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认真地一一读过,选中两篇诗文分与雪姑再读。她于此道确无自信,因此只得再托她人:“雪姑,你觉得这两人值得我帮助吗?”
雪姑少年入宫侍奉,耳濡目染多年,写不出好诗分辨还是能做到的,细读两遍后说:“都是不错的,四娘若是喜欢,明年定有一人能中进士。”
这话太直白了,阿四心尖一颤,下意识丢开手中的名册。明明很多人都说过了,但她还是不习惯。只消一封书信,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这样可怕的权力。
放在上一世,讲出来都要受人唾骂的,这一世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铁律。可谁都知道,下一代皇帝只能是女人、女人科举更容易、女人把握着家国命运……又是这样令人心折的权力。
阿四在雪姑略带莫名的目光中取回一页诗文,轻轻说:“那就先选一个吧,我瞧着这名更顺口,就先取她。”
雪姑低头确认,记下后说:“明日我就差人往玄都观添香火。”
明亮的烛火一盏盏吹灭,帷幔张开,阿四在昏昏夜色中轻易地入梦。
她这一世,分明是一场千秋大梦啊。
来年春闱的考官尚未定下,阿四不指望自己到时候能记得帮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子写荐书,她直接寻到谢大学士跟前,先递上一杯茶,将事摊开了说:“我就是见大兄家热闹,眼热想试试。师傅帮我注意着些,别忘了到时候去套套交情。”
听完,谢大学士险些喷出入喉的茶水,强忍着放下茶盏,她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孔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而今我受四娘一杯茶,竟得先替四娘解忧排难了?我这先生做的忒亏了些。”
阿四才不听这些,举着茶壶给师傅再添满茶盏:“现在是两杯茶了。若是师傅想要酒肉,我晚些就叫人送来。”
谢大学士放下近乎满溢的烫手茶杯,算是认栽:“这热壶烫手,我这老手不足惜,可别伤了小贵人的手。到时候,我再提醒你如何?”
“师傅直接替我办了不就成了吗?”阿四铁了心要将事完全甩出去,“我听说年年科举都少不得往师傅门下行卷的,师傅与惯常的那几位考官肯定是关系莫逆呀。”
谢大学士好险没翻出白眼来,行卷归行卷,那是学子们认可她在士林中的地位。至于举荐,那是要人情的。
她伸手拿过阿四手中茶壶,无奈道:“你往外可别这样说。”
“我又不傻。”阿四达成心愿,得意地翘起不存在的尾巴往外出溜,见人便笑。
裴道见了问:“四娘是碰见什么好事了?”
阿四答:“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聪慧了。”
第107章
受雪姑调遣出宫慰问玄都观士子的宫人在午后向阿四回禀:“梅娘子处都已安置妥当, 说是来日必报公主厚恩。”
阿四原也不指望人报答的,她随意一点头:“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玄都观呢, 那儿景致怎么样?”
宫人来去匆忙, 并未注意太多,小心回:“都说玄都观的桃花是最好的。”
“桃花啊, 那得明年了。”阿四兴致缺缺。
早两年的时候, 阿四觉得太极宫虽然大, 但总能找到陪自己玩耍的人, 日子过得也快。现在看来,好似唯有自己一直小小的, 旁的人早就奔赴自己的未来或者结局。
太子和楚王是有正式的职务在身的, 都是闲不住的人。而伴读们则都背负着家族未来, 似乎也都忙得团团转。一见她们忙碌,阿四也不能安于空闲。
“林师傅,今后的武课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吧。”阿四在下课后, 对林听云如是说。
阿四逃学逃课的名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满宫上下都以为她是姬宴平第二,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倒叫林听云奇怪了。不然好好的,池子里鱼儿想上岸, 西边太阳东边落,就连小公主都想着多上课了!真是奇了怪了。
林听云合理猜测:“四娘是与哪家孩子打起来了没打过?”
