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锦婳这些年被陆寒霄养废了,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如今刚上手尚有些吃力,好在她珠算不错,适应片刻,很快就捡了起来。
一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父亲真的很疼她,给她陪嫁了值钱地段儿的铺子、宅院,肥沃的良田,真金白银,压箱底儿的银票承兑……这些,比什么珠钗首饰可有用多了。
全昇做的账清楚明晰,宁锦婳花了一下午就盘得七七八八。至此,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腰杆似乎挺直了。
就算不靠陆寒霄,她也绝不会饿死,落得凄惨下场。
她昨天想岔了,险些被窦氏带到阴沟里。
是,这些年她是靠男人供养,可他养她不是应该的么?俗话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连民间的农夫,也得早出晚归养活一家老小。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花他点儿钱怎么了。
天经地义!
在盘点过自己的嫁妆后,宁锦婳心情好了许多,心思也转变过来,不再妄自菲薄。
全昇对宁锦婳毫无保留,她要嫁妆和世子府的账册,他一股脑儿全拿了过来。宁锦婳揉了揉眉心,把嫁妆单子整理到一边,翻起府里的账务。
翻着翻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接着往后看,那种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帐不对。
她知道,陆寒霄不缺钱。
为了表面的和平,老皇帝不可能亏待他,每年流水赏赐,还有神机营的俸禄……七七八八加起来,他手头不缺金银。
但也不会宽裕到如此地步。
每一年,府里盈余都有十万之巨,却会在每年的春天,三月左右,放在一个名为“春狩”的类目里,花出去大半。
剩下的钱,不多不少,紧够府中开支。
这笔钱从哪里来?最后又去了哪里?
宁锦婳心头疑窦衡生,她继续翻下去,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发现另一件让她砸舌的事。
陆寒霄曾说过,他问心无愧,从未委屈过她。她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他没说谎。
他真的在举全府之力,供养她。
府里开支的大头在她的婳棠院,以及冬日烧地龙的花费。其他费用,如奴仆采买,添置家当,堪称得上简朴。
连续三年,府中衣料支出近千两,明细看下去,她自己独占九百两,钰儿在宫中,仅占五十,剩下的是杂役仆人的零碎,而陆寒霄这个一家之主,竟然没有分毫。
她翻了好几遍,一页又一页,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他竟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
近几年她和陆寒霄关系不好,鲜少见面,见面也是在吵架,至于他穿了什么,她并没有在意。
堂堂一家之主,总不会没衣裳穿。
可账本上的方正小楷记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
这一刻,宁锦婳竟破天荒地有一丝内疚。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她内外皆没有操持,如果说为人母的责任是被人剥夺,可为人妻的本分,她似乎也没有做好。
她一直以为,是陆寒霄负她。
她嫁给他时,他是个途未卜的世子,而她则是人人争抢的明珠,傲人的家世,姝丽的容颜,都是她的资本,宁府大小姐的骄傲从不是空穴来风。
可她却愿意为他违抗父命,求得姨母一纸凤谕,死心塌地跟他。
这七年间的龌龊不必再提。
宁锦婳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直到上一回全昇告诉她,其实当初两人能成婚,是陆寒霄拿半条命换来的。
她说要和他谈谈,却被窦氏插了一脚,拖延至今。
她又想起那一次,在书房里,她看陆寒霄,觉得那么陌生。今天看这账务,这么的大一笔账,她的夫君到底在做什么?她竟全然不知。
她怨他的冷落,恨他的无情,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举全府之力供养她,而她,连夫君穿了三年的旧衣都不知道。
宁锦婳把账册合上,眼眸中复杂难明。
“抱琴。”她唤道。
“你去看看宋裁师走了么,若是还在,让她给王爷量身。”
抱琴福了福身,低声应诺。她掀开帘子出去,门外候着的小丫鬟连忙凑上前,撑起一把油纸伞。
丫鬟道:“抱琴姐姐,王妃娘娘有何事吩咐?我去就行了,外面雨下得大呢。”
抱琴温和一笑,接过伞柄。
“不必,区区小事,我自己走一趟便是。”
她谨慎心细,宁锦婳交代的事,不管再小,也一定要亲力亲为。她撑着伞走进雨幕里,丫鬟看着她的背影,忽地一拍脑袋——“糟糕!”
