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by宁夙
宁夙  发于:2024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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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不可!”
全昇心头一跳,急声道:“先不说姜夫人那边不好交代,那孩子才三个月大……稚子何辜啊王爷!”
话音刚落,诺大的房里一片寂静。赵六看了看全昇,又看了眼陆寒霄,低头不语。
陆寒霄冷哼一声,“妇人之仁!”
他直直盯着全昇,沉声道:“全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是曾经你教我的!如今年纪大了,记性也跟着不好了么?”
陆寒霄冷着脸,一身气势迫人。全昇却浑然不怕,他迎着他的目光,道:“是。可老朽若不曾记错的话,也曾教过您孔孟之德,菩提之仁。”
“王爷,恕我直言,这些年,您走偏了啊!”
他亲眼看着陆寒霄长大,从举步维艰的质子到雄据一方的霸主,他一步步走来,手段越来越狠,权势越来越大,仿佛变了一个人。
全昇道:“当年的事都过去,如今您已经——”“够了!”
好似触动了什么逆鳞,陆寒霄重重一拍桌案,那声响在空旷的夜里分外响亮。他瞪大寒目,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全昇,你在教本王做事么?”
“不敢。”
全昇惨笑一声,他捋着胡须,目光清正。
“如今您身边敢说句实话的,只剩下我了。老朽斗胆再规劝王爷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爷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君子?”
陆寒霄像听了个笑话,他靠在红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斜睨全昇。
“本王可从来不是个君子。”
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
现在不,以后,也绝不。
全昇垂首不语,此时,沉默的赵六忽然开口:“王爷,全先生,请听我一言。”
“王爷言之在理,如今城门守卫重,一个人确实比两个人的目标小,而且孩童心智不全,万一中途哭喊吵闹,恐怕徒生变故。”
“如果除夕只送姜夫人一人出城,加上我的易容术,属下保证,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陆寒霄的神色稍霁,他点了点头,“可。”
赵六继续道:“至于孩子,日后再想办法就是,谁也不想到最后那步。而且据我所知,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刚安顿下来又折腾,恐怕不等旁人动手,自己就夭折了,全先生高义,但目光也该放得长远些。”
陆寒霄是他的主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赵六自然话里话外向着陆寒霄。陆寒霄十分满意他的识趣,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好!就这么办。”
全昇还想再劝,陆寒霄已经起身离开,道:“夜寒露重,回去休息罢。”
赵六依言退下。全昇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神色怔怔。过来许久,他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翌日,全昇左思右想,去了婳棠院。
如今能劝得动他的,只有王妃了。
陆寒霄把宁锦婳保护得严实,他心怀大志,但从来不许有人在她跟前嚼舌根。全昇无意触他的逆鳞,只想旁敲侧击提点两句,便已足够。
全昇不愧是看着陆寒霄长大,这个计策原本没问题,可惜插了一档事,现在宁锦婳心神全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宝儿病了。
昨日她去将军府,把宝儿托付给钰儿,回来接时小脸就有点红,只是宁锦婳那时还一心想着晚上怎么说服男人,便没在意。
今日一早,到了喝奶的时候,宝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一摸,浑身烫。
宁锦婳看着一旁的大夫,秀丽的眉毛紧紧蹙着,“先生,宝儿可还好?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她前段日子高热昏厥,宁锦婳一直以为是她中间没忍住抱了孩子,过了病气给他。如今看着紧闭双目的宝儿,她心底一阵抽痛。
她的错!
大夫手上给小儿背部施针,一边道:“王妃多虑了。您是气急攻心,小公子是受了寒症,和您没关系。”
“普通风寒而已,针后再加两贴药,吃了就没事了。”
宁锦婳依然担忧,“小儿易受寒,我哪儿敢冻着他,整个府邸,他房里的地龙是烧的最旺的,外出都要裹上好几层,怎么会是风寒呢?”
