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基地。
提前?录好的广播循环播放,从中传来负责人姜苗年轻但沉稳的音色:“各位基地住民,大家好,我是永安基地负责人姜苗。”
“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新?的倒计时已经出现,新?一轮灾难又?将向我们袭来。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与损失,我宣布,从此刻起,所有住民除非特许不得离开基地,所有武装队除非特许不得擅离岗位。在倒计时降临期间,任何人不得过度传播负面情绪,不得借机宣传宗教言论?,违者必杀。”
“请全体民众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务必以最好的状态迎来新?的挑战。谢谢。”
“国家将会铭记你们的付出。”
基地楼房中,席晓娟——包嘉乐的母亲正握着丈夫的照片,教刚刚学会爬行的小女儿喊爸爸。
广播的内容令她有些失神,抚摸照片轻喃道:“不知道乐乐现在在哪里。”
“放心?,指定好,好得很哇!”
天性?乐观的保安大爷咧着嘴笑:“祁小子是个?不靠谱的,但只要有咱秋葵闺女在,准好!”
“糟老头子就会吹,一个?一个?闺女也不看人认不认。你挡着路了!”老太太——席晓娟粗蛮地挤开他,一双老眼骨碌碌转动,依然?精明得很。
城墙外,柳折意带领下属结束巡逻,用时两小时,单人猎杀十?七头d级怪物,团队合作杀死两只c级怪。
收益不错。
她扫一眼倒计时,随手将武器扔到桌前?,抬起双臂。而?那个?负责检查她身体状况的人,正是武装部队中赫赫有名的背誓者——纪尧青。
他曾被驱逐出队,又?凭着运送‘活水种子’的功劳重?新?归队,只是仍旧没有实权,没有资格配枪。
巍峨的防护墙之上,姜苗身形笔直,仰望夜空,身旁下属沉声汇报:“收到确切消息,杜部长的家人、负责护送杜部长一家人离开邵京的精英队、连带一车无辜的异能团,全部死于同一伙不明身份的异能者手中。”
“顾上将、卫秘书至今尸首不全,只有杜部长一个?人侥幸逃过追捕,在安定基地短暂地露过面,亲自摘下官方基地的横幅。再之后?……部长下落不明,我们的人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星辰暗淡失去了光辉。
姜苗低头凝望自己的双手。
吴澄心?、顾海洋、卫春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昔日?她曾为之敬仰的前?辈、长辈皆已逝去,唯一幸存的老师也不知所踪。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教导她该如何去做、如何做好,无人能客观评判她做得如何。
新?的倒计时近在眼前?,面对新?的灾难,新?的混乱格局,上任不到半年的她该怎么做?
“……老师。”
如果您还在,您又?会怎么做呢?
两片因焦急上火而?生起燎泡的嘴唇轻抿,她低低地呼唤着,询问着,怅然?的目光好似长了翅膀,越过千山万水,终究找不回一个?肯定的答案。
——谷舟基地,前?庆存避难所。
自新?倒计时出现后?,办公楼的会议室从未停止过使?用。
数十?人激烈探讨着策略,偌大的方桌,孙晴坐主位,卫以辰——c+级异能者「小说家」,因曾成功使?用小说文字召唤龙卷风而?闻名——坐左侧。
何清歌、金巧巧位于右侧下方。
没有异能的大小姐陈萝音与非战斗系异能的大芳则没有入席资格,只能留在门外等待。
……变了。
终究还是变了。
大芳老老实实站着,陈萝音侧头靠着墙角,忍不住想:是不是一旦人有了权力就都?会变?
即便那个?人是孙晴?
余光里办公室门始终禁闭,看着它,她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被她调侃过无数次的孙善良,或许从斩杀陈哲的那一天起、从下定决心?把?庆存发展为国内最大的民间基地起,就不存在了吧……
——宁安基地。
燕定坤与刘信民并肩站立。
“又?要来了。”
刘信民双手负在背后?,头上顶着倒计时,脚下踩着松软的土地,不禁大叹特叹:“早不来晚不来,我们基地条件刚改善一点,它居然?又?来了。”
燕定坤跟着感慨:“是啊,又?来了。”
“这?回你打算怎么办啊。”
他问:“伟大的燕负责人?”
