。
十息内,驿站里已经没了秦王的身影,只有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走得远了,绣虎驱马凑近姬无拂身侧问:“刚才那个驿长,大王认识?”
“想不认识都不成的。”姬无拂无奈摊手,“你也见过的,她是熙熙阿姊麾下一员,从前在玄武门外守门的。她无缘无故来这山脚旮旯做驿长,我是不信的,肯定是大兄或者熙熙阿姊有事等着我呢。”
绣虎便道:“万一是有紧要的事……”
“可别了,我的阿姊们你还不晓得么,有事不瞒着我已是很体恤我了,不可能找到我门前帮着办事的。”姬无拂抛开这个话题,俯身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驾马飞快从人群中跃出。
如果姬无拂没记错的话,尤熙熙该有三十九岁了,正是独当一面的最好年纪。尤熙熙的亲信在岭南,说明她本人必定不远。鼎城闹出的叛军终究让皇帝对吴家人失了信重,不久之后,驻守南诏国的主将大概就要换成尤熙熙。
姬若水那副身板,肯定是不会跟着尤熙熙长途跋涉的……吧?
姬无拂一心要趁着消息传入新都之前进淮南道,经常拉着当地的猎人山人问询近道、小路,偏离官道的次数多了,驿站也拿不准姬无拂的动向。
天晓得某个驿长数着日子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能见到秦王驾临,那份辗转反侧的煎熬,直到听到人安全的消息才勉强松气。
姬无拂是不知道自己给下面的人带去的麻烦的,因她的行踪不再可以预测,各地的官吏也战战兢兢地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假象,一直持续到姬无拂进入别地的确切消息传来。
人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姬无拂偶尔也会带人杀个回马枪,不为别的,就是大半夜饿了,想起某地方吃过的美食来,非得连夜奔驰再吃一会不可。
凤子龙孙耍起无赖,地方官吏面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私下写了无数奏疏向皇帝隐晦告状。
这样的奏疏,皇帝是懒得批复的,在冬婳手中就剔除了。徽猷殿不多时就积起一箱子弹劾秦王的奏疏,且日益增多。宋王管着户部的事宜,常常出入徽猷殿,她是过来人,偶然撞见冬婳收拾奏疏,当即就猜出了那一堆的来处:“肯定是四娘在外头玩的兴起,看着数目,一定玩得高兴了。”
冬婳对姬无拂也有日久生情的偏心:“秦王长在宫廷,突然到了外面,自然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
“母亲,我瞧瞧四娘这些天都作甚了!”宋王先向御案前用夕食的皇帝的知会一声,得了允许便兴致勃勃地凑上来,一卷卷揭开看,不时发出指点,“这些州官真清闲,当真忙碌无暇怎会有空去看四娘一顿吃了几个菜。这几个县令就很不知好歹,四娘逛逛山林、旁听县衙断案而已,这也要专门写一书来告状。”
冬婳听得无可奈何,仍由宋王翻看,在旁笑道:“三娘当年所作所为历历在目,还在旧殿摆着。当年秦王也翻看过。”
宋王脸皮厚不怕说:“姊妹嘛,本就是相似的。”
第228章
米仓会生虫鼠, 大周境内也不是全然安全。即便是大周的主人、皇帝的女儿出行,也是要考虑路途上的安危的。
官道有当地官府年年维护,寻常匪类也不敢往官道上犯浑, 可谁让姬无拂心生逆反, 就是不乐意照着好生生的通天大道走,非得走点羊肠小道。
人在河边走, 哪有不湿鞋。
姬无拂既然不想被人摸清行踪, 自然不能再日日停留在驿站和城内, 留宿在野外的次数增多, 夜路是避无可避。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运气都很不错,既没撞上野兽, 也没碰见野人, 只有极少数的一回, 她一骑当先在旷野上跑马,不留神就冲进山贼老家。当时,其她禁军要顾及行囊, 大半落在后面,少数围护在她四周。
黄昏之际,山贼窝在山林间, 等的就是路过的肥羊。
而无辜的富家娘子——姬无拂依仗目力认清丛林中的绊马绳,登时拉紧缰绳放缓速度, 在林前及时转弯,收住马步。老练的禁军校尉感受到不详的气息,举手勒令其余禁军停步备战。
没有眼力见的山贼是活不长久的,禁军身上的精良装备打眼就能看出区别, 折冲府的寻常府兵资粮自备,能用得上如眼前这只小队人马身上熠熠生辉的铁甲, 出身必定不凡。
单单这些马匹,就是一笔高价。
有一小贼低声问身边人:“她们穿的都是铁甲?”