阿四板着脸说:“我才不会和人打架,就是觉得时间多。还能再多练一会儿。”
她在习武上天赋卓绝,见过的、练过的, 一遍就能记下。再苦累,第二日都能恢复得差不多。进步飞快的同时, 阿四对习武这事很有成就感,因此愿意加练。
照常理说,学生勤勉,做先生的都该高兴万分才对。奈何林听云身负禁军重责,公务繁忙,本就是抽空来教导阿四。
再者,林听云就是喜欢空闲独处,这才不曾生育。当初林听云接下教导阿四的任务就是看在能多半日休息的份儿上,要是再加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与整日上衙一般无二。仔细论起来,教导孩子可比宫殿值守麻烦得多。
阿四不知林听云的心思,见她沉默的久了,不由生疑:“林师傅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真等阿四向圣上开口,可就完了。
考虑到将来假期,林听云将心中顾虑说了一半,绞尽脑汁搜刮出一些新鲜事吸引阿四的注意:“再过些时候就是秋狝,如果四娘嫌日子过得清闲了,不如练一练骑射,好在秋狝当日一展风采。”
春蒐、夏藐、秋狝、冬狩是农暇时分对于山林禽兽的安排。春日任由野兽繁殖,夏日去除危害粮食的动物,而秋日里正是丰收的季节,不但要在农田收割作物,还得注意不让野兽侵袭庄稼和家禽。待到冬日,便能尽情地捕猎,储备过冬。
而对于皇帝,秋狝也是鼓励军士的重要活动。碰巧姬宴平跑去北境,楚王近日待产,阿四与太子一并去,还能占了皇帝身边的左右位置。
那匹姬宴平从斗金阁白饶来的大宛马还在天苑闲养着,阿四也能借机牵出来遛一遛。想到这,阿四的心情又好起来,兴冲冲要去和马儿亲近。
林听云见阿四不再提加课的事,目送学生离开。转头就去找老下属,问问哪个有时间来顶上自己的班,这皇子师的工作是一日也留不得了。
天苑闲里头养着的大都是各方进贡的名马,算得上是皇帝珍藏。宫人力士们精心爱护着,甚至要比对待自己更爱护马儿。从前阿四是不能理解这种珍重的,直到她在斗金阁涨了见识,这样一匹健壮的汗血宝马,足以在鼎都内买一套宅院。
而寻常寒门出身的官吏,兢兢业业一生的积蓄,也就是一处宅院罢了。
模样可爱的小马驹,再添上价值高昂的光环,又是阿姊送的礼物。三重缘由下,阿四相当珍视姬宴平送她的小马驹,进马厩前叫人准备好黄豆和麦子,预备亲自喂养。
门一开,阿四探头扫视一周,并不见马驹,只有一匹白马在内。
阿四皱眉道:“是不是走错了?瞧着并不像是我的马。”
负责养马的力士顿时一惊,再三确认后伏地道:“四公主容禀,这正是半年前宋大王送来的马,不敢有错的。”
“可是……我的是马驹啊。”阿四上下打量那匹白马,比自己高出一截,完全不像是记忆中的小马驹。
力士实实在在松口气:“半载已过,小马驹长成少年,已然能为公主驰骋了。”
“这马儿脾性如何?”阿四凑近瞧一眼,见马儿皮毛顺滑,颇有神骏姿态,勉强认可了力士的话。只是歇了亲自喂食的心思,眼瞧着白马身量不小,万一发起脾气来,她可遭不住。
宫人将准备的黄豆和麦子送出食槽,力士在一旁讲解白马的饮食习惯,细致的连早晚睁眼闭眼的时辰都如数家珍。至于脾气,那必须是最温和亲人的,天苑闲里再找不出第二匹的好马。
在力士锲而不舍的夸赞下,阿四擦洗双手,鼓起勇气抓一把豆料送到白马嘴边。白马识趣地吃了,抬马首轻蹭阿四的手背。
阿四伸出另一只手摸鬃毛,笑道:“那就给你起个名吧,你和阿姊家的鹦鹉一样通体白色,就叫你雪衣。”单靠自己,可取不出这样的好名。阿四为自己移花接木的命名感到得意,“回头和玄猫放在一起,黑白相映,一定好看。”
阿四本来是打算为不久后的秋狝再选一马儿,现在倒省事了,直接用雪衣。
此后半月,阿四是一日不落地赶去给雪衣喂食,偶尔撞见洗马,亲手拿了刷子帮着刷洗,得空就骑着雪衣四处跑。林听云介绍了合适的骑射先生,单独教导阿四使用弓箭。阿四为了不在秋狝空手而归,卯足了劲儿学习。
身边的宫人整日跟着夸:“四娘是生来的神射手!”