大夫头也不回,道:“确是风寒之症,我行医多年,区区风寒是不会诊错的。”
“对了,先熬一碗党参茯苓汤,待会儿用。”
宁锦婳赶紧吩咐抱琴她们准备,此时,一旁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全昇道:“王妃,我派人去外面买吧。”
“为何要买?”
宁锦婳声音有些急,“都这种时候了,直接用府里的便是,再出去一趟,平白折腾时间。”
全昇面露难色,斟酌再三,回道:“府里……没这两味药了。”
党参和茯苓都不是名贵的药材,府里本就储备不多,而好巧不巧,城南小巷那个孩子体弱多病,前几日又发病了。

大夫把细细的银针收回套子里,道:“虽然效果略逊一等,也堪可用。”
全昇的脸上神情复杂。姜夫人母子藏匿之处,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用药材皆从府里支取。那孩子身体差,下面人唯恐他夭折,一股脑把得用的药材全取了,造成如今尴尬的局面。
他道:“王妃,巷口的拐角处就是药铺,我派人去一趟,不出一刻钟,什么都能买回来。”
宁锦婳不是蠢人,当即从他的再三推阻中察觉出端倪,却没想到姜夫人母子身上,只道:“劳烦全叔,快些。”
全昇慎重地点了点头,吩咐下去。所幸去买药的小厮脚程快,一阵折腾后,宝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小缝。
“乖宝儿。”
宁锦婳目露喜色,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脸,却忽地一滞,瞥见自己涂满凤仙花的长甲。
宝儿肌肤娇嫩,万一划伤他可怎么办。
因着钰儿的前车之鉴,宁锦婳对宝儿可谓一腔慈母心,恨不得拿个罩子给他罩上,不要让她的孩子受一点风霜。
全昇心头一动,不禁问道:“王妃,这是哪家的小公子?”
他眼看着他们小夫妻一路走来,也知道宁锦婳不能再有孕,除了一个陆钰,这些年她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宁锦婳神色微敛,她看着宝儿红扑扑的小脸,道:“他是我的珍宝。”
她不能说出宝儿的身世,钰儿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痛,她守不住她第一个孩子,第二个若是再出事,她枉为人母。
听话听音儿,全昇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并不逼问,点了点头。
“王妃有如此慈爱之心,大幸。”
宁锦婳给宝儿掖着被角,哂笑一声,“全叔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她方才被蒙蔽了心神,现在冷静下来,全昇今日处处古怪。
全昇捋了捋胡须,微微皱眉,“不知王妃有没有觉察,王爷近来行事有些——”“——偏颇。”
“啊?”
宁锦婳抬起头,一脸茫然,“他不是向来如此么?”
“……”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与陆寒霄,堪称是“青梅竹马”,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在嫁给他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个冷漠凉薄的男人,兄长曾语重心长地劝过她,说镇南王世子不是良配,还不如选霍小将军,家世清白,正直豪爽。
可千金难买心头好,在她的心里,没有人比得上她的三哥。就算疼他的兄长,也不许说他的坏话。
宁锦婳垂首,艳红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全叔,你找我没用。”
若他能听进去她的话,两人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同床异梦,夫妻离心。
“他不在意我的。”
“您怎么会这么想?”
全昇一脸诧异,他信誓旦旦道:“这世上,王爷谁都可能不在意,唯独不可能不在意您!”
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的清楚,宁锦婳竟当局者迷?
不应该如此。
全昇想了半天,忽道:“王妃可还记得,七年前的西南之乱。”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宁锦婳心里惘然,摇了摇头。
七年前她还在闺阁,三分的心思在宴会首饰,七分的心扑在陆寒霄身上,哪儿有功夫关心哪个地儿乱不乱。
全昇抚须叹道:“王爷背上那一刀,正是当年所赐啊。”
“什么!”
宁锦婳掩嘴惊呼,瞳孔骤然收缩。她不知道西南之乱,但他背上那一刀,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刀特别狠,横亘整个背部,深可见骨,当时几乎要了他的命。
她隐约记得,陆寒霄似乎要去剿什么匪,出一趟远门。结果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她等不及回世子府打听信儿,结果看见一盆一盆血水往外送,猩气儿直冲鼻尖。
她当时都吓死了,几天几夜没阖眼,陆寒霄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她就在下面偷偷抹眼泪,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已心存死志。
她咬着牙想:要是他走了,她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待侍奉完父亲,她就去陪他!