“我也不清楚。”
他回:“不如刘助理说说意见吧。”
呵,又?来这?套!
刘信民无奈地摇摇头:“还能怎么办?日?子该过还得过,不然?还能领着大家伙儿跳河不成?”
燕定坤顺着话往下说:“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不能跳河,那该打的仗还是得打。”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心?中多少苦涩与信念并存。
——桦国的极西,前?众安基地。
指间的烟徐徐燃烧,星火一亮一亮闪烁。
身着艳色红裙的白娇娇身体倾斜,微微眯眼,眼中倒映出一行糟糕的数字,倒是败了她难得抽上一根烟的好兴致。
“娇娇姐!”
隔壁帐篷传出余晚秋的叫声:“吃饭了哦。”
她那臭屁哄哄的弟弟余迟瑞也跟着喊:“坏女人,快吃饭!只有男人婆才喜欢抽烟!”
“……知道了,臭小子。”
白娇娇垂下眼皮,抬脚碾灭烟头。
她身姿款款地掀起布帘,至于倒计时的事,还是吃完饭再通知这?对嚣张跋扈的姐弟俩吧。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倒计时。
细小的颗粒漫天扑散着,待众人再回神时,祁越带着停止呼吸的林秋葵,早已消失不见。
2022年6月20日, 第四次倒计时归零。
该倒计时带来的异卵总数为478万颗,其中因种种意外折损22万颗,沉没海洋206万颗。
余下250万颗着陆大地, 诞生大量d级、c级异种以?及228只b级异种。直接致死近三亿人类,引发两次大规模核泄露, 先后覆灭77座基地、18个中小型国家。
面对各式各样?拥有智慧且战斗力翻倍的b级异种——它们?中有以?纯动物?形态翱翔于天际的龙、徘徊于森林的独角兽、终年盘缠于阴暗洞穴的双尾蟒,自然?也包括人类和动物形态组合而成的深海冥母、蛇母、海妖……
更甚者如?沼泽精灵、雪女一类, 似人非人,似怪非怪, 仿若生自人类民间编造的精怪手册。
此外,所有b级异种均拥有完美的人类形态。
它们?曾不止一次地披上人类假皮,走进人类自以?为安全的堡垒与居所。
使用人类的文字, 翻阅人类的书籍, 探究人类的文化, 欣赏人类的艺术, 乃至模仿人类的情绪,触摸人类的毛发,用双手轻轻托起人类视为曙光的新生婴儿, 低头赠予一个‘无?害的亲吻’ 。
它们?的言行常常使人困惑。
比起身?体,b级异种似乎更多地摧残着人类的精神, 腐蚀他们?的心灵。
而人们?惊慌失措, 流离失所, 堪比一群群被赶至绝路的待宰羊羔, 看起来已无?力反抗。
第四次倒计时降临蓝星的头两个月, 数以?亿计的受害者逃亡, 入侵者四处游荡,全球各地频频爆发冲突。
可整整两个月过去, 人类方始终没能杀掉哪怕一只b级异种,没能拿下哪怕一次体面的胜绩。
直到2022年9月,曾在地下研究所身?负重伤、强行打破阶级限制的桦国b级异能者童佳得以?痊愈,单枪匹马斩下第一颗新型异种的头颅。
以?此为始,被冠上全人类精神领袖的「救世者童佳」及其创建的异能团队——「逆星队」的威名传遍大陆。
紧接着,桦国境内「六翼女神」、「控雷者孙晴」、「创世者卫以?辰」、「百无?不胜柳折意」、全国第一支全员无?异能的全女性独立作战团「玫瑰荆棘」、雇佣兵团「飞鹰」和「野火」等力量的兴起,犹如?无?数散落的星光一点点汇聚成浩大的反抗之火,终于扭转了?一面倒的局势。
然?而种族战争扳回一城,人类内部的纷争却尚未休止。
自2022年5月29日,前任国防部长杜衡亲自摘下‘安定官方基地’的横幅后,全国各个官方基地接连效仿此举,政府机构名存实亡。
7月,倒计时的爆发引起新一轮物?资紧张。以?此为原由?,诸多民间基地、民间异能组织联手对官方基地发起攻击。
团团围剿之下,一座座官方基地们?形同跌落狼群的羊羔。它们?肉质肥美,反应过分迟钝,性情又好似过分良善,普遍花上许久才能下定决心反抗。
即便反抗,由?于种种原因——譬如?不能将有限的资源全部消耗在内战之中、不能轻易对民众动用大规模杀伤武器、武装力量应优先保卫军械库和人民安全……
