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一日凑巧碰见了教学的场面,开玩笑令姬宴平唤一声师父,君无戏言,师徒名分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宴平不必拘谨,坐下说话吧。”谢有容放下手中的书籍,闲谈几句后,难免问到了学习上,“虽有七日年假,平日也不可太过松懈……”随口考校了几个问题。
大周立国两百余年,只近三十五年出了两任女帝,各方面的典章制度并不完善。谢有容年轻时也是逸群之才、少年进士,在中书省为官二十载,直到新帝登基没入后宫。
面对谢有容的考问,姬宴平绞尽脑汁答上七八,不敢再久留,勉强寻了个借口匆匆告辞,连心爱的玩具都不要了,全部送给阿四做见面礼。
待人走得影子都见不着了,谢有容身边的侍从便笑:“岁除的好日子,郎君何不叫三公主好好玩一玩?”
“今日陛下召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宗室诸公主、以及驸马们入阁守岁,再晚一些陛下身边的内官就该来找宴平了,她早一步回去正好。”谢有容瞥了眼四肢匍地睡得正香的阿四,起身回立政殿准备歇息。
若非……
侍从小心窥郎君面色,到底没把下一句话说出口,只在心底补充:若非天意弄人,郎君也是中书省的阁老,合该有参与宴会的资格。而不是困于深宫做陛下的影子,提早三十年过上了简单清静的致仕生活。
无论外面的岁除宴有多少热闹,丹阳阁里一直维持着安静的生活。随着新年的到来,阿四逐渐能够在床榻上匍匐前进,围观的大小宫人总是非常捧场地夸赞鼓励,简直要把小公主吹到天上去。
孟乳母回宫后对阿四更加上心,她暂时收起了三公主带来的有棱角的鲁班锁,拿出缝制的软球、木车等更适合的玩具替换,时不时为阿四哼一些简单易懂的小曲或是唱诗。
这时候的诗歌不分家,孟予柔软的嗓音唱出水磨般的腔调,听得阿四情不自禁拍手。孟予见她喜欢,隔日特地让宫人去请了内教坊的乐人来专门唱给小公主听。阿四听得如痴如醉、回归梦乡,再次错过了姬宴平的到访。
等阿四学会爬来爬去,姬羲元也办完年初忙碌的事务,又有空闲招女儿去甘露殿玩。在这一天,阿四撞上了姬羲元用茶点,旁边摆了一盘子樱桃。
那鲜亮的色泽立刻唤醒了记忆里甜美的滋味,当场给阿四看直了眼。人还坐在姬羲元怀里,手就要往板足案上够,逗得姬羲元抓了两个由阿四一手一个。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四咬不动。
费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啃破一点儿皮,姬羲元伸手又给她换了一个新的,任由她糟蹋樱桃,但就不给她吃进嘴里。换到第四个樱桃的时候,阿四眼泪花子急出来,瘪嘴就要哭。
阿四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利用自己的孩子身份表达情绪,该哭就哭,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羞耻心。
孟乳母当即拿出阿四吃羹汤的小碗,里头兑一些樱桃汁,用调羹喂给阿四尝个味道。
自从能够吃一些食物,阿四吃奶的次数直线下降,姬羲元也并不拘着阿四喝奶,只说由着她去,多是蛋羹米糊之类混着食。
这次也是一样,阿四吃了几口就放下樱桃了。
说实话,花里胡哨的东西混在一起吃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总比喝奶好受一些。
开春二月,阿四扶着床边的围栏学步,宫人们开始说道起花朝节。真到了那一天,阿四坐在姬羲元的腿上见到了一个高大英武的将军,她并没有穿着盔甲只是普通的袍衫,但她往那儿一站,就气势非凡。
阿四听见宫人唤她闵将军、姬羲元叫她明月,允许她同榻而坐。君主和她的将军友人聊了些小孩听了一头雾水的东西,然后还把女儿塞进对方怀里。
唔,闵将军也很会抱小孩。
阿四本来是乖乖地被抱着,直到她听见闵明月是因为生育、家中丧事接连发生才长久没进宫,据说是生男儿当晚死了丈夫什么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升官发财死老公啊。
闵明月搂孩子的动作很娴熟,说到死去的丈夫情绪上也没有明显的波动,“陛下无需为我忧心,花盆中一株花朵从盛开、凋谢再到腐烂不是一蹴而就的,我看见了,修剪去枯枝败叶也是常理。”