幸好,宫里的太医妙手回春,救了这对苦命的小鸳鸯。陆寒霄一睁眼,就看见红着眼眶的宁锦婳,她情绪激动,一边心疼得直哭,一边骂他,几近昏厥。
事后,宁锦婳提起这件事就生气。
“啊!你是堂堂世子,千金之躯!居然亲自下场去剿匪?你是嫌活得太长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陆寒霄闷着头不说话,待她骂完了,他就皱起剑眉,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婳婳,疼。”
“呸,活该!”
宁锦婳嘴硬心软,尽管知道他好了,但也舍不得再骂了。
多年前的一桩往事,在全昇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道:“当年,王爷欲求娶王妃,宁国公及大公子没有同意,他们均有意霍小将军。”
当时老皇帝一心想削藩,镇南王私下搞了好几次小动作,差点和朝廷兵戎相见。陆寒霄一个空头世子,还是个随时可能被拿来祭旗的质子,宁国公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交给他。
直到有一天,在金銮殿上,陆寒霄亲自请缨,去西南剿灭匪寇。
说是匪寇,但大家心知肚明,那就是镇南王的私军,两方不想撕破脸,只得打为“匪寇”之名。
让陆寒霄这个儿子去打老子,老皇帝坐在龙椅上老神在在,“哦?你当真愿意?”
“寒霄沐浴皇恩,自当为圣上分忧。”
“好!”
老皇帝抚掌大笑,“你若得胜归来,朕赏你良田千倾,金银万两!”
陆寒霄摇却了摇头,他漆黑的眸子直视天颜,坚定道:“金银非我所愿,寒霄只求一人,望圣上成全。”
“这……怎么会这样?”
宁锦婳喃喃自语,一脸不可置信。方才全昇这一番话,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当年父亲和兄长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又哭又闹,最后惊动了宫里的姨母,姨母自小疼她,干脆下了一道凤谕,让两人择日完婚。
她一直以为,那道赐婚凤谕,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还曾在他跟前沾沾自喜,“看,我为了你连父命都违抗了,还有那道凤谕,有些人八辈子都见不到呢!你说,你心里欢不欢喜?”
他笑着答:“欢喜。”
“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全昇语气焦灼,宁锦婳回过神,一摸脸上,湿的。
她哭了。
她怎么会哭呢?宁锦婳不知道。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小到旁人不提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就那么……那么地难受呢。
她抽泣着,衣袖沾了沾眼角。
“全叔,我失态了。”
全昇面露歉意,“对不住,是我说错话。”
心性使然,陆寒霄一个人扛惯了,什么都不要宁锦婳知道。全昇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宁锦婳,心中暗暗思忖: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本为姜夫人母子而来,却阴差阳错抖出这一桩陈年旧事,原以为宁锦婳会高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她伤心。
罢罢,他老了,还是莫要掺和进他们夫妻之间了。
宁锦婳平复下来,她不愿在人前显出狼狈的样子,就把脸朝着窗边,又一次看到干枯的桃树枝干,在寒风里摇曳。
——府里多桃树,因她独爱桃花。
他忘了她当年送他的春色,却独独记得她爱桃花。
他真的忘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过来许久,她道:“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
或许,她可以对他,多一些信心。
——城南小巷。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姜姬一勺一勺地给怀中小儿喂着药,陆寒霄则大马金刀地高坐上首,满脸阴郁。
“你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姜姬心中一紧,手抖把汤汁洒落出来,把孩子的小衣染的黑黄。
“王爷冤枉妾身了。”
她给孩子擦了擦唇角,委屈道:“我儿命途多舛,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一个小小风寒就能要了命!妾身急糊涂了,这才敢请王爷。”
陆寒霄上次在这里耽误半夜,险些误了宁锦婳的病,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迁怒了姜姬,自此下了命令,没有要事不得惊动他。
结果才消停了两天,孩子病了。姜姬一把鼻子一把泪,手下人拿不准主意,才去请了陆寒霄。
他冷嗤一声,“本王不是太医。”
姜姬的睫毛微颤抖,道:“可王爷不在,妾身心里难安。”
她语气惆怅,“我儿实在体弱,天寒地动,又没有碳火取暖,妾是打心底里害怕,怕他就这么没了啊。”
“有人克扣你的炭火?”