直到某日姬赤华生产,阿四被太子亲自叫去,她才意识到: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考量到姬赤华这胎后,皇室近几年大概是不会有新生儿的,阿四提早得到了关于生育方面的教导——旁观阿姊生孩子。早年玉照生长寿时,姬宴平被齐王逮去过。阿四还听姬宴平抱怨来着,没想到一转眼就轮到自己了。
姬赤华被转移到提前备好的产房,不慌不忙地喝汤,见阿四进来笑得和蔼可亲:“阿四来了。这汤滋味不错,进一些吧?”
阿四略有些胆战心惊,难得安静地坐在睡床边喝汤,宫人添汤还被阿四拦了:“我吃饱了。”
姬赤华笑:“阿四别怕,吃这点哪里足够呢?”
总归不是她生,阿四确实不该怕,但姬赤华这样的镇静,倒让阿四越发慌张:“我吃不下了。倒是阿姊还好么?痛不痛?”
“还好吧。”姬赤华笑眯眯地回答。
屋内的空地铺满厚实的软褥,横木悬挂,这就是姬赤华生子的地方。
为助产,姬赤华要站立倚靠横木,顺利的话,孩子会落在医师手里,或者软褥上。
阿四尽力克制脑海中各种血腥的场景,往日海量的脾胃今天一口也不能多塞,战战兢兢地被宫人牵到屏风后坐着。太子瞧妹妹坐立不安的模样,思及阿四年幼,她问:“这样难安?不如我们去隔壁的屋子等候?”
“不用了,就在这吧。”阿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揪成一团抱膝坐着,满脸担忧:“二姊应当是很痛的吧?怎么连声响都没有?”
“再过一刻钟,或许就能听见呼痛了。”另一中年女声从身后传来。
阿四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正是左相陈姰。左相是姬赤华的阿娘,今日会来也是情理之中。方才阿四太过慌乱,竟没能注意到已有人在内。
阿四莫名尴尬一笑:“左相也来了?”
左相作为过来人,即便担忧女儿的情况,瞧着也比阿四镇静许多,出言缓解阿四的紧张:“确实该让少年人知晓生育之苦,若是我当年知道生子是这般苦楚,未必能打定主意生二娘。”
不知过了多久,阿四听见姬赤华开始呼痛。面前的屏风只能让人大致看到屋内人的身影动作,声响在此刻被无限放大,阿四的心被高高吊起。医师口中都是好消息,但姬赤华所承受的痛苦是真实的。阿四不忍直视姬赤华的生产全程,刻意将目光移开,她见身侧的太子面色凝重,而身后的左相双手交握。
这是一场漫长的、仅属于姬赤华的搏斗。
作为旁观者,只能等候、祈祷一个好的结果。
唯有此刻,阿四发现信仰是有用的。不为其他,只为在这望不到边的等候中寻找一点寄托,赋予无法把握的事可以祈求的方向。
阿四大脑空空地抬头望天,耳边是姬赤华痛极的嘶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说服自己。
她这可是八十年阳寿换来的后门,福禄寿俱全,无论如何姬赤华也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哇——”
婴儿的哭声传来时, 坐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声来自姬赤华的呵骂。这是阿四开天辟地头一回听见姬赤华骂了一句脏话,大概是在抱怨这难忍又漫长的疼痛。
太子和左相不约而同地笑了:“二娘情况不错, 终于可以放心了。”
只要母子平安, 其余的都不要紧。
孩子先一步被乳母抱来给左相瞧一眼,左相匆匆瞥一眼孩子, 就往里头去陪伴女儿。后头姬赤华则在两个医师的小心搀扶下, 靠在换了簇新褥子的睡床上休养生息。剧烈的疼痛生生忍过去, 疲乏劲儿涌上来, 姬赤华又累又困,偏生疼得睡不着。
阿四想跟上去看看二姊, 没走两步就被太子抓住后脖颈, 太子说:“只要二娘平安就好, 现在她正是浑身狼狈的时候,未必有心力与我们说话,让她先好好休息。”
乳母喜气洋洋地将孩子红彤彤的笑脸露出来一面, 又将孩子抱下去擦身了。阿四眼巴巴地望着,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是女儿吧?”