在战场上百战而归的将军,对死亡,尤其是由自己主导的死亡,太过习以为常了。
姬羲元凝视阿四可爱的面容,问起闵明月家的孩子,“二郎可取名了?朕听太医署来报,身子骨有些孱弱。”
查探不出首尾的巧合只能算天意,闵明月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迁怒于自己的孩子,她笑道:“到底是个男儿,不指望他传宗接代,小心些养着就是了。还未取名,只等着陛下赐名,好叫我满门荣耀。”
姬羲元被她口中暗含讥讽的“传宗接代”逗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总归都是要我养的,合该我取名。”手指轻点桌案,思量片刻,提笔于纸上写下“玄璧”二字,“随玄鸣排下来,就叫玄璧吧。”
昔日穆天子,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①
闵明月不管其中深意,她对小郎没太多要求,只盼他能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随了他的父亲,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因此一概随姬羲元心意来,连教养的责任都一并丢出去:“陛下说的都是好名,下月我就该返回北境,届时让玄鸣和二郎…玄璧一并入宫暂住着。”
等过了这一茬,闵明月照旧要戍边北境,长女闵玄鸣本来就在宫里住惯了,现在添一婴孩儿也不妨事。
两人翻过此篇,说起北边回鹘事。
阿四谨慎地挪了挪坐姿,抬头望见闵明月下巴处的旧伤疤,心情复杂。
总感觉闵明月的孩子就是那个天杀的粗心鬼仙。
一般来说,产妇平安生产死丈夫什么的,听起来就让人容易联想到去父留子之类的东西。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的产妇健健康康,孩子也没事,偏偏最清闲的男人死了。
这种故事,阿四上辈子听得太多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男的不干人事,遭报应了。
之前鬼差说的惨,难道就是惨在这里吗?家庭不幸福?
家庭不幸确实挺难过的,但阿四本人比较朴实,她更希望看见那个劳什子鬼仙是沦落街头的生活不幸福。
人好像应该更善良一点,不过,阿四真的很难对直接害死自己的人产生同情心。虽说她现在过得还不错,但仆从再多也给不了她电子产品的快乐,地位再高也享受不到科技的便利。
再说了,这份补偿中必定夹杂着代价,就像鬼差说过死后会送她回到原来的世界,却没说能不能继续原来的人生。
阿四对于其中含糊的内容,并非是不在意,而是清楚自己无力掰扯。所以她宁肯装傻,干脆活的简单一点,说服自己信任地府,然后好好地过完新的人生。
一想到这里,阿四就想叹气。因为她想起鬼差没说过闵玄璧会不会有记忆,以鬼差的脾性,既然没说,多半就是没有了。要是没有记忆,阿四也没法说服自己地府犯事的鬼仙和闵玄璧是同一个人。
但还是要厌恶的,人活着多少要有一点目标。
总不能混吃等死八十年吧?
深沉的情绪撑不过一觉时间,第二天阿四又精神抖擞地学步,贪图大人板足案上的美味羹汤和水果。其他的菜色如炙羊肉、光明虾炙以及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儿的菜,阿四倒不是不喜欢,而是太知道乳母和母亲都不会给她吃,才安安分分地不去看。
这可不兴看,看了谁忍得住啊。
悄悄咽口水,含泪吃蛋羹。
春去夏来,阿四开始单个往外蹦字,也能独自迈开步子走上一走了。大部分的亲眷都能混个眼熟,大致都能想起来姓名。连闵将军的长女闵玄鸣都熟悉了,大老远见了就要上去讨抱抱。
嘿呀,阿四就是看闵玄鸣顺眼,才不是为了深入掌握挨千刀的男鬼的消息呢。
阿四从闵玄鸣和姬宴平的谈话中得知,闵将军早就回边关驻守了,闵玄璧住在闵玄鸣的隔壁院子。按闵玄鸣的说法,这是个夜哭郎,整宿整宿熬人,哭闹不休。言语间很是羡慕姬宴平,觉得对方的妹妹比弟弟好得多。
十一岁的孩子哪有喜欢忍受旁的婴儿喧闹的,时间一长闵玄鸣烦得不行,亲自找尚宫给闵玄璧换了住处,才算是睡个好觉。
知道闵玄璧过得不好,阿四就放心了,连吃饭都更香甜。
关心旁人生存现状以外,阿四牢牢记得自己生存的根基,偌大宫廷的主人——皇帝姬羲元是也。
于是,在桌上有苹果的某一天,她站在姬羲元膝上,手指案上红润的苹果,字正腔圆地大声宣布:“吃!”