半年时间,绝大部分官方基地以?惨败、甚至不战而败的形式先后落下帷幕。
此后,除极少数大获全胜的官方基地顺利转为私人基地外,其余败方多在前国防副部长——吕长虹的疲劳奔走与反复商谈之下,同意转变为原负责人、管理层不变,但接受周边民间联合监督管理,所有基地内资源及政策必须经管理会统筹或同意后方可实行的‘联合基地’。
政府的彻底倒台侧面象征着旧时代的彻底终结,新的制度、法规迅速创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逐渐成为新世界统一的生存法则。
异能者的地位得到大幅提升,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普通人待遇一落千丈。
那些生活在前官方转私基地的居民还算走运,不过是被缩减免费物?资补贴的频率和数量,只需通过更多劳动便能保障基础生活。
其次是联合基地。多次修改优待政策,取消补贴,对外宣称只接纳一定数量的普通人,每月将按照个人对基地的贡献值决定是否延续居住资格。
再往下,大多民间基地对普通人的要求更高,各种考核更苛刻,且对基地内老人、小?孩、女人的比例有着严格的把控。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各个民间基地外挤满走投无?路的人群。其中那些满足招收条件的人,似蜜蜂般战战兢兢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活像一个个重症患者在医院外百般焦急期盼着一个空床位。
——尽管他们?心里清楚,每空出一个床位,就意味着那里刚刚死去一个人类。他们?的同胞。
而那些不满足条件的人,老,弱,病,残,便如?蝼蚁依偎在雄伟的高墙之下,他们?或嘶吼抗议,或痛哭咒骂,又或是以?惆怅痛惜的口吻提起政府,重新谈起那个曾以?一己之力压下下数次暴动的杜衡。
但更多,更多人已在接踵而来的降温中丧失挣扎的余力。他们?变得平静,平静地等待结局,然?后最终平静地死在一场场冷秋的风、寒冬的雪里。
在如?此艰难的大前提下,普通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平均死亡率约为异能者的两百倍。
2023年4月14日,各个基地开始出现异能者无?故猎杀普通人的恶性事件,引起广泛关注。
2023年4月18日,以?北邵京,南前国安官方基地为两大中心往四周蔓延,全国范围内的非异能者一同发出抗议,要求改善处境,否则罢工到底。
2023年5月1日,异能者与非异能者群体的拉锯战进入白热化阶段。
亲身?体会到普通人们?在建筑、耕种、卫生、加工制造等行业的不必可少性,在吕长虹、童佳、谷舟基地领袖孙晴、前永安官方基地负责人姜苗,和雄狮异能军团前团长华国雄等人的合力推动下,异能者联盟会代表全体异能者同意做出让步,并?于5月18日提出《四项不同人种基本生存法》:
1、所有登记在册的非异能者(≥5周岁)都?应严格遵守所在□□规定,积极劳作,创造价值。
2、所有非异能者应与异能者分区生活,分别?管理,非异能者未经允许不得便入异能者生活区。
3、所有非异能者应在住宿、食行、狩猎行动等方面优先为异能者提供便利。
4、异能者不得无?故杀害非异能者。
《基本生存法》的发布进一步滋长了?阶级,而众所周知,阶级向来是贫富差距最好的温床。
末世一年半,你将经常见到这样?的画面:
成箱成箱的新鲜牛奶、鸡蛋、水果运入异能者的住宅,处于非狩猎时期的高阶异能者一觉睡到中午,打开衣柜,除几件朴素的作战服外,里头缤纷靓丽不同款式与材质的衣服挂满横杆。
客厅宽敞而明亮,一台轻薄的投影仪播放碟片,茶几上零散摆放着香烟、扑克牌、酒等必备的解压用具,冰箱里不同种类琳琅满目放满了?食物?。
——没错,在实力允许的前提下,他们?已基本恢复到末世前的生活水准,甚至比那更好。
一墙之隔,被划为无?异能者住宅区的地域房屋低矮破旧,帐篷和垃圾一并?胡乱地堆积,散发着异味。