太子沉吟片刻:“应当是吧。都说小孩子看得准,阿四觉得是女儿应该就是吧。”
可惜阿四已经过了三岁好骗的阶段, 盘膝坐着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脸道:“肯定是女儿了, 不然乳母哪儿能笑得这样高兴。”
没甚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个孩子铁板钉钉是个女儿。
太子紧贴着阿四坐下,顺手捏了一把阿四的脚腕,在阿四抗议前突然道:“阿四这儿怎么有一块青色印记?粗看着倒像两个字。”
阿四跟着瞅一眼, 长袜不知何时被自己揪掉了露出脚脖子上的青色胎记:“这个胎记啊,好像是生来就有的, 模模糊糊的也认不出是什么字。”胎记最大的作用就是辨别婴儿了,阿四这个特殊,保管是丢不了的孩子。
闲来无事时,阿四也揣度过,说不准是鬼差留下的印记。这种仿佛认识又不认识的字,她只在鬼差那里见过。
产妇为大,阿四和太子两人等到里头一概清理干净,才跟着端盆拿褥子的宫人、医师,从侧边打开的小门七拐八拐的出去。暂时一个月里,医师都得轮流住在偏屋守着楚王和小皇孙。
阿四来时天色擦黑,紧张许久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抬头望天,漫天星辰闪耀。
太子笑道:“不知不觉竟过了四个时辰了。四娘今夜是回丹阳阁休息,还是跟我去甘露殿面见母亲?”
“这么晚了,阿姊还要去见阿娘吗?”阿四虽爱凑热闹,但更爱重身体健康,要知道不睡觉可是会长不高的。
她摇摇头道:“我刚才不觉得困乏,现在却累得不行了,我先回去睡一觉。”说完,打了个哈欠。
“也好,那你先回去吧。”太子揉揉阿四的脑袋,为妹妹系紧披肩,随后朝南面走了。
阿四目送太子走出一段路,坐上雪姑叫来的步辇回家去洗漱睡觉。
自还周殿一路走来,越临近甘露殿便越敞亮,甘露殿更是灯火通明。太子不用走近就知道此刻在等候的不只有皇帝一人。
冬婳亲自在门口候着,远远望见太子的身影就凑上前来笑道:“太子殿下来了,圣上与两位亲王在内等候许久了。”宫人殷勤地接走太子的披风,留在外间绝不多进一步。
大周至高至亲的姊妹屏退外人,与彼此谈笑。
晋王温酒一杯置于皇帝手边,皇帝欣然饮下,侧首笑看太子:“我儿快进来,坐下与我同饮一杯。”
“喏。”太子坐于长案另一侧,伸手想要接过晋王手中的活计。“阿姨,这酒还是交由我来温吧。”
晋王摆摆手:“我这些年偏好摆弄这些酒具,这是我乐意做的,你只管坐着就好了。来,尝尝我煮的青梅酒。”说着,晋王替太子也满上一杯,酒壶里倒了个干净。
齐王笑:“大娘哪一点都好,就是太守礼了。她乐意做就由得她去吧,千金也换不来的,你只管受用了这杯酒吧。”晋王乐得煮酒,却不肯受阿姊笑话,俩姊妹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回敬。
窗门大开着,任明月与星光随清风入屋,皇帝举杯与太子共饮,笑问:“二娘处都还好吧?”
太子将今夜的事慢慢说来,叹道:“瞧二娘模样,叫人心疼。”
“平安无事就好。”皇帝抛开酒杯,指着天西边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今夜长庚星大亮,二娘之子就叫长庚吧。”
长庚是好名,读来与长寿像是亲姊妹。
太子笑:“二娘素来与玉照要好,两家孩子一处养大,来日也有个照应。”
“是了,以后叫两小孩同住在宫里养着,瞧着也热闹一些。”皇帝说完新生儿的取名大事,还记得眼前的大儿,叫宫人将炉上热着的汤饼端来给一晚上没吃东西的太子。
皇帝说:“你自二娘腹痛起便滴水未进,不利肠胃,好好吃一些,今夜睡在我这儿也是不妨事的。”
太子应下,双手接过汤饼吃了。晋王又给太子倒酒:“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不要操心太多,我们都还没老去,就算是太子也还是个大孩子呢。”
丹阳阁的屋子里也有一碗提早备下的热乎汤饼,阿四三两口吃尽,犹嫌不够。雪姑劝说:“夜里吃的多,是要积食的。少吃一些反倒能睡得香甜。”
第二日阿四起个大早,凑到还周殿才知一概不见人。阿四在屋外兜兜转两圈,到底忍住了没进门,乖乖往弘文馆去上学。
偏生学士们严守口舌,半个字也没提起楚王生子的事,阿四连小侄儿的名都没处问去。直到午时下学,阿四路上碰到带着孩子进宫的玉照。长寿大半年没见阿四,已经将小阿姨忘得差不多了,睁着圆眼安静地窝在乳母怀里打量人。
阿四摘了腰间的香囊去逗长寿,问玉照:“今天怎么把孩子带进宫了?”