陆寒霄剑眉微蹙,他又不是养不起,物质上绝没有亏待她们母子,手下更是以礼相待,要不然姜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了。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姜姬抬起头,微微浅笑,“王爷对妾的好,妾都知道。”
“可再好的碳都有烟味儿,小儿受不住。待到春天还有好一阵呢,这段时间,要怎么熬呐!”
陆寒霄想也不想,“本王命大夫住在府里。”
在他没彻底放弃这个小家伙之前,他还不能死。
姜姬噎住,脸上的难堪一闪而过。
她不死心,硬着头皮道:“妾在东宫时就有耳闻,说一到冬天,您最舍得花钱,真金白银这么烧着,永济巷的世子府就跟春天似的,暖和又舒服。”
姜姬咬了咬唇,迎着男人阴沉的目光,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不知……妾可求个恩典?”

第18章 生疑
“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旁的,只求有个方寸之地,让我母子俩安身立命足以。”
陆寒霄勾唇冷笑:“你倒是会找地方。”
世子府占地广袤,当初费了许多金银才让整个府邸都烧上地龙,只因宁锦婳畏寒——即使是她离府别居的那一年,陆寒霄远在滇南,陆钰在宫里,诺大的府邸没有一个正经主子,地龙也是烧得足足的。
他怕她忽然回来,冻着了她。
只是这腔情深却从不曾付诸于口,如今倒是便宜了外人。
陆寒霄沉思许久,微微颔首。
“可。”
他被这女人折腾烦了,干脆放在眼皮子底下,料她翻不出浪花。
姜姬闻言一喜,脸上还未露出笑意,男人却已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警告的话。
“本王的耐心有限,姜夫人。”
一次两次,姜姬的手段着实不很高明。陆寒霄不是楞头小子,他相貌俊美,身份尊贵,朝他献殷勤的女子不知凡几,这等把戏,在他跟前实在不够看。
他如今对她容忍,只因为她尚有些用处罢了。
姜姬听懂了他的警告,却不以为意。她笑了笑,继续喂着汤药。
她知他不喜欢她,但那又如何,男人嘛,再郎心似铁,上了榻,不都一个样?
姜姬不算丑,柳眉细腰,肌肤白皙,在旁人眼里可称得上一句美人,但在群芳荟萃的东宫却不值一提。
她原是东宫一良娣的侍女,趁着太子醉酒爬上太子的床,原本良娣是要打死了事,结果太子开恩,不仅救下了她,还封为夫人,自此山鸡变凤凰,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
太子齐寰以仁善著称,当初救她是不忍,姜姬却因此对自己有了盲目的自信。看,连太子那样的一国储君都怜惜于她,一个王爷而已,她还拿不下么?
姜姬低头看着怀里孩子,唇角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太子之前最喜欢她这模样,低眉顺目,尽显女子温婉。
听闻镇南王妃脾气泼辣,和王爷是京中一对有名的怨偶,想必是个母老虎一般的人物。如今王爷不喜她,是因为他们尚不相熟,等到了世子府,在同一屋檐下,她日日温柔小意,他定能发现她的好。
姜姬十分笃定。
话说回宁锦婳这边。
宝儿虽然醒了,但因为病着,整个人厌厌的,看起来没精打采。宁锦婳一边拍着背哄他,心思却飘到了天边。
全昇走了有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一点一滴,确实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全叔也没有必要骗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就越发地难受。就像失手打碎了一尊精美的玉雕,最好的方式是丢掉它,而不是反复想它曾经是多么无暇,多么美丽。
两相对比,更让人心碎。
宁锦婳心里乱成一团,她今日答应全昇跟陆寒霄谈谈,可她要说什么呢?难道让她去问他,是否还在意自己?