满脸胡须的老贼悄悄站起身:“长点心眼吧,那是明光甲,别和她们纠缠,立刻走!”
另一边,校尉已然抽出羽箭,弯弓如满月,箭矢流星般扎入丛林可藏人的角落。不知动向的箭未必能射中贼寇,却能诈出两个惊慌失措的贼人。
校尉再搭弓,两箭齐发,中二山贼肩部、腹部。其余人手中各备兵刃,围在姬无拂周身。校尉远远打量了倒地痛呼的贼人的穿着打扮,着实松了口气:“应该只是周围的山贼,安全起见这条路走不得,我们换路。”
闻言,满舆图随便找路的姬无拂默默点头,乖巧地跟着校尉回去与卫队会和。
人少时姬无拂还晓得收敛,身边三百人一聚齐,心里的想法就管不住了:“那群山匪一看就好打发,人也不多,不如我们把他们端了,再继续走啊。”
校尉和旅帅对上眼无声交流,后者选择出门去找临近村庄的平民问问更妥帖的路,而校尉留在火堆边苦苦讲道理:“别的都能依着大王,只一点,绝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此地山脉众多,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人手无可估量,大王如若一心剿匪,便该通知当地府衙,以备不测,绝不能轻易动刀兵啊。临出门前,吴王如何嘱咐,妾一人死不足惜,大王若稍有闪失,妾一家老小都不足以赎罪。”根据多年经验,卖可怜的讲法,对秦王最有效。
校尉是秦王亲事府的人,算是姬无拂的心腹亲信,她说的话,姬无拂总要听进去七分:“好吧好吧,我不去就是了……可就这样仍由山贼在此地为非作歹也是不成的,等到下一处驿站,我再修书一封送往州府与新都,提醒当地刺史率府兵剿匪吧。”
姬无拂在这片地界放浪好些天了,校尉日日提心吊胆,今日才遇见意外已是幸运,她是再不能继续放任姬了。于是校尉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春日江河解冻,想来不多时大船就要启程,大王想要赶上看船,必须得加快脚步了,官道最平稳,往后我们就走官道吧。”
亲王想坐船,就不能只是她一人上船,卫队、吃穿用住的侍从、乃至于这三百匹马,都是不能轻易落下的。依照校尉来看,姬无拂不一定能坐上船,但是眼下用来吸引姬无拂的注意却很好用。
姬无拂果真被说服了:“那就依照你的安排吧。”
姬无拂答应了就会好好地做,后三日也没再随意下车骑马四处溜达,而是安心坐在车里看了三日的书。奈何书带的不够多,大半都是先前看过的,反反复复看得多了,人就有些坐不住。
寻常小地方是不大有书籍贩卖的,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卷书籍的庶民大有人在。姬无拂开口要书,自然就要往地方官吏、富绅家中去寻。
富绅也不傻,平白得来向上结交的机会,肯定是用心准备、好好把握。耗时三日,特地联系三亲六故整理出一整屋的书卷,再给秦王下帖子,请人过府一叙。
姬无拂在校尉不赞同的目光下,得意地让绣虎拿出几匹棉布、绢布。数年过去,棉花这种好物自是越来越多的人去种植,棉花和棉布的价格不再如当时一样有价无市,但在这偏远地方,依旧是稀罕物。
再说,这可是秦王拿出来的东西,有秦王的名头在,就是一碗水,那也是天上醴泉。
富绅用心备下宴席,又把家里的年轻孩子收拾地有模有样,家中老小整整齐齐地在宅门外迎接秦王。
姬无拂背着手,摆出亲和的面孔,夸了夸富绅女儿的诗,吃了半盏茶,就往书屋里面走。富绅便推着受夸奖的女儿上前引路,让小娘子给姬无拂介绍屋内书卷。在姬无拂露出两分不耐时,富绅又及时退场,将空间留给贵人。
梨木架上整齐摆放的大都是竹简,纸张在这年头贵得很,又不如竹简保存长久。书卷大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姬无拂还真翻到了一册孤本。