她忘了给抱琴说,那女人还在淋雨呢!
那女人站了一天了,下雨也不躲,就那么直挺挺站在那儿。她们不知她的底细,不敢随便上去搭腔。婳棠院能说得上话的两个人,抱月不在,现在抱琴也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敢直接禀报宁锦婳,陆寒霄驭下极严,把军中那一套作风带回了内宅,万一出了事,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承受不起。
“哎呀!”
她跺跺脚,只能寄希望于抱琴路过看到那个女人。这么大的雨,要是淋坏了,倒在她们院子门口,显得王妃娘娘多刻薄啊!
可惜,姜姬直棱棱站在正院门口,今日下雨,抱琴索性偷了个懒,从偏门小道儿出去,刚好错过。
第一个发现姜姬的人,是陆钰。
他今日本在校场练箭,却忽逢大雨,不得已回府。前院被抱月拉着量体裁衣,他心中不耐,却因为抱月是母亲的贴身侍女,不得拒绝。
折腾一阵后,他看到姜姬时,她已经在雨中摇摇欲坠,几近站不住。
陆钰微皱眉头,“她怎么在这儿?”
他认识姜姬,前太子的姬妾,他父王手里的一张底牌。
身后为他撑伞的高大侍卫道:“前几日,王爷将姜夫人母子安置在府中。”
至于她今天为何在王妃门前淋雨,就不是他一个侍卫能管的了。
陆钰何许人也?从小在后宫长大,宫里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层出不穷,姜姬这一手,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呵——”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那父王,当真艳福不浅。”
前有宫里贵妃,后有太子遗孀,一个两个的,上赶着往门上送。
侍卫低着头,不敢接这话茬儿。只道:“是否要属下带她下去?”
毕竟此女身份特殊,当着淋坏了,王爷震怒,谁都讨不了好。
陆钰眼神幽幽,许久,他勾起唇角。
“不必。”
“夫人既喜欢赏雨,让她回自己院子里,好好地赏。不要脏了我母亲的地儿。”
在绵绵细雨中,他声音阴冷,让人心里发颤。
侍卫琢磨一下,当即明白他的意思:其一,把姜夫人带走,不让她惊扰王妃娘娘。
其二,就算走了,这场雨,也要押着她“赏”完。
侍卫心中犹疑,”世子,这样会不会太过了,毕竟王爷那边——”“你的主子是我,还是我父王?”
陆钰冷冷看着他,道:“我不需要不听话狗。”
他对宁锦婳的感情很复杂。被抛弃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再奢求母亲的爱,却仍旧会对分走宁锦婳注意的宝儿心生歹意。
明明他自己把宁锦婳哄得团团转,却又不容许别人算计他的母亲。
.宁锦婳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大儿子内心的扭曲阴暗,陆钰一来,她慌忙把账册放在一边,走到他身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
她拿起绢帕,轻轻给他擦拭额头溅落的雨滴。
“把衣裳换了吧,当心受寒气。”
抱月和抱琴不在,宁锦婳亲自上手脱掉他的外衫,陆钰今天去校场射箭,穿的是她那件针脚粗糙的箭袖衫,袖口处已有几处线头隐隐崩开。
她把它挂起来,羞涩道:“母亲的手艺不好,今日宋裁师来,让她给你做两件冬衣。”
陆钰淡道:“慈母手中线,儿虽不是游子,但母亲亲手所缝的衣物,岂是那些俗物能比的?”
一句话,说得宁锦婳心里又甜又酸,熨帖极了。
她道:“你要是喜欢,母亲再给你做,你喜欢哪个颜色?”
陆钰对此不置可否,“都可。”
宁锦婳笑了,随口说道:“那就靛青色?鲜亮又衬人,宝儿的小衣就是这个颜色,看着喜人。”
倏地,陆钰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垂下眼睫:“我不喜欢靛青。”
“那藏青呢?或者月白?”