一想到酸酸甜甜的滋味,口水又要流出来了。
当场让姬羲元揽着她的小屁股笑得直不起腰,和随侍的内官冬婳说:“这孩子也太好吃了些,往日总盯着鲜果也就罢了,而今不会唤母,先学会叫‘吃’了。”
笑罢,姬羲元对宫人们说:“快快为我们四娘备上林檎。”
现在的苹果还叫林檎,阿四废了不少时间才从来来往往的宫人口中将水果的名字对上号。
冬婳净手切开林檎,孟乳母用长柄勺细致地刮了一小碗。阿四看玉碗里勉强堆起来的小尖尖,不住安慰自己有的吃就行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大嘴巴等人喂。
堕落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已经把阿四金子一般的心灵腐蚀了,她快快乐乐地坐在姬羲元的身边,由母亲边笑边给自己喂林檎果肉。
这是什么待遇啊!
皇帝喂饭诶!
一小碗喂干净了,阿四肚饱眼不饱,还想尝尝其他的,拉着姬羲元的袖子摇摇晃晃不放手。姬羲元哪里受得了小儿撒娇,亲自舀了一勺肉糜,分了一小口进阿四的嘴巴。
阿四自知十个月大的孩子吃不了多,满足了味蕾就从榻上爬起来吧嗒吧嗒往外走,走出去三步又掉头回来瞅人。
姬羲元看得好笑,俯下身去问她:“阿四没吃饱吗?”
“娘!”阿四掷地有声地丢出一个字,证明自己是会叫娘的,转头又去玩新得的鲁班锁。
徒留下姬羲元手中空握犀箸迟迟不落,心中酸胀滋味难言,又向冬婳问:“方才阿四是唤我了吗?”
“大家①耳聪目明,自是不会听错的。”冬婳意有所指,提醒道,“只是可惜了御厨一场忙活,不如一盆鲜果。”
姬羲元哑然失笑,将心思放回餐饭上,认认真真吃完了这一餐,汤羹喝起来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甜意。
阿四独自玩得高兴,全然没看出自己简单的话在神色毫无变化的皇帝母亲心中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涛。
等到了点,姬羲元开始召见官员,孟乳母来抱阿四出门闲逛。
自从阿四走得稳当了,孟乳母总要带着她出门晒晒太阳,由着她祸祸花草。今日也是一样,孟乳母抱着阿四坐在在阴凉的亭中避开毒日,附近早早熏过蚊虫,仅能听得远远一点儿富有节奏的知了声。
五月鸣蜩,百草昌盛。宫人再是日夜捉知了,树上、地里的知了也是难以粘干净的,更因为宫里的主人稀少,远处的知了扰不到甘露殿与立政殿,索性也就省了这个功夫,任由离得远的地界上的知了去叫的欢实。
孟乳母怕阿四受暑热,不让她再和以往一样四处跑,让绣虎搬来绳床②架高,半揽着阿四观赏火红的榴花。
园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茂盛,一枝斜飞入亭,层层堆叠的花瓣厚厚地压在枝头,好似要压纷纷扬扬砸下来。
阿四伸出手去要摘,又被拦了。孟乳母仔仔细细地择了一朵里外摸透,确认伤不了孩子细嫩的肌肤,才将花递给她。阿四倒也知足,捏着花揉来揉去,搓的一手鲜红,才丢开残败的榴花叫人笑嘻嘻地端温水来洗了。
孟乳母擦干净阿四肉乎小手上的水珠,见她眼珠子还盯着榴花不放,顺从地采了一朵给她糟蹋。
满满一枝丫的榴花,就是糟蹋完了也不过是少结些石榴籽,哪里比得过长在金枝上的阿四金贵呢?
除了祸祸榴花,阿四今儿还见到了一位花仙子,容姿艳丽,可与谢有容一较高下。他在榴花林中悠悠然漫步,鬓角簪一朵红霞般的榴花,可谓是……
“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这诗中的盛景我见到了,却以为榴花不如二郎。”③
这诗当然不是单字往外蹦跶的阿四能说得出的,而是另一头冒出来的人,他长得挺眼熟。
阿四想了半天,觉得他似乎和经常在甘露殿见到的长姊姬若木挺像的,力士不算的话,他是阿四在宫里见过的长相最普通的男人,连之前被乳母拉过来唱曲儿弹琴哄阿四睡觉的乐人都比他貌美。
根据阿四仅有的一点儿聪明劲儿推测,能在宫里随意走动,长得不是很出众的,多半地位比较高,又长得和姬若木像,难道是她的兄弟?