捏着孤本,姬无拂和小娘子说闲话,问起周围的山水景致,一问一答间,不免提到临近的山脉和匪徒:“你可知道此去百里外的那处铜里山,孤当日从那儿路过,就撞上一伙山贼。”
人小娘子看着年纪小,却有几分见识:“知道的,城中商贾农户出入,多有受为难的。我听人说过,后来就多了条‘山规’,要过路先留财,五货留一,就让人平安通过。”
“这倒是新奇。”姬无拂面上表现出好奇模样,实则咬牙。
大周收田租四十税一,立国之初商贾更是不收税,后来也不过添了关市税。反倒是山贼守在路边做起买卖,都敢要两成。
小娘子见姬无拂有兴趣,便往下说:“自我懂事起,这儿就有山贼的传闻了,听家中大人说过,山贼狡猾,州县的押衙们查起来,山贼便混迹在良民、流民中,等事态平息,便又是山贼了。”
姬无拂略略点头:“我一路上来,隐约听见城中庶民说起州府的什么僧尼……这地界上,还有佛庙?”
“有的,不少人都信奉着呢,大都是求死后、或是来世。”年纪尚小的娘子不能理解成人对死后世界的执着,很是不以为意。
姬无拂道:“那确实是没甚意思,有那份财帛去助益来世,不如现实积德。”
离开富绅宅院前,姬无拂托小娘子誊抄孤本,再以绢布、棉布作为报酬。富绅万般推脱不得,便让女儿收下,而后热情地送秦王出门。
匪患严重,第一要查的就是当地的官府,从富绅家出来,姬无拂便往县衙旁观县令办公事。姬无拂进门就问县令县内户口数目,成丁数量,以及往年税收。
今年夏收多在五六月,她是等不来及了,只能先问问去年。
县令大抵是没见过这样上门查账的,愣了片刻,才一一答上数目。
县中人丁多少,贫富强弱,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等事必须由县令亲自注定,庞杂的事宜是每个大周县令的基本工作。
姬无拂令人拿着往年账簿来看了,确认无误,便指着账簿中明显少于别县的应授之田,问道:“这几年里,授田比之从前差了这么多,可我见城中庶民也不多,这田地都往何处去了?”
县令长揖后,回答:“此地多出军户,不少田地都被授予有功的军士,再有就是州中有一香火鼎盛的寺院,颇受百姓推崇,不论贵贱,竞相献田入寺。”
现今比起开国之初,人口翻了两倍有余,田地不足,均田也要打折扣。而勋爵贵族与文武官员到了一定的品级,就会被授予免税的大片永业田。除此以外,还有一处是没有被规范在税法内的,就是僧侣。
寺庙受信徒供奉,名下的田地又免税,不少大户便趁此与寺庙联合躲避税赋。
如果县令没有与寺庙同流合污的话,这事确实怪不得县令。
第229章
姬无拂在县里停留三日, 观察县衙内外形状,眼见大体没有差错,也就高高抬手, 不再直白地与人计较。漫长旅途的见闻, 已经让她明白,这个县里的百姓过得尚可, 不能如数授田的原因太多, 最主要的是县中田地不足。
不是县令不想, 而是这片地方确实翻不出那么多的田地来授予庶民了。
立国之初民力凋敝, 土地富余而无人耕种,如今不但人数翻倍, 授田的人也增加了女丁, 各地豪强又多吃多占, 流民愈众,民生太苦宗教就要占据一席之地。
大多数的宗教给予人几分慰藉之余,肖想的依然是信徒的财帛田地。
此地的县令能如实告诉她难处, 至少说明人大概率没和寺院沆瀣一气,已经算是不错了。
离开县城后,姬无拂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 校尉见了就安慰:“人嘛,总是喜欢荣华富贵、长长久久, 这是人性,食色性也。”
姬无拂出身好,这辈子不考虑吃穿用住,走到哪儿都有人招待, 恨不得塞满了她的行囊才能安心。受到这份富贵无极的好处,她自然也说不出强求妾臣清廉律己的傻话, 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千古成圣者不过寥寥数人。
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何愿意放手?