她自诩问不出口。
她如今已经花信年华,父亲和兄长尚在受苦,她还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和她不亲近,小儿子不得正名。她是母亲,是女儿,是妹妹,不再是不知愁的宁府大小姐了!
况且就算当初多么情深意重,多么海誓山盟,那又如何呢?
当年的情谊是真的,后来的冷落和漠视也做不得假啊。更别提还有钰儿,那是她一生的痛,永远都不可能原谅。
这时,抱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世子来了。”
宁锦婳敛起思绪,忙道:“快进来。”
珠帘响动,陆钰依旧是恭敬的样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不知母亲唤儿子来,有何事吩咐?”
“什么吩咐不吩咐,你这孩子,怎如此见外。”
宁锦婳招招手,“抱月,小厨房新做的芙蓉糕端上来,给世子尝尝鲜。”
因受过生产之苦,宁锦婳自己口味偏淡,小厨房为迎合她的喜好,很少放糖。陆钰却因为年纪小,口味偏重,精致的糕点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母亲从扬州请来的师傅,可合你的口味?”
陆钰细嚼慢咽后,用巾帕擦了擦手指,点头。
“嗯。儿子很喜欢。”
宁锦婳闻言笑了笑,让抱月给他那里多送些,接着又问起陆钰的功课,天冷了,让他记得添衣裳。
两人照例说着话,忽地,宁锦婳状若无意地说了一句:“母亲那日把宝儿托付给你,他乖不乖,可有哭闹?”
陆钰神色淡淡,“应是乖的吧。儿子无暇顾及,交给了府里奶娘照料。”
宁锦婳一顿,一时无语凝噎。
她把陆钰叫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宝儿莫名受了风寒,她总得搞清楚原因,结果四个奶娘异口同声,都说没让宝儿受寒气,她只能叫来陆钰,亲自问问。
可她又不好直接开口,和钰儿的关系刚刚和缓,若因着这档事再回到原点,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正纠结间,陆钰说话了。
“母亲今日是找我来问罪么?”
宁锦婳大惊,“我儿何出此言!”
她急忙辩解道:“你宝儿弟弟病了,大夫说受了风寒,但府里每个房间都烧有地龙,母亲觉得奇怪,这才找你问问,万万没有怀疑或者问罪的意思……”
“母亲慎言!”
陆钰冷声打断她,强硬道:“儿子从来不知,何时多了个弟弟。”
“……”
宁锦婳再一次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苦楚。
陆钰直直看着宁锦婳,精致的小脸上,黑漆漆的瞳仁显得有些阴森。
他忽的笑了,道:“是我干的。”
宁锦婳大骇,却听他继续道:“我把他放在漏风的窗边,原本想着冻死了事,没想到他命大,活了下来。”
“如此,母亲满意了么?”
好大一会儿,宁锦婳才反应过来,她被吓到了,脸色煞白,心脏扑腾扑腾直跳。
“钰儿不要乱说。”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陆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母亲也知道这是个笑话。”
他坐在宁锦婳的对面,垂着首,看不清神色,小小身影端坐着,竟显出一丝委屈。
片刻,宁锦婳缓过神,骤然心生悔意。
她是宝儿的娘,可钰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她的宝贝疙瘩,她为人母,竟相信下人的话,来诘问自己亲儿子。
此事,是她糊涂了!
她面含愧色:“是母亲说错话了,钰儿原谅母亲,好不好?”
宁锦婳一生骄傲,在人前从来都是硬气的,唯独在陆钰面前直不起腰板。她看向抱月,道:“去把东西拿来。”
抱月下去,一会儿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一件簇新的瑞兽素纹箭袖衫,领口缀着一圈白色狐狸毛,一看就十分暖和。
她把衣裳抖落开,让陆钰站起来,比划一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宁锦婳笑道:“上次看你在射箭,棉袍笨重又宽大,袖子长,行动多不便。母亲给你做了新衣裳,你拿去穿。”
抱月在一旁加了句,“小世子,这是主儿亲手做的呢!”