人们?衣衫褴褛,面颊凹陷,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咬着手指哇哇嚎哭……
这就是2023年。
这一年,据相关人员统计调查,世界范围内异能者与非异能者间种种形式的发泄性xing交易行为剧增,竟达到人类社会史无?前例的宏大规模。
这一年,全球新生儿的出生率上升至去年的200倍,平均死亡率却是去年的250倍。几乎一半未成形的胎儿在孕期便因营养不良、剧烈运动而流产,模糊的肉块从母体脱落,又重新滋补母体。
也是这一年,伴随越来越多的人类与异种交流对话?,有关倒计时降临原理的说法层出不穷。
伴随越来越多的植物?畸变,人类狭窄的生存空间再一次迎来无?情的压缩……
——欢迎来到新世界。
可这一切通通跟祁越没有关系。
毕竟他再也没有以?人类的身?份参与过任何?活动,再也没有搭理过所谓的队友,而是自顾自抢占下一座较为完好的山,不与任何?人对话?,更不准任何?人靠近,从而沦为人们?口中残暴悍戾的‘山鬼’,渐渐经历了?许多次来自同胞煞有介事的讨伐。
当?然?,同林秋葵就更没有关系了?。
因为她一直一直处于假死状态中,直至2023年秋一个萧瑟沉寂的夜里,才堪堪恢复意识。
紧接着……喉咙好干,四肢发麻。
某种难以言喻的、滞后的痛楚发挥效用?, 有那么一阵子,她的身体沉重而僵硬, 堪比一块死去的石头,拒绝服从任何指令、做出任何反应。
耳边有且仅有一道隆隆的杂音。
……隆隆、隆隆。
过了许久, 林秋葵意识到,那应该是?人体内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分秒失去度量, 世界一片黑暗。
直到隆声?淡去,她那几近生锈的大脑组织重新开始运转,开始缓慢地、迟钝地接收起外界信息。
夜风刮过夹板发出咕叽咕叽的怪响, 但不觉得冷, 这是?个……温暖的地方。
温暖……却潮湿, 空气?里弥漫一股木头和植物?腐败的味道……火, 很小的火,也许只?是?几根快要?熄灭的柴,胡乱地堆放在?一起, 有什么东西围绕它们?振动翅膀……若有似无的震动感?……再往外,湖面荡开涟漪。树枝, 树叶……数不清的树木自然摇曳, 发出簌簌的动静……
这……是?哪?
她在?哪里?
疑惑促使林秋葵无比吃力地抬起眼皮。
手掌小幅偏转, 掌心撑‘地’——相当平整的触感?——用?力。几乎用?上所有的力, 使那些长期萎缩的肌肉勉强绷紧。
像一只?天生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 她先是?使劲撑起手腕。
随着后脑、肩膀、手肘等部位一一脱离支撑物?, 这具身体的主人谨慎而又生疏地调整着重心,总算一点点艰难地坐了起来。
一件质感?粗糙的织物?自肩头滑落。
视野被大块大块古怪的暗斑填充……她闭合双眼, 再睁开。即便集中全部注意力,至多……从那片没有边际的阴霾里,识别?出一点不断闪烁的光晕,以及离光很近的一道稍暗的影子。
火焰……和什么东西……?
林秋葵想问。
然而当她真正发出声?音,尽管只?是?一声?微弱到好似根本不存在?的气?音,那道影子猛地一动。
下一秒,后背撞上垫物?,垫物?摩擦木板,发出吱的长鸣。
眩晕感?如浪潮般袭来,视网膜内一束束闪烁的光与影剧烈纠缠,翻转,颠倒,好比一支压着眼球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突然碎裂,猝然形成千千万万个疯狂变幻的几何?图形。
……她被非常用?力地推倒了。
林秋葵花好一阵子得出这个结论,随即反应过来,那个不知名?的生物?,也就是?造成这次冲击的罪魁祸首,正一声?不吭俯压在?她的身上。
“你是?谁……”
她尝试看清它的长相,未果。
视线里依然排列分布着各种含混的图形。茫茫暗色包围着它,火光勾勒它的棱角。
它离她好近,近得不能?再近,似猎人审视猎物?般直勾勾看着她,又像未驯化的兽,胸膛轻微起伏着、喘息着吐出热气?……
“祁越……?”