姬无拂在宽敞的马车里滚了滚,抬起头看校尉,眼睛清亮:“其实我心底明白,很多事都不好说的,错的未必只是人。”现如今的制度下,贪官污吏必然源源不断,无论律法典籍中的规矩写得多明细,执笔的是人,行事的是人,做主的是人,终究要屈服于欲望的。
她也一样。
真让她彻底抛弃亲王的尊荣,去做个试图改变世界、追求平等的“疯子”,她也舍不得、放不下。
从姬无拂降生起,她就被泡在蜜罐中,理所当然地被世上所有人尊敬、爱戴,甚至发自内心地、热切地爱着。不问缘由,不求未来,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这份庞大的爱或许最初不发自本心、源自权力,但那又如何,她真切地受到好处了啊。
皇帝一年四季地忙碌,无法贴身照料女儿,所以姬无拂拥有了乳母、侍从的爱戴。不能长久赖在阿娘怀里,但姬无拂所能触及的尽是柔软,谁能说丹阳阁地上铺就的锦缎绒毯不是来自母亲的关爱呢?
母子之情未必会因相处时间的短暂而有半分的清减,生育要经历痛苦,养育也充满操劳,姬无拂真切确认自己深爱母亲,没人会不爱给自己带来荣耀、幸福、光明未来的母亲。
看见流民时,姬无拂心中会有愧疚,她清楚身上的绫罗绸缎、宫廷庞大的支出源自哪里。但是,这份愧疚绝不超越她对皇帝阿娘的爱意,更远远不及她对自己的爱。
自私自利从来都是天性啊。
所以,她的痛苦来自心中对这份贪恋的否定,她乐得在荣华富贵里打滚,但是心底永远有声音在呐喊,这种沉迷是错误的。
嗯……上辈子她懒得完成课业也会有愧疚,一边愧疚一边出去玩。
至于为什么是上辈子,因为她这辈子已经不再为此自责了。
“哎呀,你就当我是在悲秋伤冬、无病呻吟吧。”姬无拂放弃描述复杂的心绪,让校尉不必在意,“等我吧这儿的事写成奏疏,狠狠地向圣上告一状,把烦心事推出去变成别人的,我就会开心了。”
校尉失笑:“那大王现在为什么不开心?”
姬无拂鼓着脸回答:“写奏疏太麻烦,我烦没人替我捉刀。”
亲王府邸里是有这样的人在的,姬无拂出门前没带上,现在也只好苦苦思考,绞尽脑汁地写了。还记得在弘文馆的时候,孟长鹤写书最快,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不少同窗都很羡慕。
天分是强求不来的,勤勉也能追赶,而她两样都无,只好雇佣有才华的人。
校尉以为秦王在玩笑:“妾在折冲府当值就听闻诸王文采不凡,宫中学士在外时有夸赞,常有手书流传,大王太谦虚了。”
真是美妙的误会。
姬无拂可疑地沉默了,转头问绣虎:“去年我在新都王府里住着,好像都没怎么动过纸笔……是吧?”不然校尉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肯定是她的墨宝一直没有流传出府。
“……大王去年大半的时日都在西隔城瑶光殿躲懒,宫中宴饮也有翰林学士代笔,至今确实没有诗赋在外。不过,这并非是大王文采不佳。”只是其她几位亲王、嗣王自省频繁、要求过高而已。
望着姬无拂充满自我怀疑的神情,绣虎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现今史书记载的千年内,如今时今日鼓励女人走上朝堂、甚至将资源偏向女人的时代前所未有,越是讲史,女学生们就越是努力奋进,谁也不能预料盛世哪日会猝不及防地结束。