宁锦婳毫无所觉,自顾自道:“你还小,总不能跟着你父王学,天天一身黑,太老成了。”
陆钰抬眸,道:“母亲,他没有名字么?”
宁锦婳一怔,方知他在说宝儿。
陆钰的声音冷冷,“儿子听过一种说法,孩童若是没有姓名,便是没有根的,容易被孤魂野鬼盯上,早早夭亡。”
——纯属无稽之谈。
陆钰随口胡扯的,他被她一声声“宝儿”叫得心烦意燥,心中暗滋滋地想:那个孩子是她的宝,他的?就活该当根草么。
他很不高兴。
陆钰的情绪不外露,宁锦婳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可此时她被他的一番话搅乱心神,全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时人敬畏鬼神,这种事是很忌讳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锦婳不会怀疑儿子骗她,心中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前阵子宝儿风寒,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莫非是小鬼作祟?他向来身体强健,从来没生过病,那次着实蹊跷。
宁锦婳一阵后怕。
她顿顿心神,冲陆钰勉强笑道:“好,母亲知道了。”
她再好好琢磨琢磨,宝儿的身世,究竟该如何是好。
得了应声,陆钰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极淡,几乎找不到。
他松快道:“母亲,快过年了。”
过了除夕,就到了正月。
正月初三,他的生辰日。
第23章 长夜
他点到即止,但是宁锦婳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她还以为陆钰担忧他们离京,宽慰道:“钰儿,我再劝劝你父王。”
陆寒霄不能久居京城,钰儿不能出京,她总要选择一个。此时,她觉得提出这个计策的臣子分外恶毒,竟如此狠心,让人骨肉分离。
陆钰低低“嗯”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宁锦婳在为宝儿的事烦心,陆钰兴致也不高,两人草草说了会儿话。外面的雨声逐渐停了,陆钰站起来,对宁锦婳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他进屋时脱了外面穿的箭袖衫,如今低下头,雪白的里衣微微敞开,恰好露出疤痕的一角,刺痛了宁锦婳的眼。
“钰儿……”
宁锦婳眸中显出痛苦,那道伤疤在陆钰身上,比在自己身上还要痛千万倍。
她道:“你放心,我……我定要给你报仇!”
“母亲不必忧心。”
陆钰倒是神色淡淡,他抬眼看着宁锦婳,认真道:“当时她伤我,并非她所愿,儿子不恨她。”
他忽地笑了,精致的眉眼弯弯,“况且那时我小,根本不记得事,不痛的。”
他转身走的干脆,留宁锦婳一人独自伤神。
儿女都是债。
宁锦婳扶着额头,一阵头痛。一边是亏欠的大儿子,一边是懵懂的小儿子,两个都不让她省心。还有她那个什么都不说夫君,那么一大笔账艮在哪儿,她心里发慌。
她心头像有一团乱麻,千丝万缕却找不到头绪,似有许多事要做,不知何从下手。
另一边,姜姬之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夜,世子府一处不起眼的院落,灯火通明。
姜姬一介弱女子,被陆钰命令强制“赏”了一场大雨,当晚就烧起来了。
老大夫颤巍巍收回手,捋着胡须道:“这位夫人是受了风寒之症,待老夫开两贴方子,煎服即可。”
大夫一边拿起纸笔,一边心里暗道:世子府莫非风水有问题?明明地龙这么足,却连续诊出几个风寒,怪哉,怪哉。
方子刚写罢,陆寒霄推门而入,他冒大雨赶回来,绣着舞五爪金龙的衣摆处还滴滴嗒水。
“怎么回事?”
他脸色发沉,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怒火。
在此伺候的一个文弱的小丫鬟,哪儿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双腿发软,磕磕巴巴回话。
从她的视角里,事情是这样的:姜姬携礼去拜访王妃娘娘,却被王妃立规矩,挡在门口不见人。等姜姬回院落后,还命人把她强押在雨下,直到晕倒才被准许救治。
“大胆!”