看着挺年轻的,不至于是姬若木她亲父吧?
另一个长得漂亮的又是谁?
不等阿四想出个二三,孟乳母已经吩咐绣虎和垂珠看护好小公主,信步向林中两个人走去。
好像有热闹可以看。
阿四乐颠颠地向垂珠伸手:“抱!”坐着的视角太低了,看热闹还是得高一点才好看。
孟予走近,两人的地位就分明了,前者向孟予行礼,后者受孟予的礼。孟予尊称他一句“若水公子”,面色却并不如何恭谨,只是寻常。
“是我与友人扰阿四妹妹与孟夫人了。”姬若水还半礼,介绍身边的美人,“这是陛下昨日为我安排的伴读,尤二郎。”
孟予侧身避过,对二人微笑:“大公主被陛下留在甘露殿理事了,二位若是闲暇,也可往亭中稍作歇息。”手指远一步的亭子,明明白白地要求两人不能打搅到小公主玩乐。
“孟夫人说的是,我等打搅了。”尤二郎向阿四的方向作揖聊表敬意,跟着姬若水离开。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见这个男人是自己兄长的时候阿四还是感到惊讶。因为此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他的存在,他也从没来看过阿四,就连宴会上仿佛也没出现过这个人。
阿四在甘露殿时不时还能看见出入的男官吏,可见在大周男人的地位并不怎么低贱。但姬若水的地位显然不高,甚至在宫廷里处于透明人待遇,连阿四身边的乳母也能理直气壮地上前提点。
看起来快二十岁的男人、兄长,被不到一岁大的妹妹的乳母要求避让,这种毫无理由的、仅仅出于性别的偏爱和特权,让人目眩神迷。
阿四的小手捂住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脏,啊,她好快乐。上辈子都是要求被让,这辈分反过来被人让。
这就是重女轻男的感觉吗?
孟乳母再回来时,小公主已经对榴花失去兴趣了,拉着乳母的手就要往丹阳阁的方向走。孟乳母无奈一笑,撑着罗伞遮阳,碎步跟着阿四回去。
占了地方就是不玩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嘻嘻。
还没走出花园,阿四的兴奋劲儿过了,疲懒占据上风,伸着手要乳母抱。直到她安逸地被放上绸褥安睡,梦见周公的前一刻,阿四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等一下,孟乳母为什么要对姬若水和尤二郎说明大公主的情况?
自从阿四在甘露殿展现了自己的语言天赋,便宜父亲谢有容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试图教导阿四学习,热衷给阿四读各种故事助眠。各种复杂的历史故事不能吸引孩子的注意,稍稍得到小公主垂青的,唯有《山海经》一类的故事。
在读书时,谢有容顺带给她讲解了阿姊阿兄们的名字出处,比如大公主有一个很容易被误以为含义是“像木头”的名字,就出自《山海经》。
大荒之中,有洞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南海之外 ,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①
若木、赤华两个阿姊和仅剩的阿兄若水的名都出自这里。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三人是姊弟,简单好记。
阿四还挺庆幸自己和姬宴平的名字不和她们一挂的,剩下的什么赤树、青叶一听就不是好名。关于阿四的名,谢有容也试图给她讲解那首出自《诗经·大雅》拗口至极的长诗,还没诵到一半,阿四就困得天旋地转,完全没意识了。
而她的名“无拂”,在最后一句,她一次也没能听全。
天气日渐炎热,皇帝体谅出入的官员,不再继续在甘露殿理政,而是挪回紫宸殿召见官吏。这个决定拉长了阿四去见母亲的距离,虽说她不必自己走动,但母女俩每日相处的时间还是减少了。
阿四自己也能看得出,皇帝有些忙碌,内官们也浮躁不少。大概是最近出了什么事情吧,依照上辈子的记忆推测,说不定是洪涝、干旱之类的。
宫人们似乎很担心阿四见不到母亲会哭闹,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寻摸来的玩具在丹阳阁的侧间堆成山。时间一长,好像人人都觉得阿四过得不太好,小小一个人独自坐在宽大的庭院里玩,瞧着是多么孤单,连玩具都提不起劲儿。
只有天知道阿四过得多么快乐,懒散的生活才是人间真谛。至于玩伴,这么多小宫人不比同龄人好玩得多?货真价实的小孩子都更喜欢和大孩子一起玩,更不要说阿四了。
然而流言猛于虎,粗糙的成人看不破孩提的内心,冬婳带着一众人给阿四送玩伴来了。
门第是大周最基本的社交规则,只有出身足够高贵的人能给公主做玩伴。这也是其他人觉得阿四孤单的原因,宫侍哪里称得上是“人”呢?