从太上皇时期走过来的女人大都奋进到老,老裴相致仕不忘回乡教书,凡是能留在朝堂上的,即便因争斗受贬谪,也极少有辞官归隐者。
到了姬无拂出生的时间,大周女人做官已经有一定的规模,终于开始出现偷懒的余地。
姬若木和姬赤华眼瞧着就比姬宴平和姬无拂稳重懂事,也是经历不同的缘故,前者从动荡的尾巴中走出,后者出生已经站在顶峰,从未受过居高临下的轻视。
姬无拂没能接收到绣虎的安慰,幽幽望着人说:“谢师傅整日在我面前挑剔我的字、诗赋、策论,原来在外面还是会夸奖我的。”
校尉尴尬一笑:“哈哈,做人师傅的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也可能是因为校尉还在折冲府当差的时候,姬无拂尚且未封王开府,“宫中诸王”并不包括在学的小皇子啊。
身边少了吴王帮忙查漏补缺,姬无拂写完奏疏,便送回新都王府,令府中长史依照她的意思润色过,再送入御案。至于寺院具体情状,姬无拂眼下时间不够,便也懒得再去看了。
百姓事佛,对于朝廷而言,几乎没有好处。朝廷把持着度牒,想要正式出家往往要耗费上万才能购得度牒。
姬无拂看来,男人都去做沙门弟子,侍奉外神,也不繁衍、作恶,也算是不错。但是,寺院免除地税遥役一事,尚且需要商榷。任由寺院做大,与豪族发家无异,圈地占田、雇佣佃农,殊途同归。
一入淮南道,姬无拂就无心再往各地去找事了,俞大娘航船岁一往来,南至江西、北至淮南,错过这一茬,就得等明年。姬无拂紧赶慢赶,临在开船前赶到船场,借着亲王名头,顺利地见到了俞大娘本人。
俞大娘是外人给的称呼,俞是她本家姓,大娘指她是家中长子。
俞大娘见到姬无拂端端正正地行女子拜礼,说笑道:“我本名是载万,家中长辈也是造船的营生,江湖言:水不载万,长辈也这样教我。但我不信服,总是大言不惭要造不啻载万的大航船,长辈听得多了,干脆就用载万做了我的名。”
两人站在江边说话,长风拂面,眼前正是俞载万亲自设计、打造的不啻载万的大船。它是当今在江湖水面行船的极限,想要承载更多重物,就要往海上走了。
姬无拂赞叹不已:“大娘既然能说到做到,也就称不上‘大言不惭’,而是豪言壮语。”
“此船,不日就要往江南西道去了。”俞载万带着姬无拂上船观摩一圈,介绍其间设施。船上已有船工数百人待命,女男半参,开巷为圃,衣食医药无一不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
姬无拂看得兴起,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自觉飘飘然,顺口就问:“我正要往江南东道望海州去,大娘可多载我一程?”
俞载万在接待秦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从善如流:“能与秦王同游,是我的荣幸。”
反而是姬无拂有些讶异:“我上船之前,身边侍从具是担忧不已,还是大娘直爽。”
俞载万坦诚道:“我不过是区区富商,官吏尚且不敢得罪,更何况秦王。秦王必是信重身边心腹近侍,近侍才敢进言,而秦王开口,莫敢不从。”
“大娘诚实待我,我很欢喜。”姬无拂眺望江水尽头:“去年我令府中属官往江南道寻能过海的大船,始终不得心意,大娘可指点一二?”