她脱口而出。
对方的回复是?低下头,伸手握住她的脖颈。
“是?……祁越吗?”
问第二?遍,他再低一些,将微冷的唇贴上皮肤,鼻尖触到耳垂。
……没错了。
这个反应,应该是?祁越没错。
提起这两个字的刹那,天昏地暗的研究所、能?够读取记忆的异种、怪门、镜子、穿书者、被她抹杀的三条生命、重启的时间线……
数不胜数的记忆滚滚而来,恍惚陌生得像是?前生。当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过往,皆被埋葬地底。
祁越,祁越,喉咙里仿佛哽着石子,林秋葵默念这个名?字,凝望眼前的人,几乎有哭出来的冲动。
知道吗?祁越。
你死过一次,又被复活。
如果可以,她多想告诉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倾诉,她是?怎样失去他又怎样不择手段地救活他。想告诉他,她一度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多疯狂,又是?多么堂皇不安地、孤独地把所有流程所有选择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不能?把真相告诉任何?人,不敢泄露丝毫信息,她就只?能?自己想,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头疼欲裂,想到再也想不出更好的破局思路,这才?带着不到一半的胜算,最终捏碎了那颗小小的心脏。
如果可以,林秋葵想让他知道,她根本不能?没有他。让他知道她真的超级需要?他,为了他连所谓的底线都能?抛之脑后。
好久不见,祁越。
我想你了,祁越。
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让我看看你吧,好好地抱抱你。
以后不管你做什么都可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死光,只?有你……只?有你,不要?死,不然我也会死。
——要?是?可以的话,这些话,她会说的。
不论对错好坏全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然后张开双手抱住祁越,用?力地蜷缩进他的怀抱,只?管做出一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模样。
放纵自己的懦弱,坦诚自己的自私,对于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其他人如何?评价,她想,祁越一定不会指责,遑论排斥嫌恶。
他只?会哄她,然后爱她,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无视所有伦理道德,无条件地偏袒她。
林秋葵本可以仗着祁越的偏爱换取心安。
她多想这样做。
她不能?这样做。
假如不想前功尽弃,她就只?能?独自保留秘密到死。
既然不能?说明?原因,祁越便无从得知她的苦衷,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所以他不会爱怜地拥抱她,而是?冷酷地扼住她。
——这就是?惩罚。
他们?之间将永远横亘着一个秘密。
冥冥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对林秋葵说:杀了人理应受到惩罚。
夜间的雾把整座荒山涂画得迷蒙,月光越过窗台,攀上发梢。
燃烧着壁炉的木屋中,猎人的手指骤然收拢,掐着猎物?的脖子,力道在?杀与不杀间犹豫。
明?明?就危在?旦夕,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是?压根不在?意这一点,祁越,祁越…… 虚弱的猎物?一边哑声?叫着边触碰他的脸颊,态度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猎人却面无表情,下唇抵住细皮,张嘴狠狠咬住她那根淡青色的颈动脉。
“祁越——”
伴随他的撕咬,多少文字难以形容的疼痛、恨意和阴影一同压下,浓郁澎湃,险些将林秋葵淹没。
——骗子。
你不爱我,抛弃我。
被隐瞒、被背叛、被丢下的愤怒煎熬与恐慌,这些情绪祁越没有大声?地说出来,可林秋葵的确感?受到了。
从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指缝里。
他是?真的想要?杀她,只?要?杀了她,从此就能?变回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不被束缚,不被欺骗,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骗他第二?次。
“祁越,我……回来了。”
她无力地说,他不理不睬。
齿尖陷进皮肉,如大型动物?锐利的爪牙瞬间刺穿人类脆嫩的保护壳,恶劣地啃咬骨头,吸食血管。
他咬得如此决绝、残忍,从脖颈移挪到下巴,再到锁骨,往下。不停往下。
好像非要?将她咬成一团糜软的烂肉,让她变得又脏又乱、遍体鳞伤才?肯罢休。那股滔天的戾气?让人本能?地想要?逃离,又让人想不顾一切地违反本能?,用?咬痕斑斑的双臂拥抱他。
祁越……
“我没有……骗你。” 林秋葵断断续续地说:“也没有……不要?你。”
庞大的阴影没过头顶,祁越拱起的后背遮蔽所有光线,像伞,也像难以挣脱的牢笼。
影下,她交垂的眼睫不住颤抖。
“那是?一个意外,我也没想到……”
——骗子。
彻头彻尾的执迷不悟的骗子。
野蛮的牙齿一点点吞噬,宽大冷硬的指骨一寸寸嵌入,祁越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宣泄怒气?。
林秋葵微微睁大眼眸,不受控制地,自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祁越。”
她不死心地喊着祁越,语气?软得几近示弱:“不要?再跟我生气?了,不要?……不说话,行吗?”