她把“亲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宁锦婳自幼受宠,什么女工女红,统统没学过,就算当初嫁人,新嫁娘绣嫁衣,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针都没摸热乎。
后来嫁给陆寒霄,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际,她倒动过心思,想为他绣一个荷包,结果第一天手指被戳了个稀烂。陆寒霄心疼她又舍不得责怪,便把京城最好的绣娘请到世子府,要什么就吩咐绣娘,不许她再动手。
时隔多年,宁锦婳为了陆钰,再次心甘情愿拿起针线。料子是好料子,但针脚却着实一般。她原本想再做一身,可她病了,接着宝儿也病了,接二连三,只得暂时搁置。
要不是事出突然,这件衣裳可能永远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宁锦婳有些羞涩,“母亲不擅针线,钰儿不要嫌弃才好。”
陆钰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攥着手中的新衣,矜持地点了点头。
“儿子谢过母亲。”
宁锦婳暗自舒了一口气。
她这个大儿子性情内敛,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不表露,她只能暗自观察他的神色,以此判断他的喜恶。如今见他眸色温和,眼尾稍微往下弯,宁锦婳便知,他心情不错。
宁锦婳也笑了,“钰儿,母亲是真心疼你,以后莫说那些话了,我听着难受。”
她当时几乎当真了的,倘若真的手足相残,她……
她不敢想下去。
陆钰看着她,微微点头,“儿子懂您的心。”
宁锦婳的舐犊之情几乎要溢出来,陆钰不傻,相反,他很聪明,甚至不像个孩子。他一面享受着母亲的疼爱,一面又毫不手软地利用这份爱。
他垂下眼眸,轻道:“母亲,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我……我只是害怕。”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好不容易盼来了双亲,可父王说你们年后就要启程回滇南,我是世子,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母亲,我舍不得您。”
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眸里满是小心翼翼,“母亲,你能不能不要走,陪我,留在京城?”

第19章 休书
陆钰鲜少在她跟前露出这副样子,此时的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满怀对母亲的濡慕之情。宁锦婳内心一片柔软,她招招手,让他到她身前。
“好孩子。”
她轻抚陆钰的发顶,柔声道:“母亲也舍不得你。”
若是当初没有宁府的祸事,她原本就打算留在京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但她此时却没办法给大儿子一个承诺,因为陆寒霄说过要带她回滇南。她深知他的脾性,固执又霸道,要他真铁了心,她违逆不了他。
她只能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若是顺利留京还好,但若不顺,她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反添母子嫌隙。
陆钰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宝儿忽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宝儿夺了过去,又哄又抱,满眼的心疼。
陆钰微微抿着唇角,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宝儿,敛下神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宁锦婳想开口挽留,可怀里的宝儿不干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宁锦婳的衣裙,她半点顾不上自己,忙给宝儿擦嘴角。
“抱月,快把大夫叫回来。”
“暧!”
一阵折腾,等宝儿安静下来,陆钰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你哦。”
宁锦婳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苦笑,“你消停了,你哥哥也走了,就折腾娘吧。”
幸好宝儿壮实,只消几日就恢复过来,风寒的事宁锦婳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扣了奶娘的月例,不了了之。
年关将近,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陆寒霄终日不见人影,府里大小事宜全昇一手包办,连陆钰都忙于课业,细算下来,阖府只剩宁锦婳一个闲人。
除了宁府的女眷时常过来找她说说话,她身边只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宝儿,排遣寂寞。
这日午后,天上的日头正好,婳棠院一片静谧,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上空飞过,三两个丫头在檐廊处猫着,偷着躲懒儿。
宁锦婳侧卧在贵妃榻上午睡,她靠在窗边,乌发长长散在颈后,细细的碎金洒在海棠红的裙摆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好一副美人春睡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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