玉照捏着女儿的小胖手说:“还不是为了这小祖宗,小长寿有了妹妹长庚,当然要去见一面。”
“长庚?”阿四念叨两声,“二姊女儿的大名么?”
“除了她也没旁人了。”玉照望天色估摸时间,“你这时候不在弘文馆读书,跑出来作何?才听得大学士夸奖你勤勉,不会今日又逃课出来了吧?”
阿四愤愤道:“才不是呢,午后要去校场学骑射。再说了,我从没逃过课的。”
玉照敷衍地应声:“是了是了,只要没被抓住把柄,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圣上那边还等着见长寿,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阿四将金灿灿的香囊留在长寿手里,转身往原先的目的地校场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和身边的宫人说:“我们要不也去甘露殿吧,我也好几天没见阿娘了。”
小宫人低眉顺眼地提醒:“公主的雪衣马已经牵出来了,正等着公主去喂草料。”
历经十数日,阿四终于和自己的白马建立了初步的友谊,实在是不合适半途而废。几经挣扎,阿四还是如约去见了自家雪衣马。
阿四一边给马儿喂豆子,一边和被林听云临时指派来给自己做骑射师傅的副官说闲话:“最近宫外有没有关于玉照阿姊的故事?我今天被她嘲笑了,我得找回场子。”
副官凝神细思,认真回答:“嗣端王为人端方,风评良好,并无不妥当的地方。”
“什么?”阿四险些惊掉下巴,别人也就算了,这话怎么样也和玉照不搭边啊。
副官道:“从前嗣端王或有些风流,但小王孙出生后都改了,一心扑在公务上,外人都说嗣端王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阿四震惊之余,努力回想近两年的事,发现玉照真的不再养男人了。之前送出王府的侍男再没回来,府里也没有添新人,每日按时往宗正寺点卯,理事有模有样,俨然是淑太主的下一任接班人。
不过,鼎都百姓的记忆果然是短暂的,从前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玉照县主风流韵事已经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上进又爱子的嗣端王。
副官以过来人的口吻说:“生养孩子了,就是不一样的。”
或许做女儿时少了一些母爱,让女儿不知如何爱自己。但做了自己女儿的母亲时就不一样了,她会渐渐知道怎样对女儿最好,也会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
玉照曾经在母亲处受挫,那些过往令她走上与生母截然不同的、过激的路。但现在不同了,她切实地感受到生育带来的变化,那样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对孩子的汹涌爱意,这些真切的经历会让玉照明白,生育和享乐必然要分开。
尤其在生育本身相当艰难且痛苦的时候,欢爱应该避开用以生育的金沟,以免用血泪承担代价。
阿四莫名其妙地又补了一节生理课,沉默良久,阿四问副官:“押衙是林师傅从怀山州带出来的吧?”
副官憨笑:“很明显吗?”
阿四骑在马上, 副官在前面牵着马慢走,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很明显啊,在鼎都土生土长的人面对事情更喜欢从尊者的角度去考虑, 但押衙也好, 林师傅也好,都更习惯从人的角度来考虑, 至少都会把自己当做人。”
副官为阿四古怪的描述发笑:“四娘也是尊贵之人, 不也非常体恤下面的人吗?”