“你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空茫的眼眸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倒映着他,只?有他。
名?为祁越的生物?顿了顿,很快再度毫不留情地侵略她,伤害她,却又忽然吻住她。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乖顺、臣服意味的吻,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在?想什么呢?祁越。
当他用?潮湿的舌头极其暴烈地横扫过牙床,搅动软肉,紧紧缠束她的舌。
当他想也不想地咬破她的嘴唇,试图用?那条舌头碾压她的舌根,舔舐她深藏的喉咙。
当她因生理不适反射性弯起脊骨,仰起脖颈,又被他一把压下,像一只?拔断翅膀的鸟被刀血淋淋地钉在?原地。
祁越,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说话?
阴郁的云盖住月亮,一点火星溅落眉梢。
从头到尾,他的左手没有离开过她的脖子,随时都能?拧断她的颈椎。
她将指尖攀上他的后背,触及大块大块紧实的肌肉,传递着滚烫的热意。
柴火继续燃烧,时不时噼啪一声?,爆裂出火花。
林秋葵始终看不清祁越的面庞。
昏晕难辨的视觉里,她看不清他身上的棱角,看不清起伏的线条,更看不见他眼底矛盾汹涌的情绪。
她的世界仅仅充斥着对比强烈的明?与暗,两者交织相错,共同组成一个笼统陌生的祁越,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震慑感?。
被杀意统治的祁越就像一只?活生生的恶鬼,冷漠,狰狞,从不轻易放过任何?到手的猎物?,往往要?用?最血腥暴虐的方法将它撕碎。
——林秋葵很早就清楚这个,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过控诉过,唯独没有想到有一天,他有可能?用?相似的手段对付她。
像这样高高在?上地掌控她的生死,用?□□润泽着她干枯的喉咙,同时无情地掠夺着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蜷曲的头发,潮湿的唇舌,这是?活着的祁越。
他活着,她也活着,这就够了。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至于与祁越的芥蒂——
积蓄着有限的体力,林秋葵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用?破皮流血的唇吻上他。
“我爱你,祁越。”
如果他还愿意听的话。
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往日吝啬的表达,她不厌其烦地说着,好像一盆水倏然浇灭了祁越的怒火。
他松开手指,将头埋进她的脖窝,很久没有再动。
寂静中,林秋葵听出几分委屈。
站在?祁越的立场,明?明?已经做到能?力极限的最好,最听话,却还是?无缘无故被丢下,被推开,被排斥在?真相之外。
他当然应该委屈。
受到伤害的小狗会应激,会重新筑起保护墙,用?爪子挠伤去而复返的饲主,这不是?他的错。
也许……也不是?她的。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究竟是?谁?
不知道。
正因为没有答案,没有确切的迫害者可以问责,这才?成为最悲哀的答案。
不过闹脾气?的小狗不需要?懂得这些。
他不必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亟待解决又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重担;不必体验在?虚构世界里不知不觉做了提线木偶,一路被操控被摆布,被居高临下地嘲弄的滋味;更不必了解她从一幢楼走向另一幢楼、从一条时间线跳跃到另一条时间线的间隙中究竟想过什么。
他不用?承受真相,也不用?讲大道理。
要?是?可以,林秋葵想,果然她还是?希望祁越能?一直做那个恣意乖张、得意洋洋的祁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