人一被抱进门,不必叫人说,阿四就知道是谁了。满宫唯有两个婴孩,除了阿四,就是闵将军的幼\\男闵玄璧。阿四头一回见他,不由偏头打量,听冬婳温声给她介绍弟弟。
她才不想要。
比起日复一日在外面撒泼打滚、晒太阳睡觉的阿四,被养在室内的闵玄璧简直像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娃娃,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阿四非常怀疑对方出生后到底有没有晒过太阳,以后会长不高吧?
闵玄璧是个喝过孟婆汤的,爱哭又笨拙,拉着阿四咿咿呀呀说着婴语,拿着一个布老虎就能玩到睡觉为止,还试图和阿四分享玩具。
阿四怀揣着嫌弃的心情,往旁边走了走,懒得搭理他。没有趁机给他打出半身不遂,已经是她宽容大度了。
一整天,就是闵玄璧独自玩完找阿四玩,被阿四推开哭闹,被哄好又独自玩,记吃不记打又去找阿四,循环往复。专门抽出时间来陪伴在一旁的冬婳就这样看了一天,第二天起就不再将闵玄璧带过来和阿四相互折磨了。
到底是闵将军的男儿,即便闵将军一家都不太在意他,也不好让人哭出毛病来。
既然和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去,就只能找清闲的长辈了。反正谢有容闲得很,一天十二个时辰来照看六个时辰也不为过。
阿四当即就后悔了。
和一心拔苗助长的便宜老爹相比较,好像还是傻瓜玩伴好一点。
因为谢有容的存在,丹阳阁不再是阿四的安乐窝,她对外出的热情高涨,每天拉着孟乳母往花园里钻。这种热情三天没削减,大半个花园子都被宫人围上了帐子,以免晒坏了小公主。
婴儿的肌肤实在太嫩了,她一不小心在糟蹋花草的时候跌了一跤,腿上摩擦出一片红。那天跟随着她的宫人就再没出现在丹阳阁,听说是发回掖庭了。
从那以后,尖锐的假山石裹上绒布,带刺的花草一概清理,就连石板地面都铺上一层软垫。就算如此,宫人还是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阿四的动向,生怕她磕碰了。
阿四为这阵仗感到惊叹,就算麻烦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应该限制阿四的行为。她轻易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与伦比的尊重,即使她目前只是一个话都说不全的婴孩,她说的每一个字、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决定身边人的生死。
权力啊,这仅仅是皇帝分享给阿四的一部分。
怪不得历史上大部分皇家子弟都不干人事,他们被当做神来对待,并且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把身边的绝大部分人当做人。
想明白这点后,阿四缩小了探索范围,过了好一段安分宅居生活。有一天,阿四在接受谢有容昏昏欲睡的教导,宣仪长公主来拜访谢有容。
这一次,阿四近距离打量两个大美人,确认他们俩长得相当相似,应该是有血缘关系。
他们谈话屏退宫人,但留下了年幼无知的阿四。毕竟阿四的年纪,就算鹦鹉学舌也说不清楚事情,没必要避开她。而且,他们谈话的主题就是阿四。
“皇姊要定下太子了。”宣仪长公主随口抛下一个惊天消息。
阿四埋头在谢有容的袖中玩儿手指,竖起耳朵听,哪个阿姊?
这可是头等大事,对于阿四日后的抱大腿人生来说很重要。
谢有容没什么表情:“陛下年过不惑,是该立太子安天下心。”
要不是阿四来的突然,皇帝去年时就该立了。这对谢有容来说实在是称不上需要惊讶的事情。
宣仪长公主从鬓发取下一只蝴蝶钗引阿四去追,“从前也就罢了,现在有了阿四,阿兄还能置身事外吗?养女哪有亲女亲近?阿兄真不为阿四争一争?”