陆寒霄面色含霜,厉声喝斥,“谁教你这么说的,胆敢构陷主子,该当何罪!”
丫鬟的脸色发白,颤巍巍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满。王爷明鉴啊!”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旁小床上的婴儿被吵醒了。他懵懵懂懂,瞪着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转两下,“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时鸡飞狗跳。
尖锐的哭喊冲破云霄,这里能哄孩子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在床上昏迷不醒,另一个跪在地上,被吓得瑟瑟发抖。
丫鬟惨白着脸色,低声道:“小少爷这是饿了。”
“饿了就去喂奶。”
“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本王亲自请?”
陆寒霄额头的青筋直跳,房里一群老弱妇孺,让这个铁血手腕的男人无所适从。
“可是……可是……”
那丫鬟“可是……”了半天,最后嗫嚅道:“院子里没有奶娘。”
姜姬母子是各方势力争抢的人物,陆寒霄总不能再给安排个奶娘,平白添累赘,一切都是姜姬亲历亲为。如今她躺在床上,而那小丫鬟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更不可能有奶水。
陆寒霄揉着太阳穴,寒声道:“院里没有就去府里找,府里没有就去外面找,需要本王一一教你?”
小丫鬟面如白纸,踉跄着去找奶娘,陆寒霄被尖锐的婴儿哭闹吵得头痛,他强压着怒火问了情况,得知姜姬无恙后,拂袖而去。
一路上,脸色都不怎么好。
宁锦婳方沐浴过,正坐在铜镜前卸耳珰。昏黄的烛光照着她如玉的脸庞,明眸善睐,琼鼻朱唇,似九天上的神仙妃子。
听见推门的动静,她手中略微收紧,把细嫩的耳垂弄得一片红。
“你回来啦。”她说着,却没有回头看。
宁锦婳心思百转,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准备今晚和陆寒霄好好谈谈。
她想,先从哪儿开始呢,是多年前的那纸凤谕?抑或是府里那笔烂账,还是宝儿的身世。
他们是夫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
在他来之前,宁锦婳做了许久的心里准备。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好好说话。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陆寒霄带着冷气的声音。
“婳婳,你莫要任性。”
宁锦婳一滞,她把圆润的东珠耳铛搁在案上,转头道:“你说什么?”
今日滇南传来密报,内有叛乱发生,陆寒霄本心头烦躁,方才被那哭闹一激,更是满腔怒火。
他下颌紧紧绷着,语气不善,“姜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为难她。”
宁锦婳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他这么说,皱起秀丽的双眉。
“我怎么想了?我又为难谁了?陆寒霄,你把话说清楚。”
陆寒霄抿着唇,道:“我会把她送走,你不要纠缠。”
不外乎他多想,因为宁锦婳是有前科的。
当年,两人初成婚时,他外出应酬,难免有人送美人芳菲。他不喜女色,但防不住旁人盛情难却,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
恰逢宁锦婳在府中,她脾气爆,做事不留情面,直接把所有歌姬美人打包一起送还回去,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京中有名的“妒妇。”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陆寒霄从不在意,但姜姬是个要紧人物,若是折在后院争斗中,才真是一桩笑话。
宁锦婳一脸茫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姜姬”就是当初扰她已久的“姜夫人。”
“呵。”
她冷笑一声,脾气也上来了,“那你说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个样儿?”
她扬起眉,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陆寒霄,“今天索性就从这个姜夫人说起罢,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恶事,让你来如此质问?”
“没有质问。”
陆寒霄转过脸,硬邦邦道:“我不是怪你。”
“那你这是在干嘛?陆寒霄,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下属。”
宁锦婳耳铛卸了一只,另外一只随着她叮铃响动,吵得她心烦。
她闭上眼,再次告诫自己,忍住,不要吵。
他们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
可陆寒霄偏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就能引爆宁锦婳的脾气。
“我没把你当下属。”
他解释得很认真,“你若气我,我任你打骂,但姜姬不行,你再任性也得有个度——”“陆寒霄!”
宁锦婳瞪大了美目,声音陡然尖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任性骄纵,别无可取之处了?”