俞载万沉吟了一会道:“江湖上行船与海上不同,淮南杨子有官设船场,是因为水陆要冲,漕、盐运转。而寻海船,就要往广州去,那儿的大食人从海上来,他们的海船是生死长途中历练得来。”
既然俞载万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看来找船的事会有个好结果。
姬无拂欣然道:“现在我信大娘是一早得到我要来的消息了。我府中的属官知我寻海船,都以为是我看上了高丽的一亩三分地,要找战舰。我是不愿平白起争端的, 只想着找些实在的好东西。”
“我是个商人, 心里想的尽是些商船的事,战舰是全然不知晓的。秦王垂问, 自是我分内既知的事。”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姬无拂不说, 俞载万也就不问, 陪着人在船头吹风。
大周富商不少,地位却不甚高, 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与官员打交道的时候多了, 察言观色当然不在话下。
这样的商人多在都城以外, 如鼎都、新都内是留不长久的。一如当年急匆匆举家牵走的王家人,临走前还给玉照留了个贤内助王孺人。
秦王要在船上久住的话放出去了,跟随在姬无拂身后的绣虎先行一步下船准备。她们数百号人都要上船, 加上马匹、行囊,这艘船应当是不适合再运货了,船舱都要空置出来住人。
别的不说, 单单船费,就得先给人补上这一趟行船的损失。
眼见下属面露难色, 姬无拂向绣虎表示尽管花用,不用替自己省钱:“我手头省了,下面的人不知道要亏损多少,你只管去花用。我总不至于多走这一趟水路就吃穷了。”
反倒是俞载万, 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她吃穷了。供养一船人是件相当费事费钱的事,姬无拂带着人马上船, 挤兑走了货物的余地,俞载万的这条船今年就没了收入,其中落差可不小。放在家底薄一些的人家,是要全家流落街头的。
这话说得忒刻薄,但此时外人在场,绣虎不好出言提醒,只得告退。
等下属们都分头去奔忙了,姬无拂耳边清净,心旷神怡地观赏江边景致,来往的各色行船,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俞载万掐算时间,适时出声:“前头盐铁转运使与我交代过,如果接待秦王,船舱各处需由匠人再检阅。还请秦王移步,下船避风休息片刻。”
船头吹风要是不留神将秦王吹病了,她担待不起。
念在往后数月都要在船上过,姬无拂并不强留这会儿功夫,跟在下船去吃新鲜饭食。此处富商巨贾多,吃食一道上就很下手笔。毕竟富商受限颇多,明面上穿不得丝绸金银,从前又不能科举入仕,大把的时间的钱财都花在嘴上。虽然比不过京中花样繁多,也别有风味。
正式起航那日,此地官吏专在水边为秦王摆下饯别筵席,奉送粮食、财帛、人手上船。这儿盐铁转运的所在,各个官员也满肚肥肠,很舍得下油水奉送秦王。
姬无拂坐在上首,该吃该喝,面上也带着笑意。上前来说话的官吏总有些隐晦的话,姬无拂只做年少不知状,手下人受礼则来者不拒、全盘收下,集成账册一本。
绣虎此前烦恼的用度问题,一朝解决,全由着当地的官吏帮着担了。
姬无拂转头就把新得的钱粮分了俞载万一笔,用作此行的花费,言语间毫不隐瞒:“我本是没想多走这一趟的,手里财帛不足用,这份儿你就先拿去。不必忌讳,等我回了新都,王府自会如数补足转交圣上。”
俞载万尴尬微笑,客套一句:“秦王驾临已是屈尊,载万又岂能……”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姬无拂占据大船最高的房间,临窗眺望岸边穿着各色官袍的人,“有些事已成定例,我若锱铢必较,显得太过,可若全然不计较,心下有些过不去。”
经营船队,要路经各道州县,层层关卡,便是姬无拂也知道,行商在外不出点买路钱是很难把生意长久维持下去的。
大周官吏俸禄颇为丰厚,似乎不贪污也能过得不错,但这是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实际官场上,孝敬上官、送往迎来、女男婚嫁、都城高昂的房价……哪一样都要钱财,且是年年如此。
姬无拂长居宫廷对外送礼的风气也略有耳闻,便是她自己的宫室,年复一年也堆满了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奇珍异宝、金银器皿总是不缺的。有些职务油水丰厚的官员,会特意向皇帝内库进献金锭。
只要不过度,皇帝也不会太过计较,偶尔提溜两个出来杀鸡儆猴,警醒百官,大部分是律法外不成文的规定。
姬无拂转头问俞载万:“站在这向下看,下面的人应当是看不见你我的吧?”
俞载万点头:“此间为贵人准备,处处考虑周到,才是待客之道。”
“那好。”姬无拂指着下方的官吏问她,“大娘平日里面对上下官吏是怎么做的?这生意上,总少不了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