可这是不一样的, 阿四想。
她是经历过更漫长的、将所有人都当成人来对待的世界, 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仁善”。或许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姬宴平那样才是正常的王公贵族, 姬宴平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地位, 天然懂得其中可利用的地方, 也因此过得快活。
但阿四做不到,她总是心有余悸、瞻前顾后。
阿四说:“可我只是体恤,你们是很自然的做到了。只要我有需要, 我的伴读们会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来陪伴我。林师傅不会,她关照我,但也注意自己的心情和时间, 所以副官现在才会站在这儿。”
“是吗?”副官摘去雪衣马耳后的树叶,拍拍马头, “林将军散漫的心思叫四娘都瞧出来了?她原来就是冲着教授的活计清闲才接下的,没想到最近四娘勤勉,倒叫林将军先受不住了。我先代林将军向四娘赔个不是。”
“这倒也不用,你教的也很好。林师傅太不爱说话了, 还是你有趣些。”阿四一直不大爱和伴读们一起出去玩,打心底更喜欢和阿姊们相处, 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总想不通。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她更喜欢和阿姊们之间平等交互的感觉,姬宴平会扑到她身上和她玩耍打闹、太子照顾她也管教她、即便是和玉照聊天也是有来有往的……但伴读不同。伴读既是阿四学伴也是书童,先生的手板落不到阿四身上,但她若是犯了过错伴读却要代她受过。
阿四就是放火烧宫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的教训,而伴读作为从犯绝对要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阿四不忍心见到这样,也不习惯伴读面对她拘谨、谨慎的态度。但这件事里,每个人都没有错。太极宫长久运行的规则就是这样,阿四推翻不了,也做不到像姬宴平那样踩着底线跳舞。
只是这样的情绪,抱怨出去反倒要显得矫情,因为这是世上大多数人所求不得的生活,尤其在这个路有冻死骨的时代。
副官没有读心术,勘不破孩子心中的杂乱念头,只笑道:“那我给公主多讲一些怀山州的事吧?”
“怀山州地处群山环抱之中,与外界交流不便,因此许多旧俗不相同。例如外头讲究的多子多福,在我们那儿就要看大母的决定。因为家庭拥有的土地和宅院大抵是不变的,能养育的孩子也是有限的。所以只有合适的人口才是最好的,大多数的时候母亲们不会生育太多孩子,大致上会保持一个合适的总量。”
副官离开家乡太久,提起怀山州满目都是怀念:“这或许也是怀山州实行走婚的原因之一吧,我们只需要适量的孩子,所以母亲不用进行无数的生育,也就不必将别人家的孩子困在自己家,每个人都可以生活在自己家里。若是有好色些的……应该是这么说的吧,好色的人要是有魅力,可以长久地和一个人交好,也可以在不愉快之后好聚好散。”说到这,副官情不自禁地笑了。
大约也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合适啊,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词语。
阿四歪头:“我知道林师傅不曾生育,你们随林师傅一并来的怀山人,也都没有生育吗?”
副官思索好一会儿,回答:“一半一半吧,像林将军家里人多,她不生省事。有些人和姊妹一起来的,相互有个照应就会生育,再有的就是感情深厚的好友,也会一起生活生育。这些也多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圣上登基后,我们都有了丰厚的俸禄和家业,才有考虑后代的余地。算起来那些孩子和公主一般大。”
阿四好奇:“在鼎都的生活都能习惯吗?”
假如能召一个怀山州出身的女孩在身边就好了,阿四脑海中刚冒出这样的念头,下一刻就被自己掐灭了。太子阿姊在身边养了一个尤二郎,但他很快就被环境吞掉了。阿四不认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带来比尤二郎更好的结果。
副官说:“长在鼎都,以后就是鼎都人了吧。”
即使是不相容的水和油也能混成一锅荤汤,更何况人呢。
阿四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让副官放开马,自己在校场小跑两圈。小跑时马的颠簸感最重,阿四稍微沉下身,任由马儿越跑越快,将周身的一切都抛到耳后,直到周边卷来的风有飞驰的快感。
尖锐的口哨声响起,阿四用力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逐渐降下速度,在副官身边停下。
骑射课结束,副官擦汗的同时提醒养马的宫人:“最近公主用马多,该选个日子将马蹄铁打上去,这样名贵的马可别叫它伤了蹄子。”宫人喏喏应下。
趁在秋狝之前,老练的匠人给雪衣马换上了闪亮的马蹄铁,用长长的铜钉固定在厚实马蹄上。阿四在旁观的同时不停地安抚雪衣的情绪,不时给雪衣喂食,见它确实不见疼痛挣扎才算放心。
大周盛行以狩猎为乐,每年皇帝都要带头举办大型的狩猎会,贵族间自发的狩猎更是常见,甚至有宁一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的说法。今年又添了一桩皇孙的喜事,皇帝特令举行田猎。
田猎不比取乐的狩猎,声势浩大堪比一场军事演习,不但要考验个人的水准更是考察团队协作。出城的队伍浩浩汤汤,阿四跟在太子的车架里同坐,不出意外的话,整场田猎阿四都要跟在太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