陆寒霄道:“自然不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更别提宁锦婳本来就堪比西施,在陆寒霄眼里,他的婳婳千好万好,唯一就是任性了些,他的女人,他包容得起。
但今日姜姬一事,她着实做过了。
他道:“婳婳,我陆寒霄可以向天起誓,此生不二色。这么多年,你看我身边可有莺莺燕燕?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
只要她说的出,他就做的到。陆寒霄也时常迷茫,他对她的心天地可鉴,他们自小的情分,他没变,她也没变,只是为何,他们夫妻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想靠近她,却发现她浑身的刺,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受伤,会心痛。
自从老镇南王妃去世后,能够让他尝到痛苦滋味的,唯有宁锦婳一人。
宁锦婳也很难受。
她明明都想好了,他们好好谈谈,她甚至想过跟他坦白宝儿的身世,可他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指责一通,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委屈。
可当年委屈,有父兄宠着她,有三哥哄着她,如今什么都没了。所有的苦涩,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她忍着眼泪,看向窗上的镂空精美雕花,冷冷道:“你出去。”
她今天不想吵,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陆寒霄是雄踞一方的王爷,在滇南就是个土皇帝,他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在言语上争风。闻言,他直接“簌簌”两下解开衣带,大踏步走进床帐。
宁锦婳更气了,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随手拽下另一只耳铛,因为拽得太急,细嫩的耳垂上渐渐显出一个血点。
她平日最怕疼,如今却恍若未闻,在铜镜前呆呆坐了许久,直到烛火跳动摇晃,她才惊觉——夜深了。
她起身往内室走去,掀开床幔,男人已经紧闭双目,直挺挺躺着睡了。
他倒是心大。
宁锦婳冷笑一声,掀开大红鸳鸯被躺了进去,锦被方方正正,她故意裹着被子往里滚了几圈,男人只穿着一身薄绫寝衣,身子露出了大半。
宁锦婳愤愤道。她本想另找房间睡觉,但转念一想凭什么?她是婳棠院的主人,男人鸠占鹊巢,真给他脸了!
裹着柔软的锦被里,宁锦婳咬着后槽牙,把陆寒霄骂了八百遍。可惜到底心软,过了不到一刻钟,她磨磨蹭蹭,又把被子还了回去。
直到她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陆寒霄蓦然睁开双眸。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把宁锦婳抱在胸前,勾起她的双脚,抵在自己小腿上,为她捂脚。
他低下头,在她额前落下珍重的一吻。
“今天是三哥不对。”
在宁锦婳熟睡的时候,这个固执又自大的男人才露出些许歉意:“不管怎么样,三哥都不该凶你。”
在他的观念里,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冲女人发火,他今日心情不虞,确实因公迁怒了她。
可若让他在宁锦婳清醒时对她服软,那也是不可能的。
——烛火扑闪扑闪燃烬,忽地灭了。屋外顿时狂风大作,屋里却始终温暖如春。陆寒霄呈保护姿态地抱着宁锦婳,收紧双臂。她安心枕在他的胸膛上,睡颜恬淡。
一片漆黑中,这对互相嘴硬又怀揣着秘密的夫妻紧紧相拥。这一刻,没有误会,没有嫌隙,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最恩爱的夫妻,彼此传递着体温。
像一对漫漫长夜里的涸辙之鲋。
姜姬之事并没有结束。
几贴药下去,人虽醒了,却下不得床榻,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姜姬依然面如土色,在床上病怏怏躺着。
东次间的书房里,众幕僚齐聚一堂。
赵六木着一张脸,拱手道:“禀王爷,城外人马皆已安排妥当,随时准备接应。”
管家全昇却面色凝重,“王爷,姜姬如今尚在病中,恐怕不适合长途跋涉。”
倒不全昇烂好心,姜姬现在榻都下不来,走一步三喘气,京城离滇南千里远,一路颠沛流离,恐怕人还没到,先咽气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六不在府内,不知道姜姬病的多重。他直言道:“全先生不免妇人之仁,我等为这一天布置了许久,多少物力人力,岂能白白浪费?”