精致的金蝶在枝头颤动,阿四意思意思伸伸手,扮演一个合格的背景板,借着动作掩盖了自己的表情。
她一点都不想当皇帝。看姬羲元就知道了,这是一份几乎全年无休的工作。她不认为自己稍微有点记忆就真的能和古人掰腕子。
“阿四只是小小稚童,等她长大成人、独当一面,至少还要十五载,人生有几个十五载?就像你说的,养女不如亲女,宴平是你亲女,不比阿四这个姪女更好吗?”谢有容拿走宣仪长公主手里的金钗,握住尖锐的一头,放在阿四的膝头由她去扯着玩。
难道把阿四推到高处就是对她好?
洋洋洒洒三千卷史书,统共有几个平安继位的太子?
宣仪长公主今日穿的繁复,瞧着便不如往日亲和,但她和谢有容相处很随意,说话也直白:“那我也看不明白皇姊的做法,若木宽和有余、进取不足,她身后甚至没有血脉亲族的助益。她的母亲、大母……不如立赤华。”
她在尚书省主理礼部的事务,能说出的消息,必定是皇帝已经透露风声了。
立长女做太子,不出阿四所料呀。按照阿四浅薄的知识,立长女是很正常的。
说起来,那尤二郎就是皇帝给大公主也就是太子准备的人选了?阿四的思维不由自主发散一会儿,连孟乳母都知道尤二郎会和大公主有一腿,是青梅竹马?还是皇帝的意思?
阿四不知道的是姬若木的母系亲长基本上全是双胎难产而亡。这时候的人生多胎,好比与阎王掰手腕。在宣仪长公主看来,选一个极可能因为生育早逝的太子是危险的。
而没有亲族、后代的继承人,危如累卵。
谢有容似笑非笑:“宣仪,你我都知道的消息,陛下会不知吗?何必庸人自扰?”
他勘破了宣仪长公主真正的意图,宣仪是在心软啊,将一个不那么合适的孩子放到危险的境地,会令亲长担忧。即使姬若木二十岁了,在她心软的姨母看来,也还是个无辜的孩子。
宣仪长公主今日着朝服,必定是去找皇帝求过了。她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四个孩子中若木是最不合适的。
在长久的沉默中,阿四一不小心凹断了金蝶和钗子间细微的连接,心虚地把蝴蝶塞进谢有容的衣袖底下,拿了鲁班锁玩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稚嫩的动作引来长辈们的笑声,气氛松快下来。
“其实宣仪你心里都明白的,所以你只能来到我这儿发牢骚,还来试探我的心思。”谢有容消瘦纤长的手轻而缓地抚摸阿四细软的短发,怜爱道,“我们只能疼爱她们这么久,很快孩子们就会走出大人的手心,跑到你想不到的地方去。”
阿四不喜欢被摸头,扭头往旁边坐了。
“我也希望阿兄你能十年如一日地清醒着,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宣仪长公主轻轻叹息。
她担心姬若木会因太子之位带来的刀光剑影而死,大可以直接去和姬若木说,去朝会摆明车马地反对,但她没有。因为她们都清楚,姬若木不会放弃获得滔天权势的机会,宣仪长公主私自为她好,是会被仇视的。
而阿四的心神落在了两人的称呼上,经过十一个月的她,已非吴下阿蒙。阿四慢一拍意识到,在大周,“阿兄”没有姊夫的意思,那为什么宣仪长公主要叫谢有容阿兄?
俩人还长得这么相似,他们不会是真兄妹吧!
长公主又是皇帝的妹妹,难道谢有容和皇帝也是兄妹吗?
她不会是近亲通婚的孩子吧?
不会的,不会的,阿四自我安慰,宫里美人这么多,谁能说谢有容一定是她亲爹呢。
诏书自紫宸殿出,入三省审查签署,正式宣旨刚好是皇四子周岁。
外人如何议论纷纷,与宫墙内的阿四是无关的。
载初二年七月十四日,艳阳高照,和去年今日如出一辙的好天气。
阿四磨磨蹭蹭在大周待满一年,周岁宴是少不了的,尚食局早半月就开始采买准备。
盥浴换新衣——孟乳母念叨着祝福给阿四洗浴后换上的。就阿四个人来看,她七、八日就更换一件里衣,外穿的基本上不穿到第二天,这还是由于孩童肌肤嫩,旧衣亲肤的缘故。像她三个阿姊,一件衣服穿第二回 都要被宫人、内官夸赞节俭。
阿四尚小,姬羲元没有大办的意思。宾客多宗亲,两代女帝清洗下来,宗室老的老小的小,少酒多茶,图个热闹。宴乐前,殿中大案上铺满锦绣,摆上弓矢纸笔、珍宝服玩,阿四被放在正中间,要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