此言一出,下面附和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清楚内情,终日在外风吹雨打,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告知不行,嘴上心里都十分有怨。
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宁锦婳天天忙着看账,有空了给陆钰做新衣,几天没搭理陆寒霄。陆寒霄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件事是宁锦婳在耍小性子,他内心偏袒她,自然不会把内情揭露于人前。
他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静声。”
他看向全昇,“大夫怎么说?”
全昇回道:“姜夫人体格纤弱,需得静养几天,不宜舟车劳顿。”
这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府里有好医好药供着尚且如此,路上什么也没有,让一个只有半条命的弱女子上路,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她来个痛快。
陆寒霄思忖片刻,道:“姜姬先留在京城。”
“啊?这——”“王爷不可——”反对声此起彼伏,先不说前面费的心力,如果除夕送不出去,日后城门守备森严,他们待要如何?
陆寒霄摆摆手,沉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陆寒霄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况且这件事是他内宅失火,应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眸光逡巡一周,声音平静道:“本王知道,兄弟们为除夕之行奔波已久,大家都辛苦,我陆某在此先拜谢诸位。”
“只是事随人变,如今姜姬身体微恙,若强行上路,恐怕徒生变故。本王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姜姬,而非一具尸体。诸位说,本王可说的有理?”
一番恩威并施,属下不满已经消去了大半。陆寒霄顿了顿,继续道:“有赵先生的易容术,以后再寻机会不难。至于这些日子的布置……当然不会白费。”
“除夕按照原计划,先把孩子送走,姜姬日后再做打算。”
最后一句一锤定音,陆寒霄的语气不容置喙,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无反对之声。
“属下领命。”
陆寒霄勾起薄唇,他站起身,一身紫色蟒袍气宇轩昂,道:“如此,望诸君一路顺遂,等回到滇南,自有好酒好肉招待。本王等着和诸位一起,共攘大事。”
“我主英明!”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
“……”
等众人回去后,全昇独自留下,伸手拦着陆寒霄:“王爷且慢。”
他眉头紧蹙,脸上一派凝重,“您这步棋走的精妙,老朽竟有些看不懂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怎么,我说上次说处理掉那孩子,只要姜姬,你嫌我残暴。如今本王大发善心,先把他送走,全叔还有什么不满?”
“不敢。”
全昇心中越发疑惑,“只是不太符合您的行事作风,多嘴问一句。”
他看着陆寒霄长大,当然明白眼前的男人不是良善之辈,城外接应的全是精锐,就算姜姬身体不适,他也不会把好钢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众所周知,他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
被戳中了心事,陆寒霄不恼怒,反而分外愉悦,他抚掌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忽地,他说道:“霍凌回京了。”
留下一句神秘莫测的话,陆寒霄施施然离去,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做此计划,还多亏了宁锦婳。
那日宁锦婳拜访将军府,从霍少夫人口中得知霍凌回京的消息,陆寒霄心中生疑,派人查探,发现果真如此。
且是秘密行军,走的小路,行踪十分隐蔽。
陆寒霄几乎立刻察觉到,霍凌是冲着自己,或者准确地说,皇帝冲着自已。
霍凌带了不少兵力,若是和皇城守卫军来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他陆寒霄可不想当王八,他喜欢运筹帷幄,先发制人。
这个孩子,就是他引出霍凌的“引子”。
他已下令,命接应的人手故意露出破绽,太子遗腹子在前,霍凌不可能按兵不动,只要他先出手,他在城外的驻扎的大军会即刻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算事后论上朝堂,他一个西南藩王,怎么会识得驻守北疆的霍家军?况且大将军无诏不得回京,皇帝没有昭告天下,霍凌不备辎重,不插军旗,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土匪,顺手便剿了。
——合情合理。
一想到霍凌和皇帝要吃这个哑巴亏,陆寒霄的心中一阵愉悦,脚步都轻快许多。至于那个无辜的孩子,只要不落在别人手里,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早已心硬如铁,心里唯一的柔软,只有宁锦婳而已。
另一边,宁锦婳也在为除夕宫宴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